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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0)

飛魚吐司 | 2023-05-07 19:14:13 | 巴幣 208 | 人氣 198


「……換句話說,在人事部允許查閱的儲備人員裡,阿瑕是最符合重裝單位資格的人了。拜託了!就我們聽到的消息來說,B系小隊很可能在最近幾個禮拜參加實戰。剩下的先鋒單位我會再想辦法找的,如果阿瑕參加後覺得不習慣,我們也不會勉強。但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上前線證明自己一次,所以請務必考慮一下!對吧,卓婭?」

才想著自己能憑藉室友的緣分和親和力收穫新隊員,這位兩人小隊裡的副手就忽然轉過話鋒,讓卓婭.卡拉切夫陷入無法敷衍,卻也接不了話的窘境。

「咦?是、是啊,我們真的持續碰壁很久了。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們也不會強迫你......」

「不對不對,硬性強迫是不好,但我們還是應該以湊齊隊員優先喔。」傑克壓低音量,往卓婭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儘管房間長寬不過十米,其中更有大批工業器具排列,以宏觀來看,兩人就像被機具簇擁著。

交織藏青與金黃的身影背對著她們。女性身材精瘦,拉動線鋸的姿態流暢異常。劃記、除屑、打磨。對看似單調的工藝充滿心得。

據人員資料所述,這名庫蘭塔人二十出頭,神態卻依稀保有學生般的青澀。即便打扮略顯隨興,也掩蓋不了她身上自然煥發的活力。金黃色長髮在頭頂盤根,脖頸有滲出的汗珠,呼吸勻稱且流暢,穿著披上工作服的衛生衣。雙腳穿著短襪,下方是耐穿刺的深色拖鞋。

靈動的視線則倒映在鏡中,充滿幹勁,可惜目光所指並不是來訪的兩人......不,卓婭必須承認,她即便這樣也散發著奇妙的魅力。

工房的女主人在牆邊鋸著膠板,切割聲跟上換氣,讓卓婭產生一旦停下就會打斷工程的錯覺。

瑪莉婭贏得的工房頗有歷史意義,吊掛著的暖黃燈光與後方的旋梯營造出置身平房的錯覺。工房是老一輩技師的慣用語,用來形容能成為工作區的空間。這裡牆面與近乎等長的車床和接壤,多數手持工具依序掛在牆架上,不在其中的,都能在房間各處的長桌找到。一切是如此自然,致使卓婭知道,這趟來訪相當於闖入對方的生活,至少破壞了她修繕百葉箱的步調。

但瑪莉婭不表掃興,反倒是卓婭更像在砸場。

「總之,瑕光小姐,請您考慮一下吧。」烏薩斯人低下頭道。

兩名警眷進入工程區不久,就通過作業員得知瑪莉婭.臨光的工房所在。羅德島的工程區是片寬而長的廠房。天花板懸在二十米外的虛空,但就算這樣,也只夠丈量航母三分之一的高度。她們跨越飄散淡薄漆味的機具,人聲罕至的廠房、會議室和材料,從船腹往上層走去。

這段區域就像冠狀動脈,四散而有序,伸往以船為名的肉體各處。兩座內層貨梯貫穿其間樓層,她們就像打出心臟的血液,流向次要之處,為求援並貢獻己力奔走。

這道兩人份的洪流最終停在廠區四樓的內側。瑪莉婭.臨光和她標誌性的金黃鬈髮,在那兒有間專屬的工房。這似乎是駐艦技師的特權之一,使他們不用在應付委託之餘,還要為安置器材一事操心。卓婭兩人的目的地就在該層甲板的尾端。工房和辦公室蜂巢般比鄰,劃定專屬於工程部的疆域。

瑪莉婭.臨光就像傳言般膩在那裡,而卓婭相信,自己也肯定像傳言般搞不清距離感,又缺乏已然失落的常識。房間的主人說,會在完成進度後回應她們。「在那之前,你們盡管問吧!」瑕光豎起拇指的畫面仍在眼前。

依據常態,談判建立在彼此的默許。這麼看來她們有機會拿下這位競賽騎士。平原國家的望族後裔。一位俏皮的大女孩。

順帶一提,卓婭堅持以代號而非本名稱呼對方不只是因為陌生,也有劃清其個人身份的用意。這是有根據的。瑪莉婭選擇以類似含意的專詞而非姓氏自居,顯然別有目的。

「還是維持話題的友善氣氛比較好啦。」傑克適時勸道,「這又不是面試,太嚴肅可能有反效果。」
卓婭搖搖頭。「這跟氣氛或人際沒關係,傑克。我必須認真看待這些。打圓場你來就好,她會懂的。」

「但是我不能永遠幫卓婭你調和氣氛喔。尤其是,關於招人的話題明明很有彈性。」佩洛人雙手抱胸,「卓婭是有這個能耐做好的。來嘛,現在就試試看!」

「不要,但是謝謝你看得起我。」

「不對不對!你在找我組隊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不過,現在練習還來得及。阿瑕說了,在做完手邊的工作前都會把我們當空氣。想想現在是多麼需要卓婭勸說的場合!山區傳來可疑的目擊報告,堅雷教官也宣布,我們很可能會跟公家單位合作。要是錯過這些有多可惜呀。」她握緊拳頭,眼裡熱切澎湃。「話是這麼講……如果真的不行,還是可以交給我啦。但次數有限!」

瑪莉婭咯咯地笑,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想開一點嘛,看你們這麼相處我都累了。」她換了口氣,「不過……這該不會是卓婭表現得最正常的一次吧?」

「要是那樣我會被關在治療室裡。」烏薩斯人嘆道,「但如果我的狀況只是演出來的,你們是該小心一點。在表現出康復的跡象後,大家會理所當然把精神疾病的患者看作正常人。我……自認是好很多了,但誰知道呢?我不想裝作一切都好,然後在關鍵時刻扯後腿。」

「病識感很強呢。」庫蘭塔人含糊其辭。

「是啊,但就算這樣我也撐過來了。要是兩年過去還在低潮,我反而饒不了自己。」

「傑克說過你很厲害。至於能不能帶領隊伍……唔,我好像也沒資格評價呀。」

「不至於吧。」卓婭說道。

然而瑪莉婭停下切割硬質膠板的動作,陷入沉思。卓婭發現,這位退役騎士不知怎地沒什麼自信,起碼對奔赴前線的邀約沒有興趣。

為了增廣見聞選擇在母艦上駐守的幹員並不罕見,但瑪莉婭.臨光已經半年沒出現在作戰紀錄裡了。
瑪莉婭是在去年十一月進入她的視野,起因是卡西米爾的傳統賽事,但那時兩人連面都沒見過。
畢竟1097年份的瑪莉婭還在為自家收入著急,於是不顧家人勸阻參加競賽,最終從預選脫穎。因此,她對於母國社會的畸形之處深感體悟──當暴力成為娛樂,倫理也會被量化。

線鋸響聲再起。絲狀的碎屑在瑪莉婭身前如花葉掉落。看著她不臻滿意,卻又找不出擺脫現狀的理由,卓婭突然醒悟,瑪莉婭也許是職業倦怠。她聽見自己脫口道:「瑕光,我看過你在特錦賽的影片很多次。」

「唉,看幾遍我就尷尬幾倍。我打得很勉強,也差點失去資格。你看過最後一場決賽了嗎?」

「對陣兩名薩卡茲騎士的那場?」

「也是我家姊姊殺進來一打二的那場。」瑪莉婭說到這兒尷尬地吐舌,然後折下多餘的膠板,「別太拘謹啦,我對自己的形象還是有概念的。尤其是糊里糊塗地拿下預選冠軍的部分。從前,呃,我是說剛來這裡不久時,大家總是把我當作妹妹照顧……我是不排斥這樣,但偶爾也會想:我不能總靠著姊姊積累下來的面子生活。聽起來很叛逆吧?我也覺得這是在鬧彆扭。人情的壓力很恐怖喔,會讓你討厭平時最親的人。我想想,那種感覺比較像……」

卓婭任她細數過去不切實際的偏執。傑克在這時跳了起來,出現在鏡影邊緣。
「有什麼不愉快的,等在更放得開的地方再聊吧,比如說晚餐的時候!說好囉,不管等一下的招募以什麼形式收場,我跟卓婭都會找阿瑕你吃晚餐……當然,除非真的很忙。」

「知道了,愛搏感情的傢伙。」

卓婭別過頭去。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因為儘管傑克拼命製造讓她抒發己見的場合,她還是搖擺不定。端坐一旁的室友,有時只讓她自慚形穢──圓滑、樂觀、言行充滿熱情,又不吝提攜他人。那充滿契機的假日午後。出於偶然,當她們在走廊撞個滿懷時,緣分就已結下。不能說這是初次見面──實際上她們知道對方。這更像是一次對話。

從此,兩人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一個純粹而抖擻,一個內斂、充滿顧慮。這相遇帶著她和遞出邀請的女孩,忐忑地交付人事表單,同時對可能到來的結果無所適從。

兩分鐘後庫蘭塔收拾起工作桌,掃去垃圾。

「好啦,我完成今天的進度了。」她尾巴微彎,脫去手套的指頭撥開垂髮,「氣象組請我們修理備用的百葉箱。說是備用,其實也幾百年沒用過了。長年擺在屋頂,就算是膠板也脆化得差不多囉。」

「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烏薩斯人回答,儘管她並不是那麼清楚。學校的地理課還沒進入那一章節,就隨著城市被焚毀。「你重新做了個新的,對嗎?」

「對,等到做好了再給你們看看。裡面的構造像藥櫃一樣熱鬧,假如在膠水乾透之前歪了,我大概會瘋掉。現在就剩上層還沒裝好了。」

「這裡只有阿瑕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啦。」

瑪莉婭砰地合掌。「到此為止,我們來聊正經的吧。」她解開箍住髮流的第一條髮圈,金色的長浪垂下,「在那之前,請你們從頭分析一遍,我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

瑪莉婭畢竟是在騎士競賽中勝出的佼佼者,船上的孤獨生活無法阻攔她關注世事,除非忙不過來。工匠在羅德島上算是工程部的正式職員,意味著中層決定為行動編隊時,他們就必須拋下維修、開發、清洗和專長之外的委託,隨部隊一同外出。

期間多半會遭遇衝突,但半生兵戎的工匠們從未因此退縮。

傑克問瑪莉婭是否以此維持戰鬥技巧,是否對參與前線還抱有意願,或厭倦了它。庫蘭塔避而不談。見證兩名社交達人一臉正色,其實很有意思。詢問意願不在卓婭事前的安排內,是佩洛女孩和她的思考不經意同步了。

但在卓婭的思緒剛巧飄遠之際,她聽見交錯的女聲間響起自己的名字。話題從房主在大陸西南的趣聞回到了組隊上。等到烏薩斯人跟上時,那聲「我的意思是,我恐怕沒辦法加入你們」恰好從瑪莉婭齒間溜出。

傑克驚訝地盯著她。「這樣啊……我還以為阿瑕是因為太忙,所以沒時間也沒機會轉換跑道。」她眼裡漸有失落。薄得像一層霧。

「假如有能同時保住這裡跟小隊任務的合約,我一定會簽。但你們記得這裡原本是誰的地盤嗎?鐵鎚大哥交代過,只要我還在船上,就要把工房經營得像他還在那樣。」

「別講得像是鐵鎚伯伯過世一樣啦。」

「好,好,是我說的太籠統了。不過對開發部來說,這場退休的確是場災難:仰賴多年的焊接老將不在,他們需要多找四到六名工匠才能消化一期的訂單。光是一期喔。」語畢,瑪莉婭發誓道:「總之,我沒有忙到抽不開身,但工作量也不允許我參加長期的作戰──話這麼說,你們還是可以來找我玩,或一起去跑跑步、健身都好。」

「也對,」傑克唸著,微微一笑,「要是興趣跟工作能結合在一起,我也不會說放掉就放掉吧。」

「我覺得把打架變成興趣比較有難度喔,雖然我不排斥去前線就是了。有需要的話。」

卓婭瞇起眼睛。她對這競技騎士的認識僅限於資料,可就算這樣還是有違和感。某種複雜的不老實。「你認為我們的身分有什麼問題嗎?」她懷著近乎明確的預感問。

傑克望著她。「這是卓婭的結論還是直覺?」

「應該是結論。」烏薩斯人越說越沒自信,「……不,說到底我跟瑕光也不熟啊。而且這像是在高中社團博覽會拉客的氣氛是怎麼回事?沒有哪個人會聽只有一面之緣的同事的話上戰場打架吧?」

「謝謝你關心我。」瑪莉婭坦然地笑笑,「不過我已經體驗過氣氛囉。雖然是有限度的競爭,上場時皮膚還是會起疙瘩呢。」

「我想也是,」卓婭沒好氣道,然後她轉向傑克,「我覺得自己一定得把這些事講清楚。應該說,我不太想就這麼搭你的便車,搞得像是我單方面消費你的人脈一樣……雖然,好像已經變成這樣了。」

傑克看了看她,再看看庫蘭塔人的背影。「那,覺得是這麼回事的人,可以舉一下手嗎?」

「你就是想把……」說到這兒她頓住了。瑪莉婭從桌鏡裡看著她。

「看來這場仙人跳出現技術性失誤了呢。」她猶豫一下,換了個真切的語氣問:「好啦,看在你們解釋得很清楚的份上,我不介意再聊個十分鐘。說真的,我發自內心祝福找到對的人。你們急著離開嗎?」

完全不會!邊聽著傑克穩健如常的答覆,卓婭在無人相視的瞬間淺嘆一聲,併攏了鐵椅前的雙腳。瑪莉婭走向房間旋梯下的冰櫃,拿出一壺冰水和鋼杯。傑克接過一杯,長吁一口。

「哎,要是我們再不熟一點,我肯定會說你反應過度。」瑪莉婭坐在稍窄一些的鐵桌上打量卓婭,「但這有什麼問題嗎?我認為就算是餐風露宿的僱傭兵,也不會喜歡打仗。我反而比較害怕有人抱著郊遊的態度去前線呢!」她思索著晃動鬃尾,「當然,小傑克例外啦。她只是比較單純而已。」

你們到底是有多熟啊?卓婭想問,喉頭卻只擠得出一聲應答。形象附帶的內斂戳破輕快,兩人也因此沉默了。看似水到渠成的招募突然消失在手中。環視周遭,聽著距離感恰到好處的閒談,卓婭比起尷尬更先感到惱火。

她希望這份不悅有其道理。

瑪莉婭──或者以她註冊的代號稱之──瑕光大她們至少五歲。她身形矯健,皮膚如白瓷緊緻,比報章上的照片更像名生於童話的騎士。實際上她確實如此。承接家族餘蔭,於競技之中馳騁,最後卻急流勇退。卓婭敬佩這樣的人。他們像是戴著名為人生的腳鐐跳舞,卻比自由者更加躍然。

「哈囉,小卓婭,告訴我你還沒完全陷進去好不好?」傑克頗具韌性的大腿忽地靠上她。她才抬起頭,就看到少女無畏且大方的臉龐和一條尾巴。她找到女孩的視線。傑克不是第一次介入低潮,可又有多少人需要一個耍悲觀的隊長呢?

「也許吧,但被你拉起來了。」她雙膝微張,「抱歉,我不能不在意上陣的風險。這是最直觀的障礙,比心理問題更難搞。」

「心理……這麼說來,你的心病還好嗎?」她的手環住鋼杯,麗質、稚氣未脫的臉蛋就在那上方。卓婭不確定該怎麼回答,但她發現對方的表情似乎更不踏實。「我的意思是,呃、就是心情的問題啦。我對這些實在不是很熟,對不起。」

「沒關係。已經恢復到不影響生活的狀態了,」卓婭平靜地點頭,試圖不理會遭人誤解的風險,「否則就算博士點頭,我也進不了新的小隊。」

「卓婭不喜歡別人因為她的心理狀況搞差別待遇啦。」

「喜歡才有鬼了。」卓婭背著手去捏傑克的尾巴。

她不喜歡被人憐憫,但她感覺到這頭佩洛衝破僵局的隨興、純粹,還有理解。難怪她從沒真正討厭過這位異國警眷。傑克不是有意這樣的。

瑪莉婭乾咳一聲。「那就好,我也覺得小傑克口中的室友是個堅強的女孩。」她放下杯子,起身,「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吧!我認為,苦艾妹妹對身分的適當與否產生懷疑不無道理,實際上我一瞬間是這麼想過。我提供建議,或祝福你們在完善的隊伍下證明自己的前提,是建立在你們健健康康、不做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之上。

覺得說教味太重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哪個年紀比我還小的傢伙在戰場上衝得頭破血流。騎士競技就算了……不,好像不能就這麼算了。你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對吧?」

庫蘭塔向兩人比了個揮砍的動作,左掌與手刀相衝。空調靜靜地灌下涼意,房內雜音甚微。看著兩人不明所以的表情,瑪莉婭垂下雙手。她似乎期待客人能因此明白戰鬥的危險性,可惜這初次見面的聽者是個偏執狂;另一名則是典型的中陸熱血青年,看起來備受運氣眷顧。

「只看過資料庫和去年特錦賽所有的影像跟文件。」卓婭喉嚨沙啞。她接過瑪莉婭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所以,我知道卡西米爾那屆特錦遇選有多混亂,我知道你如何一路過關斬將到決賽,也想得到你對之後發生的事怎麼想。」

比如,在看見闊別、凱旋歸來的胞姊輕易擺平不公正的賽事,又在其後雲集豪強的大賽奪冠,成為公義和騎士精神的依託,卓婭想。但她有必要挑明這些嗎?

在真相還未定型的時候?她一時語塞。「在幹員臨光──瑪嘉烈.臨光的活躍下……」

瑪莉婭的雙耳不再搖晃。有一瞬間,卓婭確信她看見那刊登在報的肅殺眼神。女性無奈的目光懸在房頂。「我還是很崇拜我姊姊啦,不用擔心。」

「但你的努力也很重要,而妳看起來不相信是這麼回事。卡西米爾的特錦賽可以追溯到騎士精神的復甦潮,日後演進為撥列議會席次、獲取曝光度的一種體育賽事。根據競賽規則,贏下預選的是你,但你再次出現已經是在後勤,負責臨光小姐的裝備。」

「卓婭,沉澱一下。雖然主旨我不太清楚,但你一定有更好的表達方……」

「是,我已經開始後悔了。」烏薩斯人冷冷地瞥她一眼,「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聊。」

「那,我們接下來又要聊什麼呢?」庫蘭塔秀麗的眉頭出現變化,「我現在處於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被針對了,但我並不生氣。一點都不。」

「你本來能藉著預選的資格參加正賽,」卓婭將鐵杯放在桌上,「而你選擇讓臨光小姐實現理想。」

「唔,就算不為了勝利,我也會這麼做。姊姊是為了發揮影響力才回來的。還有,叫我瑪莉婭就好囉。」

卓婭閉上眼睛。「好。瑪莉婭,我不是為了替你抱不平才這麼說。想想我是從哪裡來的。我和臨光小姐有過交流……雖然可信度比不上你,我還是相信她的理念。然而她知道自己的目標不能和幹員的身分兼容,所以走了,而你選擇待在這裡。我想知道是為什麼。」她不自覺挺起了背,用鮮少出面的語調質問。瑪莉婭瞟她一眼,卸下毫無作用的餘韻。

好一陣子傑克不斷在兩人之間探望。庫蘭塔人望著壁桌,雙脣偶有開闔。

「瑪莉婭,」灰衣女孩邁進兩步,「我是被你在特錦賽上的表面吸引住的。我知道,在聚集這麼多千奇百怪的人的船上我根本不是個咖,但我還是想邀請你。你不是為了當工匠而待在這裡。那很是棒,但,只是這樣?」

這位前競技騎士搓搓耳朵,向傑克投以無助的眼神。卓婭沒有回頭,但從瑪莉婭的反應可以看出,傑克沒有幫她。「這問題難倒我囉。」她最後慘笑道。

「我是有預設立場沒錯──要是和你想的不一樣,趁現在釐清也好。」

「不用不用,我相信你的眼光。我好奇的是,為什麼找我呢?」

「我們認識不同層面的你。」卓婭摸著脖子。站在眼前,她發現庫蘭塔其實不怎麼高大。「……所以我猜測你申請儲備幹員的資格,是因為你在等待機會。」

「嗯,我覺得也有道理。這論點有關鍵的證據嗎?」

「臨光家暫時沒有經濟問題,羅德島也沒有強迫你必須宅在工房敲敲打打,但你還是這麼做。」

「然後,又投了儲備幹員的履歷。」傑克攢著拳頭,「到了這一步,要說阿瑕沒料到會被人找上,我才不信呢!」

金髮騎士陷入沉思。良久,她緩緩說道:「也許吧。也許我期待過這種發展。」

「但被什麼事情卡住了嗎?」

「被我一出了卡瓦萊利亞基就沒了用的自信心攔住了。你們是想聽這個答案嗎?」瑪莉婭苦笑。卡瓦萊利亞基是她的故鄉。城市富裕,卻很難稱得上有未來。「我是說,騎士競技跟實戰是兩回事耶。」

「不一定,還是有共同點的。」

「我沒辦法看得這麼淡。是說,你不害怕心病突然在前線復發嗎?」

她感覺背後的傑克呼出大量的餘熱。但她沒有接話,只是抱著雙肘佇立。

卓婭望著紅潤的掌心。「我不想用一生去預防這件事。」沉默片刻後她喘了口氣,「我不敢說我們誰更了解對方一點。騎士競技,或亂七八糟的天災──或許兩邊都一樣沒邏輯。就假設發生在切爾諾伯格的事更壞吧,就算這樣,你目前也看不出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也許聽起來很自滿,總之,我目前是放下了。未來會不會變回去還不好說,但現在的我是健康的,健康得讓人相信我完全康復了。」

傑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重複唸著「不要往壞的方面想」,手指像蠕蟲擺動。

1.2秒的猶豫後,卓婭放棄破壞她的興致。實際上是她自己先動手的。「所以是這麼回事嗎?」瑪莉婭這時問。

「甘草說過,這是治不好的。」烏薩斯人指著太陽穴,「除非把腦袋砍掉。在我還窩在第六甲板的拘留室,不吃極境送來的員工餐,把恐慌寫在臉上……那庸醫就來了。說我大費周章把自己關在地獄還真辛苦。」

「咦?你有信仰嗎?」

卓婭疑惑了一下,卻不是針對天外飛來的用詞。她又搞不清楚分寸了。但瑪莉婭很友善,而且樂於接納。「是廣義上的地獄啦。在上船前我連城邦都沒出過,沒機會接觸那些。」她側著臉說,「甘草說,地上沒有地獄。那是被我們的腦袋製造出來的。我當時沒能回應這段話,但我記得我很想扁她幾拳。」

「很難評價這是不是對的呢,聽起來像在檢討被害人。她看過切城的當時樣子嗎?」

「就是她發現我的。」

瑪莉婭呆望著出風口。「這麼一想,還真不知道哪邊比較難開口呢。」她抿著嘴,「也想不透經歷這些,你為什麼還自願成為幹員。不過我喜歡你的勇氣。當職責在身、有執著的時候,咬著牙也想拚拚。所以,我不會反駁你。」庫蘭塔輕笑著,而後正色,「這可是我的經驗談喔。」

「看情況吧。記得這在卡西米爾已經變成小說了。」

她感覺瑪莉婭好像突然被什麼刺穿,但是在精神層面。她不願分享的羞恥話題。於是她清了聲嗓,奪回兩人的注意,環顧堆砌稜角的房間。

「你能被寫成小說的冒險應該不止這些。」她想了想,暗示道。

「……饒了我吧,我連一本都不想看。」

傑克打趣打趣地說:「我猜卓婭是在稱讚你前途大好喔。光是當工匠也太可惜……」然後突然冷靜下來,「糟糕,這樣一來好像又變成嘻皮笑臉地騙人上戰場了。總之,大家有共識就好。不能再偏離話題了。」

「喏,這部分可以怪到我的頭上。工程部的大哥大姊常說我板著臉只會更沒魄力。」

卓婭表示懷疑。她仰望著那對黃眼睛,再看看矮自己一些的另一對。她討厭的閒置感來了。她馬上就察覺源頭是什麼。「所以你改變心意了嗎?」

「我不想讓你們失望,但我需要時間考慮。」

「也對,心理準備是強求不來的。阿瑕有需要,我們下午三點以後有空。」

「不是那方面的,」瑪莉婭幾乎在她說完當下就反駁道,「不完全是……那方面。坦白說,我在接任全職工匠以後是有點疏於訓練。當、當然勉強夠用!但我不怎麼放心。」

「畫這麼講,我們絕對比你缺乏經驗就是了。」她指著掛在鐵門後的日曆,「你能在周一前決定好嗎?」

「說不定再十分鐘就好。」

「那就把剩下沒談攏的部分也提出來吧!」傑克爆出令人莞爾的積極,雙拳架在腰間,塞進裙頭的襯衫畫出飽滿的腰身,「是工作量、性質,還是怕成員配合不來?」

也只有我們兩個會跟不上步調吧。「就算加上瑪莉婭我們也湊不齊小隊。著急這個還太早了。」卓婭思考著。

不,操之過急的只有步調。要打破半年來兩人小隊的窘態,本該越快越好,但前後不接的熱情和走訪推遲了這一步。現在一切接連湧來,覺得倉促是正常的。

令人羞恥的是,她反而對此更感惶恐。

「哈囉,可以等我先發問再開始推理嗎?」瑪莉婭搖搖雙手,「還有我剛剛想到,安全委員會有準備工程部職員專用的合約。我可以待會兒去問。」

「有解法就好商量。你還覺得有哪裡不妥嗎?」

「剩下一些事沒確認。」工匠不好意思道,「我沒想過會參加正式的作戰,打過預選的經驗幫不了多少。」

傑克好奇地望著她的喉頭。「阿瑕害怕見血嗎?我是還沒做好準備就是了。」

「是害怕誤用自己的能力吧。雖然事到如今,我連擔心這個的資格都沒有。」

「對耶……阿瑕每周幾乎都窩在這裡工作,連室內訓練也不規律,小腿都瘦下來了。」

「嗚哇,你原來是會觀察女孩子小腿粗細的人嗎?」

「有在訓練的人都會這樣吧。」

「講白了是這傢伙喜歡注意別人的身材,因為能藉此推測對方在運動方面的強項。」

「好在想發洩的時候找合適的人一起健身?」瑪莉婭丟出預料之外的反問,「既湊巧也不太湊巧的是,我已經被她這麼邀請過了。小傑克在這方面的觀察力是很有一套喔,我當時也跑得很開心。但,人不能光是為了樂趣而做事。會填不飽肚子。」

「這是你有待確認的事情嗎?」

「也許我已經有答案了。」庫蘭塔俏皮地吐舌。

這發展還在卓婭預料之內。成年人果然是成年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很現實。只保留極少的理想,比如:答應一個認識沒多久,彼此沒有利害關係的學生出任務。

卓婭對瑪莉婭.臨光的印象多半是來自室友口述,還有為招攬而預習的資料。她因此對即將,或逐步成立的邀請感到焦慮,有錯嗎?瑪莉婭固然友善,但她終究是騎士競技──源於異國傳統,近年則逐漸淪為真人廝殺的角鬥賽事──的生還者,理所當然會懷疑她們沒做好準備迎接戰場。

或者正如甘草,那位不負責任的心理醫生講過的:就算不急著實現夢想,也不至於活在屈辱之下。就放慢腳步吧,人生還長得很呢。

顯然傑克沒能享受這種權利。想到這裡,卓婭胸口一冷。礦石病無藥可治,名為死亡的終點則各有長短。然而,哪怕是身心健全的瑪莉婭也懂得其重量,只有她試圖擺脫陰霾,不知分寸,還顯得幼稚而急切。

「我們當然不是因為好玩才加入的……啊,」傑克忍不住皺起眉頭,「阿瑕是因為不放心才問的嗎?」

這問答也算在預料之中。由兩名休學學生組成的預備小隊,其傳聞肯定傳遍作戰單位了,有誰不認為這形同送死或扮家家酒呢?卓婭想終止這個話題,但想了想,又覺得自己還沒煩躁到這個地步。她抓抓越發糾結的腦袋,這才發現瑪莉婭投來目光。

「畢竟就在新的預備組成立之前,兩名小前輩正好回來船上演講嘛,」瑪莉婭抿起嘴,「是舊A1組的米格魯跟芬小姐。主題是關於職業安全和使命感的取捨,簡單來說就是別太拚命啦。不過不過,我是直到聽完才知道,原來那兩人的年紀……」

「只比我和傑克大一點,然後比你小一點,」卓婭接過話,「重點是,舊A組的職員普遍沒受過多少職前訓練,他們是靠經驗堆出成績來的。」

「可又有多少人能平安撐到做出成果來?」瑪莉婭大概是代表所有過來人提問,「當然啦,我還是以自己的心得為出發點,但我相信我不是唯一有類似感受的人。促使我站在這裡的事情告訴我,使命感只有在你想起來、決定帶著它走時才有用。

以臨光家的家訓來說叫做『不畏苦暗』……哈哈,乍聽之下是有點做作,但我認為道理是互通的。承接責任需要勇氣,但這不代表人就該為這而放棄更重要的東西。該認真作答囉!這是最後的問題:你們是因為想對誰負責,所以參加行動小隊嗎?話說在前,不論你們怎麼回答,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前提是這答案是真心的。」

果然,沒有人比誰更高明。打從她進入職前訓練的行列以來,不論走到哪裡,卓婭總會被這麼認定。
彷彿能驅使她振作的只有愧疚。

卓婭望著室友下沉的視線,一股不滿忽然從心底漫出。她當然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成為幹員,卓婭想說,卻又相信事情肯定不單是這麼回事。她有些急切,眉宇間形成一片沙坑剪影般的皺紋。

「很不巧,我們沒有這個打算。」她不客氣地回答,「我認為這只能算最常見的答案,實際則見仁見智。礦石病、天災、人禍,只要還活著,就不愁遇不到把自己生活攪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遇到了又怎樣?所有人都想證明自己不一樣,試著從其他人的經歷中尋找邏輯,好擺出『看吧,所以她變成這樣了』的嘴臉。他們不在乎當事人怎麼想,只想從憐憫裡尋找優越感。」

她站起身,用即便嚇到身旁摯友也不願收斂的語氣續道:

「但……我不相信你會這麼想。你是耀騎士瑪嘉烈.臨光的妹妹,是特錦賽預選的冠軍,一定明白這想對自己負責的傻念頭。你會很重要的。所以為了B4小隊,為了這壯得像根本沒生病的傻子,我必須把你挖角過來。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

想當然,在場的兩人都沉默了。卓婭感覺她的耳根開始發熱,還聽見佩洛人茫然的一聲輕問。「卓、卓婭?」傑克仰望她莫名發癢的臉。

烏薩斯人沒有回應。她直視瑪莉婭玉色的眼眸,彷彿是對方有錯在先。

庫蘭塔女人慢慢回過神來。迷惑和訝異在她眼裡相融,漸漸形成頗具深意的玩味。她思索著,嘴巴張開又闔上。

「好啦,我也沒有在最後把話題搞砸的想法,而你說的對。想想真驚人,我很少跟年紀比我小的人聊這麼久,還因此想打自己好幾掌。你們大可以因此討厭我,因為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確是因為賭氣──也有點厭倦戰鬥,於是把工作重心移到了維修上。想著只要記得就來得及,然而好幾個月過去,我還是窩在這裡。」瑪莉婭立起掌,刀痕與油汙在手心乾涸。

「我曾想過用不同的方式做出成績。比如用流浪或透過寫作,傳遞我熟悉的價值。然後就踢到鐵板啦。你們也知道嘛,我姊姊的事蹟影響了很多人,但不是所有人都看到姊姊想體現的理念。有人覺得是一場凱旋,有的則認為是包裝過的作秀。看得我左手都硬了。」

「最後一句好像有鬼。」傑克戳著卓婭的背,「交給你了,隊長。我不確定該從哪下手啦。」

「我猜是左手騎士。跟瑪莉婭在預選交手過。」

「那個臨光小姐單推人嗎?」

「好,對,夠了。別再糾結臨時想到的段子了。」她深吸一口氣,「最早我會抗拒入隊,一部分是因為放不下工房。」

「看得出阿瑕很喜歡這裡呢。」

「因為不用再遮遮掩掩的。雖然佐菲婭姑……不對,鞭刃教官從沒有硬性禁止我玩手工。畢竟在緊要關頭,全家的電器都指望我來修耶。想像一下,當你愛用的鬧鐘或電暖爐出問題又不想花錢送修,你會不會期待你熱衷機械結構的姪女幫個忙呢?」

傑克陷入短暫的回想,「我家的話……嘿嘿,通常都是我爸爸自己在修。」

「那你可以多依賴你的室友一點,或者已經是這樣了?」她叉著腰,仰起的視線徹底沒了肅殺,「監督職前班的教官說,第四屆有個烏薩斯人在山地訓練拿了滿分。還記得嗎?我猜那就是你們家隊長了。」

卓婭皺了下眉頭。她很難說消氣就消氣,但有笑意從腹中漫起。

「不用猜,那就是卓婭沒錯啦!」傑克直起身,顯然擺脫了低潮和驚訝,「那時候卓婭是跟刻刀小姐一組的,幾乎一下就衝到終點了,我印象超級深喔。」

她漸漸分不清自己是怒是笑了。「夠了,你們是串通好的嗎?」

「是頻率相近的錯。說真的,經過這麼一大串辯論後,我並沒有更了解你一點。但往後多的是機會觀察。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我因為找人麻煩被盯上了。」

庫蘭塔人點頭,但含意不止如此。

「身為未來的隊員,我會盯緊她的。」而後她瞇起眼睛。

腹底升起悸動,來不及湧入腦中就化作嗔聲。雙肩不自覺放鬆,視線向後探詢,與懷抱類似呆滯的同齡人相望。奇妙的停頓。不用半秒就能消化的意涵,卻圖釘似地將兩人按在原地。因為這過分自然、預設般的口吻。

暗示她會加入。閃耀於鋼鐵洞窟的黃眼睛拋出詞語,長刺般貫入卓婭的胃,更可能連後方的室友一併打穿。和看見沒複習的考試拿高分時不同,這是由內而外的喜悅。

並非單方面贏取,而是經由(用不知分寸形容也不為過的)交流達成的溝通──像是協商。在她想起這生硬的名詞前,問著「咦?我說了什麼很難理解的話嗎?」,工匠陷入疑惑。

「是我的腦袋短路了。在這之前,沒有人一次跟我講這麼多話。」卓婭抬起手,不去管身後猛搖尾巴的傑克,「結、結論是!我們歡迎你加入小隊,瑪莉婭,也歡迎你隨時提出想法或離開……啊,但你要是馬上就反悔我也會很頭痛,所以還是先不要改變想法好了。」她改口道,身旁二十和一百二十公分處的笑聲這才停下。

「要是沒問題,我會先介紹小隊預定負責的任務,確認無誤後再改簽合約。另外,你在加入後必須跟傑克一起訓練,而我也會在。就算被我們當作寶的特錦賽,我們的實務經驗也嚴重不足。只能靠運動量降低誤差……」

「菜單我下午就能寫好喔!」

卓婭突然向前倒去好幾步,直到找回重心,一對強健的手臂環住她脖子,柔軟隨熱氣在後背著陸。烏薩斯沒心情體驗觸感,轉頭打量那張擱在肩頭的臉。擁抱比初期治療的束縛椅還緊,而且讓人心悸。她不免想像與其他同性友人接觸是否也如此尷尬,但她經歷有限。金黃的長耳在餘光裡搖盪。

「……你們常常這樣嗎?」瑪莉婭問,手指在空中畫圈。

「她喜歡向人證明自己很危險。」卓婭擺脫肩膀上的手臂,故作同情道,「等你看過她的負重成績就知道了。」

「我已經見識過了。她強壯,我跑得快,但這只是戰術上的基礎,除了表現外不怎麼重要。就像你說過的,擅長打架並不能證明什麼。」

瑪莉婭似乎完全蛻去方才的凝重,改以略帶活力的語氣闡述。

卓婭一直期待能看到賽事中演繹熱忱理想的反應出現在眼前,但那是一年多前紀錄了,這名樸素、時而燦然如瑕的騎士顯然變得更成熟。就算這樣,能體驗稀有的反應也很難得。

因為性格內向,她並未在家鄉毀於天災和暴動前失去多少朋友,畢竟連深交的也沒幾個,自然談不上失去。但她相信這份新奇無關乎歷練。她為了共同的目的,第一次說服了人。雖然交集的結局還不可知,她仍然裝模作樣──或者盡全力,招募了欣賞有加的前輩。

「所以卓婭,你大可以更有自信一點。」瑪莉婭打斷她的思考,「你在展現不會被輕易評價的能力呢。我其實很驚喜喔。」

一張大手伸到眼前,告訴卓婭她該卸下警惕了。

「我家姊姊說過,」瑪莉婭瞟了眼染黑的指縫,沒太在意,「要是把才能看作武器,不出鞘的比拿在手上的更有價值。前提是,哎,緊要關頭拔得出來啦,還有本身足夠鋒利。能理解嗎?」

卓婭起初有些不知所措。面對視線比起新話題先一步包圍自己的局面,她不自覺看向空曠處。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結巴,是可以稱作進步,但這是社會化的基本。因此她呆站在那兒。

「卓婭?哈囉,卓婭隊長?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以現在提出來喔。」

「我們連值得懷疑的事情都還沒遇到。」

「那就當作大家都同意了?」瑪莉婭看看兩人,慶功似地豎起拇指,「好啦,我去找辦公室。就讓團隊添一塊新拼圖吧!」

此時是十點五十分,卓婭想道。做就做吧,畢竟不行動就無法進取。她聽見房主的哀號,跟著找起識別證來。

基於電力分配,工房區沒有硬性配置電腦,她們只好帶著失而復得的證件前往區域入口。辦公室人影零星,值班的部員正忙於接洽機庫維修的排程。瑪莉婭找到副部長。豐蹄男人聽聞她選擇轉移重心,沒有表態,但卓婭聽出其中的不滿。這件事對任何人來說都很突然,但瑪莉婭有決定權。

再者,她沒有太多值得挽留的價值。這也是卓婭臨時聽說的。雖然思維靈活,是機動單位的女兒,人力也只是人力。

「進入行動隊不代表一周七天都有得忙。等到上手,我還是能像現在這樣做團隊分工,在那之前會有段陣痛期……是,我沒有藐視工匠這門專業,但我也不想讓武藝荒廢。只要維持原來業績的六成就沒問題?那說定囉!」

果然是備受歡迎的好青年,卓婭想道。她與室友待在辦公室黛藍色的門邊,望著面帶忐忑的新隊員。與人事部確認交接時的三十五秒漫長得嚇人,然後申請通過了,只差管理層完成考核。卓婭大概是在這時突然放鬆下來的。儘管進展順利,這仍是小隊邁向成軍的第三步。必須克服的問題會越來越多。

瑪莉婭向在隔間裡咕噥的副部長賠完不是。她們在門外會合,看著殘留餘熱的表單。

漢娜.傑克森,或說代號因陀羅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在部門前方。她毫無輕蔑之意,逕直問道:「唷,果然在這裡混嘛。」

「來招募新隊員的!事情告一段落了,目前還算順利喔。」

「沒人在乎你們的扮家家酒玩得怎麼樣。」

和卓婭相比,傑克似乎一點都不怕她。「明明是漢娜姊先問的……」她難掩失落,卻在兩秒內整理好心情,「發生什麼事了嗎?」

「博士的臨時會議。主子覺得該叫上你們。」這位前幫派領袖指著走廊盡頭的小電視,「在你們湊齊雜牌軍前,就有任務來了。咱們得跟B2的人去聽簡報。」

「早上不是剛有一場嗎?」瑪莉婭走過來,「這次是什麼?作戰會議?」

「陪公子唸書,或陪王子。摩根怎麼講的老子忘了。」因陀羅走近,手臂不甚得體地靠在卓婭肩上。「所以給個面子吧,隊長。噢,我忘了,維娜就算沒這個心意,你也會跟過來吧。」
正因為在六甲山的燈火下度過大半輩子,諾維克.楊願意拍胸脯保證,地處鞍部、背向峽谷平原的遺址正代表村落見不得光的那一面。

那是依棒礦脈而建的移民村,在層層更迭的畸零地下,埋著四百年來的殘骸……話雖如此,村莊的沒落對他也是三十年前的事。由於見證了經濟命脈的消亡,他對這片廢墟的執著顯然比多數人強烈許多。

但諾維克也承認,順應轉型、舉村朝山谷搬遷的決定保住了往後兩代人的溫飽。

在他還用家族的農牧填補失學時光之際,州政府就發來公文,告知坐落村後的礦脈經過評估,有因開採而引發崩塌的風險。

於是搬遷開始了,這是他有生以來首次看見軍人協助居民,而不是痛打他們。這次遷址讓楊家傳承三代的酪農業沒了腹地。舊址隨礦場被封鎖了,到處是穿著防護服的學者和修士,他們或駐紮,或踏訪尚未安定下來的住民,彷彿要找出世代守密的知情人。

最後,調查團帶走一對他不算熟悉的老夫婦,事情也不了了之。

事實上,諾維克對幕後種種沒有多少概念,但即便這樣也看得出端倪。圍繞礦區的調查歷經數年就結束了,居住禁令則持續至今。於此,諾維克除振興家族事業外,也跨行經營起咖啡店,現在已是聚落的知名景點。每逢遊客淡季,就重回精緻型放牧,順便研究他錯過的諸多怪事。

比如礦場那值得以山城和經濟效益交換的危險性,究竟從何而來。六甲山一如其他巴恩斯的礦區那樣,出產高品質的錳礦,偶爾挖到一些汙染源石。

顏色和烏達卡爾人身上長的一樣,是剔透的酒紅色。這要是答案,遷址便有跡可循,因為公家發現其中的恐怖;單純害怕崩塌也有道裡,畢竟山下就是觀光要地,市府花了十多年才完成整頓。

至於恆全礦業公司宣揚重啟一事就更簡單了。在礦區安定、村落民生靜好的現在,只要祭出關說就能換回開採權,那何樂不為呢?

此刻,他就佇立在蔓生雜草的石牆間呢喃。要說山頭高聳如參天的眾木是火炬,投射而下的叢影便是火光。石牆在影中斑駁,翠青的苔痕散發盎然得令人作嘔的生機。九千多日的闊別成了縱容,自然在時光的默許中盛放,改變景物。

改變成諾維克.楊還未出生時的樣子。

但時間只夠他做最短暫的悼念。掃去屋中木桌的泥塵,男人在桌前的木椅邊跪下了。桌上是幾束花,兩瓶啤酒和一把鑰匙。

他說:「當然,這些是我的猜測。要懷疑爸爸腦子出問題了也沒辦法。三年來,你媽跟我一直睡得挺糟的,當然這麼說不是在怪你,但想擺脫這種生活實在是不容易。總之呢,我們沒有放棄變好。最近是很關鍵的時刻。要是你還在看,保護好媽媽跟妹妹,好嗎?」

然後對講機焦急地響起。訊號那一頭是村口的檢查哨,問他現在在哪兒。他只說在老家散步。

再過兩天就是忌日,但待那時,全村多半會忙得沒時間追悼所有人。另外陸軍的信使發來通知,宣布為搜查竄逃進村的恐怖分子,有權搜查聚落內所有建築。

舊聚落的遺址也不例外。乘載數代人期待與回憶的廢墟。血親安息之地……

不,他相信他兒子若是聽到這些──假如有這本事──只會氣得從地下爬出來。

當對講機又一次在口袋的防水夾層裡震動,新聚落排列如階梯的建築剛進入眼界。諾維克沒想過在這時接通它。與檢查哨的直線距離剩不到二十米,再者地處空曠,貿然拿出這樣專門的器材容易引人注目。他知道,陸軍和駐警的眼線正包圍這片山谷。

但他還是前往檢查哨,不去想在昨夜下山的妻小是否安好。連接新舊聚落的路鋪著柏油。部分龜裂,遠看像條深深的疤。

十一點整的天空像其他有相同條件的時候一樣,呈現晴朗而悠遠的湛藍。雲層漫漫,淡薄得無法在地上留下任何身影。新聚落的主幹道被一棟棟平房包圍,小徑錯落其間。從這裡回望,六甲山的主樑和山丘就像是隆起的苔蘚,山頂則穿入雲瀑,出現在晨光中。主幹道一路向下。越過城內唯一的連鎖商店,麥色的檢查哨就在不遠處。

那裡是聚落地政意義上的起點。一棟紙白色的小別墅前,科霍太太坐在木椅上、抱著她的軟鉗鉗獸向他招手,再遠處是去年被調回聚落的林務局員。後者也跟著向他打招呼,態度比往常來得激動。

想當然,兩人也深知聚落現在的處境。實際上全村居民都在包庇南方的劫囚者,同時為中途犧牲的同志祈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留下的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駐警的排查將在午後開始,一路持續到隔天,旨在以夜色干擾目標的行動。也許陸軍在山脊設置了埋伏,但多半派不上用場。軍方對參與逃脫的人數有一定概念,就算把村落納入內應,也不需要如此之多的兵力包圍。

這麼說來,封鎖的目的大概是逼退吧。

「諾維克先生是去找洛馬爾說話嗎?」普利馬林.史東在他推門而入時問。他坐在門邊的辦公桌旁,面前是格狀排列的監控畫面。「其實您可以直接說,沒有人會介意的。」

檢查哨是由組合屋改建的平房,管控山城入夜後的進出車輛、鬧區(當然是相對意義上的)安全、失物和公用聯絡。普利馬林也是道地的原住民,不過比諾維克小整整三十歲。

諾維克看了他揚起的短耳一眼,不作聲,轉頭鎖上門鏈。由於治安委員會的輪值採一日三班,在不影響基礎功能的前提下,哨站內部被布置相當舒適。唯一的不成文規定是禁菸酒和賭博,恰好諾維克沒有這種需求。

普利馬林和導覽站的員工交談幾句便掛上電話,起身時不忘打量窗外。長窗的倒影上,一張折式方桌立在房間中央,兩牆夾擠之處陳列著檔案櫃、備用燃氣罐和鐵鏟子。在正對房門、半捲著的等高線圖下,一對細小如牆縫的線段並列及地。

門後是不在結構圖上的空間,沒有門把,擺滿通訊器材、文件和幾把軍用法杖。門是透過法術形成的力場差異解鎖。有點像國民中學會教的電池線圈實驗,不過由鎖栓取代電池。

「西奧拉女士在裡面等你。」普利馬林補充,視線仍在窗外游移。

「她早該到了。是因為跟誰聯絡耽擱了嗎?」諾維克臉色黯沉,「要是被提前識破,我們都會有危險。」

「是跟林務局的人聊太久了。」魯珀青年的手在空中畫出半個圓,「從南方搶來的那台裝甲。雖然壞得差不多了,單靠巡山員搬運機體也花了不少時間。好在警察沒問出個所以然。」

「確定他們拆下所有能被偵測的零件了?」

「穆伊先生對照過設計圖了。」普利馬林踮著腳拉下窗簾,又將貼在窗上的告示板從「請進」換成了「辦公中」。一聲電話鈴響,來者是準備閉館的文史學家。

諾維克走向房間深處,一手如往常那般貼牆,法術流往指尖。「你不必急著回答我接下來的話,孩子,但我不希望你對這些事情了解太深。你和我共事的理由,跟那群南方人的不一樣。」他面無表情道,事後痛恨起自己的詞窮。

感受門板在指尖鬆動,諾維克推門而入。

一轉眼,暗室裡又是不同的景色。卡特斯男人將門關好,確認似地環視一圈,並在房間後方──也可以說是淺層山體中入座。在半邊探入岩洞的檢查哨深處,有名在立式白板上抄寫的青壯年女性。白板被黑線一分為三,寫著:南方、六甲和政府。

除了彙整各方在無線電透漏的情報,紙質的空拍圖、新聞和己方名單也被攤在桌前。由於留在聚落的人都對現況有一定的認知,傳遞情報也不用像平時那樣遮掩了。多數情況下,響應南方罷工的居民會花更多心思在維持情報封閉,而不是把親朋好友都捲進危險。

諾維克看著地圖上的劃記,開口道:「不必為遲到解釋了,我們半斤八兩。」

名叫西奧拉的女人頭也不回。「恐怕我們也沒這個閒功夫。」她吞了口唾沫,「從公用頻道聽來的內幕有限。」

「打探就是打探,假如被發現反而違背本意了。」

「要是再斤斤計較,我們會連村頭都走不出去。但只要搞懂駐警什麼時候跟軍隊換班,就有突破口。」

「靠活動中心那兩台老古董?」

「實際上,那不過是上個世代的裝甲。傑森和瑪勇已經躍躍欲試了。話說回來,你想待在這兒多久?幹事打過電話,說第一批警察再不久會進村。」西奧拉停止劃記。雖不在事件中心,這位獵人的女人消息還是很靈。

諾維克端起桌邊裝汽水的易拉罐,拉開。「我會去迎接他們的。」以值班保安的身分,他壓下那陣反胃。「在那之後,普利馬林和你從施工通道離開,混進出山隊伍。」

「事到如今還有人想跑啊?」西奧拉輕笑幾聲,「不如說你已經是我們之中最有資格脫隊的人了。」

諾維克按著鼻樑。「別說了,我太太前幾天剛講過這些,我告訴她我只有兩條路走。一是下去陪我兒子;二是揪出那把他活活打死的混帳,然後該怎樣就怎樣。覺得意氣用事也好,那是因為你還活得不夠久才講得出這些。」

「是活得不夠慘吧。」卡特斯女人敲著白板,「這麼看來我其實挺幸運的,嗯?避開了支援車輛的任務,照常溜進這裡。崔維斯的隊伍死得很慘,回來的兩人也被駐警抓獲,咱們接下來或許要連坐處分囉。」

「先報告客人那邊的情況吧。聽說傷員不少。入夜以前,計畫得進入下個階段。」

「車輛的駕駛負傷,乘客和小祭司都沒事,至於駕駛就沒那麼幸運了。」

「你說伊曼的外甥女?」

「即使沒出意外,她也幫了大忙。紙牌式的規格不適合直接拋棄。正是把機體開進安全地帶,讓救護小隊躲開了駐警的巡邏呢。當時離他們只有十五米。」

「我聽說駕駛還在昏迷。那裝甲是哪來的?」

西奧拉搖頭。「從南境轄區偷來的古董。讓小孩駕駛這種東西,也不知道監護人怎麼想的。」

「多半是自願的。孩子除了被洗腦,不可能自願殺人。」

「真有信心。這是退修警官的直覺嗎?」

「是執法經驗。」諾維克繼續望著地圖,然後喃喃地問:「客人還待在圖書室嗎?」

西奧拉俯瞰他好一段時間。「伊曼不走不是因為她,也不是所有未成年人在吃了六發非銃械實彈後還能駕駛裝甲的。讓小孩多睡一下吧。」

諾維克飲下含糖汽水,不說話。

他的好鄰居跟著從桌邊端起喝了一半的咖啡,把玩著。「我的建議是,別假設我們在做完這些後能輕易逃掉。六甲山的人都知道,短期……或者某些人的餘生,不會再遇到這種機會,遇到能雪恥的完美時機──儘管是搭便車換來的。」

諾維克瞪著她。「這不代表我們該犧牲那些有大好前途的人。發生在這兩代上的事,就該由我們這兩代人解決。那些孩子沒必要留下。」

「誰留下都差不多。聚落的任務是掩護目標從坑道離開。不怕死、有意願的人選擇留守,再區分誰該不該死並沒有意義。來不及了。」

「我知道狩獵協會很多人都欠伊曼人情,但提供藏身處已經夠意思了。」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走到西奧拉對面,「六甲山不需要被政府妥協。我們協助他的人馬,是為了影響礦場復工的審查。現在要是把聚落搞得烏煙瘴氣,別說月末的聽證會還能不能辦成,我們連住的地方都要沒了。我們不需要和政府對抗,只要讓他們放棄這塊地就好。事情沒這麼麻煩。」

「這只是一時的。」西奧拉低聲說,「州立法院為了輿論,或許會站在我們這邊。但五年後呢?十年?或等你家女兒長大以後?恆全給市府的善款一年比一年多。我們不能期待每年都有恐怖分子在訴訟期借宿吧?」

「村長在考慮炸毀礦井。」諾維克迴避她錯愕的目光,「等我們送走祭司,風波過去,六甲山會變成真正的觀光聚落。」

「那恆全的投資又……」

「拿健康換取每月五百元的補貼,值得嗎?」

看穿她不成威脅的動搖,諾維克糾正,並將目光投向牆壁。望著邊緣發黃的地圖,祈求這份凝滯會被唐突打斷。

聚落有近八成的居民支持伊曼一夥,但知情,並同意在此次行動後炸毀礦井的卻不到一半。要放棄唯一的地理優勢並不容易,尤其,這似乎是東岸偏鄉唯一的翻身機會。好在支持者也不想活在塵土和肺部疾病之下,因此即便反對抗爭,也不會出手干預。如果他們確實送走所有的反對者,情況再怎麼惡化也有個底線。

那就是不會在內鬥中瓦解。西奧拉向他講述與南方的聯絡成果。訊號經過轉接,成功和礦業工會同步資訊。對方說各地塊逐步實施宵禁,行動會進一步受限。相反,聖僧則交代新的命令,要求勞工盡速撤離巴恩斯南端的沖積扇。前幾次抗爭有了戰果,抗拒指示的人變少了。

儘管足夠認識烏達卡爾歷史的人們是基於其他原因而服從。諾維克只見過聖僧一面。在響應抗爭的村民聚集於廢棄礦井的那一晚,那眩目的湛藍出現了。點亮坑道,帶來跨越時代的邀請。黚黃如月夜螢火的眼眸在白紋下俯視。

那不是人。起碼,不是活在當下的人。香漣王國橫跨數百年的紀錄中皆有這一詞彙的身影,文字與時間的傳承臨摹出不變且不死的肖像。相傳,僧人沒有死於四百年前的屠殺,卻為無可挽回的局勢愧疚,將身體投入群山,想以生機撫平塗炭之殤。

但是,以結果論──起碼是諾維克親眼所見的事實來看,僧人顯然沒有如願。

聖僧耶腓利姆。那哺育十二名國王的登陸者在夜裡到訪,用行動換來了信服。高掛著、晦暗卻閃耀的雙眼裡,有戲謔不斷焚燒。熾熱得像是雲隙中的太陽。

諾維克就像其他六甲山居民,是在提奧托拉人的認同下長大,他兒時甚至相信蕃神和九神將的存在,因此一下就拋棄對其身分真偽的質疑。

然而他們也不能對他兒子負責。和政府一樣,只是喜怒時分的遷就。

門後響起敲擊暗號,意味著有外人接近哨站。諾維克聽見汽水罐裡的剝裂聲,但也漸至微弱。他一口灌下後半罐,離開沉悶得讓人深感不快的密室。
來者是四名穿駐警制服的青壯年。那位顯然有非凡階級的薩科塔人捲著警帽,銅紅色的短髮被光環照亮。不甚誠懇的表情與體格相左,讓諾維克認出對方有所隱瞞:普通的駐警可不會勤於鍛鍊,而套裝褲下的短靴也讓他備感警惕。

陪同的卡特斯人亦穿著白褐色的警服,帽檐的深藍色擋住視線。兩名黎博利就更冷漠了。三人不發一語,頭直到為首者向諾維克交代來意也沒有抬起。

那名天使宣稱,他們為初步檢查而來,於是哨站裡的兩人出示證件,透過手持掃描儀確認身分。在帶隊的薩科塔歸還身分證後,諾維克還是不放心,然而想離開檢查哨的請求卻被警察們駁回,擋住了去路。

門外是三輛駛向山腰平台的警車,空中則蕩然無物,雖是正午,卻看不見猛禽盤旋。山脊的氣流不知怎麼失去了誘惑。

「幾位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諾維克懷著忐忑,藏起被人刁難的不悅,「附近的公路早上才有暴民出沒,居民緊張得很。請別嚇我們呀。」

「裝腔作勢罷了。署長也常說,軍警寧願受人敬畏也不能受歡迎。」薩科塔人伸出手。骨骼線條鮮明,足夠讓諾維克確定:這是歷戰軍人才有的粗曠。「話雖如此,我也無意向山地同胞施加更多壓力。叫我格蘭迪就行了,先生。」

諾維克淺淺回喔。「遺憾的是,我無意放寬自己的身段。這裡是守衛山城的第一關,容不下太多客套。」

「那可就麻煩了。想拋下責任倒好,但自尊這種東西,除非人死是放不下的。您不覺得嗎?」

結束沒有答案的注視後,諾維克將證件收回斑駁的皮夾。一瞥躬身於木椅的普利馬林,諾維克知道他的不快,轉而向門前幾人問:「我想這因人而異。比如,您正放下身段和我一介下等人對話呢。」

「都是為了賺錢啦。不偷不搶,哪有什麼下等人之分……好嘛,也許魔族是低賤了些,但只要領了身分證,乖乖繳稅,就是我國堂堂正正的好國民了。閣下看起來就是這種人,所以我無意刁難。」

「格蘭迪先生,您大可以把話說得更直白一點。」諾維克盡力壓抑著送客的想法。

單論反應,對方不像是看破他的地下身分,但他的意圖是如此明顯,以致他除了向幾人露出微笑,只敢背著手打起暗號。說著「雖然我們這兒也接到禁令了,哨站還是有收發包裹和巡守的任務」,擋在格蘭迪視線前方。

「請原諒。話多是因為我很好奇,無意冒犯。幾位今早的作業量大嗎?」

「在收到環山警署的通知前,一如既往。」諾維克背後的左掌捲曲,五指在規律的停頓間收張。這是提奧托拉人狩獵時的暗號。他依序打出「警告客人」的手勢。普利馬林打開電台,辦公似地敲打暗號。

諾維克相信,那名天使肯定往桌前看了一眼。「年輕人在聯絡氣象站。」於是他拉回話題,「至於作業量,是在意外之後才翻了好幾倍。」

「可以說是我們害的了。」格蘭迪邊攤手邊說,「請節哀。不過,這裡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就是。小官是第一次來這兒調查。山地聚落的成員都像各位一樣冷靜嗎?幹道上一點驚慌的人影都沒有。」

「女性趁假日下山採買去了。另外,再兩個月就是豐收祭典,公所有義務確保參加成人禮的居民都熟悉流程。你知道的,就是傳統的弓箭和陷阱技巧。如果是擔心他們和暴徒接觸,林務局的山員能作證,狩獵隊整個早上沒看過任何怪人。」

「冒昧請教,聚落的通訊設備狀態還好嗎?」

「駐警有提過,軍方會進行電波干擾。已經禁止施放遙控機具了。」

「但願沒有人因此出意外。事出突然,下山的車流也擠成一團啦。」

諾維克不相信男人那迎合般的懇切,不如說他幾經磨練,已然與頂上光環之輝毫不相襯的外表下,藏著更深的算計。他想起陸軍的反常。通常他們不介意和警察一起行動。「我們比較對不起被擋在山下的觀光客,」他坦言道,「有兩位還是感染者,從伊比利亞來的。要是因此留下不好的回憶,我們的風評也很危險。」

「選在罷工進入第四個月時來這塊是非之地玩,真不知是傲慢還是愚蠢。」

「是新聞管制吧。南市罷工不是被定調成小規模的暴動嗎?」

重新在雙腳找到力量,諾維克跨開登山鞋。薩科塔人見此,露出三流演員般的苦笑。「我想,再小的暴動也會造成混亂。您難道會因為床單上的污漬小而不做清洗嗎?」

「警署或軍隊想『清洗』什麼人嗎?」

「一種比喻罷了。要是上頭真有此意,也不會如此注重山地同胞。」格蘭迪意味深長地笑了。諾維克才想著「果然是陸軍的人」,那異樣的光芒就從對方眼裡消失。

「這份關注也可能是恐懼……」

薩科塔看看手錶,象徵性敲了敲錶面。「無論如何,注意力是有時限的。」他收起笑容,「諾維克先生──啊,這麼稱呼不冒犯吧?原諒我必須以此起頭。我和單位同仁此行的目的,就是確認六甲山聚落和暴動份子的聯繫。有麒山聚落的先例在前,只要暴徒有在六甲山逗留的可能,陸軍將行使權力在村內駐紮,直到排除危險。」

這宣告不比預想的待遇寬鬆。定義為宣告,是因為政府單位從沒給山地居民拒絕的空間。話中主旨就是:要是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們都跑不掉。這麼一想,礦業公司拿民生資源換開採權的作法竟然還上道一些。

諾維克輕嘆一句,視線掉進格蘭迪深不見底的目光。「我無可奉告。」良久,他緩緩抬頭。格蘭迪有些訝異。他確信這是薩科塔人第一次動搖。

「言下之意是,閣下在包庇叛亂者嗎?」

「我不能為所有居民擔保。但就我所知,勾結暴徒並不能改善生活。」

「目前調查單位也想證實這一點。」格蘭迪示意兩名部下在街邊警戒,「麒山聚落的居民有一定比重支持暴民,而具備類似民族認同的六甲山……誰知道呢?拉特蘭也出現過不好的天使,不是嗎?」

「身為警員,單以出身評判他人似乎有點不應該。」諾維克漠然地說,「東半大陸近年最為惡劣的襲擊事件,由整合運動這一感染者團體釀成的恐怖活動,距今還不滿兩年。沒有人想體驗,或被用防範類似事件的態度管束。苟且偷生的礦工,低收入戶,驕傲的叛國軍人──格蘭迪,你知道他們不計代價、讓自認事不關己的烏薩斯人民嚐嚐惡果的動機是什麼嗎?」

「是生活壓力吧。然而六甲山聚落的經濟維繫於地區的和平。與恐怖分子聯手或許能逼退礦業公司,成效卻很難長久。」

「您了解的真多。」

「說到底,也不是每位山地同胞都向閣下一樣博學。」

諾維克乾笑著,雙手無所事事地摩娑。格蘭迪的眼底閃過一絲光芒。

「說實在的,諾維克先生,這段耽誤您的時間讓我收穫頗豐。我的審訊結束了。只不過,還需要哨站內的好青年稍作配合。」

「就因為感染者的身分?」

「證件只夠調出歷年體檢的感染率,沒辦法保證他不會在這一秒,或者哪個瞬間爆成一團源石塵。」格蘭迪瞇起眼睛。

「普利馬林身上的是當地特產,和會殺人的結晶可不一樣。」

「別急,閣下不是才說過嗎?單以出身評判他人似乎有點偏頗。」薩科塔人嘆息道,接著重申一次:「他不會因此被帶去哪裡的。只是抽個血取樣,然後做臨時登記。全村的感染者都會輪到的。」

諾維克察覺他逐漸鞏固的語氣,但仍沉默地望著他一段時間。兩名腰間掛著法杖的警員肢體緊繃。雖然突兀,這副景象倒讓他想起酒吧常播的拓荒電影裡,等待對決的浪客。

「器具就在我們的車裡,閣下不放心也可以同行。」格蘭迪繼續說,「警方接下來會沿聚落的行政組織訪問。要是您不介意,我們正好需要人幫忙交涉。聚落的第一線將由我們把關。」

「那,山下的陸軍師團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一如既往,維持秩序的人物。不如說多管閒事的軍人比較可怕吧。」

「請問這軍隊想維持的秩序,是建立在聚落的和平上嗎?」

「請坐櫃台的好青年跟我們走一趟吧。」格蘭迪最後強調一次。

諾維克看看桌前的大學生,從他的回望中得到肯定。「好的,我這就來。」魯珀青年一股腦起身,越過諾維克的視線,不過並沒有邁出任何一步。

「感謝閣下的合作,這樣事情好辦多了。」格蘭迪咕噥著,從口袋掏出香煙盒。是東部常見的暢銷款,但與攜帶者格格不入。「當然,合作是有分紅的。」

諾維克把驚愕和戒備壓縮在一次換氣之間。早班陣容只有普利馬林有抽菸習慣,但憑哨站內、衣物乃至舉止和氣味,理應推敲不出這些。他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不是普通的警察,而男人還沒懷疑他的立場。

「這不算是賄賂吧?」

普利馬林還沒說完,眼神就先停在諾維克身上。他知道青年像往常那樣,將自己當成代理父親看待,只好向薩科塔人解釋:「他去年剛成年,還有很多東西沒看過。」

「人都有這個時期嘛。」格蘭迪招手,「放心,我不會寫進報告裡的。沒有人抽也可以收下。想著接下來還會麻煩各位好一陣子,至少先留個好印象。」

普利馬林猶豫著,「諾維克先生……」

「假如是陷阱,跳不跳進去都一樣。你就拿吧。」他最終還是妥協了。

但願不是老油條的慣用伎倆吧。諾維克在駐警單位奔波半生,要辨別他人多餘行為的意圖還是很容易的。

這次卻出了問題。無論向直覺或舉止施力,都看不出對方的意圖。同時陸軍的包圍網出奇地迅速。於此,要說格蘭迪是擔當偵查單位也不無可能。

問題是,以往凡涉及軍方決策的行動一旦成立,警察協會都能第一時間通知退休的人員迴避或準備。還是說,這次連協會都被蒙在鼓裡?他將懷疑的重心從勢力轉為原因,然而效果不彰。就算是為了奪回南市的失竊物品,不能釐清最根本的動機──也可以說是知情程度,就不能判斷事態惡化的下限……

不,還是請客人收拾東西吧,他想。不能等出現死傷才著手撤離,甚至,這兒在昨天還被「聖僧」定義為轉運站。

轉運。那名阿戈爾人會準時來這裡接人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普利馬林釋然道,快步經過諾維克,走出哨站。

他忽然想到,駐警對聚落的揣測同樣也能應用在居民身上,不過,是以更極端的方式體現。山地資源受限,即便是防身的槍杖或短刀,也需要經過申報才能攜帶。害怕誰在高壓環境下退縮、投靠警方是正常的。諾維克有些猶豫。

還是跟著幾人好了。他拾起鑰匙,鎖上哨站的門。普利馬林這時正站在無人的道路彼側。

格蘭迪以外的警員則走往別處,目光逡巡著,像是在尋找目擊者。恐怕他們也不能理解這時的寂靜吧!諾維克朝對向街道走去,兩輛警車就停在那兒。普利馬林正在採血,手指被指甲大小的玻璃盒包裹。短針刺入、穿出。檢查在諾維克還沒察覺之際結束了。

四下清幽。山城特有的寒風吹動他的耳朵,普利馬林的交談聲變小了。青年和警員不知在聊些什麼,只知道話題以借火點煙的舉動收場。

青年把珠藍色的紙盒收進口袋,一手扶著嘴邊的煙,直到點燃。火光閃動,灰煙如繩線向空中飄去。而後警員目送他返回……沒什麼,只是一種恭維,男人想。事件本沒有迫使他提防之處。

要不是警員收起打火機、面無表情地退至車體後方。

薩科塔人打開副駕駛座,清閒地拎起一箱鐵盒。有幾秒鐘,男人異想天開地以為那是個出現在諜報片裡的炸彈,卻忘了薩科塔獨立於任何種族的特點之體現。

簡言之就是銃械。近年來,越來越多嫌拗口的政商改稱為槍枝,諾維克只把這當成事不關己的傲慢。沒有哪個體驗過其威力的人,會認為銃和槍杖有什麼可比性。

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急遽發生的一切混亂和格蘭迪手中的短銃沒有關係。

因為在那窄而深邃的槍口抬起前,普利馬林的頭就爆成一團血霧。

創作回應

初代超越之神_丹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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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 18: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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