5-26：愛諾（六）
「不要欺負我媽媽！」一個穿著黑色禮服，抱著玩偶，綁著公主頭的小女孩氣沖沖的跑進客廳，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我和愛諾，神情和派翠西斯夫人有幾分神似。
「伊莉絲！不要胡鬧，媽媽帶妳去練鋼琴好嗎？」
「媽媽不要怕，爸爸說警察都只會欺負善良的人，我要保護媽媽！」
「不是這樣的，媽媽只是……」
「對不起喔，伊莉絲妹妹，欺負妳媽媽的，是我們在追的犯人。」
「騙人！」
「相信我，妳看，我不是一般的警察喔。」我指著自己的尖長耳朵，並刻意的上下挑動著，小妹妹驚訝的半開下唇，眼珠子跟著我的耳朵上下移轉。
「大哥哥是精靈嗎？會拿魔杖變出玩具嗎？」
「玩具的話有一點……不過呢，可以讓妳心愛的娃娃飄起來喔，『飄浮。』」
「啊……」她懷中，小兔子圓長的耳朵飄飛起來，伊莉絲妹妹放開手，讓兔子在空中飛舞。
「好、好厲害！在飛耶！」女孩用手指戳戳布偶，兔子就像是在宇宙漫遊的太空人似的隨指間的力道漂移。
伊莉絲小妹妹天真的神情，讓我不自禁的摸摸她的頭。
「大哥哥還有呢？還有什麼魔法！」她瞪大閃亮的雙眼，期待的看著我，我有點苦惱的搔搔臉頰，想叫她準備裝水的杯子時，她滿心期待的右眼珠突然像是斷了線一樣的往下滑，漂亮的黝黑眼瞳直直看著下方。
「『……咦？』」站在身後竊笑的愛諾和我同時錯愕的喉音。
「媽媽，眼睛跑掉了～」
「就叫妳眼睛別瞪這麼大了，來。」派翠西斯夫人抓住了伊莉絲的肩膀，用指尖在她的眼睛上按壓，大概過了數十秒，小妹妹又活蹦亂跳的跑來找我。
「妳去準備一杯水，我表演魔法給妳看喔。」
「嗯！」
「這是怎麼一回事？」伊莉絲的前腳剛走，愛諾就忍不住問派翠西斯夫人。
「這孩子出生時右眼就是萎縮的狀態，所以我先生就移植了一隻眼睛給她。」
「移植……右眼？」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大概兩年前嗎？！」我詫異的歪頭，愛諾則非常激愾的衝到夫人面前，抓住了她的肩膀。
「咦？不，成功移植是最近的事，啊，不過確實是從兩年前就在動手術修正眼窩的大小，這麼說來，應該是兩年就找到合適的眼睛沒錯。」
「那……該不會……」愛諾踉蹌的往後摔倒，我急忙接住她，本來淡粉紅色的嘴唇現在非常蒼白。
「請問？」夫人不解地看著愛諾。
「我拿水過來了！精靈哥哥！」
我仔細的看著那對漂亮的眼瞳，細瞧之後才發現，伊莉絲左眼是沉澱的深棕色，但右眼卻是黝黑的深灰色，深不見底的黑洞，和倒在我懷裡的愛諾──
有著如出一轍的眼眸。
讓派翠西斯夫人哄伊莉絲去練習鋼琴，之後，我們三人在沙發處展開質詢。
「這樣啊，那是警察小姐的眼睛啊……的確，是一模一樣的顏色呢，小女都是多虧了您才能重見光明，非常謝謝您，不過，為什麼您會想捐眼睛呢？」
「……」
我看著還沒回過神來的愛諾，開口言道：
「這件事有點攸關隱私，那個，夫人，您知道先生是從哪得到捐贈的嗎？」看著愛諾的反應，我覺得眼睛的來源應該和捐贈扯不上邊，但夫人看上去就不知道的樣子，我也只能配合她說話，總不能說妳老公會死，就是因為這隻眼睛害的。
「咦？不就是我老公上班的綜合醫院嗎？我聽說是院內原本就有的資產……嗯？說也奇怪，警察小姐特地到這座島上的醫院捐眼睛嗎？」
「那隻眼睛並不是我捐的。」
「咦？」
「那傢伙，他拿著針線和刀，訴說自己喜歡的女人類型，一種是脖子上有縫線的女人，另一種是沒有眼珠的女人，她讓我選擇，我因為太害怕說不出話，然後……他就決定從眼皮開始切片，他下刀的瞬間我就昏倒了。」
「小愛，妳等──」
「但是因為眼皮一片一片被割下來了，所以我還能像是剝蛋殼一樣，隱約看到了紅色的血，和淚水中模糊的視線，好暈……好痛苦，明明很痛卻只能無助的哭泣……醒來之後，我的眼睛就被取出來了，」
「咦？那個……取出眼睛的手術是這麼殘忍的嗎？抱歉，我都不知道。」
「不是……手術，不是手術啊啊啊啊！！那傢伙想殺我、想殺了我！」
「小愛！」
「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愛諾抱住了自己的腹部，痛苦的縮成一團。
「驅除烏鴉！」
──不行，沒有敵意。
「小愛，看著我，那傢伙已經死了，他沒辦法再傷害妳了，所以──」我不斷拍著她的背，試圖讓她冷靜一點，但愛諾完全沒有反應。
「那個，難道說，這隻眼睛並不是警察小姐捐贈的嗎？」
「……這個嘛。」如果把這件事說出來，勢必會讓夫人聯想到兇手的真面目。
「我醒來之後就沒有眼睛了，只有維爾玫文姐在我身邊，她說我的眼睛支離破碎，所以整個挖掉了。」愛諾埋頭在手臂圍成的空間裡，靜靜的說著。
「警察小姐……」
「現在看來，那只是騙我的謊言，派翠西斯夫人，其實我並不是警察。」
「咦？」
我應該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但她的口吻中，滿是失落和哀傷，並非出於自暴自棄，反而充滿悔恨的歉意。
「殺死妳先生的是我哥，因為我憎恨傷害過我的每個人！」她露出左半邊的側臉，讓瘋狂的深灰色瞳孔能看到我和派翠斯特夫人。
「那個……是開玩笑的吧？警察小姐。」夫人勉強擠出微笑，但還是不安的皺起眉頭。
「我不是在開玩笑，我以前是個娼妓，但因為被心理變態的客人給傷害了，就像你剛才聽到的，還丟了一隻眼睛，好不容易拿到的補償金也被爸爸拿去賭博，一點也不剩，我只能四處乞討。所有人嘲笑我是獨眼雞的時候，我都在心中詛咒她們早點死去！不信妳看，這就是證據。」
愛諾邪笑著站起來，拉下了我送給她的白色眼罩，滿是刀疤的眼袋和眉下之間，本應該是眼球的部分變成一個紅肉團填成的凹洞，說真的，就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有些噁心。
「我本來以為就算沒有眼球，他也會是一個洞的樣子，但我錯了，每天每時每分每秒，眼窩都在萎縮，生長的肉團搞得我很癢，很癢很癢很癢很癢很癢！所以……所以我……」
愛諾孤獨一隻的左眼汩汩掉下淚，雙拳緊緊握著，彷彿要流出血來一樣。
「所以我希望他們都去死！妳先生也一樣，他跟維爾玫文一起騙走了我的眼睛！哥哥只是實現了我的願望！哈哈、哈哈哈哈……」她用虛弱而悲傷的口吻，說著滿是荊棘的話語，
「是妳的哥哥，殺了我先生？」
「有必要再問一次嗎？啊啊，妳還當我是在說笑？那就讓我來替妳占卜吧，祈求答案的寡婦仍不知道先生死亡的真諦，就只能躲在家裡和女兒一起演繹喪歌，警察會往錯誤的方向不斷搜查下去，就算抓住犯人也只是頂罪魁儡……哼，只要他們的線索還沒連到我身上的一天！」
「……」
「啊啊～對，這才是對待殺人兇手的表情，啊啊，看妳鴛鴦折翼心情正好，我給妳一個機會，罵我、揍我、踹我、盡情的傷害我，怎麼樣？」愛諾臉上掛著強行擠出的微笑，緩緩走到了派翠西斯夫人的面前。
「妳……！」夫人扭曲了漂亮的臉蛋，飛身掐住了愛諾的肩膀，受到驚嚇的身體可憐地冷顫起來。
「派翠西斯夫人！」看著她高舉起手臂，想要摑愛諾掌的樣子，我忍不住出聲制止夫人，但她下掌速度之快，我根本來不及說完，愛諾也放棄似的閉上眼睛。
不過，我們設想的事並沒有發生，那雙白裡透紅的掌心，只是溫柔的貼上了愛諾的股頰。
「傷害一個比我傷得還深的人，我的教養還沒差到這般地步。」
「……咦？」
夫人垂下了哀傷的眼簾，輕輕的抱住了愛諾，開口言道：
「對不起，我家的外子傷害了妳，失去眼睛的感覺，我們都懂，伊莉絲那孩子也常常因為眼睛癢在亂抓，裝上義眼固定住眼窩的時候，常常因為腫脹而痛哭失聲。」夫人瞥了一眼伊莉絲的房間，落寞沉下了眼瞼。
「所以知道那孩子的視神經還有辦法救的時候，我先生就像是失心瘋了一樣，到處打電話詢問有沒有適合的眼球……其實我早就在心中知道，不可能這麼剛好就在任職的醫院裡，有適合伊莉絲的眼睛，但我相信著他的為人，不，是我不願意張開眼睛尋求真相也說不定，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我哥可是殺了妳老公喔？而且是殘忍的……凌虐，你應該恨我恨我恨到不行才對……不但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年幼喪父，也讓妳永遠無法擁抱最愛的人！所以拜託……傷害我。」
「是嗎，妳在責怪自己呀？痛苦的時候埋怨別人，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喔，但我很清楚，那跟出手傷害別人是不同的。當然，忍受別人打，也不是負責任的一種表現。」
夫人從愛諾的手中拿走白色眼罩，小心翼翼的幫她戴上，同時，夫人的淚光中掛著淺淺的微笑。
「既然妳覺得是自己的不對，那就親口跟他說吧。」
「……我一定會找到哥哥。」
愛諾驅使著不知所措的雙手，也抱住了派翠西斯夫人。
…………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