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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1)

飛魚吐司 | 2023-11-26 18:54:47 | 巴幣 1012 | 人氣 99


晚間八點四十五分,三輛陸軍特產的運兵車駛過第四個里程牌。藍底白字的鐵板在夜中如鏡般耀眼,隨著遠光燈接近,映出上頭寫著的數字:47。

平原陷落在幽深的寂靜裡,低垂的雲朵被稀疏燈火染成了紫紅色。導航顯示車輛剛通過最曲折的一段路。然而夜晚的魔力是如此強大,連體感與經驗都能塗改。公路在車燈射出的光團下延伸。就像在灰暗展廳裡重複播放的幻燈片,剝奪了時間的流動性,如此往復,直到打破循環。

待在不變的振晃聲中,格蘭迪.佛洛斯特出神地望著里程牌掠過車窗的閃爍。他看了看錶,隔著手套抹起鼻子。鈍器擊中的地方還隱隱作痛。他倒不是為此放棄與駕駛閒聊,不過步兵團的原則之一禁止在操作機具時分神。哪怕實行率見人見智。

如今負責開車的青年正躍躍欲試,想打破車頭102分鐘長的寧靜。實際上,他在他出口制止前就行動了。
「照這麼看,能在十點前回駐紮地都該開瓶酒慶祝了。」青年感嘆著,道破格蘭迪的憂慮,「怎麼樣,隊長?這個主意夠安慰人吧?」

「有你這樣的厚臉皮,還稀罕拿我當擋箭牌呀。想買醉就直接說。」

「別這樣嘛,理由是很重要的。否則這跟平常的周末有什麼兩樣?啊,平常是不會有這麼大規模的作戰沒錯。我想我需要更正一下發言。」

你要更正的可不只這些,格蘭迪想也沒想就別過頭去。男人彷彿被問及「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啊?」的中學生般聒噪不斷,直到對兵團駐地評頭論足過癮,才回頭顧及上司的感受。一切都顯示,他還是那個多活了二三十年、毫無應有成熟的大男孩。跟了他五年的那個。格蘭迪沒想過改變他的嘴碎,然而他實在沒有閒情逸致應付。

造成此番問題的不光是疲憊,還有人物力的損失,事跡敗露的風險和代價。死裡逃生的快感老早拋到腦後,只剩下不快和後悔。他不敢相信自己消耗如此多的時間在倆高中女孩身上,然而這就是怠惰的跡象。

即使是久經沙場的外籍兵團,面對陌生的敵人也難有餘韻,而他今年四十歲,卻有近十年在和南方的三流民兵打交道。他以為無論私兵民兵是不知分寸、充滿疏離感的,實則也大多如此。這些拿著武器的巨嬰,扳機扣了十下,卻連一條人命也不敢背負。

他躺進椅背,指尖感受車輪與路面間的不和諧。又是個蠻荒死寂的淺夜。他們本可以在四個小時前發車,趁亂避開檢查哨。任何車輛行駛在環山公路都很顯眼,於無風的星空下更是如此。徹骨的夜風裡,貧民區的燈火在腳下閃爍。

五十步笑百步?他憶起午後受到的指控。當下他甚至動怒了?

就因為被戳中痛處。當格蘭迪還在聚落後方爭奪神將時,這批指揮系統下的隱形人正在和溯溪而來的異形交火。來者是資料提及的海嗣《輝人使》。移動敏捷,憑指尖與鞭狀的脊柱攻擊,奪走兩名部下的性命,卻因破綻而被擊殺。飛落而下,在洶湧的黑潮中窒息。道理是相通的,他們不是因傲慢而大意,就是靠意外取勝。

那兩個志得意滿的高中生竟敢如此無恥,被自己說的漂亮話感動。

然而這契機是他給的。就如同每個脫口秀的段子,總需要有人起個頭。

「這麼說來前進指揮所也挺給面子的,我可不想和哨站的新兵講超過兩句話。」他邊說邊低下頭,想用黑暗麻痺暈眩。鵝黃色燈光從艙門滲進車頭,卻趕不走座位的幽暗。拋開顛簸不說,氣溫和光線確實宜人。

「但我們還是得去聽將軍訓話。」卡特斯青年語帶陰鬱,「現在這個情況,光是善後就夠麻煩了。」

「那座破礦坑早晚都會塌下來。髒鬼們提早動手,我還得謝謝他們呢。」

「因為把有問題的人都揪出來了?」

「因為能貫徹雷姆必拓第十四國防統合方針的指標。將不利民族團結、製造仇恨與反動的分離主義者扼殺於搖籃中。」他毫無感情地背誦道,然後補充:「用格蘭迪叔叔的話講,就是你說的那句話啦。」

「您到底背了幾份國防報告書的綱要啊?」

「看那些給我們錢、為我們行動背書的傢伙想聽哪一款。公職人員勢必要分工的,假如每個阿兵哥都在懷疑自己今天把槍口朝誰,該不該執行命令,軍隊連帶操都難。人是需要信念的,不節外生枝就是我們信念。」

「那您一定妥善處理掉妨礙收容的人了,對吧?」

格蘭迪需要思考一下他的本意。「最煩人的幾個當然解決掉了,不過管他的,就算活下來也興不起風浪。」他如此相信。儘管在頻發的意外面前,這隨機應變的答案實在不怎麼樣。

至少他仔細調查過了。待洪流將它的獵物埋入地底,他首先回到溪谷下游的指揮所。回報進度之餘,也查詢軍用頻道在相應時間的通訊紀錄,顯然沒人注意到他;羅德島則具備獨立的通訊體制,即使以任務需要為由也無從借閱。

崩塌停止時後方正亂成一團,能從羅德島的後勤那兒試探口風,倒算不上是意外。民間企業的後勤,尤其是醫護人員,往往會因為實地經驗不足而過分依賴戰鬥員的保護。即便是羅德島也逃不出這慣性。人們告訴他有個女孩中槍了,同戰友被困山區,可能凶多吉少。他故作哀傷,不一會兒卻傳來完全相反的訊息,那名中彈的烏薩斯人奇蹟般獲救,他們奪回的人質卻消失在廢墟裡。

丟失的人質。南境司令部耗費多年淘選出、貨真價實的神將。

青年將車速放慢,熟練地拿出鋁箔包。「我能問上尉一件事嗎?」他吸了兩口加鹽咖啡,重新踩緊油門後,忽然沒了骨氣。「……您知道神將到底是什麼嗎?」

他搖搖頭,「告訴我你是故意問的。」

「不,我是單純好奇。沒人告訴過我具體的情況。」

格蘭迪聳聳肩,後又向艙門窗裡的光源打探。

「那是像薩卡茲十王庭一樣的東西嗎......」

「嘿,嘿,等一下,誰教你這些的?」當然不是。儘管他同其他對薩卡茲人深痛惡絕的薩科塔一樣,用藏不住的厭惡模糊了焦點。

「維多利亞特遣隊的史丹。您應該見過他。」

「那頭眼角有疤的兔子?」他抬起眉毛,在得到回應後放下,乾笑兩聲。「見鬼,他搞錯了。魔族佬的地位是跟血統綁死的。靠著和蕃神做交易才換來、當完還得去死的九神將可不一樣。雖然從前──喔,大概是三百年前吧,神將也是靠家族傳承的,但那只是結果。實際情況是,一脈相承是為了方便,能決定神將給誰當的取決於別的東西。」
他舉起手比劃著,「後來因為出了問題,傳承的方法完全廢掉了,才變成現在這種抽籤似的樣子。現在知道格蘭迪叔叔在氣什麼了嗎,親愛的?」

「說實在的,還是不太清楚。所以擊斃神將是被允許的嗎?顧車的時候,我聽到您說不能奪回就殺死她。」

格蘭迪微睜雙眼,像是沒想過被這麼問。「嘖,這得問將軍了。」他活動著手指,「我聽到的說法是,神將想死也是有順序的。現在殺死那個小妹妹,神將的資格就會隨機轉給別的人。好過白送恐怖份子,嗯?」

青年盯著前方。「具體是轉移給什麼人呢?」

「我怎麼知道。」格蘭迪發牢騷般抬起一隻腳,「書上沒寫,所以研究所願意養她。這下科學家們沒東西可實驗了。魯爾曼將軍肯定不會炒了我們,但也別指望短期有新工作了。」

他惱怒地垂下手。步兵隊的副手敲了敲艙門探頭進來。當他被少尉帶進車廂走廊時,艙門唏地關上了。格蘭迪吐了口氣。「人醒來了嗎?」他沒什麼脾氣地問。

「剛睜開眼睛,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卡特斯男人向車尾瞄了一眼,一束光從那兒的窄窗透進走廊。窗戶通往醫療間,說白了就是兩張床和一個簡易消毒艙。「為了方便控制,您還是不要和他見面比較好。」

格蘭迪扳開牆壁上的護殼,從面板觀看車內的監視畫面。從車頭到醫療間的光源是遞增的。在長寬約四米的鐵製格間裡,一名持實彈的士兵危坐著,看兩名隨隊醫官檢查傷者。運兵車載有八名外籍兵團成員,獨立於六甲山作戰而行動的、編入陸軍小隊和警力的都有。

另兩輛車的情況略有差異,因為攔截神將的隊伍折損過半。這讓格蘭迪尤其憤怒,但再幹練的老兵也難以從山洪的起點生還。泥流在出現的第六秒壓垮了礦井的出口,然後用半秒,用四千大氣單位以上的壓力,壓碎在那兒的所有物體。他應該為部分士兵及時逃出,甚至擊破聖僧的化身而高興,但這並不能幫助他追回神將。

儘管男人確實知道些什麼。和從未驚艷過他的神將相比,這名志工具備的戰略價值或許在其之上。突擊檢查哨時,他迅速完成立場的切換,不惜以命相搏好銷毀證據。他之所以還活著,說是拜格蘭迪的狗急跳牆也不為過。

但願他賭對了吧。薩科塔人又切到醫療間,不為什麼,鄙視了諾維克.楊一眼後便關上螢幕。交代過少尉不可疏忽,自顧自鑽回車頭的黑暗裡。「是南境那邊有事嗎?」那名年輕的卡特斯駕駛問。

「是聚落的好男兒醒來了。」他坐下時頭碰到了扶手,「我不打算等回駐紮地再審問他。雅寧只會向咱們苛責浪費醫療資源,而對神將實驗空轉好幾年的事閉口不談。」

「要選在哪裡放慢車速呢?」

格蘭迪交握雙手。「脫離監視無人機的俯瞰範圍就行,但要在下公路之前。」他揚起頭,「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該是做做樣子的時候了。再說沒人知道能挖出多少料來。早點解決掉,我們還能裝作有意外收穫。」

然後忍不住想:他沒割下那烏薩斯人的一隻耳朵當戰力品真是遺憾。他沒有收集人體的習慣,但這麼做能緩解任務失利的壓力。他嘗試過了。惡性像條不斷下降的螺旋。人們喝酒、遊樂、熬夜,也是為了逃避。

「要是能知道他們的下一步就好了。」

「就算這樣也虧到連底褲都不剩。」他不加掩飾地吐露道,「媽的那兩個角色扮演中毒的小女孩在我眼裡就跟屍體沒兩樣,奇奈。你懂人在拿手的領域被教做人的屈辱感嗎!?」

「死人也有屍變的時候嘛。」被喚作奇奈的青年悠哉一笑,「雖然從能偷到的資料來看,上尉遇到的也不完全是外行人。」

「不是外行人怎麼敢穿那種蠢裝備?」格蘭迪越說越惱火,「任何懂實戰邏輯的人都不會只穿薄薄一件防割纖維背心就上前線,還不做抗法術處理。另一個穿防暴裝的還過得去,但那頭比我小學教室後方永遠洗不乾的拖把還猖狂的長髮同樣也毫無邏輯可言。腦袋是沒被人拎過嗎?」

「就算有也是私底下發生的,雖然我更傾向沒有啦。」遠方有來車鵝黃色的光束掃動,從彎道轉入對向,「那可是耀騎士瑪嘉烈的妹妹。假如出人命,會是個不錯的戰績喔。」

「你和這叫瑪什麼的還真熟。你們認識?」

「是她單方面有名啦,她姊姊還是上屆騎士特錦賽的冠軍呢。剛看到共享來的資料我也嚇了一跳。沒趁機拿個簽名真是虧大了。」

「別節外生枝──算了,講得像我打贏了似的。還有,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她肉搏時的打法是有搞頭,其他部分和轉播裡的幾乎一模一樣。」

就像大陸上的其他現代國家,普通人要在不離開本國的前提下獲取他國資訊相當困難。若是在媒體或外交單位內有交情,或許還能趁機託些運舶來品;至於格蘭迪這種外籍軍人,只能用大把鈔票爭取運輸名額了。

好在這仍比民間郵寄便利。「您原來會收看這類比賽呀。」奇奈問。

「打發時間罷了。要不是一屆比屆沒意思,我還打算預購下一次的藍光版。」薩科塔人說。他似乎很享受年輕人訝異的表情。「因為不用死人就能分出高下的戰鬥很少見呀,而我就想看他們破戒。」

「聽說發生意外的比賽,影像能炒到預售價的五倍以上呢。」

「實際上是八倍左右。從前規則不完善的時候可能還有點看頭,但現在別說是大場面了,新一代的卡西米爾人甚至都沒有品味事故的覺察力。看見根斷指就能把坐在搖滾區的嚇到嘔吐。好笑的是,激烈過頭的賽局同樣能趕跑他們。」

「因為怕掃到颱風尾?」

「講點內陸人聽得懂的詞吧。你知道,不是所有觀眾都做好被波及的打算,但孬得敢不顧周圍眼光,在對戰高潮時離場其實挺需要勇氣的。像耀騎士奪冠那屆我就覺得雷聲大雨點小。」

「我記得臨光家贏過兩次冠軍?」

「你大可說瑪嘉烈.臨光贏了兩次。她那靠蹭家族名聲出道的妹妹,相比之下簡直像啦啦隊。她在第二次預選的表現還挺讓我意外的,但事實證明,她就和她姑媽一樣。再有自覺也跑不出這片叫耀騎士的陰影。」

奇奈似懂非懂地點頭。他大概覺得無所適從。格蘭迪知道今晚的自己健談許多,這相當反常。「上尉看得很透徹呢。」但青年仍擠出這麼一句。

「殺太多人的後遺症。」格蘭迪趕蒼蠅似的擺了擺手。青年不再回應,因為他對這話題的感想還不夠多。總會變多的,格蘭迪知道,但他希望再晚一點。

即便是再窮凶極惡的人,第一次奪走人命時也充滿忐忑,甚至會抱持罪惡感。人都是有罪惡感的,差在這能否成為倫常的砥柱,或貶為庭審上最不具公信力的說詞。但格蘭迪.佛洛斯特早在1077年跨出第一步,並由此習慣、深陷。他不曾為殺人找半點藉口,正如他從未聽死者的辯解那樣。

除了第一次,那是啟蒙,也是最特別的一次。那年拉特蘭尚在炎夏,他十三歲,還在被爺爺拿菸頭燙腳趾的年紀。由於工作,身兼執行人的父母長年在外奔波,只在佳節或淡季返家,給了格蘭迪性格頑劣的爺爺足夠多的時間與他相處。

可這不是典型的家庭暴力。
扣齊灰色鈕扣,將執行人勳章掛在客廳最顯眼處的爺爺喜歡小孩一事,在這聚少離多的家裡似乎是常識,而格蘭迪的父親加入公證所也並非偶然,更像是為了逃離家庭。代價就是娶妻繁衍,而祭品正是佛洛斯特家的兒子。

不成威脅的虐待、體罰和欺侮幾乎摧毀他的童年;但教會他戰爭、死亡、人情,乃至大地如何險惡卻迷人的也是他爺爺。比起內心陰暗,爺爺更常作為引導者受他敬重。玵那些堆滿雜物的都市窄巷,懸掛紅色海面的落日,礦石病患者卑劣且盲目的生活方式,還有與之周旋卻總能勝出的老佛洛斯特……類似的故事,在格蘭迪聽膩前不知纏著他說了多少次。

但他最後還是膩了。厭倦止步於空談的奇景,對家門邊那條與教堂相連、一成不變的老街,更討厭習慣失格的父母。即使這麼做可能觸犯戒律──寫入經文,約束全體薩科塔人的教義,招致天罰,一個誘人的念頭仍在腦中浮現。

罹患肺疾、日漸衰弱並消瘦的爺爺,成了他曾想清除的下等人。

幾經演練,他選在父母歸來的前一夜行動。這亦方便讓他們第一時間產生合適的反應。他用禮盒跟魚線做了陷阱,內部是上膛的源石銃,將在掀開盒蓋時擊發。

直到子彈射出為止一切順利,但貫穿肩頭的槍傷並未帶走老人的生命。他痛苦、蜷縮著抽動,像找回五年前的活力,然後忽地沒了動彈。

眼神到最後也緊抓門邊的少年。那像是驚恐、憤怒和驕傲的結合,一句他常說的話:「真有出息。」

槍聲驚起對街屋頂的鴿群,但沒有人會發現。格蘭迪早就知道,那些樂天、傳統的薩科塔人即便死去,也會對安寧深信不疑。拉特蘭缺乏的正是異常,人們或是毫無察覺,或是自欺欺人。他將這看作是自願的苟且。於是他開槍打傷自己。銷毀證據,偽裝成搶劫的生還者。

至於以見習信使的身分加入外籍兵團一事,只佔他回憶的極少部分。儘管父母總在他欲將遺忘時提起祖父之死,格蘭迪也從未愧疚。神沒有懲罰他。放任他思維瘋長的人毫無責任感,即便現在,也對他的生活不聞不問。他還是會定期匯錢,但也僅止於此。

「聽說陸軍下周有大型的軍事行動。我們到時候還能參加嗎?」奇奈忽然又問。

那位南境司令部的將軍臨行前提過此事,但格蘭迪更愛專注眼前,而不是死了就毫無意義的安排。

「什麼參加,講得像校外教學似的。」他索性接過話題,「身為光榮的雷姆必拓軍人,可沒有權力拒絕命令……雖然我是挺想放假的。」然後天使笑了笑,為安可般的話題收尾。

輕快沒有不妥,因為他們總算熬過來了。代價慘烈,但一切還有機會挽回。兵團的主要戰力還在南方,羅德島也沒傳出被友軍襲擊的消息。另外,他們似乎俘獲一名神將,要不是戶口調查需移交南方代理,他們甚至可能靠關說交換俘虜。

格蘭迪將平板接通塔台,檢視起車載感測器的影像和資料庫。架設於車頂、受外接電池驅動的感測器,可以標記方圓五公里內的源石能,並與現有資料比對。資料庫包含陸軍歸檔過的分析,對源石兵器乃至術式的波型皆有紀載。

自成文以來,太多人賦予法術不必要的神祕性,但區分其體系間的落差確有必要。而就「無法被解析原理」這點,薩科塔人的銃、薩卡茲的巫術和飛機一樣,是迫於無奈的不求甚解。

所謂蕃神權能就更不用說了。不同於巫術或源石銃,那是從未被記錄的法術體系,感測器能否察覺還須一試。看著重現偵查狀態的光圈如脈搏起伏,格蘭迪立起平板,十指沿外殼敲出節拍。

車輛外的世界還沉湎在漸濃的夜色中。就算從高處俯瞰,遠光燈也會像夏夜的螢光般飄搖。黑暗包覆著山林,包覆磚瓦,包覆發生過的、深埋地底的罪惡──就祈禱咱們不配被盯上吧,格蘭迪想道,又覺得自己沒什麼好避諱的。

無關乎身分,殺了這麼多人,被報復也算死得其所。過去,提奧托拉人似乎會將戰爭和死亡獻給蕃神,那麼敵人就算想報復,也只能找不存在的偶像討說法了……

一閃。某個瞬間,單薄如絲的銀光掠過了視網膜,又兀自消失。

接著對向車道的小轎車從旁飛逝。格蘭迪不知怎地緊繃起來,向駕駛座一望。青年似乎也看見那道微弱的銀光。反射車燈,懸掛在半空的純色線段,像是顯示器出了故障,一種短暫的、水平線似的冷光。線條迅速消失,也可能是錯過特定角度,進入擋風玻璃的死角了。

格蘭迪按動平板,調出銀光閃爍當下的結果,然後提高感測器的敏感度。不消半秒,一顆暗色光點在螢幕上的圓形末端出現,乍響的警示音傳遍車廂。

感測器以光線明暗代表環境中的源石能梯度。不知為何物導致,但遠低於常態色調的暗點絕不尋常。源石能充斥在大氣中,然而該處卻出現斷崖式落差。格蘭迪只顧著抽出計量值,丟進資料庫核對。

「應該是法杖的流動作用吧?」奇奈不解地問,沒有減輕車速的意圖,「廢棄的施術器材常常會變成這樣。雖然取出了源石,管線還是會吸取周遭的源石能。」

「對,對,但空洞中心也會有相應的高數值物出現。」

報錯的短促音節還在持續。就在格蘭迪開口敷衍,並發現對比結果與任何紀錄皆不相符之際,暗點突然開始移動。距離以秒為單位變化。窗外夜色如常,卻再不能帶給他平靜。格蘭迪接通車內廣播,聲音與進門的少尉重疊在一起。

「源石能反應。相對距離36,速度推定為40公里。」

邊與盡責的警報系統糾纏,格蘭迪看著他的副手離開監控室出現在座位旁。說來既遺憾又慶幸,這位前職業軍人的心智比起車頭二人更像正常人,因此對夜間可能發生的遠距攻擊心存忌憚,聲音也比平時低了一些。

也不排除是目送戰友枉死的消沉難以掙脫。「上尉,我建議進入林蔭帶後就放慢車速。運兵車沒有對空射擊的武器。」

格蘭迪起身欺近。「你想擊落什麼?」然後繞過少尉,靠在駕駛座旁的窗前,「創外沒有任何燃料推進的光源,也無法證明對方的目標是我們。這是非常時期,格洛。就不能是路過的無人機嗎?」

「但匿蹤塗裝應該會配合源石波的背景值……」中尉不放棄思考,但他和格蘭迪同樣說服不了對方。盤倨螢幕邊陲的光暈之暗,彷彿吸收了感測波本身。

「抱歉,所以我應該怎麼做?」奇奈在後照鏡裡無助地觀望。

「我會聯絡另兩車的駕駛,在那之後放慢車速。」中尉再度向格蘭迪求證,「假如是偵查用無人機,這個距離已經夠分析車種了。突然放慢只會讓對方起疑。」

「那就保持現狀。離開彎道後讓喬和安德魯上機砲,紅外線……」

「上尉!」奇奈忽然大叫。

才聽見他沙啞過頭的高音,一道涼意便橫穿格蘭迪的下腹──在那之前,消失已久的銀光在他眼底重現。驚恐地殺到,又一掃而過。某個瞬間絲線似要將車輛一分為二,毫不減速地融入玻璃,後來卻唐突消失了。是幻覺,還是恐怖電影的反芻?穿透感無比虛無,然而隨時間擴大的異樣感,卻讓格蘭迪失語了。

他無意識地一瞥,卻看到寒光掃經之處的車體出現了黑色的線段。後來他發現那不只是浮於表面,而是俐落的切口。細細的刀痕發出框啷框啷的聲響。瓶蓋毫無徵兆地從保溫壺掉落。水灑了出來。

連同一部分的瓶身滾落在地的,還有半顆奇奈的腦袋。以惶惶欲張的上顎為界,青年的半張臉不見了,齒槽剖面圖似的露出來,揚起的舌尖也被切下。像是有人拿刀將照片攔腰切斷。

格蘭迪痴痴地摸向腰間,痛覺漸起,卻再不能影響到他。在他腰帶上方五公分處也有道切口,和車門、中尉腰際與窗戶上的一樣,單調而臻至完美。

格蘭迪還在思考,但他更願意將這看做死前的遺念,血流從縫隙滲出,欲將撫摸的指尖乏力了。痛覺自腹腔升起。很痛,比取出戰時中彈的手術還嚴重百倍。

但也悄然退去。僅剩的思維給出答案:那條絲線將整輛車腰斬了。

「是誰……」

在什麼時候下手的?他發不出聲,卻突然感到放鬆。他不否認其中有隨遇而安的妥協。微乎其微,更多的是對這痛覺的讚嘆。多麼漂亮的軌跡呀。光環消失。放任視野被溫熱的黑暗籠罩,格蘭迪跪倒在地。

他的下半身是如此,而上半身先其兩秒鐘前兀自滾落,掉入腳邊的血池。
 
沿慣性切開行經的一切物體後,搖曳銀光的絲線解除與護欄的連接,消失在黑暗中。

和打頭陣的車輛不同,另兩座移動鐵棺的駕駛甚至在察覺殺機驟現之前就身首異處。高速震動的細纜穿越駕駛頸部的位置,殺死了十八名外籍士兵。面對削鐵如泥的凶器,漆上抗法術塗層的碳鋼車殼形同紙盒。
遭到斬斷後,相對輕巧的上半部不帶眷戀地向後噴飛,探出車窗的光柱隨之搖動。

好在不至於偏離太多。駕駛身首分離,但軀幹仍執行著大腦最後的命令,直到熱浪衰退,心臟不再搏動。這會持續個五到七秒。失去指揮的運兵車慢慢停下,剛進入可謂滑行的速度,還沒著地的屍體就砰地倒成一片。

血像翻倒的紅色油漆般擴大。帶隊的車輛撞上彎道前的山壁,發出一聲低響。兩塊同型的鐵箱接連追撞。車隊完全停止了。

隨著車輪扭轉的哀聲漸弱,纏繞於邊坡護欄的纜線──或者說及高密度的纖維單白──逐步鬆脫溶解,顯然是消耗品。絲線根部與黑暗中的異形相連。一具徒有胸腔的半身人形,在夜空下,它雲藍且剔透的眼睛就像星點本身,但只要看上一眼,就不會認為它與人類有任何關係。

枯槁的胸膛被四條手臂貫穿,肋骨如格柵排列,無數腫脹發光的肉球閃爍其下,與不成比例的脊椎相連。發出超高頻震波的器官就埋在脊椎的末端,兩顆斜向的深孔,沿箭矢狀的尾尖並列。

架設纜繩陷阱時它埋伏不動,只透過絲孔射出的線段感應氣流,令人聯想到地棲的蜘蛛;基於本能它亦可調節體溫,偽裝出契合環境的擬態,以便捕食。

雖然聖僧並不會讓它的左右手重演同類的盲目惡行。將攔截視作唯一目標,冠以輝人使之名的海嗣轉動眼珠,背對燈火寥寥的峽谷,開始清掃車上還活著的士兵。

車頂成片滑落。它將之扔去,撕開押隊車輛的艙門,有位一息尚存的庫蘭塔人舉槍想射擊。輝人使射出纜繩,線頭垂降在他身上半秒,覆蓋的區域便四分五裂;它又看到儲物艙飄出廢氣,於是用手爪捅入,二氧化碳的濃度變高了,溫熱的紅水滲出縫隙,積在走道上。

它仔細查看一圈,轉而用同樣的態度對付逃兵和剩餘車輛。也許是格蘭迪.佛洛斯特的異常所致,與他同列的薩科塔人不需要相仿的嗅覺便可出入戰場,儘管如此,還是養成對他的依賴。實際上薩科塔人總是爛漫且狀況外,而在輝人使這步入現實的惡夢出現後,他們的經驗就徹底作廢了。

切落天使與有鱗生物的頭顱,異形向最前方的車輛進發,那兒還有人的氣息。它活絡爪尖,胸前雙臂與長尾並用,爬向仍未停下的蜂鳴聲。

運兵車裡,源石能感測器其實還沒停下。也許是備用電源或格蘭迪無意識釋放的技藝所致,呈像用的螢幕仍在閃動,標示出攀附電波邊陲的暗點正在接近,越過形同天塹的山峰。

雷聲朦朧不清。在轟鳴的另一側,膠質的肉膜遠遠地拍碎了音障。當雷鳴掠過巴恩斯山脈的高峰,又驟然止息,化作長影落下。膠質融化滴落。《聖僧》耶腓利姆彷若被寒風簇擁著,自茫茫夜色浮出。

聖僧並不如他的手足那般妖異,卻也與人類有本源性的不同。一言以蔽,就是完全不像人類。長袍。白膚。四肢纖細。超越兩米的身高沒有換來威嚴,卻投下四百餘年光陰也未能阻斷的恐怖。原因各種各樣,根源無一例外是對這惡夢的真實性備感戰慄。

實際上,在同日正午呼喚海嗣的輝人使很好地詮釋了他的知性,但屈居模仿的海嗣,學不來聖僧苦修而成的儀態與詞藻。儘管眼下唯一人得以見證,他也義無反顧地致上禮數。

沒有必須死去的人還活著了。「諾維克.楊,」輝人使從他與車門間退開,「告訴我我沒有傷到你。或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還活著,聖僧閣下。」一聲低沉的男嗓掙扎著答道。

「你像我手足所見那樣平躺著?」

敞篷的車廂再次傳出聲音。「我首先得知道外面是怎麼回事。我傷得不輕,所以沒辦法回應您的營救。」
「聽得出你花了一番功夫才得出這份恭維。」

耶腓利姆停在車前台階時,聽見拉扯束帶的滋滋聲。他突然想起這個時代的繁瑣和不必要。

在平原還受王國統治時,重度燒傷的戰士會先被放入膠池,池中是與海嗣相近的膠狀物。人類當然不可能沐浴在生機細胞中,所以他調整比率,調整到能修復地面生物壞死的體細胞。「當然,這麼做我們便能禮尚往來,遺憾我不擅長奉承他人。」

「那也比我聽起來動聽得多了。」

車廂晃動。耶腓利姆踏上台階。在對四百年前的生者而言足夠新奇的貨艙裡,四處是成對倒臥的人體。隔著艙門看去,坐守車頭的駕駛幾人早就沒了氣息;朝反方向一望,則能看見滲出白光、因緊急制動而敞開的醫療室。氣息越發強烈。

他自己的氣息。

跨過莫名而終的士兵,他探入透出光亮的房間,那兒有諾維克.楊掙脫半身束縛的身影。他四肢精壯,皮膚卻爬滿可怖的紅斑。連病服也不給,就披了件外套……對一名年過半百的喪子之父而言,還真是不留情面。諾維克扭頭便發現了他。半臉焦紫,傷痕如葉脈爬滿光裸而崎嶇的腿,眼裡有藏不住的難堪和無力。
「怎麼回事?」諾維克勉強擠出疑問,「您不是要從六甲山接回神將嗎?」

通常他會立即斥責不知藏拙的戰士,但時代丕變,而他確有疏漏。主因源於自負。他想著,陷入沉默,直到冰冷的空氣嗆著諾維克。

他仰望頭頂的黑紫色深淵。「別在無用的掙扎上浪費力氣。」

「我快成功了。」男人更加奮力地伸手,「只要解開床框下的魔鬼氈……」

「停下,否則你會連束帶一併解體。」

諾維克果然停止反抗。耶腓利姆遠遠地揮手,線繩隔著虛空劃開病床上的束帶,扣環隨反彈墜落在地發出一聲輕響。「你是傷員,得維護僅剩的價值。」

男人嘗試起身下床,再拚了命站穩,顫抖和喘息的幅度稍微大了一點。男人別開目光,同任何對自身狼狽模樣有概念的男人,不得要領地開啟話題。期間耶腓利姆取下一具無頭屍的衣物給他,之後男人總算恢復一些精神。

他們匆匆同步資訊。知道居民有意外傷亡,諾維克難掩挫折。「我不知道那薩科塔人怎麼發現的。」

「一念之間,好在警力正式行動的時間比這晚得多。」聖僧向車頭方向一瞥,「諾維克,你覺得丟臉嗎?」

「只是覺得難堪吧。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又是被悶在火堆裡,又是被草草治療就綁上病床兜風……抱歉,我竟然開始自言自語了。哨站失手當下,我銷毀了資料,警察沒辦法再查下去。您說入夜後警方就停止盤問,可能是因為這個。」

「也可能只是累了。事到如今那群狗奴還稀罕證據嗎?」

「在我們這個時代,有種東西叫輿論。六甲山一直是原住民聚落裡相對配合州政府的。為了維持形象,我想官方還會把這次混亂歸咎於境外勢力。」

「孱弱的國家,寧願相信所謂反抗的品德只能向外索取,也不願意將弱者視作弱者。這本是啟蒙的契機,宦官卻更願意將這看作循環──我就當作是這樣吧!在回答我一個問題:可知你們何來弱小一說?」

「因為只有弱勢才需要反抗。」諾維克說。雖然怨憤,他還是發自內心這麼認為。

於是耶腓利姆點頭。「但是再宏偉的生物也始於胚胎,別忘了這點。任何人都有流血和脆弱的時候,差別在於何人因此成長,何人拘泥。羞恥便是如此:跨越的人很多,瞻前顧後的更甚。」

「畢竟失敗了可沒有保險能領。」

「那個憑機率坐收暴利的系統?」在他們的時代,這會被稱作灌迷湯,但這確實是誘人且善用天性的行業。比失去更可怕的是無力挽回。人們付出代價,於是換來後盾。

雖然也有不認帳的保險公司就是。「也罷,過後我再去了解便是。」聖僧轉動眼珠,「從實交代。任何只有這群外地人才知道,警察則一無所知的資訊都可以。然後我會替你解除這灼燒之痛。」

「別連我這條命也拿走啊。」聖僧搖搖頭,似乎是因為冤枉。諾維克看了眼活動床。「南境過幾天會有動作。可能是努連市遭殃,也可能是基爾或努巴羅。陣仗很大,連北部都有兵力支援。」

「沒有異教之國助陣,差別便止於屍體的多寡。」耶腓利姆環顧腳邊。兩具屍體被攔腰截斷,兩具則身首異處,倒在門邊。「諾維克,你有家庭吧?」

「並不是所有家庭都能變成後顧之憂,」聖僧拾起槍型法杖時,諾維克答道,「我們說好了。」

「我理解令郎在你心中的地位。對人類而言生育是神聖的,也因此,自私的繁衍才令人作嘔。」

「事無絕對,也有不得不生下孩子的情況吧。我倒是不在意誰怎麼出生,只要他願意為他所認可的價值奮鬥就好。」

「即便你已經失去了?」聖僧赤裸地問,「闡述很美好,但弄臣與宦官亦能誇談。你的行為和眼神表達得很清楚,你不信這一套。」

「這和我的反應沒有關係。南境的士兵來襲時西奧拉也在,她可以……」

耶腓利姆清楚,今天在聚落駐點的居民都是相對忠誠的一批,儘管初衷不同,仍為聲東擊西的作戰盡了全力。苛責沒有必要。他也曉得礦井帶來的混亂沖散了伊曼的人馬,還失去一名神將,但他無法不停止追究。

「沒人能證明你當下在想什麼。」所以聖僧為此作結,「我王曾想過,計畫是因為牽涉關鍵者中有人動搖而翻覆,現在看來也不無可能。我不希望有機會證實這種疑慮。」

「那您更該趁早解決我了,一了百了。」諾維克並不坦率。

「淨是違心之論。在你同其他人聚集在山頭,抬起槍頭、詢問我是否與那已然作古的王朝有任何關係時,難道正如此盤算?」

「您清楚我不會擅自死去,我也知道您沒有這個打算。」否則就不會切下手指,放進吊墜作海嗣護符了,聖僧猜得到下半句。諾維克的任務本是應付審查,再趁亂刺殺調停單位。是這輛車,來自南境陸軍的阻礙太過突然,耶腓利姆不得不親自介入這透明人般的阻礙。

「這樣就好。」見諾維克保持沉默,聖僧繼續說:「預計由我接收的兩名神將出了問題。一名十分虛弱,一名被商人劫走了。一間藥鋪,一群好事者。」

「您希望我從他們手上奪回神將?」

「有必要我會自己去取。」洗脫浮於表面的平靜,深孔中的藍星閃爍凶光。「我們的敵人是雷姆必拓,是竊據王國福蔭的夜盜之族裔,除此之外的敵人皆有可能與我們同列。」

「那麼神將……」

「梢明神將還沒有必要獻身。當然,各位能擺脫礦井帶來的困擾也很重要,但任務旨在回收神將和偵查。」耶腓利姆截斷話鋒似地開口,指尖伸入夜空,猙獰如枯木。「這是我們的共識。現在看來雖不至於一塌糊塗,也很難稱得上成功。」

「知道了,」諾維克點頭,「要由我繼續監視警方和羅德島的反應。」

耶腓利姆被勾起興趣,考慮是否要繼續這個話題。羅德島。稍早負責通聯的內應向他報告時便提過這組音節。這是劫走神將的結社之名。他對企業本身沒有興趣,倒好奇他們為何與壓迫者為伍。

但他只猶豫一下,便惋嘆道:「你應該值得更光榮的使命。」

「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我可以保證──在抵達這一結果之前,有勞你繼續蒐集情報了。」

「我就當作是養傷的優待吧。」諾維克起身,從腳邊的屍體奪下短靴。他們先後沿通道離開車輛。重回冰冷曠遠的山崖,當暈染夜光的燈火閃爍,刻畫出諾維克眼角的深紋時,這位前巡警幾乎是含情脈脈地俯瞰。一張有限卻蒼老的臉。短暫是相對的,風霜則油然而生,就連寂寥的夜景也顯得黯然。

這就是王想要的士兵。懷揣鄉里、典型的提奧托拉人。

甚至不需要承認。「你果然有這種雅興。」聖僧自嘲般笑道,「不懂為這片景色駐足的人,也不可能理解我等追求的復興。我很高興我沒有看走眼。」

「我只覺得這一切太瘋狂了。」諾維克轉動眼珠。學著他慎重的窺探,耶腓利姆收起眉角。「在這之前人們幾乎都放棄了。代代流傳的故事現在早就沒了影響力,要不是你們,多少人以為香漣的傳說就是場騙局。」

「人只相信能夠理解的規律和現象。知道四百餘年的粉飾並未將王國的存在消磨殆盡,我其實相當感動。雖不能以事實自居,至少以信念之姿傳承……罷了,遲早會回歸正軌的。」

而神將回歸的傳說不止於此。

「但無從定義的現象更容易引人注目。」諾維克沉吟道。他轉過頭,忽然換了口吻:「我是指,您真的有必要將三輛車攔腰截斷嗎?」

「他們是為神將而來,不能輕易放過。敵軍各部的資訊差還有操作的空間。」

「您可是用絲線把運兵車橫著切開了啊。」男人不放棄地強調。當他看到聖僧陷入困惑的表情時,耶腓利姆再度為時代和觀念之差感到挫折。「我必須提醒您,軍用運兵車的材質足以承受中等口徑的實彈,刀具更不用說。」

「這麼說來,你們是靠法術達成這一現象的?」

「也許有人可以,聖僧閣下,我相信有術士辦得到。然而即便是他們,也無法在料理人體時如此精準。我很感謝您出手相助,但這麼做相當於增加我們的威脅性,您應該用更低調的方式解決此事。」

所以不會有人像裁紙一樣,將乘員同車輛一併腰斬。「那羅文.賽謬爾又是怎麼回事?」耶腓利姆低頭問道,「1093年,《彎道劫殺》的主角。他就是靠著法術鋼化纜線,一舉殺光整車的強盜。」

諾維克看起來像在回應一個孩子。「好吧,閣下,羅文是位演員。作為一名演員,他有必要把戲演得像真的一樣。」

「我知道演員是什麼。但……」耶腓利姆忽地沒了矜持,「我不理解,誰允許這個時代的演員虛構故事了?」

「他們不需要被賦予,閣下。這叫做創作自由。有些人因此規避出版審查,有些人用它講不切實際的故事。當然彎道結殺是部好電影,但內容的真實性不高。正因如此,那段橫切車子的畫面才經典。」男人如此解釋。

「所以那些都不是真的?」

「它可以是真的。但普通人的常識想像不到這些。」

「但你看看這些公路,那些螢幕上的數字和陸上行舟,哪件不比這麼一部影像還要不可思議?」

「時代不同了,閣下。即使是普通人,價值觀也會變。」

這就是他不能接受的現實。放任永恆因他的缺席而失去優勢。耶腓利姆思忖著,最後寬容地重整語氣。「罷了,我會把這筆帳算在埃德加影業上。」他舉起消瘦的手臂,「現在獻出你的肩膀。去除火紋是來不及了,但醫生託我帶了止痛針和藥物。打理儀容,然後我們各奔東西。」

「您在六甲山要辦的事已經結束了?」

他應該不清楚才對。用半個瞬間自問自答,聖僧轉過頭,直直望向遠方的白芒。以公制為名的山與夜色相融。幾盞高功率探照燈地上晨星般閃耀,被無法照亮的黑暗包圍。「辦完事的是那伙雇傭兵。在階段性的任務完成前,我還會再來。」

「這和炸毀礦井有關嗎?」

「任君想像。我聽說雷管故障一事讓引爆的規模降低,好在有軍方介入,企業不會太快修復坑道,但也撐不了多久。你們得盡早決定下一步。是要徹底搗毀,還是相信商人的愚蠢?」

「相信能讓最多居民不用為環境付出健康的那項。我是這麼認為的。」

「這就是謀求福祉的思維吧?我能理解,不過量力而為相當重要。」聖僧召回輝人使。

那提線木偶般的海嗣攀上大袍,貼近胸口,骨色的鱗片齊一如胸甲垂下。

「人類壽命短暫,其見聞、影響所及亦有盡頭,在這之中,無法延續的價值是最悲哀的。你可以創造它,但最好盡早認清並決定它的用處。」

意思是別打著集體的旗號揮霍生命。諾維克足夠聰明,他聽懂了,微微頷首。

隔著一段足以消化資訊的沉默,耶腓利姆又想起別的話題。「我從西奧拉.羅賽那兒聽說,環山警署的副局長相當關注此事。」他故作疑惑道,「也是他決定在搜救結束前保持道路暢通。這似乎是現在管轄六甲山治安的機構,不過,柯爾.貝斯非常在意人員傷亡。我該把這看作懷柔方針稟報嗎?」

「是不想被視作助紂為虐吧。地方警察就是這樣。」而提奧托拉人更甚。

「聽聞他似乎與你在警校十分友好。在知道你捲入哨站事故後,調度分隊搜索的也是他……對了,在調查途中我倒是聽到些風聲。尋獲並收容菲諾.波娃的,好像就是羅德島這間企業。」

「孽緣絡繹不絕哪。」

「情報尚有疑點,不過從商業結社著手會比打入警方容易。就嘗試與他們接觸吧,也得善用人脈才行。」
諾維克的臉色變了。他確實錯估了柯爾.貝斯對提奧托拉人的立場和認同。環山警署有多少人抱持類似的民族情結?雖將聽聞之際的動搖掃空,諾維克詢問「下次行動會在多久以後?」時的表情,仍與行跡敗露的竊賊別無二致。

「等風頭過去吧。我不會因為隱瞞人際關係就堤防你,但看從槍擊和大火生還,具備嗅覺和手段好牽制警力的正是你,難免引人多想。」

「那我還真是惶恐呀。」

「只有人類對遺傳的有限性產生自覺,於是將機率視作命運。

「這是您分辨親疏的指標嗎?」

耶腓利姆停頓半晌,然後自嘲般瞇起眼睛。諾維克有自己的答案,而他不會再反駁了。機緣與意外過分壅擠,就連最深諳世道的人也沒了眼界,自顧不暇;同時耶腓利姆留給他足夠的空間,若覺得沉重大可推辭。諾維克.楊不乏沉默的理由,動機卻很單純。

「這麼說是老天留了機會給我。」諾維克嘆了口氣,「我回得去嗎?假如不知情的住戶還是把我登在失蹤名單上,問題就大了。何況揣摩上意的傻子到處都是。」

「所以我在這裡。」

「您同樣可以為了其他理由而來。」他難得打趣道,「好在,就像您說的,巧合想饒我一命。」

「回歸生活、打探醫療結社的行為安全不到哪兒去。我還是挺期待下次與你在更正式的場合交談。王會喜歡你的。」

「深感光榮!」這倒是肺腑之言,「不過,恕在下直言,您口中的王究竟是哪一位?」

「最後的一代。」聖僧悵然凝望,「第七十六代,莫洛塔.馬利約瓦克特。你們耳熟能詳的那一代。」

給了男人足夠的時間理解,聖僧忘我地吐露道,同時盡力克制脾氣。當然,話語凡說出便有其目的,哪怕無謂亦然。嬰兒模仿環境,尖叫為傳達恐懼,而他希望這番感嘆除懷古外再無價值。他不是第一次將逝去之人與眼下重疊,因為早已感受不到新的美好。

「那是王國的最後一代。」諾維克反駁道,「只要提奧托拉人還沒滅絕,就會有新的王誕生吧。」

耶腓利姆想反駁,然而當他將扁狀藥箱遞給對方、再度體認與時代的脫節後,積起的矜持又散了。男人扭開護套,將針刺入大腿。需要繁瑣工程的止痛,在幾個換氣間達成了。

「下次佯攻最快會在十二月中發生,」許久後聖僧宣布,「若天有良機,我會和各位一同奮戰。集結於南方的神將有五位,想碾碎陸行艦的列隊並非難事。到時候就是復興古老秩序的時候了。屆時你們大可為自己賦予名分……令郎地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還是太像了。耶腓利姆從沒見過他為近在咫尺的侷限扼腕,一如維多利亞人入主平原北部那年,一位新上任的治安官與他攀談時那般。父母、家庭、社會需要他的演繹,所以他不斷地扮演角色,唯獨從未面對過純粹的自我。而今天又有一人被鬼魂纏住了。被流著同色同源的血液、名為子嗣的亡靈所託,決心復仇。

直到招致毀滅?耶腓利姆幻視到摯友在法場越權射殺兇手的畫面,為此扭身,想從他大仇得報的笑容與惶恐前退開,背後又響起短促的詢問。

「等一下,您要我徒步走夜路回去嗎?」諾維克拉起拉鍊。

他淺淺瞟了一眼,「覺得強人所難?」

「六甲山距離這裡有22公里,閣下。」

背對著越發濃郁的黑夜,諾維克蒙塵般的雙眸堅決不移,眼裡倒映藍光。耶腓利姆向下看──望著他燒焦的腿,忽然覺得這要求其實滿過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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