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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6)

飛魚吐司 | 2023-10-14 09:53:05 | 巴幣 1010 | 人氣 104


「觸手」穿透庫蘭塔人防彈背心下的軀幹,像吸食鋁箔包那般抽乾了體液後,把屍體丟掉了。

法術以光彈之姿從砲車噴發,在瀰漫灰燼的廢墟張開火線。高熱的紫焰澆灌在那片光澤上,卻在命中瞬間沿看不見的弧面滑落,濺向周遭的瓦礫。如此往復,警車見效果不彰打算後退,大如貨箱的膠狀物卻伸展肢體,在空中張開濕滑的網眼。

隨著觸手鋪蓋而下,浮於膠質中心的晶體──或稱心臟也不為過──發出乾啞的顫音。晶體外圍被細小的纖毛包裹,光澤令人聯想到胎兒的汗毛,然而這構造遠沒有乍看來得簡單。

肆意排佈的觸手剛壓上車輛就引發爆炸;製造低鳴的結晶干擾開火,使源石能在扣下扳機前就已耗盡。由射擊彈道的偏移判斷,那潮濕的體表不僅歪曲法術,也助長膠狀物的靈活。粗糙的黑色孔洞在薄膜下方開闔,調節液體的流動。

光線落在成片的黏液上,卻失去了萬變的彩度,只剩下明暗的區別。不同手段,不同波長的感測接連掃遍它全身,得出的結果之單調讓博士打從心底感到恐懼和亢奮。他或許是源石研究的佼佼者,卻是第一次觀測海嗣的身體組織。和車內的很多人一樣。

而光線的穿透率表明:海嗣從內到外均由同一種細胞構成。一種時刻在分化的細胞。「居民疏散的如何了?」

「幾乎撤離完畢。剩餘的員警正在重複排查。」

「人沒有『幾乎』這種狀態。告訴分局長,十分鐘內不疏散完我們就走人了。」

通訊員滿臉寫著懷疑。他當然沒有膽子支持這項決定,卻還是如實轉達了。

博士繼續望著主螢幕,愚鈍的球型生物恰好被爆炸和揚起的黑煙遮蔽。他才發現,海嗣就像隻特大號的蜱蟲。主食被等比放大,從血液變成了人類。

轟隆聲慢了幾拍在車門外響起,混雜著指揮的喊聲。車外的護衛們全數進入警戒狀態,哪怕博士認為沒有必要。監視畫面裡的膠體行為殘暴,但沒有向下進攻的意願。墜落在住宅區只是手段,它的出現顯然是為了尋找而非攻擊。

翻過燃燒的警用砲車,海嗣事無俱細地攻擊路徑上的人類。一束束彩霞在這流動的組織上收縮。無數細小如絲的觸鬚垂掛在兩側,卻比鋼絲還要鋒利,凡被銀光掃過之處,物體像積木一樣解體了。

膠狀物有兩個。一隻瞄準警力和陸軍隊伍的動線,一隻墜落在活動中心附近,似乎在尋找什麼。

與記錄在案的個體不同,兩隻海嗣的行為更有邏輯。過去也曾有表現出戰略性的複數個體,但異於該類迴避與人接觸的案例,聚落中的個體毫不掩飾對人類的惡意。

這肯定不是某個大計畫的一部份,他想。倘若海底真有某個意志想掃平所有生物,它們會更早出手、擺更大的陣仗。

透過滯留的無人機,螢幕映出聚落中部的景象。這從攝影棚裡越獄的芭樂片海怪從山脈高處飛來,迅速阻斷了警方的推進。那時比鄰聚落的溪谷剛發生崩塌。溪流被砂石染黃,又漸趨清澈。爆炸沒持續太久。

「這麼說來……海嗣是可以遙控的,對吧?」盯著畫面上的鮮豔生物,男人呢喃著掀起面罩。暗色的半透明圓弧下有對燦爛的黃眼睛。

「我是有讀過類似的研究,但那屬於更直觀的生理行為。」隔壁座位上的通訊員抬起頭,藍色的瞳孔盡是不安。「我的意思是只有大群……就是、呃,被伊比利亞那邊擬人化的蜂后,才能控制進入內陸的個體。」

「那麼幕後黑手不會是大人物了。」博士示意持續聯絡各支隊伍,「陣仗太小了。究竟是法術造物還是有智慧的海嗣,現在還不能斷定。不,即便是後者也不必驚訝。海嗣間個體差異越小,越可能共享親代……」

一句音質粗糙的疑問從音響爆出。「然後呢?」天火顯然又掌握了通話權,「你們羅德島現在要玩堆屍戰法嗎?那可是從海裡來的東西。它身上的黏液有毒,就實際情況看,已經進入空氣了。」

博士一副委屈的樣子。「你首先得聽我說完呀。」他看向頭頂的螢幕。

畫面裡是陸軍的醫療車,一名從膠狀物手下生還的士兵在擔架上掙扎。他的左腳不見了,膝蓋上方的皮膚變得像覆盆子般臃腫,擠滿水泡。「對方進攻意識低落,用不著急著消滅。現在專注於牽制就行,從旁輔助步兵隊。」

博士說完,才想到忘了提支援的事。

「對方分泌的是神經毒素,在空氣中揮發得很快,不直接接觸就沒事。」所以塞雷婭出現在另一道音軌,「你們負責誘導,我打頭陣。」

隔壁山腰處的堅雷也加入話題。「就算要去,你也至少戴個過濾面罩再上。」

「留給需要的人用吧。」塞雷婭堅持道,「跟處理持續性揮發的毒物相比,這真的沒什麼。」

「先把目標引去無人地帶。」一名研究員在通訊車尾端叫著,「行動隊的醫療箱裡有檢測劑。讓B2的採樣,再用無人機送回來。我們爭取五分鐘內做完初步分析。」

「有機會再說吧,」博士想了想,「我們不能在這部分耽擱太久。B2隊任務不變;告訴B3隊,和陸軍交接後往礦井移動。要有B4撐不到步兵抵達的準備。」

此刻他仍沒停止腦中的詰問。它們如何到達這裡?動機是什麼?海嗣出現在內陸,代表放棄能隨時補充營養──海水中的微生物──的優勢。海嗣不會思考。既然放棄本能,就不可能為了覓食或繁衍而上岸。

海嗣除了生理反應還有什麼嗎?

「是說,以替礦井的引爆爭取時間來看,這麼做的風險太大了。」堅雷揣測道,「也許這件事和礦井沒有關係?」

「來不及想囉。」

「總之把怪物身上的黏液燒乾淨就可以了吧!?」一道粗魯的聲音問。背景風聲颼颼。博士尷尬地笑了,看來伊芙利特受不了隊員渲染的不安,搶回了對講機。

「理論上可以。」他思索著,一股沒能成形的念頭忽然有了實體。「這兩隻海嗣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遵循特定的目標移動。也許放著不管會自己耗盡營養,但它已經造成危害。請你們最大限度削減它的體積,刺激對方再生。細胞修復很消耗能量,把它的電量耗光就行了。」

「萬一不是這樣咧?」伊芙利特反射性地問。

「那就靠瞬間火力消滅它。以防萬一,我會參與攻擊。」塞雷婭平靜的說道。

「就這麼辦吧。」博士在麥克風近處敲敲桌子,端起底座。「女士們,我會把這當作備案。在那之前把第一道防線交給陸軍,摸清對方的行為模式。有件事我沒說:我們剛和支援取得聯繫。」

「人們正在死去,博士。」

「以你的習慣,我還在想會從支援開始問起。」

他能聽見不到片刻的遲疑。「……你們什麼時候找到她的?」這是塞雷婭的聲音。

管理音訊的通訊員轉頭,彷彿被疑問中的斷裂感勾起疑惑,因此博士舉起雙手,轉述那位心理醫生的發現:「取決於她何時聯繫我們。」男人近乎無辜地說,「好吧,大概是一百一十秒前的事。甘草聞到海風的味道。放心好了,她的鼻子一向很靈。」

通訊彼端盡是沉默。

「意思是曠職的監督滿載歸來啦。」博士點點頭。他嘆了口氣,對這鮮少真情流露的仿生人來說,他表現得很誠摯。「你會喜歡那位獵人的,主任。她簡直是你想要的阿戈爾人範本──哎呀,各方面都是。」
作為蕃神權能的繼承者,諾麗吉率先察覺海嗣的移動。據家族流傳的文書記載,凡繼承神將資格的提奧托拉人形同與平原合一,能察覺侵入其中的異物。來自海洋的生物多半符合感測的條件。它們就像在腦海上方的雲影,諭示潮水和鹹風的擴張,又不止於此。

直覺和學問本來互不相干。響徹山谷的轟響雖是線索,卻很難稱得上是原因。

礙於學識淺薄,最初她並未將這雷聲與膠狀物的升空聯想在一起,再說烏達卡爾也沒有目擊飛行海嗣的紀錄(這是伊曼的心聲。大概是看過軍隊的資料吧)。她會將注意力轉往天空,主因還是被斷斷續續的新電波提醒。她和僱傭兵小隊向山頭移動,一旦確保礦井周遭的安全,就引爆順向坡上的雷管。

當礦井邊界的鐵網出現在坡道盡頭時,不曾聽過的用詞恰好鑽進腦袋。它告訴諾麗吉:製造撞擊、彈頭般射向空中的輕飄球體就是海嗣。秉持蜂巢思維的異形。

海下的文明將蜂巢的中心稱為大群,所有登陸、進入人類視野的個體皆受其指揮,而烏達卡爾境內的海嗣脫離了與大群的聯繫,改而聽從聖僧的指揮,共享知覺。

歌謠和古籍沒能證實這一現象的真偽,但諾麗吉知道事情沒這麼複雜。如彈道般升空,吹飛雲層、在青空中旋轉的球狀物就是耶腓利姆的眼線。這作為解釋還不夠有力,但足夠直觀。

好吧,它們在旋轉一陣後下墜並突破了音障。沒有實彈能這麼玩,可信度又上升了。可這對於脫離困境有什麼幫助呢?

穆伊朝對講機內的女聲確認好一陣子,忽然朝諾麗吉的方向報告。「老闆,坎特那裡沒有回應。」男人邊加快腳步,邊遞出手裡的對講機。「我們離開干擾範圍了,憑吉普車的線路應該能收到才對。」
「不能指望聖僧把所有敵人都清除了。空中的浮游物也很不對勁。」伊曼換了口氣,「不過,神將不能相殺。只要抓緊剩下的這個,它們就不能拿我們怎樣……」

「我、老闆,我去探個路先。」然後折回去找菲諾,穆伊暗想道。這肯定不是什麼愛情,諾麗吉想,他就是誰都想討好。「還有……不用擔心菲諾!她勇敢得很呢。」

「原來你才是她舅舅啊。」伊曼惋惜地回道。

他並不忌妒。反而發自內心地這麼想。

就在僱傭兵往前一步、她索性回望山野的一瞬間,諾麗吉的腦中忽然傳來莫名的喊話。像記高速觸身球,雜念彙集成語句,從邊坡西方的林間飛來。那是她從未聽過的聲音。儘管如此,一團不定型的憤怒仍由此鑽入她的身體。

就是你吧?

一聲刺耳的尖叫撕開她的耳膜。起初菲諾擔心嘶鳴的來源是動力裝甲的滑輪,後來她發現,接管死寂的是台長方形的鐵塊。

陸軍的休旅車穿出林蔭,呼嘯著殺入坡道,路徑前方是閃避不及的四人。

那影子很快。彷若無物衝向他們,撞翻了世界。

悶聲震耳欲聾。但只要稍加回想就能發現,那其實是金屬凹陷的哀鳴。

出於膽小和安全考量,卓婭並未在頭等席見證自己造成的第一場車禍。以磚頭和拉車繩做出簡易機關,她學著作戰紀錄裡看過的那樣,只在車輛發動的最初掌握方向。待休旅車維持時速80公里後第五秒,她翻身跳下駕駛座,在充滿砂塵的低地滾了好幾圈。好在車輛向前方射去,如實撞翻幾人。

然而休旅車在一聲巨響下停住了。巨響之後是灌入地底的震撼,車尾如槓桿般彈了起來。卓婭沒錯過這畫面。翻滾帶來暈眩,瓦伊凡男人的暴力深烙在她的眼底。壯漢的雙拳砸進引擎蓋,車殼的紅銅色以之為中心變形、噴濺火光。

這絕不是種族帶來的優勢。誰都會因為暴力而流血,但男人沒有受傷……不,她看到瓦伊凡的臉被割傷,紅色的線段從鬢角邊滑下,而他赤手空拳。這樣就好理解了:他的源石技藝和硬度有關,但覆蓋不了全身。
諾麗吉掉入天空。休旅車將她無情地拖離地表。寒風。清藍色。地面轉身撲來。手肘喀喀地響著,那是她抱臂防身的成果,現在連肩膀也疼得要命。連自己是臥倒是仰面都分不清,她便睜開眼爬了起來,於此同時被叫喊聲吸引。

視覺逐漸恢復,鈍痛在胸腔內變成了嗆辣的辛味。諾麗吉在抹去眼前塵埃後首先看到的,就是被沖散的隊伍。

「查理爬不起來了!」

「老闆……嘖,伊曼,我們先撤到隱蔽的地方去!」那位雪國女婿出現在她身邊,伸手攙扶。她搖搖頭,吐出嘴裡的沙子。傷員的呻吟在腦中炸開。

「沒有必要。這些門外漢不計代價地出奇招,原因沒有別的。他們被逼急了。」伊曼幾乎是滿腔怒火地駁回穆伊的提案。「不論軍人或藥廠私兵,殺了就沒有威脅性了。」

在聖僧趕來之前。他的心聲忽強忽弱。在此之前諾麗吉幾乎聽不到太多有效資訊。這是機會,但不能眾人皆知。她決定裝作沒有聽見。

穆伊扶起她,她才發現車輛被攔住了。在接連撞飛她和兩名護衛後,伊曼憑法術強化雙臂,砸碎了疾駛來的休旅車,又憤然拋開。事情就在她雙腳離地後的幾秒發生,所以和前兩人不同,動量並未完整加壓她的身體。

鈍痛持續發酵,為了脫身,這點代價她還能承受。諾麗吉趁著故作負傷的空檔確認襲擊的種種資訊。頭昏腦脹。她看到一片紫灰色站在送出車輛的山林旁,色塊逐漸清晰,成了舉起法術銃的烏薩斯女孩,緩緩挪動腳步。

休旅車擱在她和伊曼之間,車門映照出諾麗吉背後的景象。癱軟如道具的人影仰面躺倒,一旁是他滿臉焦急的兄弟。人已經死了,至少她聽不見他的心聲。撞擊來襲時他一頭撞在住家遺址的矮牆上。後腦出血,視線沉入無法睜開的眼皮下。

男人還沒有死,但陷入不救治就無法行動的狀態。「伊曼……伊曼先生。」那鄉愿的青年緊摟著血親的肩,視線死死地轉向這裡。她怕得要命。

是觸景傷情,還是她的心理準備不夠?諾麗吉挪開視線,卻擋不住胸膛的劇烈起伏。人原來能如此輕易地死去嗎?她想起陸軍實驗室裡的孤兒。經不住鑽入腦中的電波,發了瘋,砸爛自己的頭。那景象很恐怖,但她從未動搖。

因為錯把自私當成了麻木。

「祭司妹妹,我們先走吧。」穆伊拉著她的手腕。

那張大手的溫度使她抽離無謂的恐懼。諾麗吉放棄去構思次要目的,專注在演繹恐懼上。持槍的烏薩斯人漸漸逼近。她的法術銃火力不大,但很有威脅性。

「環山警署的支援!停止抵抗!」那名烏薩斯人朝他們喊道。

扔開車輛的伊曼喘息著向後摸索。穆伊注意到他,作勢要交出步槍。兩人相隔約三米。想要在一瞬間換手、上膛,最終開槍擊中對方,相當考驗默契。

反過來說很容易失手。「孩子,我們數到三一起往礦井跑。」同時穆伊低語道。

諾麗吉不予理睬。她吸了一口氣,確定碎念著「拜託別找錯人,拜託別找錯人……」的正是前方的同齡女孩。

然後她反射性發出警告。「步槍要來了,躲開!」

女孩面露疑惑,但在看到伊曼盛怒的視線和那挺法術步槍後,眼神又陷入艱難。瓦伊凡男人舉起槍枝,光點在急速噴發的眩目中閃爍,卻被飛撲躲過。烏薩斯人滾了半圈,隨手抓起石塊向伊曼投去。
石頭不大,和棒球差不多,高速命中他的膝蓋。男人動作一停,瞄準的姿勢不正常地傾斜,只好跨開腳步。閃光大作。

不過女孩沒有半秒懈怠,先是向後一蹬,越過坡道和民宅地基的落差,在火線裡衝刺,直到跳入坡道中段的廢車棚後。零碎的念想掠過前額,告訴菲諾這只是突襲的一環。

伊曼不再開火。面對屋型雨棚後不知何時會來的反擊,穆伊先一步表達不解。「妹、妹妹,現在不是換邊站的時候。」同時壓下心底的憤怒和無力。

「別搞得像我跟你們是一夥的。」

「就算不是,你也不該挑這個節骨眼自命不凡……」

「你就這麼想融入這群人?」

諾麗吉就這麼把指甲嵌進他的手臂,說。穆伊放棄溝通,但他拉扯的力道變弱了。伊曼任槍管散熱,頭也不回地叫著什麼。「你是傭兵裡最懦弱的,因為你擔心將來。」她說出心聲的總結,「你和其他人不同,你不希望家人冒險,也討厭送死,所以你一直很關注菲諾。因為她快相信伊曼那套說詞了。」

「我……」

「穆伊──該死,提薩!帶神將走!」伊曼吼道。

那弔唁兄長的青年忍痛起身,抱著法術銃跑來。沿著筋絡分明的手臂,穆伊閃躲著的眼神與諾麗吉相交。

你在想什麼呀?我一個離家十萬八千里的人,能在乎什麼大義嗎?聽著穆伊劃清界線的沉默,她知道他不會再阻攔自己了。另一名民兵抵達他們身旁,伸出手,試圖拉開穆伊並接過任務。

一邊為濫用技藝懺悔,諾麗吉有了個壞主意。讀心的上限取決於矜持。她自認這確實限制了能力,但現在不是這麼回事了。

「你哥哥不是想發財嗎?」她忽然轉頭問,以見證恐怖意外的口吻憐憫道。

叫做提薩的大男孩點頭。「是啊,但、但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此呢喃的他陷入絕望。他臉色慘白,沒注意到話題的偏移,果然是外行人。「我們都會完蛋。就算不坐牢,也會被送去南方勞改。哈哈,不如說坐牢還比較……」

「你們不會坐牢。」諾麗吉注視著他,停頓一下。「一切因我而起,但我沒有這個打算。聽我的,大家都能得救。」

伊曼的臉好似扭曲得要裂開,心底卻異常安靜。「諾麗吉.斐拉,別忘了我替你拖延了什麼事。」

「我還是會死,」她直起身,「但不會為了你們這麼做。」

乘著喝斥的氣勢,諾麗吉扯開穆伊,也推開提薩的身體。才為自己未曾爆發過的蠻力驚愕,烏薩斯人唸道「時間到了!」的意志便如雷打入腦門,她突然知道這句高呼會引出什麼。湧動著、陌生的新意識跨入她的竊聽範圍,然後沉重的踏步踏入現實中來。

穿越林帶邊緣的杉木,一道身影像跨欄般跳上路面。又是一名女孩,但比烏薩斯嬌小、強壯得多。穿著黑色夾克,為了受身助跑,對弄髒護膝和露趾手套毫不在乎。她全身暴露在法術步槍的射程內,卻像堅信自己是發必中的箭矢,拚了命交換步伐。

然後她改變奔跑的方向,在坡道上畫出弧線。她乍看離伊曼很遠,下一刻卻擴大成等比,抬膝躍起,像初見那樣充滿力量。只有拚了!聽著她心頭的振奮之語,諾麗吉挪動腳步。

砰!憑著一記凌空膝頂,佩洛人踢開槍口,扭身向伊曼的腦袋再補一腳。僱傭兵領袖拋下武器,卻來不及抵擋所有。觀察著男人肢體的習慣,女孩在落地後俯身前衝。一面營造出捨身的假象,女孩無視巨大的風險,驅使扭轉的腰腹在躍起的下一刻甩出右腿。

比棄槍阻擋的雙臂先一步抵達,飽滿的小腿帶動腳跟,在男人臉上轟出沉悶但清晰的打擊聲。伊曼腳步失序,醉酒似地往受力方向倒去。聽著女孩晚半拍才吐出的嘆息,諾麗吉抓準時機衝出包圍,往礦井的反方向跑。結論來得倉促。她記得伊曼說過,動線的終點是與某人會合,那麼傳聞中的聖僧應該就在礦井......

但,假如那是本人,單靠雙腳就能跑出的距離應該一下子就會被追回。

那麼先後順序就很明確了。「炸藥是手動操控的!」她報出營救者們最需要的資訊,「負責引爆的只有這群人,阻止他們就好了!」

一面這麼叫道,諾麗吉不忘回望背後。兩名僱傭兵。瓦伊凡男人在痛覺中站穩,持常在腰際的彈簧刀往佩洛女孩砍去。一條長如立掌、狹窄的刀刃,有防滑砂紋的刀柄。「會從左下方過來!」她沒頭沒尾地警告道。

「咦──啊,是、是在跟我說話嗎?」傑克眨眨眼睛。沒了對峙當下的狠勁。

下一秒那股青澀又消失了。銀線飛來。女孩轉頭,蹲身躲開彈簧刀的寒光,右腿後踏。順勢讓軀幹退到攻擊範圍邊緣,傑克翻身拉開距離,閃過兩記揮砍。屏息。下探。

出拳。伊曼的胸膛像是軟墊一樣,在指節抵達的半秒後凹陷下去。這當然不夠關鍵,但仍把這幾經磨練的僱傭兵擊退好幾步。男人輕聲換氣,雜耍般換手持刀,為了迷惑對方。伊曼哼唱著,將短刀抓得更緊,隨墊步重新進攻。

在偶然瞥見的瞬間,諾麗吉以為那把彈簧刀已經斜插進女孩的側腹,但那只是忐忑帶來的幻覺。傑克先是挺進、立肘擴胸,將持刀的左手推向內側。伊曼的鉤拳出現在她臉頰旁。女孩猛地蹲下,抓準和巨掌擦身而過的瞬間跨出左腳,用手背頂開拳頭。交鋒的眼神只互換片刻,傑克看準一覽無遺的頸胸出手,一記手刀劈在男人喉頭。

換氣隨痛覺中斷,嗆出唾沫的伊曼站穩腳步,終於踢中傑克一次。她架起雙臂試圖抵銷了衝擊,結果被震得後退。

戰技的經驗差在此體現了出來。緊繃的神經得到刺激,瓦伊凡想也不想就揮動拳頭。破風的指節直灌在女孩的臉頰上,將她轟退好幾步。「提薩,穆伊,專注在任務上!再拖下去不只是失敗這麼簡單了……」

「就客觀角度講,失敗是很輕鬆啦!」

似乎被重擊挑起鬥志,傑克趁著男人發言的空檔重新進攻。踢開地上的法術步槍,在男人料中其意圖之前,她單手拔槍,朝對方持續扣動扳機。預設會短兵相接的男人失去沉穩,被連續迸發的閃光直擊。

那掛在腰際的仿左輪銃法杖是如此袖珍,哪怕能讀懂人心也可能漏看。三顆光球燒穿男人的卡其色外套,另外兩道被躲過了。伊曼精碩的手臂和軀幹被紅光照亮,灼燒著。他粗獷外表下的野性似乎被完全激發了。「你這死小孩……!」他吼道,輕盈的刀鋒穿過間隙,朝女孩的眼眶刺去。

「多謝謾罵,大叔。」傑克扭頭閃避,「我本來還想下手輕一點的!」

這麼想會出事的,諾麗吉猶豫著。自信的人總會覺得一切充滿選擇。不過突然迸發的光輝卻淹沒樹林,向坡道湧來。

「果然還有支援!」提薩舉起步槍,像是回憶起所處的情況。他向震源開火。光軸燒穿枝葉,鳩連點燃了林帶邊陲的樹梢

卻不見顫動消停。森林盡頭,先後有車輛和陌生的好事者殺出之地,傳來折斷枝葉的劈啪聲。越來越近。

閃光兀然照耀。洪流無聲,舉目皆是耀眼。就連在近二十米外的地方也必須側目。諾麗吉瞇起眼睛,不得不用手臂遮擋,而浩大的衝鋒亦隨巨響貫穿道路,壓過廢墟,吞沒路上的人影。也橫斷對她的追逐。

提薩想舉槍,橫越眼前的閃光卻越發眩目。「怎麼回事......」

「事到如今你們還有資格慌嗎?這群恐怖份子!」一道女聲向他喊道。

暴風像聽從斥責般迫近,地面因而撼動。瞬時席捲的風壓嗚嗚地爆發開來,被衝擊波捲入的人影則朝反方向彈去。

然後光芒消退。通達背脊的震撼成了投影,照出黃金騎士(雖然當事人穿得更像是鎮暴警察,但她就是這麼覺得)童話般的身姿。她舉起盾抵禦光彈。提薩一股腦扣動扳機,因此流線全在半透明盾牌的折射下偏移,化作熱浪掠過後方。

不夠成熟,但要保護她已經夠了。想著,諾麗吉剛想放下心來,天馬少女的疑惑就鑽進她腦中。

她緊握把手。射擊術式形成的阻力隨熱量逐漸減弱。看著問道「有空繳電話費嗎,神將小姐?」的女青年轉頭一瞥,諾麗吉篤定地點點頭。

「我是來問櫃員機怎麼操作的。」她站穩腳步。

忍住玩笑帶來的親切感,瑪莉婭.臨光以眼神表達理解。「隊長,我們找對人了。」她對著領口的麥克風說,「我想叫步兵隊照顧這個女孩子。憑我們三個人會忙不過來。」

「陸軍很快就到了……啊。」諾麗吉剛問,就自行得到了答案。有兩隊步兵分別從河谷及聚落方向趕來。她望著交錯攻防的男人與佩洛,稍加思索,在擊向自己的光雨減緩時,改口說:「抱歉,請待會兒再把我當成平民。假如我能幫你們打贏這場仗呢?」

一段沉默。

被當成搞不清楚狀況了。她嗅到騎士的猶豫,從中認出苦澀。她猜測有關技藝的事羅德島並不知情,這沒必要隱瞞,但此刻實在是自顧不暇。

光流從盾牌前方消失。提薩的法術銃能量見底了,他收起槍杖,拔出短刀。

「就聽我的一次,往山腰的方向跑。」瑪莉婭低語著,「告訴士兵,你是羅德島救下來的……」

「話別說得太早,小姐。」那位失去長兄的男人緩緩地說。穆伊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跨開雙腳,舉起法杖的身姿充滿幹練,但柔和的五官怎麼也嚴肅不起來。

就算這樣諾麗吉也從中領會他的決絕。

或許是暫時的,但這次可不是幾句話就能干涉的了。她謹慎後退,面前是庫蘭塔青年有致、拔出單手劍的背影。不再對話,也關閉心頭的思緒,沒辦法獲取更多信任了。

隨對峙展開,哪怕身處事件核心的她也不再矚目。或許她最該做的是遠離一點,但她缺乏信任,更不想放任另一群陌生人為她流血。

論及現況,北境陸軍也許有人知道她的身分。單靠技藝去過濾人選很沒效率,與其佯裝難民,還不如跟這群企業私兵走。無關聖僧是否要殺死她,在這一刻、面對終於出現的轉機,她還是認命了。望著男人嚇阻似地大吼、向著手迎戰的女騎士攻來,諾麗吉轉動眼球,洽好與車棚邊緣的少女相認。嚴格來說他們並不認識,但諾麗吉太熟悉她眼裡的糾結了。
一陣熱潮瀰漫在腦中。她鼓動技藝,用兩隻手抓住她。

在億萬分之一個眨眼的瞬間。

在卓婭.卡拉切夫的腦袋裡。

在意識底層,將一切經歷降格為紙張的、老掉牙的地方。鐵櫃林立,聚光燈在遙遠且黑暗的天際閃耀,帶著熱度和閃耀匯聚在她身上。人們最原始的情感。囤放記憶的倉庫。

她隔窗遙望。她很少潛得這麼深,所以相當緊繃,花了點時間才找回平靜。然後吸了口氣,扭開房門。

鼻血流了下來。

卓婭摸著濕黏的鹹腥,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卻很難引起她的驚訝──準確來說,是因為有更驚人的變化正在發生,沖淡了她對身體的關切。

她並非在廢棄車棚的邊緣流著鼻血,而是在灰暗的走廊裡,血向下低落,消失在飛速抽離的磨石地磚上。再次抬頭,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大房間。石牆聳立,四面雪白夾擠出無數列隊的檔案櫃。

這是卓婭的深層意識,或者說,經由諾麗吉能力倒映的影本。通常只有最純粹的夢境能通往這裡。諾麗吉.斐拉得以進入的關鍵取決於她的權能:受封罄業一名,與萬物溝通的能力。她的源石技藝不過是敲門磚……不,也許還是有關連。神將後代的技藝,多少和繼承的權能有關。

是幻術型的技藝。卓婭看著滴入暗影的血珠喃喃道。

在她脫口而出的一剎那,四方蒼白的房間盡頭出現一道木門,門上鐵製鎖舌喀地被扭開,後方是同樣混濁的灰色。然後,當氣氛凝結、致使卓婭產生要擺脫此處的想法時,一隻手伸了出來,猛地扒在門框上。手的主人是位薩卡茲女孩。她奮力跨出那片灰濛的不定型,跨入房間,放任門自行關上。

她的影子在聚光燈的簇擁下裂為好幾瓣,但不只是包圍著,而是有生命般繞行著。

長著犄角的女孩大步向她走來,穿著發皺的淺灰色毛衣和帆布長褲,細瘦的軀幹看不出半分元氣,一條螢光橘髮圈綁住向後束起的黑髮。她的眼睛不再是水藍色。卓婭無法斷言,但她眼裡陣陣流動的顏色,乍看確實是紫紅色的。

女孩喘了口氣。

你猜對了。你看起來對此很有經驗……雖然實務能力有待加強。

聲音從卓婭耳朵後面響起。除了對難以置信的變化訝然,同時她相對死板的思緒也在運作,琢磨在知覺受限的情況下開口的必要性。幻術通常是單向的。技藝透過法術成形,進入並限制目標的意識。

簡言之,這一切要碼是被設定好的,要碼是她的想像。她開不開口都沒差。

所以說這不是你想得那樣。薩卡茲人有些為難,但不是因為時間不夠。我並沒有把你關進什麼地方,這裡是你的腦子。踏進來的人是我。

「難怪。這裡和我想像中得一樣陰森。」

她的腳不自然地打著拍子。諾麗吉──她的名字在進房時就昭然若揭──馬上就讀懂了。她在擔心時間,而幻術最惱人的便是失去體感的精準度。和麻醉不同的是,你會清楚記得這段虛度了的、忽長忽短的時間。

薩卡茲仔細端詳起她,忽地湊近時突然沒了陌生,甚至可以說充滿興趣。她能感覺到這叫諾麗吉的女孩與她有著聯繫,一種植入性的熟悉感。

因為我把你該知道的東西交給你了。

放在腦子裡?卓婭抹著不再留下的鼻血,盯著指節思考。「那我首先得想起來才行。」

你很有慧根。就我知道的而言,共享技藝是很考驗直覺。這麼說可能很籠統,不過那就像傳接球一樣……

「等一下。一下就好。」卓婭叫停了她。腦袋隆隆作響,那些話不間斷地從前額深處傳來。「你的話太多了啦,哪有人的腦子受得了。」

抱歉。諾麗吉沒有絲毫愧疚,錯開的視線裡滿是興奮。這倒讓她變回十五歲女孩該有的樣子了。這是我第一次不靠藥物潛得這麼深。我平常沒這麼不知分寸。

「沒關係,我吃再多藥也到不了這裡……」卓婭喃喃著,轉頭打量。

她從未打開過那些櫃子和文件,卻記得所有內容。她瞟過標著《傑克》的櫃子,十二小時內的種種忽然在眼前閃過。她再也等不及了。

「話說,既然交代完內容了,可以放我走嗎?我趕時間。」

別擔心,這裡的時間很慢。女孩說著停了下來,因為卓婭的思緒顯露初見時的猜疑。她還沒放下女孩是如同機械般運作的程式,畢竟她還沒說過任何一句話。張開嘴,用自己的聲音表達。

「話說回來,我們是被羅德島指派來調解衝突的……至少一開始是。後來我的隊員發現了你,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這不是你們造成的。把我綁來這裡的人本來就準備大鬧一場,你們只是打亂了計畫。綁架者是群僱傭兵,首領叫伊曼.波娃.貝克特,就是正和輔警肉搏的那位。他打算透過礦井的廢棄坑道逃往山脈中部,把我交給聖僧。」

聖什麼?卓婭沒能記住她的發音。聽起來不像維多利亞語系的詞。

「這是香漣的族語,現在沒什麼人在說了。」諾麗吉看看腳尖,「我知道你還在懷疑我是誘餌,更擔心連累其他隊員。好在我們有充分的機會消除這些誤會,雖然我不想耽誤你。」

「沒關係,反正我現在的工作就是被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耽誤。」卓婭握住女孩伸出的手,那感覺就像握住發熱的豆腐一樣。諾麗吉不知道,也沒看過豆腐,所以她必須很努力地回想兩個月前在船內風土節上看過的實物。對此,女孩只輕聲在腦中唸道「長得還真……樸素」,光是理解就用盡全力。

「有空再讓你親眼看看。」她垂下手,「我是卓婭。卓婭.卡拉季夫。」

「是覺得還是口頭介紹比較得體嗎?我也喜歡這樣。恕我冒犯,我以為那應該唸作卡拉季娃。」

我的姓沒有男女之分啦。卓婭想解釋,剛開口卻被女孩了然於心的表情勸退,改而氣餒地看向別處,問道:「你說這裡的時間很慢是怎麼回事?」

薩卡茲像是也憶起現實,笑容隨輕盈消失了。「慢到從一數到一百再醒來,注射麻醉的醫生才剛轉過頭的程度。」

「你不會剛好是被軍方或科學家做實驗吧?」卓婭反射般問道,換來的是諾麗吉的錯愕和默認。
「不,電影裡都是這麼演的呀。小時候有看過吧?」

「我十歲的時候被拐走了,在那之前是住回收場附近。」

回收場這個詞,令卓婭想起校車路線上的破敗街區。破敗一詞是相對的。任何人只要見過那條直通駐警分局的大道,都能憑兩側的舊公寓聯想到某群穿著簡陋、散發奇特異味的貧民。

他們無緣,他們有因,他們無法翻身。他們是感染者。就算是,也絕非壞人。

壞人是放任仇恨的人。

「你的痛苦很深。」諾麗吉的臉色變得蒼白,「我可以感受到,但我無法解釋。很抱歉讓你想起家園的事。」

至少我還想得起來,卓婭試著說服自己。「城區的源石汙染至少要三十年後才會衰退回平均值。我早就做好回不去的打算了,反正縣政府也不想把錢花在重建上。」

「我想類似的話題我們能聊上很久。」諾麗吉看著她的眼睛作結。「不過現在該面對現實了。」

過了幾秒鐘,卓婭闔上雙唇。她本準備了近十個精心挑選的問題想問。「你說你把資訊灌進了我的腦子,對嗎?」

「不,還沒開始。」諾麗吉抱起一邊手臂,「我只是預留了空間。就像入場收費的停車場一樣。」

如果是,停車的手續和價格還真貴。她想。

這換來薩卡茲人的苦笑。此時房間上空傳來搏動的震盪,這並非外界的反動,卻仍從天頂的黑暗澆下。卓婭似乎聽見湧動的風聲和字句。女孩的聲音。大相逕庭的聲音。

「接下來交給展示吧。」

黑暗降下。她則先黑暗一步沉沒。墜落,直到無光。起先她以為這趟失重的終點是現實,但天頂的光源仍懸掛在那兒。隨著她越漂越遠,六顆光點模糊成一片在這黑暗中絕不甚醒目的、唯一的白。

我們的痛苦很像。

細微的聲音,人的聲音。沒有性別。卓婭不放棄追尋黑暗之外的物體,但諾麗吉已經遠去。一開始她以為自己在下墜,然後她感覺拖動的力量消失。視線前方的光芒漸亮。擺脫燈泡的形象,膨脹、蠕動著蔓延。

腦中的雜訊變強了。

風聲失控地翻騰,吹出臭味、日光和死亡的形體,耳膜內近是鼓譟。狂風混入異物。小孩和女人的哭聲中夾雜源石銃的破音、古老的雷鳴和嘶聲吶喊。語言是陌生的,溢滿的絕望卻如此自然,哪怕一切仍陷在晨曦中。

轉眼間狂風退去。微光被赤色篡奪。

紅光照亮的不再是虛無,而是鮮明的道路,用地毯鋪成。毯子上全是鮮血。幻覺。她回神時已在道路上。她抬起目光,兩旁是粗及小腿的木樁,一道接一道,填滿這如同廣場的宮殿。這是場屠殺。木樁上全是死人。

她怕得不敢閉上眼睛。不是因為回憶,而是那些血漥、屍臭和振翅聲都是真的。

群蟲舞空。血液在屍體下乾涸,隨尊嚴被長刺貫穿,消逝於痛苦中的視線至死仍在凝望。望向在環繞廣場的葉形柱後方,那片深入虛空的、如火的黃。深空下是狼煙和群山。

這是我的結局。我們的顛簸。她的起點。

諾麗吉的聲音說,像是在回顧一張難以啟齒的紀念照。但那不是諾麗吉。她意識到,這片風景不過是一股思念。純粹情感的體現。

這不是幻術。

「你是用源石技藝展現這些的?」卓婭問道,聲音被誇張地拉長了。

選擇在它。

「為什麼是我?」

因為她選了你。

這太隨便了。

這的確不是全部,不過神將的抉擇不總是基於大義。現在,傳說即將崩毀,神將的遺願被玷汙,平原已再次陷入沒有盡頭的報復……這些理由,任一條都能成為答案,可是你在乎嗎?世界取決於你的存在,一團殘破的怒火。你與平原無關,卻認得她臉上的憤怒。所以你在這裡。你想阻止混亂嗎?

你是什麼東西?

不記得了。踏入此門者,最先獻出的就是名字。卓婭,我們正需要戰士,好在蕃神的餘蔭遭到誤用前匡正一切。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啊?

因為你的痛苦很深。你們的痛苦很深。

卓婭猶豫著。她不願見到人受苦,但她得克制自己,好擺脫身下的委屈和憤怒。她低下頭,她是如此享受自己受害者的身分啊。她緊抓那身分太久,忘了人與人其實如此簡單。同情與憤慨就是全部。

現在,你願意庇佑稚嫩的神將,維護人與神的契約嗎?

不要。

大地轟然。眩目的黃昏幻燈片似地消失,最後只剩下微光,如細雨般落下。

倘若如此,她應該進不來的。

這句話將她拉進庭園下方的黑暗。知覺漸漸消退,然後她的雙腳咚地站穩了。藍天撕破黑暗。她漫遊的意識落回六甲山深處,掉入礦井前方的廢墟。漂泊結束了。腦子告訴她:終點站是地板。

她的膝蓋卻不這麼覺得。

在意識到面前的不再是慘烈光景之前,卓婭就膝蓋一軟,沉沉撞上棚架。痛覺驀地從鼻翼炸開。她抬起臉,聞著嘴角的血腥,看見卡特斯青年持棍向瑪莉婭衝去。

某處,遠遠地,她聽見一道男聲唸著:「還來得及。只要把所有人解決掉就來得及……」

人們的動作和音調逐漸變慢。停滯。從未見過的影像有如雜訊在眼前反覆重現。軍事基地。人聲和槍火。她猶豫半晌。這絕對是新鮮的影像。她看見一雙年中才上市的布鞋掠過眼底。諾麗吉到底做了什麼?她們只是共享了思維?

卓婭牢抵扳機。他人的思維正灌進她的腦中,辣意從腦門向雙眼流動。青年向騎士跨出第二步,足音融化在諾麗吉直達心頭的一句回放。

這是在一意孤行。這是在一意孤行。

停頓。

她被一股腦拋向空中。地面觸感猶在,她的視線卻升上高空,俯瞰整片山坡。不管事怎麼做到的,不管這有什麼代價,也不管她如何收束坡面上超越二十道人類思維的洪流──她得到了優勢。她承受得起。

停頓。

突然卓婭跨越那道邊界。

她探出車棚。瑪莉婭面對的是兩名民兵,一個舉起武器,一個正被內心的急切左右。健碩的瓦伊凡男人剛閃過傑克的肘擊,拿起刺拳往她的胃裡灌。卓婭抬臂舉槍,瞄準最大面積的射擊點,意即持刀青年的後背。

死去同窗的容貌又一次閃現,這次卻沒能阻止槍聲迸發。「瑪莉婭,」她對著麥克風唸道,「前面的交給我。準備和傑克撤退,支援要來了!」

「等一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瑪莉婭才叫道,蒸發空氣的滋滋聲隨光軸閃爍。騎士反其道而行般挺進。盾牌與青年相撞,為了將他留在光線的軌跡上。「還沒發生,但反正會發生就對了!」

「我今天到底還得被連哄帶騙多少次……!」

橙光照亮防暴盾牌的弧面,卡特斯人位於彈道上的小腿被燒穿,光團融化褲管,誘使青年壓迫盾面的軀體抽搐著乏力。叫聲與槍火成了哲線,兩道著眼於廝殺的男性目光飛抵她的槍口。就在青年吃痛向下倒去,受長盾半透明的弧面壓制得下一刻,一把沉重的冷意從她耳旁飛過。伊曼投出短刀,「咂」地釘在女兒牆上。

「你們不會以為人們會支持這些吧?」他質問道,「這些自私的市民冷落一切與自己無關的事物,也同樣會冷落你們。」

卓婭從車棚和夾擠的矮牆後衝出來。她奔向騎士少女,踢開地上的短棍,躲進瑪莉婭盾面所及的後方。這時穆伊開伙了,瑪莉婭不得不解除壓制。地上的卡特斯人摀著右腿,卻不忘翻身躲避流彈。熾熱的光點如雨點落在盾牌上。他邊繞行邊開火,似是想破壞隊形。

卓婭瞥見卡特斯人在找武器,餘光還發現伊曼手中的武器進化成了磚頭。被那砸中不是開玩笑的。

必須啟動雷管。正當她自問是誰如此堅定,一道、四道、六道腳步聲陸續從礦場側面接近。也許是心聲,也許切實傳入耳裡,誰知道呢?

不,這不是幻聽。諾麗吉打斷她,看來兩人依舊有著聯繫。「瑪莉婭。」她低聲推著騎士的肩膀。
騎士先是副「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驚訝了」的表情,下一刻卻豎起耳朵。然後清晰可辨的人影出現在林道邊緣。

「上尉,我們成功與羅德島成員接觸。」她聽到為首的男人正向誰報告,「對方正與恐怖分子交戰……」

僱傭兵停止射擊。「還真的來了。」瑪莉婭不敢懈怠,以防第二波光彈的襲來。人影擴大成奔跑的色塊,但她已清楚看見雷姆必拓陸軍的灰色制服。雖然持槍進逼,但和預想中獲救時的振奮相反,她不是很能評斷這陣疑惑。

首先還是集中隊伍吧。「傑克!」她叫著室友,對瓦伊凡男人的方向連發數道光彈。「陸軍的支援會從舊林道過來,別待在射擊區域內!」

「再給我、五秒鐘就好!」懷著自顧不暇的窘迫,傑克推開迫在眼前的拳頭,以一記後踢拉開距離。卓婭知道是自己提醒得晚了,但她沒想到,室友連這段空隙也能把握。傑克在光彈飛抵前翻身起跑,與火線的呼嘯擦肩。

光彈命中伊曼,熱量帶來的傷害卻幾乎被固化的衣袖隔絕,徒留淺淺的焦痕。傑克在瑪莉婭的左前方停下來,然後收緊下顎,露出原始如獵犬的眼神。

僱傭兵瞪著她,而後笑笑。「狗屁不通。」

垂下因防禦而弓起的手臂,伊曼不戀戰,而是慎重地退後,向兩名同夥打起手勢。紫色光柱呈牽制之勢從礦井投來。卓婭應該雀躍,然而讓她將不安轉化為警惕的不是偏頗得幾近誤傷的射擊方向,而是士兵赤裸的思維。

在步兵到場前奪回神將。

紫光大作。重型步槍的光線擊碎民宅地基,刀具般掃向伊曼。他靈活異常地側身閃過。埃拉菲亞男人在他的命令下打開腰包,將特製彈頭裝上槍杖,或者說它下端的發射器。此時礦井空地的人影增加到三名。

「怎麼回事?我們還沒有從射擊區域離開耶!」瑪莉婭退了兩步。她回過神來,試圖用借來的技藝再打探點什麼,背脊卻顫抖起來。她來不及消化尋獲的思緒,叫道:「我們被鎖定了。準備防禦!」

「我沒學過怎麼張開法術力場。我們被誰鎖定了?這面盾牌擋得住嗎?」

「撐得住。擋就對了!」

不遠處的僱傭兵也有了反應。穆伊將法杖舉向空中,槍下懸掛著實彈。卓婭忽然明白那是做什麼的。她剛開口,光裸的山頭隨即被紫色閃光佔據。隨後,蒸發水氣的光軸照亮樹梢,火線如約而至。應對射擊的光之長槍劃破天空,漣漪拖著殘影落在瑪莉婭的盾上。甩掉噴濺而來的火花,瑪莉婭的雙腿禁不住衝擊,緩緩向後方滑去。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祈禱是搞錯了……!」

成為幹員的首戰便豁出性命,的確不是個好兆頭。不知是為血統賜予的天分,還是自己說早不早的判斷派上用場而苦笑著,瑪莉婭正咬緊牙,卓婭大叫著「向右偏!」的聲音猛地傳來。

騎士立刻用肩頭和手臂支撐,然後一腳踢翻盾牌。隨後,切削合金的掃射從瑪莉婭身前掠過,帶著蒸發水氣的焦臭,轟然穿入地表。

但還是太近了──瑪莉婭低吟著,被一隻手粗暴地拉開,隨飛撲而來的傑克消失在光束掀起的塵土裡。沒了防護,熱量在冬日的林間產生蒸氣般的高溫。聽覺和視覺消失了。人影在傾瀉的光芒中消失,連蒸發瞬間的火光都沒留下。

因為四人完全避開了掃射。

「我在叫你。」當卓婭睜開眼睛,諾麗吉的手正好伸向她。她注意到自己並非平躺,而是壓在兩名隊員身上,立刻爬了起來。掃射時也是傑克護住了她和瑪莉婭,兩人才沒被護具撞得鼻青臉腫。

諾麗吉短暫發動技藝,兩道不成型的牢騷多少緩解她的緊繃。「快走吧,卓婭。大家都沒事。」

你的語氣應該更保守一點,她不負責任地想,彎身去扶充當緩衝的室友。她的大腦卻不安分地運轉,想到最近的建築群離此處約有三十米,她們遠不能鬆懈。

同時無關技藝,卓婭總有種預感:這群人不是因時間而急著引爆炸藥。也許是以神將優先,也許是對聚落有眷戀。如此至少還沒爛到骨子裡。

「別管神將了。」她聽見有人叫道。不是帶頭的瓦伊凡,應該是穆伊吧。「帶剩下的人走,工班已經在催了。」

伊曼沒有回應。透過技藝的共享,卓婭聽見他心底極力遏止的怒言。「你和提薩可以離開,我還有該做的工作。」他低聲交代道,「別擺出一副我想不開的樣子。」

「別管那什麼聖僧了。」

「天殺的,穆伊!你們早該在一開始就評估完所有的風險……」

「穆伊先生,請您先走吧。」那位雙胞胎的弟弟跟著婉拒。

「你很勇敢,孩子,但你老媽不需要你現在勇敢。」

「我要把干擾彈用在這裡了。」穆伊大聲嘆氣,舉槍的手握得更緊了。「我發誓。不能再有更多傷亡了。聯絡聖僧的方法等逃離這兒在想,好嗎?」

「我哥怎麼辦?」青年的眼角扭曲了,聲音不自覺顫抖著,「我不能把他留在那邊……」

卓婭望向諾麗吉。感受著滲入指尖的熱潮,她猶豫了。她不會同情恐怖份子的苦衷,但並非所有對抗公權力的都是恐怖份子。

想起在腦中偶然接收的微弱電流,她做了個冒險的舉動,撬開緊閉的嘴唇叫道:「別再拖下去了,你哥還活著!」

「你是羅德島的──等等,你怎麼確定?」

你摸完脈搏你也知道──不對,他兄弟現在的心跳應該很微弱。「總之先止血!我要走了!」她吼著,一個箭步將諾麗吉拉向下坡,兩雙鞋緊跟著她倆。

然後她聽到恐怖的點火聲。爆音從昇起的坡面後方竄出,衝天而去。煙塵像無法散去的濾鏡般漂浮。卓婭剛站穩就流起鼻血。她伸手去擦,一陣劇痛,屠殺的畫面從她眼前閃過。

穆伊射出的彈頭曲折地飛往礦井。彈頭內部是催化法術的煙幕,會加速射擊術式的衰減。正如軍人們憑外觀決定擊毀彈頭一樣,抗術式煙霧很快擴散成一片銀白色的薄霧。

伊曼的假設得到映證,山坡在煙幕釋放後倏然安靜下來,代表到場的隊伍沒攜帶實彈兵器。他幾年前還和這群人戴同樣的面罩,因此立刻明白小隊的特殊性。

「聯絡聖僧,引爆作業延後了。」伊曼摀著口鼻說。

「伊曼,你……」

「我要是老實交代,你們就不會加入了。」視野模糊,腳步聲正在接近,他不得不重新審度辦事順序。「我去奪回神將。十分鐘內沒有信號,你們就炸平礦區。」

然後消失在來時的下坡。他確信那群小女孩會沿著最可能尋獲幫助的路段移動。能包抄這條路的小徑有好幾段──還是伺機而動好了。不管抗爭能換來什麼,都不值得他交付生命。

那你為什麼走這條路?有聲音問。用著諾麗吉的聲音問。

為了填補空虛吧。他猜測,卻說服不了自己。

當射擊術式不再為撕裂大氣而尖叫後,難以忍受的靜默便在空曠的山腰處瀰漫。儘管卓婭的周遭其實相當吵鬧。混雜著下坡時的重踏、衣物與護具相擊之聲以及四人份的喘息,B4小隊一刻不停朝山下移動。

事已至此,她倒不擔心會在途中遭遇邊坡坍塌,不過僱傭兵們顯然想奪回諾麗吉。她吞著鏽味和涼意,上氣不接下氣地沿坡道趕往新聚落……不,雖然她初次踏入這片山林還只是一個小時前的事,她也不想形容得如此模糊。

一個想法氣泡般浮起:就稱它為中學好了。

雖稱為新聚落,起點卻是片荒廢多時的建築。龜裂的洗石子磚牆搭建出連排的三樓校舍。屋頂有矮牆環繞,從中穿出的樹影詔告著破敗,即使在正午仍盡顯荒涼。窗戶所剩無幾,牆上到處都是黴斑,灰濛顏色的好處這時便派上用場了。

一條條巷弄以緊鄰校區的街道為中心分岔,大多是民宅或家庭式商店,不過已殘破不堪,就算駐足門前也杳無人音。一些樓房如積木般傾倒;斷垣好似造型蛋糕,被整齊且離奇地切成好幾塊。往山下望去,有些公寓沉沒在黑煙下,火警警報器的哀號尖銳而反覆,但已經沒有用處了。

「讓第四和五隊迎擊四號街的個體。印花12,你負責確保另一隻行進路線上的居民已經疏散。對方的反應很奇怪,別擅自開火。」

「印花1號。我們在礦井了,正和剩餘的恐怖分子交戰。沒看到羅德島的人。」

「感謝老天我賭對了,」聽著軍用頻道裡雜亂的報告聲,卓婭關閉收訊、喘了口氣,「從林道冒出來的不是步兵。」

瑪莉婭放慢腳步。「但他們穿著陸軍的制服……」當然,天馬的眼睛。她不用技藝也能看到。「等等,你的意思是陸軍有別的打算?」

「不是所有人,至少不是和我們打過照面的人。記得第一步兵隊最初被派往哪裡嗎?時間不夠他們趕來。」

「你想說這個沒見過面的分隊想搶我們的功勞?」

其實她想說的是搶人,不過卓婭仍點點頭。她真是抑制不住對這傢伙的好感。

騎士停了下來。看著她回頭觀望,卓婭意識到行動匆忙,選擇將幾人帶進岔路後的平房。她檢查起槍杖的狀態,看到傑克遮遮掩掩地靠在面朝山壁的牆邊。

「你顧一下這個、呃,補充一下,她叫諾麗吉。別問我怎麼知道的。」她向瑪莉婭使個眼色,快步走開。「傑克!」她盡力克制音量,「我說過受傷要及時告訴我……」

剛接近拐彎處,一張手猛地抓住她。雖然從幾乎能捏碎指骨的力道判斷這位警眷身體無恙,她的精神卻相當緊繃。尤其是,她幾乎是用同等的力道在摀著被鞋尖踢中的側腹,因為卓婭默默扳開她的左掌。下方是飽滿、強壯的線條。

「在你被自己嚇死前,我會先少半條命。」

「皮肉傷又沒什麼。」她匆忙放下衣襬,「我是被嚇到了啦。借我扶一下就好。」

「你從離開活動中心就這樣了。」

法術步槍的光柱衝上四條街外的天空。漫長的撞擊聲從街道前端傳出。激盪掠過腳下。

她匆匆為廢墟的遭遇作結。傑克並不懷疑,反而對自身的動搖耿耿於懷。「他們是認真的。」那對黃眼睛抬了起來,「跟以前,還有在當輔警的時候都不一樣。他們一點都不介意傷人,只是因為情況不允許所以沒這麼做。」

「那可是有資歷二十多年的傭兵喔。全身而退的你,之後大可以吹噓一番了。」卓婭搥她的肩膀,「我想說的是:那個長鬍子的瓦伊凡,顯然比起炸毀山坡更急於找回諾麗吉。」

「那、那我們更應該盡快離開這裡吧?」

「商店街已經亂成一團了。」卓婭望著正在熱身的室友,知道她不會因小傷認命。聚落中部傳來雜訊。光線和轟隆聲更頻繁了。「我們繞小路下去。就我所知,林道來的部隊不會放過僱傭兵,而那群人也不如預想的激進。」

「不要在這種時候打賭啦。」傑克確認著關節損傷,「還是得有人把炸藥的引爆裝置拆掉。」

「那就乾脆裝死吧。我會告訴博士,我們沒有拆除炸藥的技巧,請陸軍派鄰近的部隊接手這件事。我們已經救出人質了。」

「但是人質該怎麼辦……」傑克似乎這時才終於注意到整起事件的詭異之處。她直起身,朝瑪莉婭的方向觀望一會兒。「等一下等一下,我們連神將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耶。就算是,我也不同意把人當成籌碼喔。」

「你怎麼會往那方面想啊。諾麗吉就是僱傭兵從陸軍手裡搶來的,怎麼可能再交出去。」

「好吧。話說讀心是什麼感覺呀?會不會頭昏腦脹的?」

「活著離開就告訴你。」她招手將女孩帶回路口,「我有個計劃。原則上只剩下幾分鐘的時間。一旦炸藥引爆,我們就往山坳兩側躲避。」

「不先和指揮車交流一下嗎?」瑪莉婭從倚著牆的狀態起身。雖然逕自詢問更妥當,不過卓婭只看一眼就知道她為何沒向諾麗吉搭話。薩卡茲人雙手撐膝,胸膛仍沒有擺脫劇烈運動後的起伏。

也對,實驗兒童缺乏運動沒什麼好驚訝的。「邊走邊講就夠了。」卓婭猶豫著,最後指指領口,「我會注意軍用頻道的狀況。總之小心公家單位。你們帶這女孩下山,被人問起就說是救出來的觀光客。」她思索道,「我會告訴警署,僱傭兵現在沒機會引爆炸藥了。」

她越過騎士和女孩,踏出巷道。

她幾乎跨出去了。「苦艾,小心!」瑪莉婭在她背後叫道。

她想回頭,左傾的視野因而捕捉到巷口的人影。人影前方懸著槍口。她反射性猛蹲,向持槍手的對側跨步,確認對方的體格不占優勢後,改以肩頭撞擊對方。瑪莉婭在衝撞舉劍,架起盾作追擊姿態。

然而卓婭的突擊並未換來敵意。她撞進一片穿防彈背心的胸膛,一名中年士兵,在互望瞬間猛地調轉槍頭。「嘿,小姐。」他一手接住卓婭的肩膀,「嘿,喂!,冷靜一點!」

他的眼神有意外和疑惑交織。卓婭打量一陣,急忙從接觸中退開,右手則伸向槍套。相反地,男人放下槍,目光在她和瑪莉婭間跳躍。

「希望我沒猜錯。你們應該不是來拍戲的,對吧?」薩科塔人抬起眉頭。這句玩笑一下讓氣氛沒了凝重。

「不是。恐怕也沒有電影的風格這麼跳躍。」

「你們是羅德島的人。」男人脫口而出。

他五官細緻,銀黃色的圓環和翼狀的光線飄浮在身後。手裡的是制式源石銃,腰上別著步兵特有的吊牌。卓婭對男人的臉沒有印象,不過聯想到薩科塔人特有的純粹性格,她還是稍稍鬆懈下來。

保持「任何陸軍成員都可能協助伏兵」的假設。

「你們怎麼在這裡?礦場已經被鎮壓了嗎?」

「這……說來話長。我們沒找到遙控炸藥的裝置,也沒看到目標,只好往回調查。」

「原來,」男人嘆了口氣,「你們錯過特勤隊和步兵了。頻道裡剛剛回報,他們也正在找人。」

「方便的話,能替我們轉達狀況嗎?」用你自己的代號,她想。這其實是上個瞬間才變得明顯──薩科塔士兵隻身出現在疏散完畢的街道上,服儀之整潔,顯然與窘迫的戰局毫無瓜葛。特勤隊一詞的出現就更奇怪了,不過,也可以當作他暫時相信她的說詞。

「要不是對講機電池破損我也想呀。這樣吧,現在居住區有兩處正在交戰,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調度了。你們看是回去礦井等待下一條命令比較安全……」

「你為什麼在這裡?」瑪莉婭倒是直接問。

「搜救、調查,做上頭交代的工作。」男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他伸長脖子,朝瑪莉婭背後打探。那兒有引起他興趣的東西,但他並不篤定,於是瞇起稍微眼睛。「有什麼發現嗎?這一帶平房居多,也沒什麼坍塌事故。」

「老實說,我們發現一位災民。」瑪莉婭很快進入狀況,「簡單觀察過,確認是病程中期的感染者。我們想先把她帶回後方安置。」

「就是……是我沒錯。」諾麗吉配合地(也可能是她還沒從疾跑中恢復)大口換氣,隨傑克出現在轉角。

男人淺淺地笑了。眼前的薩科塔似乎很滿意這理由。「說實話,幾位,」他的語氣夾雜急切,「我還以為你們是因為個人情緒而繞遠路。我得為我的傲慢致歉。」

「不用,我也沒想過三個穿得像角色扮演的女孩子有什麼用。」卓婭言不由衷,「災民為了躲避坍塌使用過技藝,現在身體不穩定。對嗎?我們要回指揮車取藥。」

「等我先喘過氣來。」諾麗吉胸膛起伏。聽著她的喘息,卓婭忽然想到:讀心可說是一種精神法術,而這類技藝往往很仰賴體力。所以連結斷開了。

「大哥還是先跟自己的小隊會合吧!礦井有兩支隊伍把守,不會那麼輕易被引爆的。」傑克豎起拇指,語氣積極,甚至是不容退讓。「我們休息過後就會下山,不打擾軍隊作戰了。」

邊為幾人配合至此而感動,卓婭以眼神作結。她站在街道一隅,能看見溪谷對岸的山巒。爆炸在下方延續,空氣冰冷緘默。她在等對方放行。

「就是這樣,大哥。我們要通過了。有什麼疑慮嗎?」

「對講機的電池。」男人指指腰間,「我們型號不同,沒辦法換。能借你們的用一用嗎?」

卓婭回頭徵求意見。「誰來報告其實都差不多。以防你的長官不信,告訴我們你的代號或名字吧。」

「好讓你們有更多機會搞砸我的信譽……」說著,男人陷入語塞。他向礦井的方向張望,灰黑色的短髮蕩漾著。「喔,看到特勤的人了。還是我看錯了?」他咕噥著,慢慢挪動腳跟。

基於注意力片面地集中,卓婭沒有察覺,除她之外的人顯然也沒有察覺。女孩們輕易被好奇心奪走注意,於是任男人短暫地離開視線。街道空曠,四下靜中有動,照理不會錯過任何變化。

但格蘭迪.佛洛斯特舉起槍口的動作是那般自然,只在扣下扳機前的瞬間顯露殺機。就這層意義來說,卓婭還是足夠機警。足夠她應變突臨的危險──哪怕不是那麼光彩。礦井前一片空蕩。她幾乎一回頭便與源石銃幽暗的槍口相望。

所以她雙膝一彎,閃過慢了一拍飛來的子彈,而拚力避開的槍頭則照亮她的臉龐。

「真能幹,竟然避開了。」薩科塔人不快地咋舌,再不掩飾惡棍般的氣質。

同樣變得乾脆的還有行為。見襲擊未果,他調整槍口,眼中映出攻入他懷中、喚起訝異與玩味的烏薩斯人。忽然暴露的敵意讓她無所適從。儘管伸出手掌試圖搶奪槍枝,一瞬間的猶豫卻讓掌中的甩棍變得遲鈍,失去了先攻的優勢。

她甩出棍邊,末端傳來命中護具的脆響。趁著衝擊反彈,連帶沖垮了卓婭死守的那股氣勢,格蘭迪放開槍,拳頭砸在她的下巴上。她痛得跪下來,胸膛卻被一腳踢開。

視野天旋地轉。甫經墜落便被拾起的槍枝映在卓婭眼底。沒時間應付痛覺了。卓婭顧不得暈眩,想再度逃離近得嚇人的黑洞,但一股力量兀然將她甩向後方。相對地,她則看到瑪莉婭頂替她的位置,迎著不斷噴發的槍火持盾挺進。山雨欲來的衝鋒一加速,男人就向盾面跳去,藉踩踏彈向反方。但要化解撞擊帶來的動量還遠遠不夠。薩科塔人毫不減速地失足仰倒,連滾好幾圈才停下。

一陣怪聲。也可能是發洩的狀聲詞。「怪事,你們幾個的反應都挺不錯的。」這位流氓般的軍人爬起來,無奈地摸摸耳垂。「也許我應該先確認事態有多嚴重,再考慮如何分配資源。這麼說來的確是我的錯。事情沒必要搞得這麼僵,但上面的大人物害怕消息傳開。聽起來挺弔詭的,是不是?機密往往言過其實,值得恐懼的總是與掛在嘴上的無關……」

下顎受擊的暈眩消失,卓婭掙扎著爬起,正好目睹爆炸從聚落中部噴湧開來。轟聲招來震動,也讓撐著地的指節隱隱顫動。她嚥了口氣。「傑克,保護好目標。」卓婭拔出法杖,「他們是來搶人的。」

格蘭迪臉上的玩味更盛。她不想撕破臉,但一切都串起來了。陸軍的一部分人監禁神將,後又被僱傭兵偷走。名號的虛實不再重要。起碼這名士兵,這經由技藝短暫恢復的共享而獲悉名字的薩科塔男人,是為搶奪而來。

卓婭有些扼腕。她臨時想出的謊一下子就報廢了。

「我再問一次,」格蘭迪瞟了眼搖搖欲墜的防暴盾,「你們知道自己和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即使她不是感染者,你也沒資格拿她怎麼樣。」卓婭手抵槍機。不過說是槍機,法術銃也沒有子彈,因此那兒更常用於反映術式結構的過熱。「調查她是警察的責任,但顯然不是所有軍人都知道自己有多少權力。」

「唷,你以為我能決定這些呀?放她被這群雜碎領回,平原的動亂又要升級了。搶著當救世主的傻子有很多,但願你們不要隨便攪和……」

一具軀體從騎士背後冒出,半蹲著持槍連射。制式法杖噴發出熱能,扭曲了彈道上的空氣。一面退步閃過這不得要領的突襲,男人高喊道「人在我這裡!」的動作引起了卓婭的注意。老實說,這多少降低了她的罪惡感。

看來撒謊的不只有她。男人正和腰間的對講機彙報,突襲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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