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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4-紅麥 (其二)

飛魚吐司 | 2021-11-02 18:56:15 | 巴幣 102 | 人氣 144



人聲嘈雜。本來就聽不慣的同性嗓音正共鳴著,爬行於潮濕的硬膠牆面,如同指甲刨刮黑板時的噪音般惹人厭。

不過史爾特爾在房裡待久了,也必須得承認一件事:她確實懷念人的氣味。不限於五感中的嗅覺,而是更為抽象的氣氛。尖聲、蒸騰、洗髮精和鐵鏽的味道,能讓為失敗發慌的大腦冷靜下來。

在與風笛所在位置一牆之隔的更衣室裡,她注意到一位從前合作過,長相早熟、長髮黃褐、犄角前翹的薩卡茲傭兵穿好了薄毛衣,藉著前日的一面之緣撇頭向她,以笑容代替招呼。

那女性看起來很輕鬆,是史爾特爾認識的人。但待她準備攀談,一顆高至胸口的青澀腦袋忽地奪去了機會。先一步向女性搭話的沃爾珀矮了傭兵半顆頭。少女從另一區更衣櫃走向她,談笑間顯得早熟。但更像冷感。少年兵特有的小小麻木。

她精瘦、窄肩,耳機不離身地掛在頸子上,身子只穿了件不合身的寬白背心,顯然是未成年人。淺色的結晶根部長在她肩頭,像是蓮孔,一路往上臂漫去。那女孩正和自由傭兵聊著除石後的沐浴乳品牌,話音未落,一聲招呼便從置物櫃牆的對側接近。是熱衷樂團的另一名同族。

代號紅豆的薩卡茲走過史爾特爾身後。她正扣著最接近領口的衫扣,目光時不時打量著史爾特爾。然後撥開前額潮濕的那綹紅髮,向望著她的隕星和霜葉走去。

薩卡茲轉過身去,不再注意那名樂團女孩。她伸手拉出置物櫃中的長型劍袋,將目光聚在裝著窄鏡的橘紅色鐵櫃門上。

位於大訓練場旁的公用浴室,當然不只為一處場地服務。20坪大的房間粗略劃分為淋浴區和更衣室。

這間包含複數盥洗設備的更衣室坐落在一樓的員工區走廊,由兩塊C型的更衣櫃,還有雙排淋浴間組成。淡黃色的燈光與走廊時不時透出的夕陽,交織成混亂的顏色。

人比想像得還多。

薩卡茲瞇起眼睛,塗油漆似的撫著右腕。連續對打遺留的鈍痛還在,惱人的交談聲也像是魔鬼氈般搔抓耳道,形成內外夾攻。

她覺得心底的失衡感遲遲未散,甚至因不停歇的噪音而加劇。她胸膛發熱,深知自己衝動的想法仍然把一切外物當成假想敵。但她今天不想再遷怒人了。

那麼,她該怎麼接受普遍性呢?至今她只在和風笛的較量中敗下陣來,還算在失常的範疇,但有一就有二。

周圍的人無不是資質凡庸的幹員,然而那種孤寂的冷意還是攀上她背脊。讓她體熱而心寒的不是疾病。她想到,儘管在訓練場信誓旦旦地表明身價,關於法術造詣的事實卻不如她說得那般絕對。羅德島多得是未曾觀覽的施術體系,要比價值之外的有用和安定,她甚至還差了一大截。

又或許──建立在不願承認的前提下,她是可以被替代的。無論是技術或戰力方面都是。

「裝模作樣嗎……」史爾特爾抓住鐵櫃的門把,茫然間有些失落。我好像也沒有別的可選,她無聲低吟。

做完模擬戰的口頭簡述,經過盥洗和治療,她最後回到了擺放隨身用品的房間。和早前不同,在小訓練場和健身房鍛鍊的員工幾乎將獨享的寧靜趕跑,使得薩卡茲在歸來當下有些不知所措。
脫去溼透的背心裙,取而代之的是黑短衫和運動短褲──作為在市區百貨商場買的連鎖款,無論上下衣著都是能形塑穿衣者身材的款式。別說穠纖的腰身和胸前半弧,就連平日以高筒防火襪包覆半邊的大腿,如今也因貼合的布料,勾勒出引人遐想的線條,就像趕流行的中產家庭女孩。

引人遐想。史爾特爾對自訂的形容感到排斥。她不疾不徐地提起劍袋,左手將開鐵門,再從中拖出隨身包。一個低調的灰運動袋。
其實她平時裝束的布料不比這套廉價休閒服多,但那是自覺與否的問題。她可不覺得背心裙有什麼不妥……除了在思想落後的地區,會因此被冠上招搖一詞外。

這倒是她現在不必擔心的了。在羅德島這種複雜,卻又與恐怖平衡的定義相去甚遠的地方,什麼樣的人都可能出現,就是不會有壞人。至少是廣義上掀起仇恨、歧視,或以此妄為的人,而這樣便足以讓人放鬆戒備。

史爾特爾在船上待了幾個禮拜了。享受僥倖得來的輕快之餘,也和不同的員工出過幾次任務。更衣室邊的隕星──那名年紀比她大些的傭兵就是其中之一。十天前,隕星和她在卡茲戴爾國土內的山村才做過人為災害的調查和協商。

她和隕星的關係說不上好,畢竟才認識不到兩個星期,要成為朋友還早得很,何況這得看對方的想法而定。

她們當時驅車前往的貝羅尼,只是座不起眼的農工城鎮:停靠在卡茲戴爾邊境的礦山已有數十年,靠著僅供居民溫飽的礦材維生。

然而幾個月前的採礦疏失引發了坍方,其崩塌的路徑正好覆蓋城區的移動路線,也讓對外道路幾乎封閉。城鎮的主事者為此向鄰近城邦發出救難請求數次,未果,於是將目光挪到了標榜人道作風,現停靠雷姆必拓的羅德島身上。

後來凱爾希接下了委託。大概是看出求援影像裡的村長有多麼抱歉,她盡可能壓低開銷,以還算公道的價格羅列預算。最終對外部門在商討過後選中了隕星作為調查者,史爾特爾則是多餘的隨行人員,以兩人一組的形式前往勘災。

不過既稱多餘,她鐵定不是來幫自己一把的,起碼隕星最早不抱任何期待。史爾特爾會參與這趟調查,是對貝羅尼村的地形感到熟悉,察覺和夢中的異地相吻合,然後向總務組提交了同行申請。當兩人抵達村落,並發掘數月前的坍方是源於採礦場下的感染生物巢穴時,這股錯覺得到了驗證。隕星在礦區繞了好一陣子,打算按部就班處理。然後史爾特爾直接破壞坍塌點,連帶將坑道下方的源石蟲巢穴毀個精光。

自此,薩卡茲女孩就從任務的累贅清單上徹底除名,同時她也確認這座礦山存在於她的記憶裡,儘管從未拜訪──站在洞裡,處在誤判情勢而身陷的甲殼蟲群中,那陣腦中的意象倏地流竄神經。孩童、石器,說著舊時語言的老人,無不指引出一種可能:深埋在薩米祭壇中的巨劍,曾經在幾十代人的手中流轉。

但線索也只有這樣了。史爾特爾不期望在踏查後尋獲什麼,也不覺得重複而效果甚微的探查有日能積少成多。要說調查唯一的好處,或許是劃去亂記於手帳本上的待訪地點。

對。調查腦中不屬於自己的片段,已經成為她生活中的一種消遣,以致史爾特爾有時會忘記,她究竟是為什麼記下畫面。

關於記憶障礙的問題,她沒向對她貿然行動而焦急的隕星解釋太多,但那名傭兵卻在事後先一步向她表達歉意。迫於效率和好奇心,她曾在可供查閱的檔案裡閱覽過史爾特爾的資料。

傭兵不覺得她的失憶只帶來負面的影響。史爾特爾曾覺得她假好心,畢竟失去人生的又不是她,風涼話要說多少有多少……怪的是,女孩現在不這麼想了。

她不得不承認博士說得對。從離開雪山以來,她需要的只是被多打醒幾次。現在史爾特爾無法向以往那般自我中心。自願加入體制,成為幹員的史爾特爾,需要在責任內全力完成任務。她如願做到了,但那是以相對偏執的方式達成的。

當途經診療區,被穿病服的小孩子纏上,或者和熱情的中年職員對話時,史爾特爾一律選擇敷衍。即便是在某天下午,更可能是今天,被連名字都沒有的戰術指揮和村姑浪費好幾個小時候,她也如此盤算著。

覺得很固執嗎?往好處想,她至少沒把問題帶給其他人。史爾特爾知道,她之所以會自己處理訓練用劍的斷刃,不是出於氣憤或耍孤僻。不論再怎麼合理化行為,在訓練時發動法術,和造成不必要的器材毀損二事仍發生在她身上。責任是免不了的。

她瞥向淋浴間通道邊的時鐘。五點四十,顯然在包紮和吹乾頭髮上浪費了一些時間。中途,女孩此起彼落的聊天不絕,但這都與薩卡茲無關。她看著來去的人影,努力回想在資料室找到的組織結構履歷。

在幾次國際風波後,羅德島面臨人資的空窗期,直至今日。過程有不少強有力的外聘者出走,亦有另類的資金和人力取而代之。看得更實際點,這間更衣室能享受它應得的熱鬧,就是羅德島營運良好的鐵證。

在可查詢的資料內,羅德島最先應付的大型案件,對整合運動的掃蕩無疑打響了國際間的知名度。
東、烏薩斯、萊塔尼亞的公民率先投了履歷,以工作換取治療疾病的機會,並擺脫出身國的社會對立。哥倫比亞、玻利瓦爾的公民來得較晚,是在羅德島插手維多利亞國政前後才得知其存在,因各種理由成為職員,另外還有伊比利亞和薩爾貢的流浪人士。炎國派了明升暗降的調查局職員,阿戈爾的軍事顧問兼戰士領袖也來了。

看吧,這是以船艦大小的世界縮影,一場無與倫比的生活展。參展範圍是整片泰拉。即便彼此無緣,只要被任務湊在一起,就會有嶄新的化學反應發生。想在這種情境下與世隔絕,聽起來太不實際。

再說,與其後悔在生活裡浮沉,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回應調查小隊的招募。倘若她沒在烏薩斯,那片等著崩塌的廢墟裡被卡特斯女孩說動,或許追尋記憶斷片的徒步行還會持續下去。

但堅持己見並不容易。她承認人群和無意義的話題對她就像蟬鳴,不配被收入耳中,卻不是說無視就能無視的。

史爾特爾撥開嘴角的頭髮,挨過棍衝的側腹又閃過悶痛。她是不該在盥洗後的治療逞強,以少買一瓶200元的消炎噴霧。

少女聽著金屬櫃門在背後吱吱呀呀地關上,人聲遠去。

她試圖說服自己與世無爭,但還是感到苦澀。最後史爾特爾目送認識的唯一一人消失在門後,她搔了搔頭髮,提起劍袋和隨身包鑽入走廊的世界。

當打理過外表、換上休閒服的薩卡茲走出更衣室時,長髮紅橙的瓦伊凡已經在等她了。坐在長椅上沉思,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無雲,泛著昏黃的深橙色。遠方的地平線像是燒紅的海岸,城市建築的線條若隱若現,直擋在縱谷平原的尾端。

史爾特爾一陣胃痛。走廊上人影稀疏,金長髮的傭兵也和兩名同族走遠。至此,不論她再怎麼躲避,也難逃被瓦伊凡攔住的命運。不過說也奇怪,她怎麼認定風笛是衝著她來的?那換上突兀衣著的女性前傾身子,發呆般凝望玻璃大窗,心不在焉的表情也可能只是累了……忽然,薩卡茲注意到她身邊的包裝紙,那是販賣機特有的冰麻糬。

包裝似有兩份。

假設結束。這下被針對的機率更大了。史爾特爾嚥了口氣,眉頭忍不住皺起,她看風笛的視線始終在長窗的邊際遊蕩,決定趁機開溜。

只可惜風笛在那之前便注意到她。瓦伊凡丁香色的眼眸從沉思中亮起,一瞬間,那對亮紫色的犄角隨眼眸一併轉向史爾特爾。隨後瓦伊凡打定主意似的,擺在腿上的手也開始行動。

「啊,你果然還沒走唄?我正好要找你呢!」她一股腦起身,手裡剎那間已握著零食包裝。「抱歉,剛才趕著幫其他小隊指導,所以急急忙忙就走了。」

「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大紅人?」薩卡茲沒好氣地問。「離模擬戰結束不過二十分鐘不到,你又閒下來了?」

「可能老天想放我半天假也不一定呢。」風笛會心一笑。

她知道自己聽起來很疲憊,但還是故作輕鬆。「要是世上真的有神,我想你的假就是祂從我這裡偷來的。」

這什麼啦,風笛直起身子,俏皮地笑了笑。似乎是被彼此的坦然影響,薩卡茲很快就忘了積在心裡的不悅,但她眼下想不出最適合的說法解釋。

這讓她心神不寧,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明明剛擺脫那種陰沉,暴戾又像是中途離席般留了心眼,隨時會重掌主權。

就算這樣,你還是懷念這些,博士的聲音在腦袋裡迴響。懷念人群、朋友。懷念不存在的記憶。

她是不是該道個歉比較好?那樣的話別說自己,瓦伊凡恐怕都適應不來。想想緊要的吧!也許對方也在想如何開口。下一個話題或許是食物?看她手中的包裝,應該是身後販賣機裡的零食。但如果主動出擊,又會讓理虧的愧疚感攤在陽光下。

愧疚什麼?我可沒做錯,她固執地想。最後她承認,風笛手中的零食確實是個好切入的點。

「我認真的,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薩卡茲吞了口唾沫問道。

「想多交個朋友,」瓦伊凡笑吟吟望著她,紫丁香色的眼睛依舊閃著討人厭的雀躍,「還是說這種理由太牽強了?」

瓦伊凡似乎噎住了。和風笛之間的反差,更像是畫面喜劇片裡適合烏鴉鳴叫的尷尬橋段。這確實是兩難了,正反回應都像是嘲諷。另一方面,她很慶幸風笛維持著好心情,這讓她分清瓦伊凡的性格如實開朗,而不是被社會化所塑造。也許該拿出相應的誠懇了,至少盡力而為。

當瓦伊凡語畢後的沉默來到了第六秒,史爾特爾將複雜的目光挪向她的眉心。

「我得把你的思考模式算進前提裡才能回答。」她活動手指。

風笛習慣般瞟了眼兩旁。她跨開身子。「沒問題就別這麼遮遮掩掩的啦。」

「怎麼沒有,你根本沒想好下一步要怎麼做吧?只是想到就來煩人了。」

「我還是有好好思考過的。」

風笛挺胸,不過那份莞爾一下就消失了。她目光下沉一些,好似真的在思考自己為何在這裡。史爾特爾對她突然沒了聲音感到意外。畢竟自己只是隨口敷衍,也沒細想過瓦伊凡怎麼有空。

不久,風笛抬起目光,「老實說,我不是真的認同博士剛才對你說的那些。」她咬著不經琢磨的詞,「他大概是為了挫挫你銳氣,或是怎樣才做的。」

「有長耳朵的都聽得出來。」

「對啦,但重點也不是博士怎麼說你,」風笛轉了轉眼珠,它們在淺而亮的瞳仁下顯得高貴,「我只是想說聲抱歉,剛才來不及打圓場。如果讓你覺得我默認博士說的那些……」

「你覺得我在意這些?」

「或多或少吧!」風笛鼓起臉頰,「至少我在意啦。所以來這邊看你了,順便交個朋友。會很奇怪嗎?」

「以受過軍訓的成人來說,你根本不正常。」薩卡茲瞥了艙門一眼,肩膀靠在門框邊。「坦白說,船上維多利亞人的精神年齡都要被你拉低了。」

「你對我的意見也太多了吧?」風笛以拳插腰,一臉接受挑戰的樣子。「我們是這個下午才混熟的耶,怎麼你好像積怨很深……」

「看你招搖久了,難得表達一下看法。」

「你果然還在生氣。」

「那又怎樣?我沒有生氣,也從來沒有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問我一連串垃圾問題。」薩卡茲撥開額前的頭髮,「至少……給我一點時間消化。我現在很煩,別問這麼多枝微末節的。」

「好啦,好啦!」風笛甩了甩頭,身體轉向史爾特爾。「我沒辦法改變你怎麼看我,但維多利亞的事情我非弄清楚不可。」

「沒什麼好釐清的。」史爾特爾搖著頭,眼神思量著。「要是不滿意,我再換個說法:你是個維多利亞人,可惜沒什麼文化素養。」

「文化可不是你說了算。」瓦伊凡瞳底燃起鬥志。「再說你對我們有什麼是有什麼偏見嗎?」

「怎麼可能。我還是去過那裡幾次──陰雨、學術、歷史悠久,其實印象不錯。只可惜毀在你手上,靠你三個禮拜內的所作所為。」

「哎,你難道喜歡照著模子印出來的人嗎?」

「無論如何你不像個維多利亞人。介於沒文化跟低水準間,不上不下的。這很難看。」

「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唸一首好詩的嘛。只有靠近舊首都的區域比較看重學術,在那之外的地方不是農牧,就是鋼鐵跟輕工業啦。」

「那就因地制宜好了。你在哪裡出生的?」

「不告訴你。」

「好吧。撇除高盧古都……對,唱首民謠聽聽。要是我猜錯了,接下來隨你怎麼聊。」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在故鄉青山之……」

這不是驪歌嗎。史爾特爾馬上就知道她來自哪裡。那是席維斯特郡為中心的民族歌謠,原是政治目的的副產物,不過在時代更替下填上了更為親人的歌詞。

可惜風笛的歌聲不只與親人一詞無緣,還往受詞也要拔腿遠去的境地直奔。

「夠了,難聽死了。你還真的唱出來啊?音調完全不對,說是在宿醉嘔吐之前唱的說不定還有人信。」

「隨你怎麼想囉。」保含笑意的眼睛眨了眨。目光在露骨的激怒下毫無變化,側腦的犄角像是延伸,映著同等澄澈的光彩,「但是你還沒給我答案。」

史爾特爾雙手環抱,手指敲著肘窩。「『融雪冬青』的新版主題曲,對大眾只是這樣。考慮到歌詞,應該是王國時代行省的經濟區?聯合省,還是卡普勒斯?」

風笛大方地給了答案:「聯合省,席維斯特郡北部。」

「那就這樣了。原地解散吧,我沒多少時間能休息了。」

「拜託!我到底什麼時候惹你了?」

一陣沉默,薩卡茲沒有作聲。史爾特爾望著漸入橙紅的晚霞,試圖平息她對膠著氣氛的不快,但她才發現自己沒什麼好氣的。薩卡茲唯一厭惡的人,只有堅持無謂顏面的自己。

或者說,她一直以來都這麼氣惱自己。

「說我記仇,你們倒是連自己幹過什麼事都記不起來。」

「是說在訓練場沒幫你講話的事唄?哎,我已經表達歉意過了。再追究下去我不買帳喔。可是你也不是十全十美嘛,畢竟法術走火也是事……啊,對了!」風笛小心地說到這裡,身子突然觸電般抽動一下,「不然咱們就這樣一筆勾銷,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那也沒必要再巴著這個話題不放了呀。」

「你覺得這就是問題的核心?」史爾特爾不感興趣地問,「我不敢相信你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

「當然不可能只是這樣啦。不過再說下去,我覺得會傷感情就是。」

薩卡茲望著她。

「說來聽聽吧。反正都到這一步了。」

「你其實是因為冷板凳坐久了,又被刁難,所以才氣成這樣吧。」風笛接著猜道,「想著有朝一日要用同樣的態度,回敬那些愛理不理的人……結果最後還是為這些交流竊喜。然後開始討厭反反覆覆的自己。」

「我?」

「假設而已啦!如果不是這樣,你大可以從頭吐槽到尾,我會老老實實聽完的。」

「也許你該用同樣的口氣去跟那些情緒控管差的傢伙交朋友。」

「我是這麼做了呀?」她將尾巴藏進雙腿之後,「現在不也什麼都沒發生嘛。你看,很多事情沒有想得那麼複雜。」

「你少講幾句吧。我知道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樣,我錯了,這也不夠?我需要特地到誰面前懺悔嗎?」
「跟我講講你的事吧。」

為什麼永遠沒準備好?薩卡茲不明白。為什麼我現在偏偏得扮起好人來?我也想這麼做,但時機永遠沒看過我臉色。沒辦法,但這樣一來……等等。史爾特爾想了想,仍不確定自己為什麼在繞圈子。

「我沒什麼可以分享的。」她百般不願道。

好吧,她可能還是害怕人際,但那都無所謂了。她和自己打賭,風笛會在走人和板起臉之中擇一。

她更指望風笛會識趣地離開這裡──對,儘管這句答覆貌似是她後半天裡最沒威脅性的一句──而瓦伊凡沒能如期反應。

「我以為我會堅持得更久。好吧,我得更改答案:我沒有值得分享的遭遇。就算有,也不是你們稀罕的類型。你不也沒把經歷過的事透漏給人嗎?」

「如果是不能分擔的痛苦,是這樣沒錯。」於此同時瓦伊凡也望著她。她感覺風笛還想補充點什麼,但那女孩好氣又好笑地皺起眉來,全無乘勝追擊的慾望。

雖然坦承已經晚了,但對薩卡茲來說,風笛從不是值得厭惡的人。

即使作風不拘小節,那份缺點也會被熱情和好說話蓋過,因此別說自己,就連男女職員間也沒有關於她的謠言。加上善於打交道帶來的副作用,以致風笛縱使沒有公務要忙,也會被多方的委託塞滿行程。舉凡協助搬運、防衛、農耕,以及陪未成年患者殺時間,委託形色各異。

史爾特爾甚至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反面。被現實輾過的軍人,待在正道上的實踐者。但這些定位能改變什麼?眼下的結論沒有變化:又是自己把話題說死了。拒絕好意、自命孤獨,像小孩子發脾氣。

真不愉快。

「但……只要有人願意,我還是能說一些。」

風笛「嗯」地擠了聲鼻音。

果然不對勁。

一股衝動從下腹湧上喉頭。突然間,史爾特爾打破沉默續道:「沒事,當我剛才什麼都沒說吧。快忘掉。」

沉默如氣球般爆開。最初是驚訝,久了則變成迴響。瓦伊凡愣了半秒。

隨後她一副了解事態的模樣,收起了慣用的活潑。「欸,怎麼可能說忘就忘嘛。」她左手不自覺叉起腰來,彷彿等候多時。臉上迅速換上和語氣相反的釋懷笑容。

她伸了個懶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話說,你是怎麼做到不給船上任何一個人好臉色看的呀?」風笛終於問道。

「我不欠他們什麼。他們信任我幾分,我就回敬多少。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愛惜自己。」

「所以就自顧自照著職務契約工作了?好嘛,我剛來不久也是這樣。覺得人生地不熟的,稱得上認識的人也沒幾個。不過換工作環境都會這樣,人事部的專員也叫我放寬心。」

「你放得太過頭了。」史爾特爾轉向風笛,肩膀輕輕倚在牆上。雖然剛透過淋浴放鬆,她背著劍袋的肩卻又開始痠脹。

「也不至於吧。」風笛悶悶地笑了,「不過該給誰面子的話題,還是少聊比較好。也別覺得『真相總是傷人』這種說法可行。話最終是要講給人聽的。不論對或不對,要是想法在說出口的時候就傷到人,那一切就免談了。」
 
「前提是,對方是為了討論而說話。」史爾特爾晃了晃肩頭的劍袋拉繩,「我想我比較像看不下去。太多人把時間浪費在迂迴上頭,那既不有用,也不妥當。到頭來只是自我滿足──到頭來人只說,還有聽他們想要聽的,這就是對話的本質。」

「但,誰不是這樣過生活的?只關注周遭,用有限的學習心得去解決問題。不是所有人都能放大格局,再說那樣也不一定有用唄。」風笛挺直背板,握著包裝的手擱在腿上。

「更何況,假如對話是這麼回事,我跟你這樣一句句聊的又是什麼?」

「你聊的是我積了五年的詞彙量。如果你希望更有突破性的答案,那對不起,這就是和你提問最般配的回答。」

「……你其實也後悔這樣,對吧?」瓦伊凡一語道破。「要是你堅持自己就事論事,就不會趁博士不注意的時候認錯了。」

薩卡茲愣了一下。

「我至少不會向他畢恭畢敬的。」她開玩笑道,儘管聽起來更像嘲諷。「反正,如果你想融入環境,卻發現自己連熱臉貼冷屁股都稱不上,遲早會覺得自我點更好。」她左手後背著伸懶腰,卻被關節的鈍痛刺得皺眉。「你們對我來說是多得的東西。就算離開這、痛,也不是連本帶利全都消失。」

風笛的眼神流露關切。

「不要這樣說啦。你知道我為什麼能這麼確定嗎?因為眼睛。」瓦伊凡站直雙腿,先前的交戰顯然沒耗盡她的體力。「人在談到自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會完全不受控制喔。應該說,就算是裝出來的也很明顯。尤其是在失落的時候。」

史爾特爾盯著她。良久,默默以鼻吐氣。

這就是她不願承認的作為。證明博士所說,她會因不老實而吃虧一事是真的。

話是要說給人聽的,風笛的聲音加入腦內的訕笑裡。史爾特爾感覺腳踏之地被倏地抽走,挫敗感油然而生。她低下頭。

「我靠近你們幹什麼?」薩卡茲不解道,「我不需要在你們之中找存在感。」

瓦伊凡看著她氣勢洶洶,放鬆的嘴角不自覺凝固。

她吐了口氣,厚重如城砲退開彈殼。「你聽到誰這樣講了?」

「誰?」史爾特爾的手指在臂彎中擱淺,「我們都這個年紀了,不需要再指名道姓地標定人的好壞。
而以結果論,你們也不必硬把我拉進這個組織裡。讓我堅持如此的是你們自成體系的關係。當然,這跟先來後到脫不了關係,因此大部分人的活絡是出於舊識的交集,而且以這樣的便利,將非既得利益者看做不便。」史爾特爾越說越火大,怒氣卻毫無指向。

「我習慣日子照舊,用勞動和研究換取收入的生活,不過你們樂天跟裝模作樣的口號另當別論。靠著架空的共識努力,又──唔。」

我到底在做什麼?不談這個,這瓦伊凡又為什麼待在這裡?明知故問的喊話,哪怕多思考一秒都是無聲詰問。薩卡茲只覺得胸悶,她重新俯視那藏不住錯愕的女孩臉龐。她注定放不下戒備,但至少不要無意識地向外進攻。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至少在史爾特爾的自責濾鏡下,風笛的眼神就是最好的顯影劑。

儘管是當事人似乎沒想到這個地步。

史爾特爾盯著她,指望話不投機的離場。但在一聲帶著水氣的悶嗝後,風笛卻露出與沉默毫不般配的疑惑。

「這是在形容……哪裡的誰呀?」瓦伊凡尷尬地笑了,對薩卡茲的指控毫無概念。「如果這就是你眼裡的羅德島的話……那也、嗚哇,還真黑暗呀。你不會一直用這種眼光在看其他人吧?」

瓦伊凡乾咳一聲,隨後若有所思地搔搔臉頰,目光游移。那不只是瓦解尷尬。有如抖落熟成果實般的晚風,女孩趁人不察之際的疑問融化了氣氛。

史爾特爾沒有回答。

「差不多吧。」良久,過了足以讓話題冷下來的十一秒後,史爾特爾低下頭。她慢下來的目光壓在風笛面前,卻又如穿林的薄霧般空虛。「聽好,我聽過很多人把你掛在嘴上。維多利亞來的前軍人,為什麼能把素未蒙面的人當作朋友──我曾經覺得這就是神經大條,但我放棄這個答案了。」

這就是極限了,史爾特爾盯著風笛。她的火氣漸漸冷卻,被漫出心頭的愧疚取代。

但在婉轉的坦誠之下,薩卡茲的肩頭無疑舒緩了不少。

怎樣都好。史爾特爾閉上眼睛,不對自己的釋懷多做反應。但她還是記得未完的發言。

「我說你不是神經大條的原因是,你不太一樣。」趁著風笛將注意力投往別處,薩卡茲低語一句。

「就算這艘船上的人都是怪人,你也是裡頭最詭異的一類。」她目送兩對腳步聲離開,直到隱沒於廊道艙門後方,才言不由衷地續道。

「唔……假如你是在說反話,我會把你剛說的這句當作讚美。」風笛撇著腦袋,她眨眨眼,眉間流露著貓般的惡意。「還是我又會錯意啦?」

「省省吧,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過我的答案能改變你什麼嗎?你要是這麼在乎外人的看法,就不會活成這樣了。不在乎的傢伙也壓根不會問這……」史爾特爾瞪著她,中斷的語尾留著一種高傲。

但是她突然被自己的辯證繞暈了。「對,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說了,我只是隨口問問啦。史爾你太要求意義了~」風笛自若地轉轉眼珠,這頭瓦伊凡比想得還要聰明。「不是每個問題的答案都值得我們反思,有些答案出現得甚至比問題還早呢。」

史爾特爾沒好氣地咋舌。「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找到答案了。」

「也是嘛。一個不到三十,健康得活蹦亂跳的退伍軍人待在異國的醫療公司果然很奇怪唄?」風笛接過話,「好啦,回歸正題。我有時候在想:真正活成自己希望的樣子的人鐵定不多。想要卻改變不了,或者是見異思……嘿嘿,那句成語是思什麼?總之,抱著這種想法過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也不例外。」

見外的是你滔滔不絕的台詞量吧。麻糬的餡都要融化了,薩卡茲瞥向她手上沙沙作響的紫色。

「見異思遷。」

「啊,對,就是這個,多謝啦!」瓦伊凡的尾巴有些雀躍,「炎國的四字詞在講道理的時候特別好用呢。只不過用多了難免有點文謅謅的,你也這麼想吧?」

史爾特爾「咚」地踏了聲地板,又像是煩躁的打節拍。「我是在問你生活方式的問題。然後呢?你的話題怎麼又換了?」

「因為就這樣啦。」風笛面露不解,隨後她輕輕放開左手的包裝,撫著磨過的犄角。「人不會滿足現狀太久,這是我剛剛說的。但我其實不擅長說太高深的道理就是了,所以聽起來沒頭沒尾的,抱歉。」

「你說什麼都像打啞謎。」史爾特爾白眼道,她可沒忘記肩上那條1.3公斤重的提袋繩。

但薩卡茲剛想要開口,風笛又曲起鼻子。她無奈地聳聳肩,眉頭解嘲般皺了一下。

「不過,我覺得我應該是前者。雖然知道怎樣做會過得最舒服,我還是選了自找麻煩的那條路走──當然啦,史爾你不必像我這樣。不如說能不要這樣也最好!看著責任跟家鄉離自己越來越遠,感覺會很糟糕喔。」

史爾特爾沉默片刻。「你要是早五年告訴我,我可能會覺得很有道理。」

「但你還是會來羅德島,對吧?起碼我離開維多利亞以後,第一個被推薦的落腳處就是這裡了。」風笛笑道,「好吧,我不會說你像我。但你會在這裡待上一個月還不走,不就代表你喜歡這裡嗎?要怎麼接近目標並不重要,關鍵是你還看得到終點,會對未了的想法不甘,這比接受不喜歡的生活好太多了。不管你的下一步要怎麼走,接受你選的生活,剩下的明天再想。」

「就算這樣,我也不會在這裡待一輩子。跟你們保持這個距離正好。」

「你還是趕快放棄這種獨行俠的人設吧。想過得像其他人一樣並不丟臉,也不必為夢想而放棄這個念頭。先從能弄到手的目標開始,把不實際的東西都丟給未來處理也不錯喔。」

視線搖動。薩卡茲逐漸分不清,瓦伊凡流動於聰慧和灑脫間的態度是不是偽裝了。無力改變的生活,必須促成的不情願。或許兼顧兩種作為的體現,就是瓦伊凡的個性也不一定。

為了實踐一個陪伴多時,比起遙不可及更像不存在的事物,編出一套自我欺騙的論調,就為了維持仍在追趕生活的假象──這就是史爾特爾的本質。但是瓦伊凡女孩最讓她不能釋懷的,是那份認清事實後的故我。

風笛當然能活得更輕鬆。不過,為了不讓一路以來的堅持白費,她保留了自己執著方面最純粹的那塊。脫去軍隊的固化,重新以親人的鄰家女孩的氣質見人。

要不是這樣,她現在如此對待自己的理由,也只有無窮的心機可言了。薩卡茲想。

「真是難懂,但這你告訴我。如果你是想講道理的話。」薩卡茲壓著跑偏的聲調。「我是說……嘖,前面當我沒說。散了散了。」

「啊,又被我抓到囉?你又想都沒想就開始逃避對話啦。」

史爾特爾臉色一沉,轉身離去的衝動又被拋到腦後。「當然,我跟你還有什麼好談的嗎?我有武器要還,那份像垃圾的報告還躺在工程部,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風笛頓了一下。「因為……靠氣勢把尷尬的話題搪塞過去,不是個轉移話題的好方法?」

「莫名其妙。」薩卡茲挪動腳尖。

「我是認真的!維修班現在忙不過來,你很有可能會白跑一趟。特務小隊的航空器上午才歸艦,工程的人力都調往那兒去啦。」

「聽起來又是老員工的潛規則。好,博士是故意挑這個時間點讓我送修的。」

「不是啦,只是兩件事剛好撞在一起了。」風笛輕聲笑道,「我也沒趕上團體訓練的指導位呀,這難道也能算在博士頭上?」

「要把那傢伙放進話題裡,就要有討論陰謀論的心態。」薩卡茲別過頭,用下巴指指左方。「還有,我就在等你把話說完。工程部是不是空無一人,不是靠你一張嘴就能確定的。我非去一趟不可。」

風笛低頭,尾巴如大夢初醒般猛然一抖。「欸,等等,你要我自己消化這兩份冰麻糬嘛!?」隨即舉起手中的包裝袋。

「隨便你。起碼我是吃正餐的人,沒那個胃去裝販賣機裡的垃圾食物。」薩卡茲退了半步,「再說這是你自己買的,為什麼我有責任要處理它?」

「幾片烤麵包跟火腿沙拉可不能當作正餐。你連打了五場模擬,難道不會餓咩?別忘了晚上員工餐廳也歇業。注意澱粉跟熱量,這對戰士來說是很重要的。」

史爾特爾確實忘了這件事,所以露出彷彿胃脹氣的疲倦神情。熱量在徒步行,還有各國底層平民的生活中是最重要的營養,尤其是在填飽肚子的效率方面。

她飛快掃過走廊兩端,和交談漸息的更衣室艙門,直到察覺風笛始終追著自己的目光才停下。她雙目有神,期待得像是這十分鐘來薩卡茲未曾拒絕過她。

史爾特爾不情願地嚥了口氣。風笛用肘指著販賣機,又拿起腿上的那包零食,重新遞給她。

「……你不可能找不到人收吧?」

「非你不可。松原冰麻糬退冰後只能擺半小時,再久味道就會變了。來嘛,你肯定餓了。」她擠擠眼睛。

「你不覺得這種邀請太小孩子氣嗎?」

「我就是長不大。」瓦伊凡以一貫的本位思考接續道,「我一直以來遇過不少人,不擅長打掃、煮飯或跟人交際……倒不是他們做不來,只是人家把心力集中在能讓外人嚇一大跳的成就上了。」

「你想表達什麼?」

風笛拍了拍右方的椅面。「像你這樣對營養沒概念的人,我多得是讓你好好吃飯的方法!」

這是個嚇人的宣告。「少來了,你是我媽啊?」對風笛意外直白的答覆,史爾特爾有些結巴。但她在遲疑後還是伸出手了。以稱為「奪」也不誇張的速度接過包裝,史爾特爾一屁股坐在風笛身旁。她漸漸覺得拿人手軟,於是在無言的尷尬中低下頭去,頭幾乎埋在大腿上。

今天下午搞成這樣,我很抱歉。薩卡茲想這麼說,然而緊要關頭又作罷。

「……我其實不怎麼餓,但還是謝了。」最後史爾特爾從腿中擠出一句。

風笛收下了,用不怎麼熟練的壞笑簽收。她瞥了窗戶一眼,拆開包裝,自顧自吃起來。史爾特爾的腦袋幾乎要燒起來。一切發生太快,以致連她也分不清楚,她是否期待事情演變成這樣。

「既然拿到了就吃嘛,不然就只是換了隻手幫食物退冰喔。」看薩卡茲紋風不動,風笛邊嚼邊勸道。
史爾特爾探出一隻眼睛,仰望瓦伊凡的手肘。有一瞬間她覺得現在逃走也不遲。但後來她還是放棄了。女孩挺起身來,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她感覺浸漫全身的熱量此刻就匯集在耳根,又覺得神清氣爽。

史爾特爾翻著密封包裝上的字,價格就印在條碼下旁。「還有,這四十五塊錢我找時間還你。」她望向窗外,頭也不回地說。雖然地平線上的餘暉爬上雲層,如傾倒的水桶般染紅天空,船內廊道的白熾燈還是籠罩著視線。薩卡茲一瞬間想過對風景評價幾句,但對黃昏的厭惡卻在這時湧了上來。荒唐,這麼個勝景讓她莫名恐懼。

「對了,要是我幫過的每個人都堅持回禮,我搞不好已經在奧克尼置產了。」一段靜默後,風笛補了一句。似乎是嘴裡的紅豆和糯米皮作祟,她的語氣聽起來比先前還甜了一些。

「不過光憑軍隊的給俸,我多拚個十年也是能達成這個目標就是。只可惜就這麼頭也不回地溜走啦。」

史爾特爾端詳著包裝兩側的紫色鋸齒。「我以為你不會後悔。」

「不後悔是沒錯,但也不可能不在意啦。積年累月下來,就算是小士官也能拿一筆大錢耶。」風笛說到這停了下來,「但從天天被城砲瞄準的都市市民,還有被陸戰艇壓過田也不能求償的納稅人手裡拿來的錢,我還是不敢收的。」

「真有原則。」史爾特爾望了她一眼,從塑膠的鋸齒縫橫著撕開零食包裝。「沒在酸你,我說真的。」

裹著白色細粉的硬糰。外層是糯米,內餡則是在雷姆必拓稍嫌罕見的紅豆。手掌大的物體還留著販賣機冷藏而來的低溫,在浴後的手上更顯冰涼,十足勾起食慾。

要不是瓦伊凡鼓著面頰的臉直直朝向自己,薩卡茲就要張口咬下一塊了。

「把臉挪開,你不嫌尷尬就算了,我嫌。」史爾特爾追著風笛的視線,一口氣瞪了回去。

風笛一如既往地苦笑著。「哎呀,我其實沒想過你會留下來跟我聊天,所以還不太能接受這個畫面──原本,要是你在練習時的氣還沒消,我打算把你的那份麻糬給博士。啊,也不是說誰是誰的備案啦!」瓦伊凡換了口氣,但聲音忽地沒了精神。

「博士最近也是忙翻了,頭腦肯定很需要糖分。編組行動隊,新的輔導官,什麼都是新的。」

「咎由自取。」史爾特爾眉毛一揚。「……算了,誰知道呢。話是這麼說,有時候我還滿佩服那傢伙的。帶著兩三百個不知道本名、檔案缺得像狗啃一樣的病人滿大陸跑,還要顧這些沒大沒小的問題。出了事逃不了,有功又輪不到自己領,換作是我早就走人了。」

風笛露出複雜的笑容,「所以對他好一點吧。就像我剛才講的:不喜歡的生活,還有不得不背的責任。要在這兩邊衡量是很辛苦的。」

在與瓦伊凡的對話中,薩卡茲覺得某些話題不再如以往朦朧、陌生。接受選擇的生活,將周遭劃分輕重……無聲呢喃著,她望著塑膠稜線間的澱粉半球。皓齒微張,最後粗魯地咬了一大塊。

薩卡茲想過這個下午,尤其在模擬戰結束後可能發生的一切,但唯獨沒料到這個。

有一刻,她覺得自己為之雀躍的味蕾就像原始人一樣落後。儘管自認有格調,史爾特爾一路上也沒吃過這種甜點,味覺自然受到衝擊。

普及、湧入齒間的甜美,受量產降低價值的異國點心在咀嚼間拓展口感。純粹而不單調的甜味,伴著紅豆沙粗細不均的碎屑包覆牙齒,讓薩卡茲露出了對應年齡的滿足神色。放棄佯裝矜持的想法,她不自覺沉浸在甜食帶來的幸福感中,邊收下風笛如願般的竊喜,一邊回想著半天來的各種意外。她漸漸覺得今天的自己比平時更衝動。像是被打開開關,久違地發洩孤獨。

她沒想到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而現在能走到這個狀態,風笛功不可沒。史爾特爾本想鄭重地向她道謝一次。儘管這不像她,但她還是想這麼做。不過這套計畫很快就被打斷了。

「風──笛──姐!太好啦,她們果然在這裡!才跑第一個地方就找到了!」

突然,青澀的聲音一舉將史構想打碎。與之相伴,急促的腳步飛越視線外的走廊,趕在廊底電梯的展開聲前。

在兩對犄角並肩之處的遠方,出現了一名的騎警。她帶著全船都無比熟稔的清爽,每跨一步,灰藍交錯的身影就往前半米。

宛若種族特性的體現般,機能褲和多鉤外套將她的俐落展露無遺,跑在面罩男前方的庫蘭塔少女,臉龐帶著不經琢磨的英氣。她在餘暉下疾馳於走廊,向兩人直衝而來。

途中,一聲無用的勸告被甩在腳步後。那是來自電梯柵欄前的博士。

沉默在發酵成尷尬前就結束了。

交心時間過後,外務又倏地注入生活空檔。在羅德島離開龍門不久便加入旗下,以維國騎警身分兼職幹員的格拉尼不假思索地跑了過來,但目標肯定不是薩卡茲。因為在含著麻糬的薩卡茲確認來者之前,若有所思的風笛已經起身迎接她了。

結果是,要攔截這顆小砲彈並不容易。像是不受慣性束縛,庫蘭塔女孩大步衝近伸手可及的範圍,隨後在撞上風笛身軀之前煞停。叼著包裝的瓦伊凡張臂迎接,不過庫蘭塔毫不拖泥帶水地側步躲開,雙臂在轉身之際鉗住風笛,讓身體畫出離心力使然的圓弧。

風笛向一邊甩去,差點往後倒,不過女孩倒撐住了她。等待風笛同摟住腰間的少女玩鬧起來,薩卡茲才呼地往椅背一靠,嚥下紅豆餡。

憑性格與做為成了作戰群的核心──或者說社內開心果的格拉尼,有著比風笛還原始的熱忱與善良,純粹到有些耀眼的地步。

撇開地緣不談,她與風笛也因為性格相近而無比要好,受大小員工歡迎。史爾特爾感覺這裡沒她活動的空間了。風笛怕癢,正一手抓著包裝,一手抵抗撓她側腹的女孩的手。咯咯笑著的瓦伊凡當然沒必要再搭理自己,畢竟這場攀談是她一手促成的,而目的已經達成了。

眼下,對方與真正的朋友玩得不亦樂乎,再去打岔可不是她的風格。她決定起身離開。

但是格拉尼沒多久便呼喚她。「你是近衛組的史爾特爾小姐吧?之前沒有被排在同一個任務裡,所以沒什麼機會認識……」

跟風笛相仿的問題。史爾特爾淺淺鼻息,簡短地答了句「你好」,然後起身望向走廊另一側。要不是一句拉著長音的「別在走廊上奔跑啊」,她都快忘記博士也來了。

史爾特爾準備開口,又突然瞥了一旁的倆女孩一眼。於是她面對博士,又咬了口麻糬,任漸弱的夕陽映在臉上。「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行,口氣還是太冷了。扒在風笛腰間的女孩有些驚嚇。停下了搔癢,目光在她與男人間折返。

「我是有事找你,但不是現在。」男人淡淡地微笑道,「怪了,你看起來比半小時前開心多了,是因為糖分,還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唔唔,這樣還算是高興嗎……!」從瓦伊凡腋下探出的腦袋睜大眼睛,呼吸卻變得緊繃起來。

史爾特爾看進她深紫色的眼底,「對,我心情還挺不錯的。」她不以為意道。

「那太好了!我遠遠看過來,還想說風笛姐是不是在找你麻……咦?」格拉尼愣住了,耳朵觸電般外翻,「你真的很開心啊!?」

「我講話是有結巴是不是?」史爾特爾用無法苟同的聲調反擊。

「對呀,咱們史爾特爾其實是甜食派的,在不影響飲食的前提下送幾片甜點,就能保證她的好心情了。」

「別、別再刺激她了啦,博士。」風笛好不容易從搔癢中抽離,邊喘邊建議道。

男人點了點頭,舉手示意幾人慎重以對。

這不意外。畢竟帶著與船內九成員工關係良好的女孩,博士除了忙裡偷閒外,只能是為了公務來的。薩卡茲扭扭腳踝。

她的假設很快就被驗證。

瞥了眼不知何時起了玩興,和擒抱自己的格拉尼角力起來的風笛,博士公事公辦道:「風笛,關於你下午沒參加的那場練習,戰術組有新的想法。細項我必須保密。我只能說:晚上要召集先鋒二隊的人員跟指導,你恐怕休息到六點半就得過來,這次挺花時間的。」

瓦伊凡臉上掠過一絲無奈。

「哎,你不是下午才練過對打嗎!?這樣身體恢復不過來吧……」格拉尼抱著防水外套的手臂鬆了一些,眼裡既錯愕又不安。

「那不成問題,博士。以責任制來說,這仍在我的義務範圍內。」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要是你真的覺得勉強,記得私下告知我一聲。會保障你早退的。」

「對嘛!雖然全力以赴是對的,不過身體可是重要的本錢喔!本金虧了是很難補回來的。」

「好好,謝謝你關心啦。」風笛看了那對灰耳一眼,鼓勵似的拍拍庫蘭塔肩頭,「不過,別輕易把自己的標準套到別人身上比較好!」她最後壞壞地笑著。

「我才沒有這麼弱咧。」格拉尼不甘示弱道。

「別再爭這個了,女孩們。」博士拉開衣袖,指著五點五十七分的數字。「你只剩半小時準備文件,一切照舊,大兵。還有格拉尼,你做為機動單位顧問也是。別覺得這次沒邀你指導是賺到,晚上的會議你可跑不掉了。」

喊著「知道了!」和「了解」,兩個陽光女孩答道。看著瓦伊凡仍行了舉手禮,並被站直腰的庫蘭塔打趣時,薩卡茲隱隱嘆了口氣。博士在這時追上她的目光。

在弧面的防窺擋板上,映著兩張朝氣蓬勃的臉,和神色複雜的薩卡茲。

男人沉默地點頭。「……喔,這不是堅雷給的麻糬嗎?什麼時候已經在販賣機上市了?」像是在平衡不均的氣氛,博士扶著下巴低吟。找機會買個來吃好了,他暗自打定主意。

最終,男人象徵性地拍了幾聲手。「好了,行動起來!但別像機器那樣死板。有苦就互相傾訴,有樂就拿完所需再共享。世界不會可憐你,但你們的朋友或許會。各自解散吧,騎兵們!」

呼籲一出,蓄勢待發的庫蘭塔和瓦伊凡展開行動。格拉尼戲劇性地揮別三人,率先跑遠了。風笛看著那條硬而膨的尾巴,又看看博士,也跟著行禮、小跑著離開。過程中她友好地瞥了史爾特爾一眼,像是從訓練場早退那般,露出難以消化的熱情。

背對著噠噠地跑遠的瓦伊凡,史爾特爾收起苦澀,回望抱胸於眼前的男人。

「我沒想到有那種軍人。」她聳聳肩,「說真的,你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的?」

「我想,風笛已經把我想說的講完了。用更適合你的方式。」

「你跟她套好招了?」薩卡茲有些不敢置信。會這樣想,是建立在男人連同她在對戰中落敗也一併考量在內的前題下。史爾特爾抬起頭,迫切想聽到答案,不過男人的一聲憋笑倒讓她胸口的石頭落了地。

「你想多了,下午忙得誇張,我只夠替她挪出半小時的空檔。話說你要背著那把劍到什麼時候?工程部在忙返航維修的事,我也有事要跑一趟。」他活動著肩頸,「我果然坐太久了呀。要跟我一起過去嗎?」

史爾特爾答應了。脫口而出的「那就走吧」,直率得連她自己也覺得驚訝。想靠著內心模擬和獨行就過得自在,難度果然很高。一面對往後是否要改變心態產生疑惑,薩卡茲審視起向她招手的男人。

不論她在外人眼裡如何,至少此刻,史爾特爾打從內心覺得坦然。放下最後防線的腦袋忽然變得茫然。她用手指梳開髮流,跟上男人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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