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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5)

飛魚吐司 | 2023-09-16 15:37:41 | 巴幣 1010 | 人氣 131




當瑪勇還在為裝甲左肩的受損扼腕時,來自前方的求助尚未傳進她的耳裡。可視範圍再怎麼寬廣,人眼乃至感測器的敏感度仍然有限。看不見太弱的熱點或攝影死角,也聽不見被滑輪碾碎的吶喊不斷靠近,語帶迫切。

好在她還是及時發現了。經過酷似暗示的說服,瑪勇冷靜下來,而後對眼前發生的遭遇大感迷惑。一名頭頂光環的男人扶著另一名男人在街上跛行,臉上滿是塵土。

吶喊著「有沒有人在啊!」,他表情痛苦,吃力地挪動肩頭的負擔,「我的朋友快死了!有沒有警察啊!不然士兵也好,快把這個人送去醫院!」

從哪裡冒出來的?瑪勇吃驚地望著這個傻子,在兩人相會的路口前煞停。薩科塔人望著裝甲,頓時連恐慌都忘了。她因此認出薩科塔人攙扶著的青年。那是澤維家的小兒子。大概是創業失利吧,沒繼承家族經營的糕餅店,卻仍在豐收祭前回老家幫忙。同樣滿臉塵土,但眼睛睜不開了。

「是本地人在駕駛吧?」太奇怪了,她不得陷入抉擇。「太好了。我住的民宿就他們家店舖對面!」這句話更直戳瑪勇的戒心。天使穿著卡其色登山服,然而右肩被完全染紅,她這才注意到血來自小澤維濕潤的左胸。

「拜託你把他運到安全的地方吧!」男人向她前進一步。

瑪勇的第一反應是退後。男人暴露在開闊地帶,貿然接近形同給陸軍狙擊的機會,她這麼想道,卻還是令裝甲退入無人小巷。「喂,在大馬路上談太危險了。」她打開擴音器道。路口的反光鏡裡,倒映著的男人顯然猜到她的用意,勉強用深陷呆滯的目光打量一圈(雖然找不到狙擊來源也是白搭),抱起有些下滑的糕餅店三代。

待穿越破敗的街道,再彎進看不見鐵環山的轉角,青年猶存臉上的餘悸才舒緩下來。瑪勇沒離開過這片平原,無從得知拉特蘭的居民是否都如此天真。萬一她是邪惡的民粹主義者呢?男人負擔著自己和肩上的重量,連仰頭直視都很困難,何況狙擊隨時可能出現……這麼說來他是看到狙擊才趕來的?

數位化的視野變得黯淡。瑪勇一摘下螢幕頭盔,駕駛艙前端的蓋板就向前倒去。座艙外傳來散熱和腳步聲,男人的喘息聲依稀可聞。瑪勇剛把頭探出座艙,他就加快腳步。

這時她終於搞懂薩科塔人身上的異樣感為何。她飛快掃過薩科塔人的全身,但注意力最終停在他深色夾克下的薄長袖。薩科塔人穿著短靴,雙腿包在迷彩機能褲裡,扁帽上繡著「黑曜石音樂節!」的紀念標誌。

除招來角獸外毫無作用的螢光長袖不大協調,登山客確實會穿這些。

問題是時間不對。想爬莫洛騰山的旅客會在早上八點前入山。

她踩上座艙蓋板的外框。「嘿,睡過頭了嗎?」瑪勇搭話般問道。假如他真的是來爬山,她希望這能讓他暫時忘記剛才的混亂。「要是被登山團丟包,你可以早點下山。警察九點多就發布旅遊警告了。」

「誰又能料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不到幾個小時,就發生好多可怕的事。對了,你們不會傷害普通人吧?」

瑪勇保證不會。天使望著垂在身旁的兔子腦袋,「我知道他們打不中你。能帶這位仁兄離開部落嗎?我簡單包紮過他,但他好像被砸到腦袋了,怎麼叫都不回應。」

問題不只是時間,她想道,因為男人一談到有關現況的話題就變得生疏。看似戒慎恐懼,觀察便會衰退成話劇規格的呆板,但她並不緊張,只是備感戰慄。她期望這猜想落空,因為一旦成立,代表陸軍甚至能包容這等危險人物。

最好不要貿然插手。如此打算的她稍微抽回身體,男人卻向前一步。他離得很近。對薩科塔人而言,這是最大化源石銃威力的距離。

「拜託你。」他再度央求道,「帶他離開這裡吧。」

「哎,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我就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帶著他走呢?」瑪勇悄悄將左腿收回艙內,「十五街有很多人沒撤離……」

「因為他還剩一口氣嘛。」

那言不由衷的嘴擠出笑容。同一時刻,機體跟前的男人猛地拋出傷患,屍體經過一道滑稽的弧線落在艙蓋上。趴臥、抽動、掙扎。表達來自腹中的疼痛。

瑪勇急忙後退,忽然想到:賈西亞提醒過,她不該為任何理由離開座艙。

然後小澤維還在呻吟的身體爆炸了。強烈的熱浪混著刺鼻味道擠進駕駛艙。瞬息間,熱浪以火焰之姿閃爍,徹底填滿視線。瑪勇舉臂阻擋,來不及蹲下的小腿被銳物劃破。刺痛震耳欲聾,使她分不清究竟是耳膜在流血,還是風繞過全身被點著的毛髮,鑽進耳裡時發出的氣音。

後來她確定那是兩回事。痛覺來自焚燒,聲音則源於她的尖叫。她著火了,刺痛像一萬根菸頭同時燙在剛出浴的皮膚上。比灼熱還尖銳。她大叫著撞在艙壁上。瑪勇驀地想起那他媽除了嘲諷外半點用都沒有的外國諺語,但那也不只是嘲諷。

夜路她沒走過,卻在正午遇到了惡鬼般的薩科塔人。

燙──好、好燙!好燙!

她發狂似地拍著身體,火反而越燒越旺。

為什麼沒有熄掉!?

熾熱灼燒皮膚。她的身體再度朝座艙失控撞去,因疼痛變形的嗓音從鋼鐵牢籠溢出。她排空恐慌,在疼痛中猜出傷害是手榴彈造成的。剛好無法撲滅的火焰指出異常所在:手榴彈用了白磷彈藥。

但這樣不夠,她的頭髮甚至發出像塑膠袋擠壓時的窸窣聲,焦臭伴隨熱氣膨脹,讓瑪勇產生手臂、肩膀甚至臉頰依次被拆信刀割開的錯覺。疼痛在持續中麻痺,轉為不存在的冷意,隨衣物剝落。

薩科塔人飽含野性的臉孔在腦中閃現。瑪勇睜不開眼睛,管不住聲帶,卻仍拼命往腳邊摸索,想找到滅火器。

腦子快融化了,就算這樣也得滅火……但滅掉了又怎麼樣?她看見暗色螢幕上的倒影。該是自己腦袋的地方變得破破爛爛,剛潤絲過的長髮和肌膚粘連在一起。洗髮精、烘烤生肉和大蒜的氣味充斥在鼻腔。

瞬間,右手手套搭在主螢幕上。輪廓鮮明的鐵塊懸在手背上方五厘米處。通體鈍黑。末端是招來暴力的圓洞。

男人拿著手槍,無聲出現在駕駛艙的前端。

只能是陸軍的士兵了。她絕望地想,卻不感憤怒。男人文風不動。他抽離右掌,好抵住粗糙握柄的底端。

瑪勇漸漸明白事態演變至此的原因。她搖搖頭,不是因為結局如此倉促,而是不甘於死在平庸遺言和偷襲下。咚噹。她的鞋跟踢到了乾式滅火器,但它再沒有什麼吸引力。

「爸。」

火已經熄滅,唯有閃光鳴響。短暫、刺耳、連續照亮邊境式的駕駛艙,然後一切收歸平靜。平靜下是一人份的無奈。

硝煙味掉入腥臭。人肉碳化的氣味足以讓最堅強的士兵反胃,但他還有事要確認。


待少女不再掙扎,佛洛斯特.格蘭迪出聲嘆氣。「真討厭,我也很想用更光彩的方式為民除害呀!」然後活動肩膀,抹去濺在下頷的血汙。

他不介意對未成年人出手,女孩呆板的遺言也無法挑起他哪怕一絲玩興。是因為歧視原住民嗎?也許,但他們應當被這麼賤看。造成實質差異是瑪勇死前的樣子。肌膚潰爛,衣物和毛髮彼此糾結、發出刺鼻的鹹腥。

承認屬於薩科塔人的優越是一回事;要將那重度燒傷的肉塊視為人類並給予憐憫,則完全是另一檔事。戰場上,士兵不該朝不成人形的生物投入太多感情,不如說越是如此,越該主動替對方解脫。

這倒不是出於憐憫,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這種胸懷。「不過,竟然是想爸爸呀?」格蘭迪難掩玩味。

這時他看到座艙的主螢幕健在,於是往座位補了幾槍,再拔出鑰匙、丟掉。

透氣口袋裡的對講機響了。他將話筒對著嘴,倚在座艙外框邊向外打探。呼叫他的是南境陸軍的下屬。藉著支援礦井失聯的部隊,他們得以脫隊、執行幾尼亞的任務。

雖然回傳的不全是好消息。「上尉,我們追丟神將了。」那位南境陸軍的少尉報告。

「收到……討厭,就不能告訴我你們抓到她了嗎?。」

「我沒有勇氣謊報進度。對不起,詳情容下官事後再說,泰德重彈了,目前意識不清。我們是在十九號街往舊聚落的方向與目標交火,對方是襲擊皮勒蒙基地的僱傭兵,只有幾個人。為避免對方改變移動方向,我們沒有追擊。」

「聚落就這麼大,追不追哪有什麼──算了,他能活下來嗎?」

好歹是剛結婚的人,不能讓新娘這麼快變寡婦。格蘭迪沒把後半句說出來,好在這位老副手還算機靈,只猶豫一下便回道:「保證死不了。出血已經止住了,還能說幾句夢話。」

「那就讓古蘭帶他下山。這種節骨眼上,傷兵連送死都辦不到。」

「知道了。上尉還要多久才能到呢?」

「至少五分鐘吧。我還得回去拿裝備。」倘若陸軍的部隊更快擊倒這隻巨人,他也不必跑進交戰區域。

從警員的調度來看,昆德中將逐漸在作戰中取得主導地位。為了維持分立,環山分局的決策仍仰賴警政署發落,不過終究是群悠閒度日的免洗官員。一遇到規模較大的混亂,就想著把問題丟給軍隊。

「咦,上尉不在十七號街嗎?」那位副手不假思索地問。

「住宅區怎麼可能安靜成這樣。你的臉難道一次只使用一種器官嗎?用你八年份的從軍經驗想想,線索都擺在眼前了。」

「擺在眼前?」中尉思考一陣,「上尉的意思是,砲擊沒有結束,只是被擱置了。剛才開始也聽不到裝甲的滑輪聲……您不會切進交戰區解決裝甲了吧?」他不慎篤定地問。

「我就喜歡你的乾脆。」如果通訊不能以小隊為單位加密,北境陸軍的士兵能否由此得出他們的真正目的呢?就像同他奮鬥的少尉如何服從格蘭迪的命令一樣,這是信任問題。不相信線索,答案即便再簡單也難以接受。

「不算是直接解決,只是玩了個小把戲。連絡駐守在礦井的部隊,可別顧著遵循幾尼亞的命令而忘了演戲。」

「是,馬上就做。」卡特斯人應和道,「另外,羅德島的人員說發現礦井有安裝炸藥。」

「他們上去過了?」多半沒這功夫,格蘭迪後來又想。突襲之所以倉促,就是為了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不,當我沒說。這樣一來昆德收縮包圍網的速度只會加快。不必太顧忌手段,我們得搶先俘虜神將。」

否則事成抽手的時機會進一步收縮。格蘭迪凝望位於膝蓋前方的碎螢幕,忽然覺得破壞驅動裝置的決策太過草率。假如稍加設定,讓它沿固定方向行駛來分散步兵的注意力,也不失為緩兵之計。

「上尉也請注意安全。」少尉低聲客套道,「通信車發來通知,要求我們和第一小隊前進,要先掛了。」
格蘭迪收起手槍,「要先掛了?說得這麼親密幹什麼。我可不是當你老爸的……」說著說著,他又停了下來。座艙之外,樓房之上,傳來輕如幻聽的地鳴聲。

頭頂的公寓在他探頭察看時忽然崩塌。火焰脹破樓房,隨無數瓦礫和碎片墜落,掉向格蘭迪所在的街道。男人跳出甲冑,手臂不忘護著脖子。

他短暫失重,然後掉進灰石子的海洋裡。他不想引起注意,但煙塵近在咫尺,只好翻身狂奔,在殘骸前領跑。一跳出巷子,發現一側的公寓二樓鋼筋外露,可燃物煌煌閃爍。火焰後方,那曲折、沿海拔抬升的十三號公路上有顆光點。

可惜在他看清前就不見了。除了被高溫扭曲的空氣,空無一物。

「上尉,請回答,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不是衝著我來的。薩科塔人躲進一樓因混亂而洞開的鐵捲門,靠在疊成小山的水果籃邊。破壞建築的是實彈,然而對付動力裝甲的隊伍應該看不進這條巷子。他朝下坡的方向觀望,做好會被人當場抓貨的準備,但他沒看到任何人或無人機。

他的副手像是能同理他處境般,壓低聲音問:「上尉?請回答我,您遭到埋伏了嗎?」

「你可以把嘴以外的器官縫起來了。」格蘭迪發覺他的身分可能敗露了,即便沒有也會引起疑惑。他不該在這裡的。不用多久,司令部就會發現山頂的屍體不是被燒死,而是在槍殺後被焚燒。「別忘了將軍閣下的優待,適可而止地鬧場吧。」格蘭迪最後命令。

想起迫在眉睫的任務,天使沿公寓成排的影子向山頭溯行。


烏達卡爾不需要移動地塊。作為代價和優勢,樓房得以在真正的地面上,用真正的木材和磚石搭建,並享有局部的不動產權。雖然國防單位在危急時有權力徵用都市區劃中的任意建築,大多數充分享受烏達卡爾有限卻充裕的空間的人,還是抱著能置身事外的僥倖,接受了權利附帶的義務。

好在演變至此的案例並不多見,而坐落自治州北部經濟重鎮──洛拿市陸軍基地的諸位將官,也對公民的無私不抱希望。事實上這簡直是雷姆必拓軍人共有的堅持。不將職責假手他人,就不必挑戰信任,也不必失望。

涵蓋洛拿市中心六片街區的單色建築群,就是這無字紀律的一種體現,握有自治州最大面積的公有地。如同拔地而起的王城,透露把持秩序與暴力的威儀。就像其他地方的王城那樣,指揮中心被設在基地中樞的地下。

午後十二點五十分。昆德.金恩中將和他資歷頗豐的副手們正忙於彙整六甲山各地的戰況。目前,共有三處戰場需要監控、關注後續:巷戰已然落幕;羅德島的突擊還沒開始;礦山部隊則悄然覆沒。

這麼說來,想簡化成一項也沒什麼問題。只要釐清巷戰不了了之的原因,就能專注在疏散和包圍了。

「印花12,為什麼擅自開火了!」前線指揮官的斥責透過廣播迴盪在地下空間。放開抓握著的欄杆,昆德背起雙手,將目光落在映出空拍畫面的螢幕。如同蜂巢般圍繞二樓指揮席的螢幕,共有22面。昆德習慣性把玩著硬幣,一邊聽小隊隊長在通訊彼端回答:「不能排除敵對裝甲在巷道設置補給點的可能性,還有,我不覺得會有平民在這時走進交戰區域。」

「你認為那是喬裝過的民兵?」昆德在一樓的副指揮官發落前揮手示意,接通室內座機,「算了,不能眼見為憑,我也不打算追究。持續觀察砲擊點的動靜,過後去清理現場。」他思索著,「要是真有平民遇難,我們再想辦法。」

小隊長出言答覆,在前線指揮官出言威嚇時也一直肯定道:「了解」。也許他在外科醫生詢問妻子是否要剖腹產時也會這麼死板。

這時昆德已經站在折射清雲色光芒的玻璃牆前,觀察鼻翼的胎記。他的顴骨突出,眼睛呈透亮的灰色,皮膚布滿紅斑。他修長的四肢不合比例地接在年邁的軀幹上,懷著控制光芒的技藝,埋在乙種軍便服和蘆葦花勳章下。

「要說有什麼好注意的,就是把罩子放亮一點。尤其是對幾尼亞將軍派來的增援哪。」

就別讓我抓到是南方人在搗亂,昆德將威脅吞回喉中。

早在幕僚團第一次轉達幾尼亞.沃拉的請求時,他就產生懷疑,奈何南境司令部提交的士兵名單中存在假身分。他提起此事,那位老將軍只淡淡地感嘆:「我以為你死不起部下呢。」

這是句老軍教片裡的對白,老到有一定年紀的人才會知道。台詞最初由本國明星「屈尊」出演、如今堪稱老套的反派所說,後來演變成一種暗號。意思是:我準備了專屬的棄子。陸軍總有約定成俗的例外,這就是必須放行的一部份。

就讓在位的將官善後吧。昆德切斷與軍用頻道的通訊,嘆了口氣,情不自禁朝長桌調侃道:「偷聽可不是好習慣。」

「這是官僚體制的必修課。」哈洛蘭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出現,沒打招呼。「用自然淘汰形容也很合適,畢竟不能習慣的人會過得很痛苦嘛。」

「我以為我們在聊傳染病的問題。」

哈洛蘭停頓一下。「恕晚輩多疑,您聽起來似乎比平時亢奮了些。」他還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語氣,「是對不用再養兵千日感到雀躍,還是六甲山的居民確實困擾您好一段時間了?」

「那群原住民只是沒有用,不代表自治州不需要他們。」昆德觀望起螢幕群一隅的空拍畫面,「說實在,我想我還得花一段時間習慣你的物盡其用。難道承辦商的表現不值得你全心投入進會議嗎?」

「不不,我是海安署的司令,就算會議沒有延期,也有義務關注戰況。」

「再這麼下去,我們要淪為其他戰線的笑話了。」昆德聳肩。他找了張空辦公椅坐下。指揮中心的二樓被一面原木桌和十張椅子佔據大半,但此刻唯昆德一人在內。

「你知道中部的委員們怎麼看待這事。就連幾尼亞也逃不過被嫌棄。他們巴不得明天就把陸行艦隊開進平原,反正待在這兒的盡是些消耗品。」他加重語氣。

「我們不就在遏止混亂擴大嗎?」哈洛蘭藏不住地驚問,「幾尼亞將軍也是。否則新艦隊會在三個月前便拋頭露面了。當然,這只會給國防部一個新的藉口好裁減預算,或鞏固殖民地管理法案。」

「別以為我忘了這些。首相也不樂見我們在對內清剿上大做文章。」昆德聽著頻道內溶入背景的交談聲,「但是,單單越過那條線也不至於無法回頭。他們已經越過了,我們不過是撥亂反正。」

哈洛蘭的話冷了下來。「為踰矩強加名分只會拉低你的格調。想想過去有多少……」

「這麼說來,初步的鎮壓已經結束了。」昆德打斷他的告誡,「交戰區域內沒有發現罹難者,羅德島也恰好傳來消息,說是擊退恐怖份子的另一架裝甲。現在作戰要進入最後階段。聚落下方的住宅區正在撤離,包圍網也在縮小,我們沒時間斟酌手段了。只要您的隊伍不在都市防衛的層面出紕漏,這次作戰就能完美落幕。您不覺得現在更該惕勵部下,而不是和老朋友消磨時間嗎?」

「這道防衛線不可能永遠存在。只要這樣,市民就有接受事實的一天。資訊管制只是陣痛。」

「到時候他們就會知道,一切都是境外勢力的陰謀。市政廳已經找到人做節目了,找個黃金檔播就行。」

「天底下沒有這麼多藉口可用。」哈洛蘭唏噓道,「貿然出兵、封鎖城際網路和交通,未經檢調就扣押山地住民……事情早晚會曝光的。」

那麼你希望我做什麼?昆德壓下心底的厭倦,「所以吊橋日報做了專題。」他像哄小孩般放慢語調,「哈洛蘭,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理性,而那些乖乖納稅、終生與恐怖襲擊無緣的公民,需要相信這群山地人是受到境外勢力煽動,而不是因為權益出了問題。」然後他頓了頓,「不然你期望這些小螺絲釘幹什麼?增加我們的工作量?」

「假如有必要的話。」那位海安署司令低語道。

因為不中聽,他索性當沒聽見。「就這樣吧。事實是一起簡單的勞資糾紛都能升級成長期暴動。再惡化下去,州政府都不用運作了。」

這回哈洛蘭徹底沒了反駁的慾望。昆德閉上眼,彷彿能看見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男人是該放低姿態,但就如凱伊貝.哈洛蘭不把他看做上司,昆德也不打算退讓。誠然總司令對哈洛蘭優待有加。

「你還想補充什麼嗎?」

凝結的沉默縈繞將近十秒後,哈洛蘭先開口了。

「坦白說,有件事您應該留個心眼。」他思忖道。聲音只放鬆一陣,就重回事務性、充滿虛假和藹的口吻下。「關於恐怖份子的火力為何異常雄厚,我有些眉目。但我不希望影響您的決策。去年以來,萊茵生命在科技方面的產品就變成市場的搶手貨……雖然單憑一架裝甲和兩套進口配備,不能作為指責他們的有力武器。」

何況那些異國來的科學家也不在乎,自家的產品被用在恐怖活動,而是將這當作一種證明。軍火和學術領域的專家往往認為,商品只要受買家青睞,獲得的利潤就足夠蓋過在輿論失利。而這間公司在雷姆必拓顯然嚐夠甜頭,也顯然經得起本地負責人搞些小把戲。

荒唐至極。但結合現況再想想,又不免感到恐懼。

甲冑般的機械巨人,被無名且無懼的暴民駕駛,和士兵捨命互博;延續至今、在某個瞬間以前仍是傳說的故事步入現實,化作名為神將的象徵出現。結果他們成了平原三百年來第一群證實其存在的官員,還要考慮──最好是來得及勸退──陸行艦駛入這片畸零地,而這有違與拉特蘭立下的協約。

戒律被一條條打破,眼前是無法想像的深淵。

「我們或許也需要有力的武器。」昆德忽然想到,「在那之前,警署必須看好他們在市中心的擴張。」

「不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哈洛蘭難得開起玩笑。

指揮中心的大營幕無聲映出六甲山礦場的遠景,盤踞著的硝煙散去,徒留一地殘骸。還不能推斷是誰、以什麼方式,在第一小隊解除通訊干擾前消滅在此埋伏的部隊。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對此準備不足。

「國防委員會可不會這麼大度。讓外國企業設廠有助於活絡經濟,和國軍聯手則會踩到底線。」昆德望著螢幕,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還是等下次見面再談吧,雖然到時候也用不著去猜了。別擔心,會幫你留個好位置的。」

「我認為絞刑台和施工鷹架也算是個好位置。」

昆德笑了。喇叭適時傳出陌生的氣音,低聲賠罪道:「安全委員會的代表因為塞車遲到了。」

然而當事人並不在意,只是用幾句話打發轉達與會情況的業務員。

「我都替你著急起來了,哈洛蘭司令。」昆德代而揶揄道,「關於哥倫比亞人製造的信任危機,我們有空再聊。現在該處理的是暴民和恐怖份子。那就這樣囉,祈禱我們能把逞口舌之快的功夫用在正確的地方。」

「深有同感。找到雷管的位置了嗎?假如博士預測準確,我們只剩八分鐘可以揮霍。最好派其他小隊支援礦場。」

「叫得還真親密。」昆德淡然起身,「兩支小隊正趕往目的地,司令,我們也在調查特勤隊失蹤的原因。我想跟幾尼亞脫不了關係。至於雷管,觀測單位有發現相應波長的源石能,是採礦用的手動型。」

「聽起來你已經把變數握在手裡了。」

「光是變數還不夠呀。為了讓市民安然度日,我們該盡可能掌握更多資源,」男人注視著主螢幕上的座標數據,「直到危機解除,到時候我們就收手。你不會連我都信不過吧?」

哈洛蘭猶豫著,儘管實際上更像在品鑑他的本意。「許多獨裁者也這麼保證過。」

果然,你還是不能理解。昆德感覺欲將托出的喟嘆頓時崩解,連澄清都提不起勁,只能咂著嘴,把冤枉嚥進肚裡。

他相當貪婪,卻從未想過沉迷於權力……好吧,眾多獨裁者大概也對自己保證過這些。

房間外傳來通報聲,音量大得讓隔音形同虛設,漫進會議室,又像在指揮中心裡迴盪。通報換來幾道命令,然後是腳步聲。一名通訊官爬上不鏽鋼梯,將上述種種化作一句敘述:「羅德島的人接近礦井了!」

昆德想起檔案上的未成年人,他們在企業裡成長、變得麻木,甚至忘了立場與榮譽的重要。所以他們能如此聽話地、不計前嫌地奔赴戰場。是,他對市政廳找的幫手很是滿意,唯獨對這間企業的中庸無法苟同。

他與哈洛蘭告別,離開會議室,暴露在空曠卻凝重的敲打聲裡。可以的話他也想待在房內,因為他的情緒對軍銜來說太過幼稚。但昆德還是壓住對反動分子的嫌棄和不耐煩,確認起各部隊的進展。

通訊官沒告訴他(顯然也沒必要這麼做),在第一小隊著手破壞廢棄禮拜堂中的干擾裝置時,羅德島的行動預備隊B3代為阻擋、破壞了另一架動力裝甲,B2小隊則剛接手在住宅區橫死的巨人遺骸。


即便現在,在駛入山脈淺淡的陽光後好一陣子後,卓婭仍會擔心自己搭乘的休旅車從高空俯瞰是否格外顯眼。

造成這種觀感的主因有二。一是瑪莉婭時而偏離直行,不忘在彎道打方向燈的車技,在她看來實在太招搖;二是蜿蜒的環山公路一眼看不見盡頭,在無際的蒼綠和黑色長蛇上行駛久了,不安也如期而至。

好在博士在發車前確認過,行車路線全程在陸軍的監視範圍內。萬事俱備。女孩能做的只剩下保持警惕,或看著窗外不存在的深淵。

覺得有種越發鮮明的恐懼壓在自己身上。不,恐懼只是包裝,本質是對缺乏認知產生病識感,又無力擺脫。她知道這一切很可怕,卻無法為此恐懼。

正在實踐的夢想以最壞的形式兌現了。

B4小隊沿著河谷,在A17號公路行駛好一會兒,直到沿通信車提示轉入相應道路。山道曲折莫測,好在光線充足,因此能看清鋁色護欄上深淺錯落的刮痕。路上不斷有廢墟從兩旁飛逝,越接近山頭越是老舊。

休旅車穿越公路上一條臨河的產業道路,切進杳無人煙的廢墟,從聚落外圍向山頂進發。

平房。農田。工寮。車子從一批平房開向下一批平房。如此閒置的建築遍布整條道路,紀錄著第一批在此落腳的礦工最後且唯一的生活痕跡。佔地面積之大,不知會讓多少仲介欣喜若狂。儘管自治區擁有土地的產權,政府亦在企業開發和環保間力求平衡,立場仍可能變卦。

不變的是這破敗的遺跡,已然失落,卻從未被人拾起。這才是最終極的遺忘。意味著你的存在和過去毫無意義,甚至不配回味。

卓婭轉過頭去。傑克不怕暈車,大半時間都在處理運動傷害、看風景或干擾駕駛;瑪莉婭則強裝豁達,聊起與眼前種種無關的話題。只有卓婭用暈車當藉口避開交談,沉浸在早該排除的懷疑中。

也許真就是這麼回事,卓婭又想。

在既有的印象裡,委託和戰鬥就像是冒險……或者是她被保護得太好,所以只能跑無關緊要的任務?感受顛簸由車門竄入手肘,卓婭先是對這般待遇感到失落,然後才注意到,自己麻煩的性格確實值得這些。

博士很懂應對法,不否定她提出的疑問,這反而醞釀出踰矩的罪惡感,以致她幾乎忘記,那失去家園、至親和大好人生的災難不過是兩年前的事。烏薩斯人對此亦毫無想法,只覺得失落和空洞,說不出該如何填補。

卓婭在轉換心情的一瞥中看見傑克,女孩望著後照鏡,目光反射在卡著碎石的前額,然後忽然變焦,停在卓婭來不及逃開的視線上。即便善於表露,她也不敢說自己理解傑克的想法,但那強迫自己專注在眼前的表情,倒也沒那麼陌生。

她一手托腮。「想到比喻卻沒辦法用的感覺真糟。」

以置物箱相隔著的駕駛席上,瑪莉婭微微轉動眼球。她還穿著被強制換上的深色防暴裝,髮髻取代馬尾懸在後腦,讓本就麗緻有加的五官看起來更精緻了。「是因為不好聽嗎?」騎士問,試圖融入話題。

「因為很俗吧。」卓婭轉頭向她,「追加原因是根本聊不起來。就這麼說出來也很自私。」

「那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們呢?」方向盤打偏,窗景向左迴轉,「不就是想說又不想傷人才努力澄清嗎?」

「你唸書的時候沒被隨堂抽考過,對不對。」

瑪莉婭望著她。「我們家是走自學路線喔。首都的學校很貴,家裡靠叔父的收入都過得很勉強了,就算長輩點頭我也不敢去讀啦。」

「看吧,這就是為什麼我後悔了。我不想試探別人的痛處,就這樣。」

「不只這樣。現在你知道我不在意了,對吧?」

「所以卓婭原來的比喻到底是什麼呀?」傑克在後照鏡裡打探道。

她茫然眨眨眼睛。「已經忘了。反正是跟上課還是考試有關的……啊,大概是補習吧。為了考個名聲好的公立大學,烏薩斯的高中生在上完一整天的課後,還得再去其他地方聽好幾時的課。不管有沒有用,喜不喜歡。然後他們回家睡覺,等著明天跑同樣的行程。他們不能抗拒,也不急著找理由美化循環,就在一個個地點間轉車。」

「卓婭……以前課業很重嗎?」

「這個比喻,你其實用公務員形容也成立喔。」瑪莉婭在斜坡前踩油門。這次是往聚落舊址前的最後一段路。僅僅從柏油路彎入林道,彷彿連時代也變了。

「工作好歹有薪水拿,差在喜不喜歡而已。唸書就沒有這麼多的彈性了。」

「但唸書是為了讓你有更多的工作類型可以選。不能說不感興趣的部分就沒有用吧?」

「很不巧,社會判斷你有沒有用,取決於你的升學成績。」

「啊,這個我知道!意思是學的內容沒考就報廢了對不對!」

「身為沒機會,也沒乖乖上學的大人,」瑪莉婭邊說邊看向地圖,「我希望你是在自暴自棄。」

「一定是啦,幫忙翻譯而已。」傑克從座位間衝著她笑,「卓婭心底有一大堆危險的想法,她只是沒說出來。」

「講得像我有反社會人格一樣。」

「腦袋正常的好青年才不會興高采烈地開著休旅車去打山賊呢。從這點來看,我們都差不多。把危險的想法往肚子裡吞,害怕失手,又忍不住去冒險。」瑪莉婭像是深有體悟似的。

刻進血統的文采啊……在餘光裡端詳那對放光的眼眸一陣,卓婭閉上眼睛。

曾經也有個姓臨光的騎士說過類似的話,但她只把這當作一種客套,因為人生而有別,那位耀騎士更是血統優勢的一種體現。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同為英雄血脈的後裔,這麼說來是草根氣質增加了瑪莉婭的說服力?卓婭沒有答案。

「別忘了你兩個小時前還放不下工匠生活咧。」她只能敷衍道,「你知道自己不是在等待機會,但、嗯,你說的有道理。換做其他吃天賦紅利的人說這些話,我只會覺得虛偽,因為這就像被可憐一樣。但你不會。」

瑪莉婭噘起嘴。「因為我不像特錦賽轉播裡那樣金光閃閃的?」

「搞不好喔,」但肯定不只是這樣,卓婭抱起一條腿,「也許我是討厭自己這麼窩囊。越是看那些知道將來該做什麼、怎麼達成的人分享成功經驗,我就越提不起勁努力。這結論甚至是我自己想的。換作更極端的場合,我大概會被逼得原地蒸發吧。」

「安啦,這就是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忌妒,」瑪莉婭世故地瞟她一眼,「我很喜歡喔。就是太有自知之明,又不想降低自我要求,才會把不滿意歸咎到自己身上。久了就不敢直視成功人士啦。」

「忌妒呀……」傑克像是被影響般默念著。

「別開玩笑,你不會也被戳到了吧?」卓婭挺起身望著她。

女孩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低頭看著纏起束帶的手,悄悄地。在卓婭眼中再隱晦也很明顯。不論她是否被戳中,卓婭都想說點什麼緩解氣氛,然而思來想去只得出一句:「大、大概是壓力造成的吧。」

「哪部分?」

「全部。仔細想想,我光是在這個上午就連續完成了四個階段性的目標──呃,這麼說真不像我。總之,我好像太急著做出成果了,所以沒有推掉讓你們去攔截引爆的任務。這不是我們該做的。」

「但這是卓婭你想做的。」傑克喃喃著。再抬起頭時已不見低潮,「我們知道礦井會被炸毀,產生的衝擊也是未知數。也許交給陸軍或警察還來得及……不對不對,正因為來得及,我們才應該搶先阻止壞人。萬一能拖延引爆呢?」

「被那個大塊頭抓著撞破好幾道牆壁不夠恐怖嗎?」

「很嚇人呀,」那佩洛人眨眨眼,然後吐舌。「但嚇不倒我。」

「眼下也沒有時間掉頭了。照定位系統來看,我們確實快步兵隊好幾步。所以請打起精神來,隊長,我們需要你的積極。」瑪莉婭放慢車速,語氣篤定,夾雜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卓婭望著她時常溢滿的自信神情好一會兒,右拳揮向大腿,放棄掙扎。「我要是哪天闖禍,你們都有責任。」但她仍詛咒道。

「別擔心,在那之前我會拉住卓婭啦。」傑克挽起手臂,身子又探入前座。

「你別跟著我陷進去就好。」烏薩斯人不情願道。她摸摸腰間的槍杖,掌中的熱聚積在外殼上,又像與涼意相融。「教官們常說,團隊就像輛坐滿人的車。也許有很多人拿著駕照,但不是所有人都抓得住方向盤。」

接著這句話,駕駛座上的人忽然問:「這是在挖苦嗎?」

「才不是,阿瑕開的車跟卓婭一樣穩喔。」

卓婭愣了一下。這是個比感嘆「聽起來就像中年人會講的話呢」云云更難以理解的答覆,但只要釐清前後文就很好理解了。挖苦是對比喻的反動,這件比喻中有兩個關鍵字:方向盤和駕照。

所以她一隻手伸向傑克,「車技的事情有空再談。」然後匆匆地問,「瑪莉婭,你該不會沒有駕照吧?」
一條減速坡沒入車頭,帶來短暫的跳動。

「沒有呀。」這位特錦賽冠軍不假思索地回答。「啊,我、我的意思是還沒有考!不是不會開車的意思!」

「那你為什麼這麼自然地坐進駕駛座啊!?」卓婭很崩潰。

「我以為你們都不會開車嘛。」瑪莉婭撓撓頭,「然後,直道踩了油門才想到這好像不太可能。」

「正副隊長的錄取條件就包含持有駕照囉。」傑克將頭轉向卓婭,「雖然,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適合開車啦。」

「很不巧,我沒有養尊處優到會相信這能阻止我完成職責。不如說這就像自我催眠一樣。你覺得自己不行,久了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說句掃興的喔。」瑪莉婭伸長脖子確認林道是否通暢,「你的嚴肅跟決心很棒,但很容易會嚇到別人。」

「知道了,你喜歡看別人的臉色。」

「我喜歡聽別人講心底話。實際上,我本來還滿擔心你心情不好的。不論你經歷過什麼,這些都很不得了。」

「什麼很不得了啊?」

「你的反應呀,還有這整起事件。」

傑克顧左右而言他地,跟著哼唱起來。面對在調和氣氛一職上驚人地達成同步的兩人,卓婭確信,現在的她還沒有扳回話題的能力。恰好通信車這時發來情報,指出在聚落往礦場的方向出現不明人影。兩個大人,一名頭上長角的女孩。

「離得很近……我是說直線距離很近。」卓婭有點尷尬地換了話題,「那就是我們丟失的目標。篝火一號,我們可以在舊聚落往礦井的路上攔截他們……」

烏薩斯人想按下通話鈕,這才發現屬於車內收訊的燈號一直亮著,鍵帽沉入按鍵。她茫然且羞赧地頓了頓,關上了收音。

屬於通信車的燈號也暗了下來。她簡直能看見通信車裡的聽眾們哀叫道「我們被發現了!」「唯一的樂趣這下也泡湯了,快撤快撤」等等畫面。更糟的是被博士和甘草聽見。

該死。如果現在提問,就證明她對私人想法的洩露有了自覺。想裝傻都難。

「頭都洗下去了,不如把沒說完的也講完吧?」瑪莉婭建議。這話聽來毫無諷刺之意。「有一點我想不透。你是為了回報羅德島的搭救才成為幹員的嗎?」

「一半一半吧。」卓婭抿著嘴,手指掛上衣領,「我以為那段在招募你時說的長篇大論已經解釋很多東西了。」

「連個人經歷都差這麼多,就別指望猜謎有用了。」瑪莉婭看了眼後座,「所以人需要溝通。成見跟思維的不同,反而不利於理解彼此。」

「這種時候就該痛快地打一架,然後重新和好!」傑克擠擠眼睛,「阿瑕想說的是這個?」

「沒必要動手啦,吵架或聊天也有類似的功效喔。」

「阿瑕就不好奇我為什麼成為幹員嗎?」

「你的故事沒這麼複雜啦。至少我們從混熟以來已經跟彼此分享過很多次了。相較之下,我對咱們家隊長的想像還停留在她招募人時講的那些。」一邊問著,瑪莉婭的眼睛看的卻不是卓婭,而是盯著被林帶後方如馬賽克拼貼的平原。「欸,我們已經跟山脈平行囉。馬上就要到伏擊地點了。」

「我們轉移話題的技巧真是一個比一個糟糕。」卓婭釋懷般感嘆著,「往好處想,這多少給我一點信心。我不覺得自己能償還多少。我是為了確認自己是否有能力找回自己的人生,才加入羅德島的。報恩只是其次,如果其他人不稀罕我也沒辦法。」

「想回去過自己的人生,離開這裡不是更好嗎?也不用強迫自己拿起武器了。」

這句遲來的疑惑惹得卓婭一陣錯愕。她想過會被人這麼問,卻沒想過會在這時、從她自以為完成交心的新朋友嘴裡提出這話。卓婭覺得受挫,來不及換氣便反駁:「這話連你自己都不信吧?」她望著面露不解的瑪莉婭,「再說離開難道就更自由嗎?我上次從一個地方逃開,代價就是連家都不剩。這次我不會再想都不想就逃走。就這樣。」

「是,就這樣……抱歉,是我問得太理所當然了。我以為在遇到這種意外後,只會想跑到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卓婭別過頭去。「也是有這種人吧。」五秒不到,她就後悔了。

「不過卓婭恰好不是這種人。別看她平常很悶騷,她對家鄉的認同感很強喔。」

她覺得快忍不住重回被質疑選擇的痛處了,奈何誰都沒有惡意。這就是兩個陌生人,來自不同時空的一次衝突。「你們就沒有這種情結嗎?」她真心感到好奇。

傑克嘟起嘴,很用力地想了想。「我家沒什麼特別的啦。要說關係比較深的,也只有幾個同學了。」

「我想卓婭聽過你的答案了。」瑪莉婭懷著遺憾的笑容回答,轉過頭去。「很遺憾,我沒辦法理解你的選擇,但可以體會你的堅持……」

所以別生悶氣了,好嗎?卓婭感覺她就要這麼說了。她不想認錯得這麼快。「其實沒辦法體會也好。現在就同理完了,以後我們坐車的時候要聊什麼?」

瑪莉婭挑起眉頭,鼻腔輕輕的共振出一道哼聲。卓婭暫時從漫無目的的閒聊中抽離,打開車載通訊做最後確認。雖然陸軍破壞了主要的干擾裝置,耳機類的電訊號仍無法正常使用。

她們將車輛停在舊聚落與礦場間唯一的通道,準確來說是一旁的樹林裡。四周,漫山閃爍著承載日光的綠意。潮濕的空氣既像盤據在林帶,又像停滯的風,凡吹拂便掀起冷意。待命期間卓婭終於有空檢查槍杖的狀態,遺憾她不能用器械故障替先前的表現開脫。

「關於找回人生的說法,」瑪莉婭從後車廂取出盾牌時問,「聽起來你像是一時決定的。沒有其他更深的理由嗎?」

傑克望著她。「是說,任務就要開始囉?」她提醒道。

「反正該失敗的早晚會失敗。反而是我越晚坦承,和新人間的誤會就越深。」

「意思是我說得對?」

任車殼倒映著昇入正午天空的陽光,她緩緩吐了口氣。想起自己正處在任務的中心,而且是前所未聞的混亂前端,卓婭的胃忍不住翻攪。

休旅車是銹紅色的,混在暗色錯綜的林帶不太明顯,因此排除疑慮的卓婭才有機會向車輛後方的小斷層看去,發現那包含無數苔蘚、枝枒和倒樹的綠色階梯,讓這身警服看起來像套道具。

「你說得對。」一會兒後她說,「但我寧願找個正常人比較能接受的說法解釋。我成為幹員確實不是因為報恩,我是為了繼承我父親的,還有許多像他一樣在切爾諾伯格去世的警察的志向而加入羅德島。不這麼做,我就覺得自己……」

轉接車內座機的通訊器傳出提示音打斷她的坦承。空拍機不能冒險進入低空,但從最高倍率看去,仍能發現朝礦井移動的人影。

伴隨通訊員測距的報數,烏薩斯人的耳朵讓卓婭率先聽見奔跑的踏步。緊鄰混合林的坡道盡頭出現幾顆人頭。眨眼。人頭擴大成半身。再眨眼,她看見長角的男人向此處跑來。

一名穿夾克的蓄鬍瓦伊凡,牽著……不,幾乎是拖著一名少女,在兩名民兵的護衛下狂奔。數度朝她們望來,不過並沒有發現三人。傑克倒是一眼就認出瓦伊凡,指名是他喚來壯漢阻攔。背靠著大樹,佩洛人看看槍套裡的法術銃。

「我去吸引注意?」她歪著頭問,琥珀色的眼珠突然沒了鋒芒。

「你是去送死吧。」看著護衛手上的步槍,卓婭萌生退意。退意後是冒險的不安。「他們離射程還有三十五秒。我有個主意,我們開車撞下隊伍的負責人,他們為了確保神將安全肯定會散開。」

傑克使勁搖頭。「這不是更像送死嗎!?卓婭搞不好還沒撞到人就被打成蜂窩了。」

瑪莉婭示意降低音量,又將盾提在肩頭。緊接著,在卓婭耳機裡的倒數剩下二十秒時,她蹲下朝駕駛座爬去。「我又沒說要待在車上。」

少女和競技騎士對看一眼,看似取得共識,卻沒人敢開口確認。卓婭不慌不忙地打開門,驗證記憶殘留的資訊。目標還在幾十公尺外。


離開活動中心,沿遮蔽連綿的騎樓和暗巷爬升約十分鐘,就能進入舊聚落的廢墟。生鏽破損的建築群蕈菇似地散落在綠茵裡。一條黑土質的道路通達山頭,像是多年生植物樹根那主次有別的基幹。

溪流幽然懸掛在左方黑色巍峨的山嶺上。蒼白飛流而下,傳到耳邊就成了茫茫的細雨。聽不見爆破或砲座的轟鳴,當然也沒有人煙,只有時而掀起的綠浪攪動空氣。

礦場的紫紅色兀然出現在不遠處,鑿穿山壁,形同棲土蟲類洞狀的消化腔。地質學上的六甲山礦井就從那裡開始,但顯然荒廢已久。怪手棄置,臨時搭建的警衛亭被落石砸開屋頂,荒草從中拔起。

礦井高約十五米,寬度容許聯結車交會,目測近十米左右。入口佇立在亂戰後的焦土上,猶如死亡國度的大門洞開。以深色晦暗的回音為背景,指向已然空蕩的岩盤。

若不是拉扯手腕的暴力由猶在,諾麗吉.斐拉幾乎要相信,這就是族人所說的沃土,而事實相差不遠。對自小在回收站和嘈雜市鎮間徘徊的窮人來說,別說見識了,就連知曉所處環境都很困難。女孩看著未曾想像的景致,心頭的某種糾結似乎解開了。

這是提奧托拉人的應許之地。零落於時代之下,四散崩塌的豐饒鄉。

礦業的沒落成就了六甲山聚落的遷移。居民二十年前就決定移居邊坡,因為受夠了礦井運作的煙塵和噪音,還有經年積累的慢性病。於是此處化為死城。即便有劇組或專欄作者為取材而來,入夜仍死寂依舊。

在這樣的廢墟裡,就連鬼魂都堪稱稀客,穆伊補充道。畢竟這片山頭從不缺少冤魂。與此同時伊曼.貝克特和他的皮革手套仍鉗著她的手不放,時而將法術銃提至腰間,扭頭張望,彷彿能瞧見不存在的埋伏。

連能聽見人心的技藝都不信,你還支持什麼民族運動?庸庸碌碌的傢伙。

在經過一幢洗石子和木材混建的平房前,她突然想到:那名稍早和眾人交頭接耳的醫學生不在這裡。旁人的想法不夠推敲出他的去向……而伊曼不感意外。醫學生投機、內向,上了賊船。被嚇得一聲不響地溜走並不奇怪。

另一個想法浮出,像氣泡啪地破裂。

必須警告卓婭。這是在她被倉促轉移前讀到的想法。來源是一個女孩,一名外地人。

她當然不認識叫卓婭的人,卻篤定女孩是自己搬來的救兵。聚落氣氛的驟變就是最好的證據。也不排除是伊曼的同夥失手造成,但是何必呢?機會來了,這比它為何出現更重要。

由於周遭安靜得嚇人,穆伊忍不住問:「老闆,情況好像不對。怎麼連接應的人都沒有?」

並伴隨大量的焦慮。諾麗吉覺得反胃。一次接收太多資訊就會這樣,這有助於她理解對方的焦急和自責。當這位雪國人與開動力裝甲的瓦伊凡走散時,思緒正達到高峰。

必須警告卓婭。她嘗試消化這句話,後來覺得沒有必要。情感是不需要抽換主詞的。


六甲山接力堆疊的景觀,容易讓外人誤判山脈的走勢和腹地深度。在佩洛人製造的混亂和警隊夾擊之後,拉沃.波爾離開伊曼等人,沿聚落臨溪的峽谷下到河床,繞進海河溪上游的隱蔽處。

雖說是隱蔽處,峭壁前的瀑布在舊時也作為豐收慶典的祭祀場使用過。換算成平坦地形,此處就是被沼澤和沼澤環繞的湖泊,半徑二十多米,四周有尖石包圍。

在拉沃終於抵達的瀑布下方,幽黑色的佝僂在喧嘩中沉默,直到他離得夠近,才笑著說:「我知道你會需要這些。」

水瀑淙淙,霧靄凝結在男人──起碼這是最貼和其異形體貌的稱呼──淡色纖瘦的肢體上,又在濡濕前流往別處。拉沃看得見那雙細長枯槁的腳,因為他累得爬不起身。他當然爬不起身了。溯溪而上的他雙腳濕透,手掌在滑落和抓取中劃傷;表情很臭,連打理情緒都懶,更別說表達謙卑了。

在那遙遠過去曾侍奉十餘代國主的不死僧人面前,這很失禮。

志願者出身混雜,唯有對舊王國的追憶相當一致。聖僧對此倒不怎麼在乎。那混濁的青藍眼眸恆常平靜,以致如拉沃這樣對與會缺乏興趣的人也會猜想,男人深刻、幹練的五官只是張面具。

何況在瀑布下等待的也不是他本人。拉沃不怎麼相信提奧托拉人口耳相傳的軼聞,但在今年發生如此之多的怪事後,他選擇重新審視所見的真實性。

就比如耶腓利姆──那渡海而來、受祝加冕的奇人,不僅僅是嚇小孩子的傳說。

幾乎所有提奧托拉人都聽過這些故事:他,一條有翼的魚從深淵上陸,以妖獸之姿日夜殺戮、變形,直到被蕃神征服,被刀劍剁成肉末……這是寫進國民教育的段落,卻不是傳承的全部。

否則他們也不會得幫助。在過去,聖僧更常被認為是王室導師的一員,為國祚祈禱,為軍略助陣。

拉沃所見就是他傳說中的異能之一,超脫源石技藝與機關,以生物之姿渾然一體的分身。生物通體焦黑,四肢被末端寬鬆的灰袍罩起,不過領口與關節並未紋上彩繡,證明僧人對名分不感興趣。

拉沃想起,在他還急著長大的童年裡,人們無數次講過聖僧的奇蹟。這時那分身已停在面前,隻手將他從癱坐中拉起。生不出恐懼或禮節,拉沃木然站立。

雙膝打直他才發現,面前的濁色長影有著驚人的身高。這是人類嗎?青年腰間一軟,差點向濕滑的石台倒去。

男人空洞的眼眶完全不像是活人。死灰的皮膚,紋著複雜金絲、光裸密緻的頭顱亦凝聚著無機物的意象。拉沃對自己的不察很有自覺,但就算這樣他也意識得到,在大袍下搖曳的絕不是人類。

是他一舉消滅了礦井後方的埋伏。四個步兵隊,22條陌生的生命,在察覺死亡前就已消逝。陸軍並未派遣增援,說明指揮系統還在狀況外,不過情況並不寬裕。

他抽離手掌,去擰吸水的深色褲腳。「我承認我當時太自滿了,閣下,我們的確需要您的幫助。觀測組已經找不到兩架動力裝甲的位置了,志願者也在減少,山頭馬上就會被包圍。」

他自認解釋得聲情並茂,然而僧人睥睨的目光(假如他眼眶裡的藍光的確是瞳孔的反射)告訴他多說無益。朝著不再辯解的青年,一道略顯冰冷的聲音響起。

「罷了,我們各自耽誤了一點時間。」僧人張開黑紗後方的下顎,「世道艱辛,惟兵隊耳目涉入之深出我所料。意即,我以為山民應當有所自覺。這可是你們的家園呀。」

「陸軍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了舊聚落。」他喘息著,「盯哨的被解決掉了,所以我們遲遲沒收到警告。」何況這些野人根本不受教,拉沃沒說出他的評價。

伊曼在行前告誡過定時聯絡的重要性,但不是所有人都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就向對講機重申短句。人的惰性往往超乎預期。「沒能及時通知您,我很抱歉。」接著他無奈地加了一句。

「我說了,世事難料。」聖僧,或者說他的分身意外地變得親切,「你們盡了義務,卻敗給天性、招來災禍,這由不得誰。可嘉的是你及時吹響骨笛,為我指出還能挽回之處。」男人瞇起眼睛。

「不,不必了,只要能拖延軍隊的腳步就好。要讓礦井崩塌的效益最大化,他們還不能退場。」

聖僧靜立著沉思,袖下枯指相捻,視線則投向石拱盡頭的房屋。從反應判斷不出對方的意圖,只知道這絕不是民粹份子在裝神弄鬼。比起是否成為棄子,拉沃更在乎男人出手的動機為何。就算神將的傳說屬實,「回收」這一行為也該是手段,而不是結果。

他們知道的還是太少了。關於神將,關於南方暴動的本質,是如此晦暗不明。

「你說你也耽誤了一點時間。」拉沃鼓起勇氣比劃著,「是什麼造成你必須派這個……分身,過來傳話?努連市怎麼了?」

僅僅這樣他就開始後悔了。聖僧的眼角輕輕勾起。

「礦工們一切都好,努連市的幹部們有自信在陸軍主動進軍前守住街道。問題在於復甦儀式的延誤。沒想到迦特閣下被埋在如此之深的地方。」

與此同時,蒼白的眼洞注視著他。發覺被審視著的身體越發滾燙,拉沃說:「目前為止是守住了,但我聽博尼說,您也給了他們一隻骨笛。」證明你同樣信不過那群南方人,他暗自想道。

儘管溪流依舊,潮濕和冰冷交織,拉沃仍聽見聖僧喃喃著「氣度不錯」,以重整口吻表達失態。「不過,你的面子並不值錢。伊曼.貝克特終究失敗了,你也難辭其咎。」

「您說過我是以暗樁的身分參與行動的。」

「這不代表你比他人安全到哪兒去。」聖僧彎身湊近,近到足夠讓拉沃看見他乾涸眼眶之中的光點。目前為止被視作瞳孔的滄藍色。無形、遠邃的光源。「倘若出逃順利,你也不必在此般使命之下承受同樣的壓力。」

「使命?除了盡可能把伊曼的想法同步給你,我不記得有被委託什麼大事。」

聖僧露出攻其不備的表情。雖然是遠端遙控的分身,面部肌肉的紋理倒是相當講究。

隔著遮蓋半臉的黑紗猜測他的表情好一會兒,一道恐怖的聲音響起:「你顯然不清楚自己的立場,孩子。那落魄的戰士沒說實話,他的走卒們跟著打掩護。僱傭兵們都知道他不會交出菲諾.波娃,反而打算在佯攻結束後憑人數優勢挑戰我們。這一切,不是你的聯絡,還得花一段時間才能明瞭。」

拉沃猶豫著。「這裡……還有別人?」

「同志們各司其職。」意思是沒有其他護衛了,他想道。公路已經封鎖。能如此往返平原兩端的,只有怪物了。

「在確保餘下所有人都並非伊曼.貝克特這等宵小劣種之前,各位尚沒有資格謁見我王。竊以為這需要漫長的考驗,但只要有你這樣不計嫌隙、將復興視為大義的提奧托拉人在──多多益善,統合礦業工會、各支僱傭兵隊和志願者就不是難事。人皆有二心,但不是所有人都膚淺到會混淆事物的輕重緩急。」

「我也沒有膚淺到會跟著這種人討生活。」拉沃抗辯道。男人空洞的目光重新停在他眉間,然後重重嘆了口氣。四處奔走的生活沒能感染他的想法,拉沃也懶得為同事辯解,但他確實不快。「你所說的先後順序,應該是基於你自己的想法。有人覺得名譽重要,有人覺得活著或有錢重要,要談攏其實很不容易……」

「告訴我,你對自己為何在這裡毫無概念。」僧人向他走來,不客氣地打斷道,「正是你們的辦事不利,導致我必須用倉促製造的分身解除計畫裡的變數,可怕的是就算這樣事態也沒能重新向正確的一方倒去。軍隊損傷大半,作為誘餌的甲冑卻沒能拖住其步伐。為什麼?除了有我們所不知的勢力阻撓,還能有什麼原因?」

「誰都沒想過羅德島會介入。他們不是州政府的長期合作對象,公所查不到什麼的。」

「無能和無力是兩回事。村落的抄寫員早早提過這個名字,認為該避免與之為敵。這場行動,這一系列與苛政的抗衡,不只有敵我兩種立場。你們卻把事情弄得更極端。」

還不是資源不夠。拉沃不服氣地想,他喉頭沙啞。「現在他們攪和進來了,事態正在惡化,聖僧閣下。我們需要您的幫助,您擁有降伏一切的力量,對不對?」

「若不是有求於我,你未必懂得謙恭。」化身睥睨著,「實際上你確實不懂。」

「對,對,我的確不懂。」拉沃抬起雙手,「我的任務是確保小隊,特別是伊曼和穆伊不搞小動作,我失敗了,也沒有及時遏止菲諾的誇張行徑。」

「問題從來不在你的責任感。」

「但我應該為現在的困境負擔一點責任,耶腓利姆大人!您給了我這隻笛子,安排這工作……」拉沃惱火地瞪著手臂。前臂陣痛,被尖石劃傷的位置微微發熱。他很挫敗。

「你想透過借貸償還虧欠?」

「如果您是指借助您的力量,我做好準備了。我什麼都會做的!」

「為了什麼?」

為了成就感、歸屬跟報復,還有無處宣洩的委屈,他想。因為他從未在某個當下對人生感到滿足。這輩子勉強能自豪的,也就是親自還清就學貸款。醫學從不是他的志向,但也不能說父親實際逼迫過他的選擇。基本上他是在家庭氛圍的驅使下自願走了這條路。

他去了南方最好的大學唸書,生活在定期的書信和壓力下,直到爆發。他接過畢業證述,隔天便備妥資金和生活用品,摸黑買兇,襲警,引打手頂罪收監,期盼基層官僚和員警動用私刑報復對方。以這層觀點來說,烏達卡爾的公權是值得信賴。打手死了,屍袋寫著他的名字,還沒認領就被火化,土葬。他遠遠觀望墓園。父母黯然離去。他那曾經要好的長兄抗拒著現實一事,倒是令他動容。

但那是某個瞬間的猶豫。他受夠了服從,這是優先於所有情緒的。他寧願將這當成一場宿醉。回憶形同折磨,提醒他是如何換來這全然空曠的生活。他並不厭惡他的父母,但也沒什麼好留戀的。拉沃最痛恨的就是把生存誤認成生活。

幾年前,在他為努連市角頭準備好幾場移植手術後,一名幹部為他和僱傭兵事業牽線。伊曼.貝克特在這時進入他的視野,滿足他進入戰場、回收傷殘者器官的工作。在接連辦妥重大的委託後,他以僱傭兵團體的醫生為敲門磚,放眼下一段職涯。此時他二十六歲。

他充當聖僧的眼線也不為別的。他有預感,打手在這場計畫中是最快被捨棄的一群人。

拉沃不敢張望。從近在鞋邊的雙腳和陰影判斷,聖僧正俯視著他。「為了被人尊重。」撐起發抖的背脊,他供述般呢喃道,「所以我成為醫生,但我沒想過變成千古罪人。」

收起輻射不止的寒氣,鬼影悄悄退開。「罪人?」

「在我生活的這個時代,歷史是由執政者編寫的。我、伊曼和其他人註定會變成事件的導火線……我無法承擔這些,所以尋求您的幫助。」

月藍色的光點隨眼眶收縮,望向遠方。一度穿透流水聲的爆裂音已經消失。「你不必承擔這些。」僧人笑了。

拉沃悻悻然別過頭,「因為您相信這場革命會勝利嗎?」

「因為你沒搞清楚,我為何站在這裡。」

平復不久的心搏再度加速。在憶起話中的冷漠為何物前,刺耳的噪音從拉沃胸前爆發。嗖嗖、唰唰。他最先沒發現那是從身體冒出的,然後劇痛由點爆發,伴隨毫無徵兆的乏力。

原則上他應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尤其在深色襯衫飛速被血染黑的時候。拉沃頓時陷入暈眩,腳步搖晃。然後劇痛的震央數增加了。他的腹部開了個洞,不知有多深,但肯定打穿了骨盆。拉沃想要尖叫,卻發現空氣正從脖頸的切口散去。他的脖子不知何時被劃開大半,鮮血汨汨。

他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他甚至沒看清凶器的模樣,只記得那冰冷、尖銳的感觸,像塊裝滿絞肉的豆腐。那不該被刺探的地方。

「我搞錯了嗎。」拉沃將僅剩的思維換算成一句疑惑。一道薄霧蒙上他的雙眼。四周不自然地暗下來。接著,他感覺自己跌坐在地上。

他必須用感受的,因為視線不管用了。

聖僧高聳的身影遮蔽了太陽,長袍蠕動,發出好似骨骼正重複折斷的脆聲。輪廓的冷色和嘈雜逐漸模糊,轉為某種流逝著、引起恐懼的低壓。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溫熱,黏稠,中央空洞。若要用一種定語形容,它首先是黏稠的。和脖頸一樣,和胸膛一樣。被尖銳的物體打穿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待他驚駭地將嘴張成橢圓,聖僧悠然開示道,「對劣種來說,對所有嗅不著命運氣味的陸地生物來說,這叫做命運。所以你們無法想像此刻會對未來有何影響。這是場革命,是令提奧托拉人這支部族重聚於蕃神旌旗下的契機,然而你們卻侮蔑它、恐懼它,懷疑你那無聊且無意義的人生在這推移下能否安好。」他停頓一下,視線微微揚起。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就像伊曼對我一樣,他對你同樣沒有講真話。他並未像我交代他的那樣殺死菲諾.波娃,而是以拖待變,覺得利益能阻擋這偉大回歸的腳步。神將終有一死,孩子,沒有什麼不用流血的獻祭。我來這裡不是為了挽回局面,也沒有需要挽回的局面。為了諸多黎民,梢明和罄業的繼承者必須犧牲。這就是你們的使命:為神將們陪葬。我王不需要無能卻滿腔熱忱的丑角。」

為了什麼?這是最後一次有意識的反應。然後他停止發抖。來不及止血。他感覺得到自己剩幾分鐘可活了。他蜷縮在濕潤裡,湍流依舊,傳入耳朵卻銷融成一片恬靜,一股熱浪,被鮮明地捻熄。這麼說來哥倫比亞的電影演得相當準確。在他看來,這確實是令人恐懼的掠奪。

當生命從體內流失,他終於體會何謂脆弱。

這麼說來是好奇心將他留在這裡。視覺失去作用,光線成了流動的暈影。可是膨脹著的影子遮蔽了太陽。

是聖僧離他越來越近嗎?男人有著吞食敵人的傳說,而他不符合,顯然也不配得到更多關注。在這叛亂中他的確無足輕重,懷抱無緣大義的私慾。他當然知道是聖僧的標準太過嚴苛。像他一樣、許許多多的人,在慾望中找到共同點,於是跳入這道波瀾。

他不過是被壞浪淹沒了。生命的最後五秒,他看見父親在前方等他……不過是16歲那年,責備他毫無志向的父親。

真是小家子氣。他剛擠出慘笑,呼吸就停下了。


異變正在發生。穿越彌留之際的朦朧,怪誕的輪廓在爆炸聲中擴張,大袍的弧線塌縮為直線堆砌。青年一動不動,失焦的雙眼倒映出膨大、張揚的肢體。那看上去就像節肢動物的特大號附肢,然而昆蟲和甲殼類沒有手掌和細長的指節,也沒有哪種節肢動物長著人類的胸腔、頭顱和五官。

構成聖僧人形的生物解除它的偽裝,卸下大袍,露出比例極度失衡的軀幹。更正確地說,那是由三個生物疊成、徒有靈長外觀的空殼。憑外表判斷,生物分為兩種:一種埋沒在布袍下,是兩團黏稠的膠狀物,碳黑色的神經束包裹在蔚藍清澈的肌肉下,粗糙如果核的桃紅晶體在中心閃爍。

岩盤上巨影婆娑。

聖僧的腦袋凝望著拉沃,在破裂聲中嘆息,張開覆蓋眼球的黑色肉膜。它,由胸腔、頭顱和手臂構成的異形脫離膠體,以酷似人類的手臂著地,翻身爬向高處,看駕馭著的魔獸完成蛻變。目擊者不再,沒必要繼續隱瞞了。聖人確實在此,只是外型妖異,彷彿與一切美好無緣。

剩下半截身子的人類則帶領膠狀物──那被拉特蘭記載為《遠界拓殖者》的海嗣,完成蛻變。人型挺起軀幹,像長著手臂的巨蛇。遮開覆蓋面顎的面紗,連著肩胛的手臂掃過地面,探查周圍環境。

這富行為能力的生物沒有視覺,仍在漫長的學習中理解「視線」的概念。眼洞中的光點就是它的本質。與膠狀物相似的軟體。它進入屍體,在還未腐化的部位形成特定的構造。比如末端有爪、能在毫秒間打穿碳鋼擋板的手臂,以及形同脊柱的長尾。順帶一題,貫入拉沃身軀的就是它。

這究竟是寄生範疇內的行為,還是有意模仿人體器官?聖僧耶腓利姆的化身,名為《輝人使》的生物,沒有足夠的智慧得出動機。

「不懂反抗,卻對他人的號召隨波逐流……常言道物是人非,庸材卻各有各的愚蠢。」形似魚類的人體挺起半身,觀望睽違百年的景象。「去地底永眠吧。至少當世界如鮮花盛開,你們還有功勞。」那頭顱光裸的怪物戲謔著。

岩盤低漥處,膠狀物脈動似的震顫。節律有序,繩狀的觸鬚在地上摸索,留下光滑液體。拉沃的屍體就在它們之間,但引起不了絲毫注意。

和多數海嗣,那些從深海上陸劫掠的異形不同,膠狀物舉止安定,比野獸更懂得服從。聖僧看著那柔軟的球體邊抽搐邊改變外型,觸鬚形成鱗片,然後長出吸盤狀、內有牙齒的消化囊。像是閹割焦慮的體現,暗示強烈,充滿原始氣息。

畸形的觸鬚撐起它們的身軀,觸鬚上還有觸鬚,但是體積更小,形狀更簡單,顯然是輔助用的肢體。

匯集肢體根部的膠質傳出沉悶的爆炸聲,不消幾秒,球體外圍冒出蕈菇般的褶皺。當半透明的膠質裙襬似地包圍球體,發出細微的哨聲,從岩盤飄起,好像在海中浮游。此時的膠質不再讓人聯想到怪物,而是富奇幻色彩的妖精。它不再脈動,觸鬚收入鱗片,軟綿綿地在空中旋轉,觸手招搖。

在熟悉從未接觸的空氣阻力後,激流下的靜謐突如其來地瓦解。膠狀物乘著動量與氣流,在天空畫出汙濁的飛機雲──當然,這是幾秒鐘前的事了。

在那之後無數剔透的觸手在同一瞬間砸向地面,驟現的十餘道衝擊波讓岩塊、苔蘚和土石拖著水花漫天飛舞。深植岩盤的動量搖撼著溪流,讓與之接壤的空谷迴盪猶如雷鳴般的爆音。

肉球化作光點,墜入聚落的建築群。

屬於拉沃的腥味流往下游。他倒下的地方不再是平台,而是如撞擊坑般的凹陷。就在水流漫過漥洞與斷流接軌時,無序的砲聲重新籠罩山腰。

「撞擊警報──!」

不知是誰發出的慘叫隨風扶搖而上,隨後被墜地的雷聲掩蓋。聖僧長舒一口氣。

即使朝代更替,山峰被天光切割,也不能影響他的回憶分毫。脫離感知範圍的海嗣拋棄浮游網,在撞擊的煙霧中展開肢體。露出長滿牙齒的筒狀腕足,讓來犯者領教其滋味。屬於海洋,降伏於蕃神的力量……

還有比這更喚起鄉愁的巡禮嗎?他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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