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1:願將世界獻與妳
「啊呣。」我雙腳懸空坐在樹梢邊,有些無趣的踢腿哼歌,瞭望著藍天飄過的馬卡龍雲朵,用魔法把盤子裡的小蛋糕送入口中。
小杯子蛋糕又甜又鬆軟,擠上帶了點鹽味的奶油,最後在白白的捲花上點綴彩球餅乾,正是因為簡單,所以更能體會到製作者的細心。再想到是由那雙小手充滿愛心、仔細搓揉的而成,那簡直堪稱完美。
「我也想捏倫倫的臉頰呀……啊呣。」
「那就去捏啊。」
一雙黑絲長腿彷彿跳溜滑梯似的向前平踢,然後她用雙手撐地、快速落坐,翻起手掌向上,接過掉下的盤子,疊得滿滿滿的羊排卻沒有因此摔出去半根。
「那個……是誰來著。」
「哈麗絲‧斯爾特拉。」
「是、是的,您好,斯爾特拉小姐。」
「幹嘛講得像是陌生人一樣啊?」她毫不在意的說著,一邊大口啃咬羊排,柔順的黑色直髮飄啊飄的,卻神奇的一點也沒沾上醬汁。
「坦白來說,我們根本不認識。」
「啊?不是有嗎,我們一起在軍營跑步耶。」
「那是妳擅自拖我下水啦!」
「還有在冰淇淋攤那天啊,那時候妳是短髮來著。」
「那是令姐。」
「是喔?我感覺氛圍挺像的啊。」
咦,雖然碧翠絲說哈麗絲是智能退化的母猩猩,但其實滿敏銳的嘛。
「這麼說起來……確實完全不一樣。」
「別盯著胸部看可以嗎。」雖然每個人都用這招分辨我跟姐姐,心裡早就沒有抗拒感,但為了不被嘲弄第二次,我還是決定回嘴。
「嗯~這滿腹哀怨的眼神,畏畏縮縮的動作,果然除了胸部之外其他都一模一樣耶。」
「……妳很閒嗎?」
「我老公就不回來啊,當然很閒,倒是妳……」她把骨頭叼在嘴邊,臉又往這邊更靠近了些,我只能挪動屁股不斷退開。
「為什麼要一個人坐在這啊?」
「我以為看就能懂了。」
「啊啊~所以才在這裡生悶氣。」
「我沒有生氣。」
「要說這種話之前先照照鏡子吧,要不是倫倫的甜點,妳身邊那股咒怨氣場才不會有人接近咧。」
「……煩死了。」
「哈!真性情的女人我不討厭喔,反正都不怕惹人厭了,妳拿魔法推開別人,直接走進去不就好了。」
「頭兒是個好的領袖,受人愛戴是正常的,況且……頭兒讓我活下去,絕不是希望我來麻煩。」
「妳要用這種藉口忍到發妒嗎?」
「才不會,妳又知道我的什麼了。」
「知道啊,妳是個要死,也要把存在刻在愛人心底最深處,擅自決定誰有資格待在他身邊,讓野生精靈徹夜輾轉痛苦不已,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救活妳。」
「妳究竟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我想知道啊,妳有什麼資格能成為野生精靈的伴侶。」
「……那妳的答案是?」
「妳不應該復活的,紗雪的判斷完全正確。」
「難道我就應該孤獨的死去?就因為我生病了?」
「對。」
「──」
這傢伙在說什麼?我活該接受折磨?我如果不用強烈的妄想下一劑猛藥,要怎麼挺過那些要死不活的日子?如果不在頭兒心中強佔據一席之地,要怎麼說服自己「死亡是有意義的」?這女人一點也不懂、沒有抱病臥床直至臨終的人怎麼會懂!
「咳、咳嘔!」
突然,哈麗絲小姐開始吐出滾燙的稠血,裡面混著沙粒,但她漂亮的鳳眼卻更加堅定的瞪著我,繼續口出狂言。
「果然啊,『這世上只有自己最不幸,就這樣死去的話做什麼都會被原諒』,野生精靈就是太溫柔了才會愛妳。」
「住口!妳沒有資格說三道四!」
她瘋狂的咳嗽,血色的淤泥不斷從她口中吐出來,眼睛、鼻孔、耳朵也汩汩流出染沙鮮血,但她還在笑,就像在恥笑「維多莉塔」的存在一樣。
給我去死。
腦袋閃過這句話的下一秒,風刃便橫切斬下她的腦袋,頭腦在地上打滾,撞上了我的大腿。
「……咦?」圍繞在視線邊角的黑色網線消失了,一切就像一場過於真實的夢,我伸手觸碰那顆頭顱。
溫的,那赤紅的溫血還沾在手指上。
「咿呀啊啊啊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我沒有……嘔噁,噁嘔嘔嘔嘔!」
我殺人了。
還是頭兒的同伴。
就隨興一個念頭,喀擦一聲。
嘔吐,卻吐不出半點東西,所以我只是使勁的乾嘔,胃腔瘋狂擠縮,疼痛得眼淚不斷滴落。
為什麼是我……又是我?拜託誰來救救我……
碧藍的天際拉上灰濛濛的布簾,陣風在嘔咳之中變得強勁,呼嘯拂過耳邊,好像還伴隨著誰的笑聲,很近……就像在腳邊。
「喂喂,差不多該解除魔術了吧,莉塔小姐真的會哭耶。」
「似乎是如此。」鴿子飛過我的眼前,回過神來,那顆頭顱正盯著我看。
跟愛諾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就只有頭髮改遮住左臉。
穿綠風衣的身體把頭拿起來,裝在脖子上,眨眼之間,又變回酒紅軍服的哈麗絲小姐,她昏迷的往前倒下,我在驚慌之中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接住她。
「……這是。」我還在困惑當中,接著聽見的,是頭兒滿腹怒氣的聲音。
「艾奇、索第克,解釋清楚。」
「喔、偉大的主,我只是向您展示了可能性。」
「說清楚。」
「喂喂,前雇主啊,這還不夠明顯嗎?妳的女孩只要想,隨便都能殺掉大家呦。」
「不可能。」
「實際上就發生了呀,我可不能讓愛諾待在這種不定時爆彈身邊。」
「喔?刻意刺激莉塔,再著急的向我說明危險?這就是你的邏輯?」
「請您冷靜思索,如果某天有人觸碰到莉塔小姐的逆鱗,就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場即死的話,晶體武器沒辦法拯救喔。」
「我們或許不會說莉塔小姐的壞話,但總是有這種人吧?比方說關在大牢的那個精靈教授。」
「難道是說白雁主任?」
頭兒偷看了我一眼,冷冷的對艾奇說:
「莉塔只是還沒學會控制罷了,是你們太著急了。」
「即使如此,也需要一點保險措施。」紫黑色長髮的少公主提起禮服,緩緩走過頭兒,擋在我面前蹲了下來。
「紗雪!怎麼連妳也……」
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在哈麗絲的脖子上輕抹,細細念著什麼,哈麗絲小姐便突然睜開眼。
「啊!羊排!」
「剩不多了。」
「那我再去拿點……嗯?我靠在妳身上睡著了嗎?」
「那、那個,對不起。」
「道歉什麼,妳的身體很軟很舒服喔!」
「『……』」
「幹嘛?氣氛這麼尷尬?」
「去吧,安格拉的小蜘蛛們要吃光了。」
「啊糟糕!」哈麗絲小姐就像一陣風轉頭跑走,留下呼嘯刮捲的強風、以及尷尬的我們。
「咳哼,回歸正題,妾身讓索第克、艾奇所演譯的危險,可不絕如此,請看那邊。」
紗雪小姐手指向著側面,一路跨過城市拋看遠方海面,海藍色的龍捲風就像電影裡的特效一樣巨大而不現實。
但下一秒,龍捲風卻挾帶覆天海嘯攀上的陸地,捲過的樹林立刻夷為一片禿貧瘠,蔚藍的滔天巨浪高掛成透明瀑布,掩沒山腳的同時,更讓城市浸成落雨霧都,連我們所在的巨樹艾姆,都能感受到襲面而來的陣風有多犀利。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汝方才一瞬間思索過吧,不想面對,得趕快逃去別處,趕快來救救我之類。」
「我是……想過,但這跟龍捲風有什麼關係!」
「不願看見的現實就摧毀,想逃走就乘上氣流,這便是兩者結合的成果。」
「……我沒有──」「啪!」小巧的巴掌甩在臉上,不怎麼痛卻有些麻痺。
「汝要看著暴風摧毀城市嗎?」
「!?給我退開!」
我對著龍捲風大吼,直至天際的巨型水龍捲突然開始搖曳,一瞬間如同大水球嘩啦的炸散,雲湖剎那間抽掉雲朵,容納的湖水一同自由落體,即將順著山坡將加城沖刷成一片平地。
「我說、一滴不漏的滾回海上!」「轟咚!」
風在我的怒吼下,從四面八方往中央擠縮,天之瀑布超乎常理的逆流,通通壓縮成一顆巨大的透明隕石,凝滯半空,就像包在看不見的盒子裡,緩緩順著軌道滾回到海面上。
「哇,好猛,又是新的魔術嗎?」
「咦、啊,不……」
哈麗絲邊咬羊排邊看著「表演」驚呼道,才讓呆滯的所有人回過神來。
「呼嗯,比效果似乎比預想的要好,這下汝該懂了吧,不加以限制會有多危險。」
「如果是妳的詛咒,那我同意。」
「可惜,妾身的詛咒在元素面前,就是張泡過水的紙片,如果是使魔的能力──」
「斐查斯,把你的能力向莉塔說一遍。」
「將對方的身體性能強制與我同步,無論是這貧弱的筋力、遲鈍的反應力、滿身的燒瘡,無法自癒的細胞,還有──無法讓魔力源、闇霧、天光寄宿的體質。」
頭兒背後,身體顏面包裹繃帶的男子半跪下來,口吻平淡的說著。
「安格拉呢。」
「是,神經毒素的話,應該可以在元素過度流動的時候,引發強烈的不適感。」
將垂地的高衩禮服輕提,安格拉(孩提)優雅半跪,恭敬的低下頭。
「溫蒂。」
「我的那個……作為長期束縛沒什麼用吧,只要不相信就能解除。」
「竹絲。」
「呀、沒用的,就算是強烈的暗示,也會在幾天內衰退,除非每隔幾天重新『驅除烏鴉』。」
「正是,莉塔好不容易自由,紗雪。」
「即使如此,仍然是必要的。」
「如果不能讓莉塔隨所欲的活著……那我的奮鬥有什麼意義?」
「只要切斷我和這座島的連結就好了吧?這麼做誰都不會受傷。」
但紗雪只是搖搖頭,接著說:
「用神經毒素吧,用限制器讓莉塔小姐學會控制力量,是最好的選擇。」
「請等一下,我的提議有哪有不可行?」
「真是固執,並非連結切不切斷的問題,假如不這麼做,汝的魔力源會持續殺死肉體,即使是人造的也承受不住。」
「那……就回到剛醒來的時候,移除魔力源就好了。」
「哼嗯,那為何要找回來?汝當時在騎士的身體裡,根本沒有取回的急要。」
「因為……就只是想而已,這一點也不重要吧?」
「很重要,肉體已經塵土,魔力源卻兩年沒有消失,汝不感到奇怪嗎?明明被騎士留下的是靈魂。」
「……」
「就像磁鐵相吸,魚水相生,兩者一但分離,便會在空虛之中尋求互補,這也是為何,吾等必須先以騎士的姿喚醒妳,又調整了兩年之久,所有計畫都是在這個前提上補綴的。」
「不、但是,妳給我看的那段記憶!裡面明明就──」
「那都是,建立在宅邸的實驗成功之上,為了讓汝不被世界殺害,自由自在的生活,妾身與騎士為此創造了這座島,嘛,雖說中途有些後悔就是了。」
「所以才要叫過去的自己殺死我?知道無論我犯了怎樣的錯,頭兒都不會限制我的行動?」
「哼呀,在騎士心中汝就是如此特別,但這份珍惜不該變成放縱。」
「那是……頭兒的壞習慣,很大的一部分是我害的吧。」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頭兒擔心害怕的眼神,沒錯,我只不過是把自己的死當成藉口,控制頭兒從今往後的人生,說什麼不想給頭兒添麻煩,其實我早就把他的一切給破壞殆盡了。
「我知道了,安格拉小姐,請替我上神經毒素。」
「等等!」
「謝謝頭兒保護我,但我不想被懼怕,也不想高高在上的給人伺候,只希望能平凡的走在你身邊。」
「……我居然連這麼理所當然的事都沒注意到。」
我向頭兒淺淺微笑,他才總算擺脫了愁眉苦臉,勉強展露笑容。
刺痛。
「哼,一瞬間就被淨化掉了,看來我的毒素幫不上忙。」
「詛咒師先生,拜託您。」
「我非常不推薦……」
「斐查斯,照著莉塔說的做吧。」
「請把您的光戒給我。」
「這個嘛?」那是最開始在布偶體內找的黑色戒指,我將它交到包緊繃帶的乾癟掌中。
他拿出一把小刻刀,在戒環上輕輕刻痕,幾秒而已,他便將戒指往莉塔這彈過來。
「最好拉張椅子。」
「嗯?」戒指深深嵌入食指,我還來不及思索著他話中含意,雙腿就癱軟的跪下,若不是頭兒瞬間趕過來抱住我,我肯定會摔得很難看吧。
「果然還是病弱好,可以隨時倒在頭兒胸懷。」
「誰知道你這麼容易滿足啊。」
「我可沒說呦滿足呦,考考你,我醒來之後一直沒做過的是什~麼事?」
「嗯……藥還在九重的藥櫃裡,怎麼辦呢。」
「才不是那種東西──嗚嗯!?」
微微溫熱的雙唇吻上來,體溫順著流向我的嘴唇,又柔軟又甜美。
「……歡迎回來,莉塔。」
「我回來了,頭兒。」
漂亮深灰色的瞳孔專注盯著我,頭兒臉頰染上淡淡暈紅,那模樣實在是太過可愛,我又忍不住吻了上去。
但好像親到了指節。
「親熱之事請稍等,吾等還有正事要做。」
「咕,明明是自己忌妒。」
「妾是個大人,不會有如此孩提之舉,路希法,請向島民宣示,吾等與天使從今往後和平共存。」
「明明之後再做也可以,嘻嘻,好可愛的忌妒。」
「剛才的水龍捲,勢必讓不少人提心吊膽,此為必要之舉喔,小、愛、諾。」
紗雪惡狠狠的瞥了小愛一眼,她只好趕快躲到桌子後面。
「愛諾跟紗雪說的都對,是該讓大家安心一點。」
「連騎士也這樣!」
「啊,不過天使之中看起來最穩重的小穆只有頭耶,怎麼辦。」
「讓雛姐來呀?」
「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啦。」
「臭瓦倫,你過來這邊說啊!」
「提議,這邊讓最長相最甜美的提安妹妹安撫大家。」
「咦?我才不要,芬妮比我高、外表又沉穩,更適合上鏡頭。」
「來,啊~」「啊嗯!」「咀嚼的時候嘴巴要閉緊,對對對,蜜蜜雅好棒喔~」
「完全沒在意我們這邊呢。」穆苦笑了一下,轉過眼神看向我。
「露希法大人,比起我們,您身邊應該有更適合代表天使的人吧。」
「說的也是,碧翠絲,我給妳加百列的部分力量,妳來吧。」
「啊?什、什麼意思?要我幹嘛?」
「在鏡頭面前講和,演一下和平相處……之類的?」
「不錯,準備好了就開始。」
「給我等一下!我的妝早就掉光光了吧!啊可惡……極限化跟半龍化的副作用一定讓我超醜。」
「喔……咳咳,透過鏡頭應該不明顯是吧,哥?『啊……妳、妳說了算。』」
「你們兄妹的表情明明就不是那樣!」
「小愛、艾奇,別再欺負碧翠絲了啦,哪有可能這麼……嗯,讓晶體武器稍微修復一下,應該就沒問題了。」
「我不要上鏡頭,絕對絕對不要!」
「魔術攝影機預備。」「拍攝倒數~」「三、二──」
「就說我不要了啦!」
碧翠絲雖然這麼說,但依然一手拿鏡子,另一隻手拿光球在臉上抹啊抹,那光景尤其可愛,不禁讓我掩嘴竊笑。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用感情束縛著頭兒,那或許比下殺手更卑鄙,而且殘忍,但是──
我開闔五指,咒術的影響下,我的身體如同浸在池水裡沉重,但卻一點也不疲勞。
要說哪裡奇怪,那當然是『魔力』的流動方式,即使能控制一整座島嶼的靈脈,要製造人工水龍捲,勢必得消耗大半魔力積蓄。
換句話說,身體應該會魔力缺乏而疲勞,並產生魔力逆流的脹痛,這是源自於魔力源的傷害,就算是人工肉身也該存在,如果沒有就表示……魔力完全足夠。
闖入艾姆,擊敗加百列,光這兩段戰鬥的消耗就很劇烈了,還額外製造一個水龍捲再消滅,完全沒損耗魔力什麼的,實在難以想像,真這麼足夠就別犧牲我啊,靈脈大人。
就算說艾姆吸收頭兒、使魔的部分力量來補充靈脈,我也不認為足夠,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鍊命天使,那些透過露希法獲得永世生命的人,如今大概也活著吧,作為艾姆的養份,重複著被抽乾再復原、復原再抽乾的輪迴。
直到這座島毀滅為止。
「吸……呼……」
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適當的時機故作堅強,對自己不利的假設卻裝作不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像加百列那樣遭受報應吧。
「莉塔~快點過來!」
「咦?我也要上鏡頭嗎?」
「那當然啊,莉露哥不在,就由妳來代表巴維羅迪亞嘍。」
「嗯,真沒辦法。」
但在那之前,我會享受這第二人生,只屬於我們的人生。
我搭起頭兒跟碧翠絲的手。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