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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2)

飛魚吐司 | 2023-12-17 09:25:10 | 巴幣 1014 | 人氣 90


只要沿船艦五樓的內層甲板繞圈,再不熟悉羅德島內部構造的快遞員也能抵達那間諮商室,不過身為患者的卓婭.卡拉切夫,倒是極力想忘記有關房間的一切,比如形同赤身的窘迫、聯想而來的回憶,還有聒噪的主治醫生。雖然那北方來的女人總說:她需要忘記的是一種情緒。一種將體驗和思維雜揉的恐懼。

成為擔任正式幹員的條件,就是她每星期得去精神科的診間兩次,且是在有他人陪同的情況下。這並不代表她不服管教,或身為其主治醫師的甘草技術不精,只是有鑑於其中一方的乖張,加上卓婭時好時壞的狀態,凱爾希醫生才祭出此規定。

另一層用意是強迫她維持同儕關係。創傷如影隨形,卻不能憑一句話、一次改變就徹底擺脫。每當痛苦淹沒腦門,她就會隔著防塵罩抱起父親的制服(她還是有照常送洗,只是怕多餘的拉扯導致汙損),爬進宿舍桌下的空隙。

她知道這很難看,更熟悉抗拒的不容易。有能力拉起她的人不多,而負面思緒更是條下墜的螺旋──無論如何,她必須減少陷入低潮的時間,所以她選擇尋求幫助,試圖變的更好。

雖然那時的她對於幹員生活是何等忙碌還沒有概念,在那之後她也鮮少騰出時間感傷。

直到現在。要不是在45小時前在山崩後的光景下久違地失態,除了最熟悉她的幾個人,所有人都相信她已經走出去了,而他們大錯特錯。但她同樣討厭這副窩囊。

現在是11月17日。由輕錳礦礦井坍方引起的土石流,兩天前摧毀了六甲山聚落。她從災害中心的混亂生還的經歷完全有資格接受更詳細的剖析,可是代價太可怕了。當瑪莉婭.臨光同幾名員警找到她時,這名烏薩斯人正空洞地跪著、徒手挖掘廢墟,那是淤泥中最完整的一棟房子,生還者的唯一選擇。

空洞?思緒忽然停住。她是接受了巡佐的形容嗎

卓婭知道任何人都會把她當成受了刺激,因為這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她會無動於衷地繼續挖土、搬開牆板,在「下方空無一人」這一事實前折返,多半也是如此。她倒不介意撲空,麻煩的僅限於被人瞧見。

因為沒人需要被拯救,她想救的人也不在下面,被視作恐慌發作也是當然。卓婭不知道這是否會被甘草看作所謂「國中話劇等級的掩飾」一類欲蓋彌彰,但她並未慎重看待此事,也不過分輕看。

「再這麼鬧下去,你可能要死於解剖了。」甘草想了想忽然說。此前她一直在聽卓婭重申槍擊的經過。反覆提出不同的問題,確保證詞沒有變化。

更早之前則是例行問診,著重討論她執行任務時的獨斷行為,還有衍生的辯解。

卓婭盯著手掌剛換好的運動膠帶。「這是心理醫生該說的話嗎?」

「世上沒有心理醫生這門職業,美女。只有灌你迷湯的醫生──物理上或精神上的。」

「看起來兩種都沒什麼用。」這不完全是實話,「在我看來啦。」

「隨你便。所以超現實的橋段什麼時候會加進來呢?我們已經講到你最後記得的事了。」

「我想,在那之後吧。」她嚥了口氣,「想笑的話請早。我一旦反悔,可能會有茶几飛上天。這已經是我講得最清楚的一次了。」

然後卓婭越過書牆向主治醫生望去,盡可能坐直,保持鎮定,等待甘草為這次診療收尾。這位北方人從不講明評估結果的好壞,也不曾如影視作品裡的醫師那般開立五顏六色的藥丸。卓婭對治療的強度沒什麼意見,只覺得沒有盡頭的療程讓人失去信心。

「別一副我不信的樣子嘛,這至少能證明你在準備說詞的時候是清醒的。」這天上午當卓婭忍不住抗議時,把玩著鋼筆的甘草還是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即便是最瘋狂的人也有自己的邏輯。不管合乎邏輯與否,行為的根本首先就是說服自己相信。俗話說的好,騙人前先騙過自己嘛。」

「你這不是已經假定我說謊了嗎?」

「因為你看起來也不怎麼信這套呀。」甘草挑起眉毛。

她窩在大得驚人的辦公桌上,被心理、旅遊、昆蟲圖鑑和恐怖小說組成的書背擋住半邊。卓婭知道她不會漏聽半句陳述,儘管在辦公時間以此狀態示人已需要相當的勇氣。

好吧,有幾個瞬間她喜歡這種漠然。陪她窮緊張的人太多了。她任目光逃向空曠處。

船艦內層的房間偶爾會出現窗戶,不過全是為了檢查艙室夾層的管線而生,小小的方框內除了盤根般的跨層管線再沒有其他東西。這裡同樣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不過甘草在房門上方掛了鐘,而卓婭也習慣帶錶。

九點整,精神科唯一的醫生匆匆進入房間,那時一身蒸氣的卓婭和她的新隊友已經到了。謠傳與醫療部首席同等資歷的女性穿著白色襯衫,和反射細緻質地的女用西裝褲,上衣外另有深色、單排釦的西裝背心。

你衣櫃裡是不是只有這套衣服?假如卓婭沒能想起瑪莉婭接她回診時也問過同樣,她就會如此提問。她通常會用「駐艦幹員沒時間買衣服啦」云云掩飾,她從未產生適齡少女該有的美感。

這天是卓婭劫後第二次回診,也是瑪莉婭首次出現在診療室裡。平時由傑克負責這份工作,現在則因回診缺席。這不是卓婭定期回診的時間,而她室友的內疚也很明顯。給點空間總是好的。

「所以我必須嚴加審視你的發言,不論咱們是在聊天還是回診。我是不相信真有什麼重大的意外發生在你身上,然而這件事的疑點太多了。來路不明的特勤隊,無從佐證的神將,我們甚至不知道這群造成破壞的雇傭兵和南方的暴動背後,是不是同一股勢力操控……要是你確實記得什麼,最好說出來。調查部門沒空研究你的伏筆。」

卓婭沒有吭聲。過了近十秒鐘,她邊摸起拇指甲溝的破皮邊轉過頭去。「所以我們就這麼聊完了?」
誘答失敗。甘草嘆了口氣。「唔,評估是結束了啦,不過我還有別的事想問。」

「隨你便。有時候我會想,假如我們不是醫患關係,我就沒有必要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甘草舉起手指,「基於隊醫身分,理論上還是有。或者我也可以因此備註:『患者會基於診療調整應對態度』,這樣一來以往的紀錄就會作廢。你的角色扮演遊戲也會結束。」

「這麼做就能給你成就感嗎?」靠著控制患者?倘若如此,不可能沒人發現,所以大概不是這樣吧。說是沒道理的氣話,一想到甫經完成的反駁站不住腳她還是很難受。

只能仰賴甘草自行分辨玩笑和冒犯的界線了。

不過,真正令她芒刺在背的還得是瑪莉婭。同這對醫患在諮商室回診,這位前騎士表現得相當拘謹,而且是出於單方面、草率形成的不信任。簡單來說就是看甘草不爽,起火點還是不熟悉造成的。

抱著對新朋友的敬意赴約,結果卻是被陌生的庸醫嘲弄,還完全感受不到半點權威或專業感。卓婭忽然為她還沒翻臉感到慶幸。

「卓婭。」

「我沒有在生氣,瑪莉婭。」她盯著她指節上的污漬,「我有時候是滿像個混帳沒錯。因為技藝同步而讀到薩科塔的想法時,我真的感覺怒火中燒,就算是整合運動的人也沒他這麼輕視生命。當時我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讓他活下去。就算不敢殺人,我也要讓他這輩子都不能再上戰場。」

「你的瘋狗思維是遺傳的嗎?」

「我猜你也會這麼做,就像你喜歡在診療的時候找我麻煩。你對不感興趣的東西連張嘴都懶。」

甘草大笑。「我也有變成案例的一天哪!咱們回到兩分鐘前吧,我不覺得透過踐踏你的尊嚴能獲得任何成就感。」她揮揮手,彷彿在回應相識十年的老朋友,「我們還見面,是因為你需要我的幫助。再說,比起踐踏嘴硬的高中生,還是玷汙豪氣干雲的大英雄更有意思……怎麼,這個對比很讚吧?我覺得時代劇的精髓莫過於此喔。」

「我還以為你會維持剛才那副專業氣場再久一點的。」

「那又不會加薪!能聽見你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很感動,可惜我得多花幾分鐘分辨這是不是藉口。」甘草從那排桌邊的書後抬起頭,「運氣不好,這會是你第三次試圖合理化違反規定的行為。我討厭規矩,但我不能隨便妥協。」

瑪莉婭搖頭,「卓婭沒有違反規定。那個薩科塔人知道神將,放跑他只會讓陸軍更有理由引渡俘虜。這是保護人質的一環。」

「嚴格來說不是。」卓婭揉揉頭髮,躺進雙人沙發的扶手,「是我判斷對方會造成更大的威脅,於是不顧阻攔進行追擊。」

甘草閉起一隻眼。「所以你認為當下有更好的方法?」

「我還沒想到,但要找到應該不難。」卓婭望著腳尖,「反正不是讓新人跟前明星騎士打巷戰就對了。還上了網路新聞……這裡的記者找不到更有意義的東西報嗎?」

「六甲山崩塌已經是兩個月內最大的新聞了。」她的主治醫師笑道,「也許還有更大的,你可以期待一下?」

期待有大風颳走一成不變的生活。她已經試過了。卓婭看著茶几上剛印好的藥單,嚥了口氣。

環顧四週,鮮豔的家具和裝飾最大限度地點亮房間的簡約,和首診時並無不同。沒什麼能體現甘草刻薄字句的缺陷。為同行的新朋友做過心理準備,卓婭便將她帶進這幾近陷阱的溫馨房間。幾道書櫃、茶几與成對的沙發貼牆排列。辦公桌與大面梳妝鏡在另一邊。除了兩張被推到房間尾端的急用病床,房間擺設既不像診間,也沒有學術空間的嚴謹。

更別提沙發旁、鑲嵌著「ROTIART」立體字樣的金屬牆板。毫無美感可言,倒映在鏡子裡的單詞同樣裝腔作勢。以毀壞公物為由申請拆除,說不定半天就能拍板通過。

「就算把錯全包在自己身上,我也不會感謝你喔。」瑪莉婭故作高傲地揚起頭。聽起來像是要她集中精神。「不過你說的對。在不清楚對方實際火力的前提下是不該輕易追擊。好在他們似乎也是見光死的那種。」

「見……什麼?」卓婭轉頭。肯定又是她沒聽過的流行語了。

「就是曝光後很難看的類型啦。」

「那就用我能懂的說法講好不好。」

「博士昨天總結過了呀。陸軍有不明勢力干涉作戰,試圖搶走神將。好在主導作戰的單位和他們不同掛,我們算選邊選對了。」

這就是行動委員會對此最先得出的猜測,在礦井崩塌的八個小時後成為共識,為與會的羅德島成員所知並保密,並得到部分陸軍單位的支持和協助。遺憾效果不彰,海安署在聽取博士的建議調查襲擊者的身分後,又排除所有在列的薩科塔士兵。

搜索落空不全然是壞事,至少證明某些計畫外的行動和立場確實存在,而鴿派越發不滿。事件發生後,博士便和海安署建立新的聯繫。提供調查結果的正是他們,然而博士也同等,甚至過分執著於此事,誓要查出槍擊者的身分。

她一度將這看作逢場作戲,然而待甘草點醒道:幾天來沒人進一步詢問她事發細節後,卓婭選擇收下這份體諒。她也可以將這視為刻板的重演,但看樣子職員們的寬待是因為六甲山的遭遇,而不是更早之前的身分。

「這可是有多人目擊的意外喔。」瑪莉婭十指交握,「就算是謊報,陸軍也不會放著不管。何況在這時內鬨也沒有好處啊。」

萬幸,羅德島從彙整到報告都很順利,唯一困擾的也僅限於當事人自身。薩科塔軍人的乖張有多方作證,但當「槍擊」發生時,清醒的目擊者就剩下瑪莉婭了。那位受營救的薩卡茲女孩沒有被找到,似乎被捲進泥流當中。

斧鑿至深的經過,外因彷彿憑空消失般不見。某種程度上,卓婭反而希望委員會一眾成員不要相信她的證詞。

不論槍擊是否發生,擊倒薩科塔人後的一切她幾乎想不起來,也不記得她父親的法杖何時遺落在地。直到土石流完全停下,她在廢墟中醒來,資訊才倒灌而來。

經由伊曼.貝克特這個裂口。男人周身泥濘,犄角裡殘留砂土和破碎的枝葉,像是也剛經歷一場泥流。卓婭還沒來得及警戒,男人就將失物交還並告訴她:諾麗吉.斐拉在自己手上。目的已經達成,他們沒必要再糾纏彼此。他對土石流造成的破壞相當滿意,認為損害的規模足夠拖延調查,而他們將轉移陣地。

最後,大概是表達退讓,帶領傭兵的男人說道:「引爆礦井不只是為了阻止開採,這是居民的一廂情願。我不會說我們互不相欠,但你們最好想清楚,這一切為什麼發生,你們又為什麼進來攪和。」

卓婭並未如實透露這些消息,眼下也只有室內的兩人知曉。在慣例的室內晨跑過後,卓婭早早用過早餐,處理起有關資料,待到瑪莉婭來敲宿舍的門。

房間光源充足,行徑詭譎的醫生和途經廊下的腳步聲時刻詔示時間的流動。紙頁的麝香與草本精油相融,以辦公桌為中心輻射。儘管甘草強調精油氣味不具備療效,但在幾乎適應的香氣下傾吐慣了,想不卸下防備都難。這本該是好現象,可惜在她的主治醫師看來,她還是維持那個拘謹的女高中生形象比較可愛。

隔著護城河般的書本,甘草女用襯衫下的身軀伏在桌面,臉上的滿不在乎就像任一次回診時一樣無庸置疑。發生了這麼多事,她就不曾動搖過嗎?細想如此期望是有些壞心眼,想法便到此為止。

如今她大致釐清周遭各方掌握的資訊,她最不想要的就是破壞這股默契。瑪莉婭點頭附和,轉而談起她如何在泥流趨緩後離開自己。這恰恰是卓婭想要繞開的話題。她無從回憶,瑪莉婭的說詞又太過清晰。

卓婭於是佯裝悲觀道:「前提是陸軍把羅德島當成自己人。」

「這麼說來,唯一學過急救的隊員今天沒來呀。」甘草咀嚼著她的答案,筆桿在指頭和辦公桌間劃出錐形。「好,我大致能猜到她今天為什麼缺席了。被隊長輕易支開,與攸關性命的秘密失之交臂又不敢問,只好靠運動發洩啦。」

卓婭直起身,感覺頸背上汗毛豎起。「你說什麼?」

「不然還能是怎麼回事?」甘草放下筆桿,「所有連著通訊頻道的人都聽到了……」

卓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無心一瞥,發現瑪莉婭的忐忑竟然更上層樓,甘草則很享受這份張力。「不就是一次誤報嗎?」卓婭不管她的故弄玄虛。

她太熟悉這種狀況了。在甘草深淵般的視野下,坦承反而是種解脫。她倆很可能……不,是一定瞞不過去的。

在長達一年半的回診和交流後,她習慣了甘草的刺探,即便如此她仍不敢直視主治醫師的雙眼。再堅持一下,她握緊手臂告訴自己,不能辜負瑪莉婭的安排。從她的反應來看,槍擊確實發生了,而諾麗吉投入相當驚人的技藝治療她。

甘草會知曉其中原理,但必須在了解實情之後。碰巧,身為當事人與目擊者的她們還不能還原現況,更不敢向彼此確認。這對於反駁相當有利。

然而甘草毫無深究之意。「好啦,別那麼緊張,我們說不定是同一邊的。」經歷短暫的沉默後她安撫道。直起身,撐著手臂,「所以你要是被什麼天外飛來的巨人附體,就乖乖把變身道具拿出來。阿甘姊會保密的。」

卓婭屁股下的坐墊像是被抽空似的。「怎麼會聊到這個?」

「難道有其他說法能解釋瑕光的求救訊息嗎?」

「我說過了,我是因為太害怕、一時亂了陣腳,沒看清楚才誤報的。」瑪莉婭堅定道,「我了解您的心情,甘草醫生,您的責難完全合理。」

「才不合理。」卓婭打斷她道,「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被盤問。該說的,該記得的,我們都在昨天的檢討會提出了。人質不慎跌進土石流,而襲擊我們的薩科塔人也與A17公路上的事故相對應,沒什麼可以懷疑的了。」

甘草相繼朝兩人一望,「但她的檢查結果也不符合你所謂『子彈擦過頭蓋骨』的描述呀。」

瑪莉婭轉過身。「那是因為諾麗吉提前替她治療了。」然後她挪動鞋跟,頂了卓婭一下,「後來地面只剩下血跡這點可以解釋。」

有那麼幾秒,卓婭在心底急著吶喊:不要挑戰她的判斷力!。拋開所學不談,甘草的思維也足夠尖銳,尤其對言行間的矛盾充滿興趣。在這樣的愉悅犯面前,越想掩蓋或陷入搖擺越是危險。

「希望你也把襯衫上的血跡考慮在內……不對,那已經不是血跡了。」她果然報以微笑,「那可是接近休克均值的出血量呀,即便止住了也不可能活蹦亂跳的。再說我就算相信,監督和指揮官也不信呀。專於治療人類骨骼的法術少之又少,而諾麗吉.斐拉的技藝經你們的描述,也停留在精神干涉型的法術。你們乾脆說是看見卓婭妹妹中槍的幻象比較有可信度。」

她不時向瑪莉婭望去,心想,她這個年紀不適合恍然大悟。他們當然可以裝作接受這一可能,起碼甘草在幻術領域的造詣經得起考驗。這是最適合拿去交差的答案。但瑪莉婭為什麼要主動編造這麼個超現實的說法呢?何況自己似乎一點事也沒有。

一如現在,瑪莉婭也從未以此向人邀功。「我沒有編故事的天賦,醫生,我要是想捏造什麼情節,我已經破功了。」

「你們同樣可以靠彩排和對口供增加敘述的可信度,否則這一切也太滑稽了。」甘草輕蔑地說。「這艘船上有近六百人,就算是資歷最免洗的少年兵也有自己的故事。儘管如此,你們卻被阿甘姊一口咬定在說謊。何苦繼續堅持呢?」

「前提是我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謊,」卓婭嘆口氣,「我只想說這個。我不能瑪莉婭怎麼想。現在我們能聊別的事情嗎?我已經想好十個跟神將有關的問題了。」

「博士下午會和阿米婭去找神將妹妹,講話很難聽的那個。你把問題帶過去吧。在那之前我得盡主治醫師的義務,寫難懂的報告,向所有人保證你腦袋裡的小世界一切正常。」

「我不就是不夠正常才在這裡嗎……」講著,卓婭沒來由地想到這些說不定也是評估的一環,默默閉上了嘴。

甘草一眼就看出她的顧慮。「安啦,診療結束時我不是喊停了嗎?你這就像在平安夜問聖誕老人什麼時候來一樣不解風情。」

「我不信,就算是食人聖魘也懂讓獵物先鬆懈再下手。」

「卓婭還是有在進步啦。」瑪莉婭不顧話題擠她一下,「回來到現在也滿四十八個小時了,這段時間裡她表現得比我還冷靜呢。」然後起身,熱身般仰頭伸展。「你就誇一誇她嘛,這對卓婭來說比治療進度還重要,她只是不想承認這點。」

「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你看,她有反應了!」

「瑪莉婭。」她加重語氣。

瑪莉婭揚起眉毛,帶著些許魄力向甘草一望。「你再怎麼瞪我也沒用,要知道能讓我這麼想的人其實很少。想引以為傲要快喔,我搞不好會後悔呢。」

總算找回特錦賽時的颯爽了?刻意板起的臉不爭氣地發熱,卓婭不得不別過頭去。懸於焦距之外,甘草傾著不用細看也能辨認的輕浮表情,向她確認道:「兩位,我們必須討論『槍擊』的經過,是因為一旦踏出這裡,事情就變成與國家機構的信任問題。醫療部可以作偽證,博士和凱爾希能喝退外部調查,但這有什麼用?到頭來你們還是不夠誠實。謊可以說,前提是你分得清真假。」

「哎,都說了沒有人在說謊啦。」卓婭一言不發,瑪莉婭則不懈強調著:「除了有點憂鬱,卓婭沒什麼好瞞著你的。別忘了她才先後參與三場戰鬥,對手還是軍人喔。」

烏薩斯人沉默不語。她能想見話題為何從不著邊際的比喻流落至此,瑪莉婭是傳統的卡西米爾人,對音樂之國發揚的節慶一無所知也是當然。她早該想起她的成長環境也不適合聖誕節,儘管瑪莉婭像是會相信典故真實存在的人。相信一位不在聖座的聖徒,憑藉為善和噬人的僕從成就了節日的兩面性。

話又說回來,她還是很喜歡被人袒護的感覺。「別鬧了,這和我中槍的事其實差不多,都沒有實際的證據。」同時她不得要領地反駁。沒錯,她的身體顯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心頭的異樣卻跨越範疇,步入現實。

瑪莉婭知道這層變化的來源。甘草可能也知道,但她倆的反應太不相同了。

卓婭又和騎士交換一下目光。

甘草理解了。「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她站起身。不等瑪莉婭阻攔,向卓婭大步走來,「你們真的沒別的事瞞著我?那種最好讓我知道的事情?」

垂下相對高挑的目光,女人停駐眼前並投以揣測。卓婭僵硬而迷惘地回答她:「我不知道。對一個在做心理治療的人來說,你好像太高估我的自覺了。」

「那我換個說法。你有任何一秒注意到自己有所不同嗎?比如能聽見人的吞嚥和心跳,或聞到從前所不能察覺的氣味?」

「我只聞到你今天又換香水了。我覺得比之前那款花香的難聞。」卓婭盡可能沉穩地換氣,佯裝厭煩。

甘草又嘆了口氣。

倘若這也是療程的一環,她會鉅細靡遺地條列所感覺到的不同,然而甘草的反應和瑪莉婭太不一樣了。「你要是有答案就說吧。客觀來說我高中肄業,而你是我的主治醫生。」

「這種自覺留給平時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就好。」停頓半晌,甘草彎下身,不帶感情地追上她的視線。
「話說在前,我是不會改進的。我知道自己爛到沒邊,喜歡看現實毫不留情輾過不願接受的每個人,所以我希望你們珍惜,或至少把阿甘姊的意見當一回事。我相信你們沒有說謊,但你們肯定藏著某些無法理解的破事不讓人知道。或大或小,你們都應該找人解惑。想想這艘船上有多少學者!」

「我相信您的心意,但這就是全部了。」瑪莉婭出現在視野另一角,「另外,能請您在協助卓婭回想時溫和一點嗎?」

「我足夠溫和了,你這巧奪天工的墊腳石。我百分之一千肯定她也覺得這沒什麼。要是你們對待未知還是死性不改,只會加深我為可能發生的後果開懷大笑的決心。」

「是能發生什……等一下,我墊了誰的腳了?」

甘草惡作劇似的笑了,一面與瑪莉婭的視線相對,一派輕鬆,像說出埋藏已久的真心話。「你為了家族冒險參加競技,聚光燈卻從此被你的姊姊搶走。所以你在這裡,假裝這一切水到渠成,而不是因為賭氣或失望。」

「我不敢相信你對所有人都這麼尖銳。」

「還是會看場合的,比如你就是因為好欺負才害我必須扮演壞人。」

「別……別把她說的話當真。這傢伙是故意的,因為你在這方面很敏感。」卓婭忙著打圓場。

瑪莉婭凝視她的眼睛。她們相對,視距外另有視線綜觀,卻沒有干涉。她只是想看你氣急敗壞的樣子,卓婭想道。

令人意外的是瑪莉婭很乾脆地妥協了。「就當作冒犯的代價吧。我投降了,抱歉喔。」

是就好了,她想。甘草的諷刺和平時相比不達五分之一,她完全有理由為辜負而不滿。言語攻擊已經很克制了。甘草咯咯地笑。「這樣才乖,看來是我賺到了。雖然爽是爽在認輸的速度而不是身分。」
「你的說話方式真的很彆扭。」

卓婭迅速朝瑪莉婭一望。她八成沒聽懂甘草的意思。「她在說你認錯得很快啦。」
那卸了甲的黃金騎士彷彿從未考慮這種可能。

「咦、啊,不是,我還以為……等一下,你們現在這樣真的叫溫和喔?」然後她張大眼睛,「我是沒有什麼資格評價,但我所知的人際互動不該是這樣彼此攻擊。」

「怎麼問這個?」

瑪莉婭伸長脖子看向甘草。「覺得自己連狀況都搞不清楚就替人出頭很不好意思嘛。」

「也沒必要道歉。要是互換角色,我打賭你連第一個月都撐不過去。」卓婭發覺甘草迅速經歷疑惑和無奈的轉變。他們撐過這個話題了。「我必須說,就算拋開那些心理學的話術,恐慌也不是你能自行抑制的。如果你覺得這就只是有講話結巴、失眠或兩眼發直就錯了。即便讓你姊姊經歷這些,反應也好不到哪去。」

「我有聽姊姊說過,她從切爾諾伯格撤離後做了一段時間的心理輔導。」

卓婭凝視著她。心理輔導?

「瑪嘉烈可不像你們一樣,連維持形象都不願意。」甘草應聲回道。

這番話大概是甘草今天上午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句。有五秒或七秒的時間是沉默的。然後──卓婭幾乎肯定那是計算好的──甘草先瑪莉婭問著「你認識我姊姊嗎?」的聲音站起,浮誇地高舉雙手、拍響。

「好啦,我問完想問的,送客送客。」她按下桌邊座機的鍵帽,小聲補充。「作為盡興的酬勞,講點你們沒聽過的。你們搞丟的那位神將妹妹和其他神將一樣,繼承的不是權能而是名分。那些不屬於技藝的特異功能不過是加碼送的,和權能沒有關係。
神將的權能更像是化學反應,是名分與技藝的結合,是靈魂的一部份。我不相信來世,但靈魂,或者說代指人類個體精神的概念,同樣主宰肉體。修復靈魂的效果得當,肉體就能克服相應的傷害……」

「哪家醫學院會教這種東西啊?至少我看的書跟電視上沒講過這些。」卓婭向沙發後方牆上的相框一望,「當然,嗯,高中肄業。」

「就算是雙學位的教授也會被詐騙,我認為這跟學歷沒什麼關係喔。」一張長角的臉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從應該是連通另一間診間的門後探出頭。「醫生講的是死魂法術,曆前由薩卡茲人發揚的技藝。通過修復靈魂來保存人格,或治療身受重傷的同族,不過聽說很傷身就是了。」

直到身體從門後露出半截,卓婭終於將五官與法朗.史溫的名字相連。她和這位助理不怎麼熟,從儀容來看,男人抵達也像是三分鐘前的事。因為替她們開門的是護理師,平時應該在門診診間協作。

「話說你們怎麼突然聊這些?」史溫有意避開遲到的話題,「我以為心理評估還沒結束呢,嚇我一跳。」

甘草搖著頭後退一步。「莉提已經告訴我遲到的事了,你跑不掉的。」

「我也沒有想過能蒙混過去。您還沒喝咖啡吧?我正打算要泡。」

「還沒。也幫我弄一杯吧,別加其他東西。」精神科醫師舉起手交代,正要開口時又一轉話鋒,「你們也要喝嗎?科辦公室的咖啡機是我自己買的,口感比員工餐廳的順很多喔。」她半說笑半邀請似的推薦,「或者辦理快速退房服務,回到你們的小世界裡。」

「我要想這麼做,就不會堅持留在船上了。」邊將兀自闖入的插曲掃出腦海,卓婭提起肩包想往外走,「你說沒有別的問題想問了,對吧?」

「差不多吧。你報告了災後至今精神上的微小變化,坦露對敵人的憐憫和疑惑,還告訴了瑕光……」甘草向關門聲的方向俏皮地招手,收拾起玩興,隔著指尖注視卓婭。「這麼說吧,我猜你們在到場之前,至少聊過一次有關記憶斷片的恐怖,對不對?」

「完全正確。」但她們不只聊了這些,卓婭屏住氣。而她想要聽的也不只這些。

大約同一時刻,那扇嵌在鐵牆上的門無聲打開,她看見史溫成套的西裝和兩個紅瓷杯,還有上面金黃色的草寫塗鴉。男人將杯子輕放在茶几上,裡頭是混著柑橘芳香,白煙猶存的咖啡。回去隔壁之前,還倚在甘草肩頭說了幾句。

「您和史溫先生關係很好呀。」瑪莉婭感嘆道。

「畢竟他喜歡的是男人嘛,我也不吃他這類型的。」甘草伸出雙臂,比了個「這邊請」的手勢,「我不介意繼續閒聊,可惜瑕光同學十二點半似乎要在工房談新的委託,我下午也有兩節診要跑。是時候散會了。」

卓婭陷入沉思。要不要告訴她關於共享技藝的事?但這麼做會徒增嫌疑。羅德島或許和軍方達成協議好隱瞞神將的存在,她不能再幫倒忙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得裝作困擾的樣子。「正有此意。你為什麼急著想知道我們錯過什麼?比博士還著急。」

「就像我講過的,我在擔心神將對你動了什麼手腳。不是所有法術都會當場發作。假如神將是透過死魂法術修復你的槍傷,過程就有機會干涉你的精神。也許是思考模式,也許是操控身體的方法。誰知道呢。」

「好,好,五十年後出了事我再叫你。」

「你不會想在那時候見到我的。」甘草同她們走向灰藍色的房門,「我可沒學過變年輕的符文。」

「你是薩米的雪祀?」背對著門口的卓婭和甘草,瑪莉婭折回沙發拿手提包。卓婭聽著甘草應答,試著與她的目光接軌。

「你終於調整好了。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嗎?」

「是我不想被你過度解讀。」

「沒有這個必要。」甘草推開門,「你沒發現,自己在經過這一切意外後變得鬆懈很多。我已經得到想要的資訊了,除了最後一件。」

「還沒完啊?」

「那就是搞懂你和博士的關係。」她笑吟吟地瞇起眼來,「來嘛,情感上的支持對加快療程很有幫助……也可能一落千丈就是。」

「我的媽。」

「吼吼,我難道錯過什麼火花了?」

「什麼都沒發生。」甘草不無遺憾地仰天道,「我們家卓婭對所有人都這樣,直到忍得受不了才一次爆發。」

「既然這樣您更不該逼問槍擊的事啦。」瑪莉婭背起雙手,「就我所知,治療師不該強迫病人回憶糟糕的事。」

這毫無疑問是句實話。令人遺憾,但卓婭不想讓她延續這個話題。她不確定瑪莉婭對此瞭解多少,更不知道模糊的記憶是否真實發生過。一記狙殺,直直打穿她的眼窩。除非倒轉時間,或瞬間修復構成人體核心的腦組織,否則她必死無疑。她看到諾麗吉跪在她身旁,再進入她的身體。她感覺正被她的母親擁抱。

以及她深陷在無法脫身的恐懼中,卻仍將身上僅有的錢塞給女兒,直到消失在人潮中。運載難民的貨車有限。在透過天災雲厚重障蔽而下的雷光中,父母、夫妻和軍人讓出了生存的權利。她猜這是反映內心深處的執著,就像那場山嶺間的屠殺,但這不是她最不願面對的經歷。

「這是治療的一環,教導她如何看待那些造成強烈情緒的經歷。和行為治療還是有差。要知道搞壞病人,也是在砸我的招牌。」

「那很棒啊。」卓婭不以為然。

「糟透了。我的長期客戶說了謊,而我不知道原因。」甘草砰地拍著門框。「老實說吧!我猜那位沒人看過的神將確實救了你,用權能緩解了你的槍傷。你的眼睛可以說明一切。」

卓婭固執地凝視主治醫生。無論她如何試探,既然談論的內容早已脫離病識範疇,她再記憶猶新也答不上來。她後悔自己又提供值得懷疑的線索,然而甘草的興味盎然沒有更遠大的目標。在折返後回到門邊、嘮叨著「你這豐富過頭的想像力不拿去寫小說真是可惜」的瑪莉婭,正單調且幼稚地掩蓋這層不安。

「我們全都有秘密,」甘草最後說,「但不是每一項都有保存期限。你要是既不承認也不處理,你遲早會發現自己變回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收到,」卓婭思考半晌,「所以我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有眼屎沒擦乾淨。」

「我正要擦!」
即便甘草再也聽不到那兩對腳步,她還是注視走廊良久才掉頭回房,途中不忘沿門縫施放吸收聲音的符文,再將門牌告示由「診療」切至「會議中」。這時剛邁入醫療部門的營業時段。沒有多少人會經過,但不是完全沒有。

就常駐幹員的習慣而言,她可能在任何時候被叫去操持消化道檢查。她完全有理由不淌這灘混水
但在返回辦公桌之前,她還是敲響那道與牆融為一體的門。「你可以過來囉。」她饒有興致地喊。
沉默持續約五秒鐘後,一道猶疑著的男聲問:「你不是在騙我吧?」

「明知故問。快點,否則我立刻打電話給亞葉。」

「她可不會因此忘記,我藏在這兒你是知情的。」聲音裡滿是共犯似的密謀。

當博士走進來,西陸咖啡的香味恰巧揮發至均勻又不失清澄的程度時,甘草正在使用五樓為數不多的桌上型電腦,瀏覽本地新聞的網站。她衝著男人笑笑,心照不宣地晃起手指。包覆於黑影中的身影聳了聳肩。

這舉動的意思代表:他們暫時逃過一劫了。甘草是不介意自己的辦公室捲入與工作無關的事物,不過這麼做還是有風險,她在違抗醫囑和同事。在這個時間點,男人不應該出現在健身房以外的地方。

正想著,博士彎下身拾起其中一杯咖啡。「史溫差點就讓整件事曝光了。」他背對甘草,拉下弧形面罩,聲音在杯中反射。「要不是知道這款杯子是買二送一而來的人少得可憐,苦艾一定會發現的。」

「史溫也可以說是拿他自己的份。早上那份咖啡他還沒喝呢。」

「預防膽結石,還不錯。」博士彷彿揚起眉毛似的,「就算多扯了幾句,這次回診還是很短暫。你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了?」

甘草不以為然地揚起眉毛。

在此之前,還是解釋一下博士為何在這裡吧。不同於所有──客觀意義上,所有原生於泰拉大陸的物種,博士的身體異常脆弱。基於常識這該稱作體弱多病,然而男人身體健康,也未曾因病求診。實際上博士的健康在各方面相當均衡,他就如同被等比削弱了體能,連最疏於鍛鍊的未成年人也贏不了,哪怕對任務充滿熱情,仍得屈居後方。

這似乎是男人出現至今繞不過去的坎,使得醫療部為此共擬的訓練顯得格外愚蠢。徒勞有很多種,不切實際地期盼事物循突破已知的極限,也是其中之一。

整合運動的亂象落幕後,與之熟悉,又試圖為博士處境著想的醫療幹員們共同切磋,為其量身打造了縝密的訓練菜單。每周由不同職員監督,另有「志工」協助捉拿。因為博士的反抗從來沒有少過。

甘草起先和亞葉的想法類似,是帶著幾分狩獵的興奮看待博士的翹課;如今男人在訓練中循環往復近一年半,除了心肺功能和肌肉量略有提升,衍生的問題倒是比成效還多。這位心理醫生對此也沒了興趣。她支持男人擺脫累贅的形象,但負重和有氧的成效純粹是消磨他珍貴的體力。

「她在說謊,」甘草邊說邊瀏覽《瞭望者周報》最新的專欄。「不管真相是什麼,佔據多少比例,她首先捏造了一部分證詞,然後才說實話。」

「你是在說你的病人?」博士轉向她,坐在沙發方型的扶手上,「我會希望你別太苛責她。要不是為了掩蓋徒增理解難度的部分,她會全盤托出的。」

「以她的知識量來說,分享才是解脫,除非這會讓我們陷入不利。要是這樣,她考慮得滿周全的。」

「嘿,停下,現在的情報還不夠我們完成猜測。」從高處發話的視線一點也不珍惜當下的安逸。「我知道我在質疑你的專業,但是有必要向我強調這些嗎?」

「關於我發現卓婭在說謊?」

「是啊,假如她不再向你報告實際的身心變化,你要負大部分責任。有鑑於六甲山任務的失利,人事委員會考慮調整應對公共事務的組成名單。我還得挑個時間去州立醫院,總醫師要調整我們送過去的實習小組名單。我有快五年……主觀來說啦,沒跟住院醫師打交道了,失態只會讓羅德島矮人一截。」

講到年份時他停了一下。還是有所顧忌?她想。男人從出現至今也不改遮掩身世的態度是很惱人,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乎他的來歷。

「換句話說你快忙翻了。」甘草著眼於螢幕上的行文。「你不必重申自己的行程,我要是在乎就會去查。何況你也不是來找我溫存的。」她自顧自說。

專欄由一位地質學家投稿。他致力研究本地獨產的紅色源石,與生物學家協力,近期在追溯礦物起源上有了突破。想調查涉及香漣王國的領域便需要政府機構背書。

據說拉特蘭也提供他們的研究室資源以還原史料,尤其是蕃神權能的流向。

這篇專欄佐以80年代州政府首批解密的文件,敘述紅色源石在微觀上與普通源石無異。造成色澤與共振差異的關鍵是晶格結構。不同於常規引力的法術波樹立截然不同的分子排列。當時多數人只把這當作生物學的自我毀滅,因為結晶態生物的繁殖全仰賴法術的能量,紅色源石卻與之絕緣。

提供能量,刺激源石微粒增生的法術流,在這種礦石上幾乎不起作用。紅色源石的生長遵循其他法則。這類假說隨著對蕃神的研究越發鞏固,以致在法術研究體系化的現在,被斷定與神靈的權能高度相關。起初源石存在,後來發生某種巨變,使神靈──廣義上掌握、創造地域物理法則的高級生物,其組成的一部分洩漏。

有人說是土地蘊含的特殊磁場改變源石的特性,也有人說源石的紅色來自蕃神灑落的血。唯一的共識是這至少在千年前就發生了,在那之後生成的淺層礦脈中,源石變回油汙色,證實變化並非與礦石的生成同步。

而如此便能解釋紅色源石的特性:雖不能傳導法術,卻能強化部分族群的源石技藝。提奧托拉人是平原之子,山與荒野之民,理論上會受到影響。

關鍵取決於蕃神的身分,結語的中段寫道。侍奉神靈者方為祭司,而權能獨惠於祭祀者。

「那麼蕃神應該不是神明了。」博士不知何時停在她座位旁,一道反光的深色防水布垂在那兒。她倚著扶手抬起頭。聽得出博士還沒看過,也沒時間注意社群。「據我所知,神靈多半很小氣,就算是極北的狂戰士們也只是穿戴了受加護的法器,本身與獨眼之神沒有半點瓜葛。」

「就算這樣,把神力灌入源石也很奇怪。」甘草轉過座椅,納悶沙發對他的吸引力為何不夠。「再說戰神的獸皮和紅色源石不同,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碰的。」

「很高興我們不需要確認彼此的理解程度。」博士悠然背起雙手,「我聽凱爾希說,你一被人問到極北的事就會爆炸。我也沒想過你會延續這個話題。」

「那你就不會問了。算了,畢竟是身分為你爭取到了答案,但也僅止於此。至於觸碰禁忌的代價……」她認真(至少表面上是)想了想,「好吧,我不記得有誰成功激怒過我。要不是那女人記錯,就是你的幽默用錯地方啦。」

「嗯,是我沒表達清楚。我們換個相對緊急的話題吧,雖然由我來說顯得很不負責任。」

「要是回到和卓婭有關的話題,只會讓你看起來更不負責任。」

博士盯著她。面罩與帽簷之間的黑暗一瞬間動搖。男人到方才為止的泰然就此收斂,好似學生遲到時的辯解遭到駁回,剩下一道悶悶的嘆息。他放下雙手。

自從六甲山爆發崩塌,羅德島除了要為賑災投注更多人力資源,也擔任民間、州政府與環山警署間的聯絡人。他實在挪不出時間關心那位小隊長。

「畢竟你才不是抽不出時間,而是自以為她能克服,所以沒想過慰問她。」甘草又補一句。

像是有道長槍把那位指揮官釘在牆上似的,他剛別過頭去,嘴就吃痛般淺吸一口氣。「由我起頭只會模糊焦點吧?」他撫著手心說。

「別管搞不清楚狀況的人了。」她嫌棄他的假中立,「青春期的小孩子,會本能地尋求長輩的認可,再說該介入職員生活的時候也沒見你遲到過,謙虛什麼。」

「我想博士的意思是他不想被送紀律委員會。」史溫的犄角從隔間房門的縫隙探出來,「尤其是,卓婭小姐並沒有脫離『那個狀態』的跡象。博士閣下保持距離是正確的。」

「你曾幾何時這麼體貼過?」

她轉過頭。博士像隻被捏住後頸的貓。「我……是想留給她時間調適。」男人摸著面罩。
「就是留得太多才變成這樣啦。」甘草躺進椅背,望進天花板的鐵製框架。

在完成繁瑣的匯報和檢討後,卓婭.卡拉切夫再沒有表現出災害當下的恐慌。不難想像,她又像在切爾諾伯格被收治時那樣誤用了觀察力,裝出不受影響的模樣。與連色塊也映照不出的灑水器外殼相對,甘草選擇將博士晾在那兒再久點,免得人家以為她在遷怒。

幾乎沒有人否認卓婭的悶騷。多數人敬而遠之,有些勸她試著放開,有些則白目地勸她放鬆,還有的乾脆挽起袖子、扛著她一起衝。博士勉強能位列次要那類。不是因為深思熟慮,而是他笨拙、自以為,還騰不出時間解決問題。

「偏偏卓婭喜歡的是你,嗯?」撇下一句,甘草伸長脖子問候起史溫的好事是否建立在既有業務的完遂。他可是以實地調查為由,擱置了三天份的藥品檢定書沒改。

光線明晃,兩步之隔的博士卻彷沒於不存在的陰影下。

「過去幾天,我沒聽傑克或瑕光說過她有任何不正常的反應。」甘草繼續陳述,「訓練照跑、藥照吃,生活按部就班,連句抱怨也沒有。想都不用想,她是希望透過這種行為『證明』她已經好了,既然這樣觀察就徹底失準。這不是第一次,但我還沒搞懂她這麼做的目的,因為無論她想或不想,這種不入流的掩飾都很明顯,而她不怕我注意到──喔,那麼她想掩蓋的應該是我還沒察覺到的事情。
但這一切能解釋薩科塔人的槍擊嗎?病理和微粒檢查顯示她一切正常,這讓瑪莉婭.臨光的態度更耐人尋味了。臨光家的人對於莫須有的猜測最坐不住了。她沒有急著翻臉,說明我至少猜對了一半,那麼另一半就是她們沒說過的部分。」

「而卓婭不記得那些,瑪莉婭則判斷那會招致危險,所以說了謊。」博士嘗試振作,聽起來仍有些氣餒,「基於指揮官的職責,我會希望聽到實話,儘管目前看來還沒引發什麼問題。」

「用用你身為師長的魅力呀。青少年最吃這套了。」

博士沉默著,將灰暗的視野轉向甘草。想不糾結也難。畢竟與卓婭建立情感聯繫的正是博士,甘草充其量是遵循委託和責任感,將她從自我封閉中拉出來罷了。

「我沒有這麼大的作用,只夠將她從災後那不好的狀態裡帶出來……」博士忽地沒了堅持,「你該不會是從她的反應裡確認,我還有其他作用吧?」

「當然有了!可我不敢相信你即便到了這一天還是毫不知情。」

「我自認是源石學者,藥學家和半吊子的戰略家,但絕不是婦女之友,也沒有珍惜他人感情的才能。」

「這就是你討人厭的地方呀,博士。既然能認清這點,為什麼沒看你表現出半點罪惡感?」她不顧男人的錯愕,「還是你非得等到一切再也藏不住,等到卓婭.卡拉切夫在無可挽回的過錯面前嚷嚷著『博士是能成為我父親的男性』好尋求安慰才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哈,難怪煌和阿米婭都說你不檢點呢!」

「席耶拉,你別太過份了。」

收起微笑,自號甘草的女人眼裡只剩下赤裸的嘲諷。「是不想承認,還是不堪入耳?你已經在她尋求認可時缺席,再繼續揮霍少女的感情會出事的。」

「我是不相信吧。」博士攤開雙手,「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太短,單靠幾句話不可能獲得這種分量。」

甘草不厭其煩地閉起單邊眼睛。「你越早發現情感是雙向的,我撥電話給亞葉的想法就越弱。」

「撥就撥吧。」男人又嘆了口氣,「對你的品味有期待是我不對。」

「深有同感,不過我的再簡單一點:對你有期待是我不對。」

博士沒有回答。好吧,看得出他這幾天受盡指責,已經受不了任何預料之外的控訴。「這樣吧,看在你忙得頭昏腦脹,我就給你一點優惠。你想聽感性的,還是難聽的解釋?」

「我以為你會用理性對比感性。」博士說著便打住話鋒。他看看錶,投以甘草足以窺見的目光。醫療部門的搜索差不多經過五樓了。

「不是所有難聽的話都能用理性解釋。實際上我非常想從後者切入,因為你的自覺爛得可怕。」

「抱歉。我可以選感性層面的解釋嗎?」

「我的榮幸,這可是我第一個有戀父情結的患者──但這不在矯正範圍範圍內,所以我會從咱們的共同經歷開始,還有她提供的成長背景談起。你不得不聽。事情變成這樣你跑不掉。」

這位在地下石棺醒來的男人看著她,彷彿她瘋了。

「她平常跟你聊天時不就有跡象了嗎?」

「她是不太會控制距離感,我偶爾會誤把她當成大人或朋友,分享一些私事。」他停頓片刻,似乎皺起眉頭。「但……我什麼時候有這種魅力了?」

「難道她的父親就有多餘的時間製造需求嗎?」甘草停頓一下,「在我看來,這不僅是切爾諾伯格的破事造成的。試想一個情景:巡警父親常年值班,僅剩的時間又要和妻子彌補感情,好在女兒乖巧聽話,維持這個小而緊密的家庭。
但這不過是表象。她這麼做另有目的,就像她如今努力扮演好幹員的角色一樣:為了得到認可和存在感。這幾乎取得平衡,直到整合運動摧毀了她的生活,增加了危機感。這種情況下,依賴最先向自己伸手的年長異性再合理不過。」

就因為恰好在合適的時機出現?面對博士的無聲表態,甘草感到幾分失望。

想著能制衡騎士之國的內鬥,對雪國與深海妖魔亦能評頭論足的源石學者,卻連最樸素的情感也察覺不到。如果所學無法對周遭乃至自身對世界的理解有幫助,知識還有什麼用?除去繁瑣的謀略,溝通依舊存在。

「好吧,還是挺難以置信的。」

「我說過,你錯過太多東西了。」甘草站起身去找咖啡,「我打賭沒人問過你這個問題:你知道自己通常是在指揮而非溝通嗎?」

「我是這裡唯一的戰術顧問,再說想保護職員安全不能全靠理解和協商。與其讓他們背負選擇的後果,還不如聽一個不露臉的黑色塑膠袋發號施令輕鬆。」

「但你還是留給他們很多彈性。有時候太多了,因此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我們還在聊缺乏溝通的問題嗎?」

「是也不是。我只是用這個引出你對卓婭的不在乎。這確實是個嚴重的指控,而你的理所當然害得我必須用兩倍的時間幫你惡補。你或許很忙,但戰鬥員的閒暇時間很多。在這裡頭,有個你曾拉過一把的青少年,對你產生了情愫。就是這麼回事。你做了或沒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望著博士那道從幽暗中散發壓力的眼縫,甘草端起咖啡啜飲。大約三秒過後,男人勉為其難道:「我只是感到驚訝。」

「這不是你的錯,也不用急著處理。知道有這麼回事就好了。如果你往後單方面拉開距離,她總會想到我的……別這麼看我,我也沒叫你用玩師生戀家家酒的眼光看待這件事。現在接露實情不是恰到好處嗎?正如她上軌道的幹員生活,你也該審視她對你的依賴。施捨的橋段快演完了。」

「我會慎重考慮。」博士不甚流利地回答,「我決定了,我們明天下午去州立醫院。你想不想一起去?」

「我現在的身分是精神科主任,再來是戰鬥員,第三順位才是外科醫生。」甘草放鬆嘴角,「需要練習內視鏡技巧的大有人在,給新人一點機會吧。」

「假如他們能承受金斯利主任的怒火。」博士離開辦公桌,手指伸向腹部,「要不是進修組的技巧失準,主任也未必會打電話過來抱怨。一切是有規律的……等等,」他緩緩低下頭,俯視桌面。他盯著那顆冒著白光的電話鈕。「你在用電話錄音嗎?」

「撥給醫療中心櫃台的。安啦,萬一沒人接起來呢?」

「我現在是真的想把你撕成兩半,但我得出去一趟。」男人驟降的語調中既有驚愕,又有走投無路時的坦然,然而當甘草主動結束錄音時,博士又問:「你從卓婭身上感覺到了什麼嗎?」

「怎麼又聊這個?」

「沒有任何文獻指出,香漣王國有懂得死魂法術的術士。」

這是甘草今早等待並期望出現的問題。「我沒說過這種話。」但她還是選擇否認。

倏地那剛凝結不久的聲音再次降低。聽起來像冰面裂開。

就像她自己說的,讓知道有這麼回事就好了。「你不是尿急嗎?」她後來又問。

「是,我快去快回。」

然後話題將持續下去。他扭動門把,走廊在吱呀聲中露出一角。但是出現的不只有走廊。也許如那烏薩斯人常有的奇妙比喻那般,亞葉,那位醫療部首席之得意門生的出現確實如三位在晚餐時分敲響家門的巡警般突兀,但有一點確有不同。

那位實習醫生不需要搜索票也能押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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