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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4)

飛魚吐司 | 2023-08-14 18:40:15 | 巴幣 1014 | 人氣 115


只有自己聽得見的沙沙聲又開始了。換作能發牢騷的場合,伊芙利特肯定會不顧旁人眼光大呼小叫起來。因為她已經長到能分辨幻聽和奇異電波(這是博士用來形容她腦中噪音)的年紀了,所以確定,這次傳來的的確是後者,還是灑水器般廣泛的干擾。

她名義上的部下一直很信任她,也有從別處判斷事態的嗅覺,所以立刻就同意她的猜想,但是她還是很在意干擾究竟是針對誰。為什麼是覆蓋無線電而不是源石波通訊?她在培訓課上聽過,在通訊行業中,破壞源石波傳遞的影響比什麼都嚴重……

不行,好像一下子省略太多東西了,還是先做個假設吧!也只有這樣,她才能說服自己:她正用常人所不能感受到的異常為基礎推理,好釐清現況。

比如對講機裡的沙啞雜音,比如沉湎於腳下的轟隆聲。煩死了,她真該在選隊員的時候挑剔一點的。

女孩抱起長及肩頭的火焰噴射器,走到民宿外面。行動預備隊B2剩下的成員已經在準備移動了。羅德島對於戰鬥人員的衣著沒有硬性要求,即便是同處一隊的人也可能身穿迥異服裝。這點在個人風格強烈的幹員身上尤其明顯,更是給了媒體和社群指責企業紀律不彰的藉口。

雖然真正在乎羅德島形象的平民,早在看見薩卡茲人、感染者和未成年職員出任重大任務時就投來懷疑,不過宣傳部一視同仁。沒人能斷言,堆積成山的留言又有多少是出於好奇。

伊芙利特就落在受人質疑的範疇內。她是個小孩子,又如其他經歷中期病程的感染者,體表有難以遮掩的結晶,而她與礦石病的共同點也僅止於此。很少有人能像這位實驗體,在與不治之症的蔓延、閉塞前途的煩悶,還有住在腦內的古老異形間周旋,乃至取得平衡。

然而人生就好比用雙手搬書,當你試圖抓穩作為奠基的部分,代價就是讓最晚入手的部分掉下去。伊芙利特和她監護人的生活就是如此,顧此失彼,而這名薩卡茲女孩所能,並且決定做的,僅僅是抓得更穩。

至於被遺落的……假如是不那麼重要的部分就算了。反正該掉的早晚會掉。

伊芙利特剛踏出背對陡峭山峰的公館風建築,就為耳中加劇的蜂鳴聲皺起臉,然而她的副隊長,艾塞爾芙蕾.蒙貝蘭已經靠過來了。

她是位大學生,穿著輕便的女用西裝和短裙,拿著研究半天也無法接通的對講機。由於名字又長又難記,她索性以拿手法術的形象為靈感,將代號裝模作樣地取名為天火。

「從收訊量能的變化來看,這絕對是干擾。」她晃晃手裡的黑色盒子,轉過頭去,「三位,我們該做決定了。是待著等訊號恢復,還是誰另有高見?」

伊芙利特瞥了遠處的幾對眼睛兩下,把噴槍扛在肩頭。「等一下,我們不是能說跑就跑的吧?」她問。

「嚴格來說不行,但情況亂得很。」天火望了眼空曠的庭院,「亂到你連做做樣子都不行。喔,我其實很好奇法術波在人類腦中是以什麼樣的形式表現的,等靜下來了,方便盡可能描述一下嗎?」

伊芙利特知道,對方──相較於任務帶來的壓力,並不是那麼在乎她的感受,卻憑藉學識飛快地認同感應的真實性。「駁回。你真是找人麻煩的專家。」最先在呼叫後靠近的沃爾珀少女把斧槍夾在腋下。她穿著露肩的無袖上衣,眼睛、外套和耳機是酒紅色的,肌膚則是緊鎖青澀的櫻紅色。

「我對你的研究一竅不通,也無意干涉,但我們在執行任務。」代稱霜葉的女孩扶正帽子,「眼下該決定的是要不要移動,而不是你的研究。山上的爆炸不太對勁。」

天火轉頭看她,喉中的不悅剛成形,便被伊芙利特的哼聲驅散。「哪有爆炸是對勁的啊?」她背過身去,一隻手無謂地擋著眉尖。

兩對腳步聲進入能被辨認的距離內。伊芙利特不用回頭就知道,第二位抵達終點的已經調查完商店街了。男人高挑、精實,骨骼分明的五官被裹在一頭不真實的藻藍色糙髮下。是羅德島少數的炎國人,極富江湖色彩的俠客。

「小弟烏有,完成任務回來了!」那青年半開玩笑似地行了個單手禮。

「收到,」通常這種時候該說什麼呢?她揮揮手,突然覺得太過嚴肅。「你要吃零食嗎?大廳旁邊放椅子的地方還有剩喔。」

青年抹著脖子。「腸胃不好,好意只能心領。」

「可惜。」

「我是覺得……呃,」最後到的是個沉默的灰膚少女,視線掃動的頻率暴露她此刻的緊繃。「不要養成在作戰途中飲食的習慣比較好。」女孩緩緩抬頭。

拿著在場唯一一面盾牌,她天生嬌小的體格看起來更矮了。她的代號是暴雨,本名不詳,是個前僱傭兵。暴雨眺望山谷深處的黑煙,小嘴微張到適合思考的幅度。

她似乎在判斷起爆點是什麼,但也可能是昨晚更新的連載漫畫。伊芙利特至今分不出她每一次的發呆之間有何不同。

但她還是拍拍手,走入視線中心。「呃、我想想該怎麼講才好……大家都忙完了吧?接下來所有人必須一起行動,或等對講機恢復正常。總之聽博士的話就對了!在卓婭他們開完會以前,不要往山上走喔。」

「我以為這已經是共識了。」天火盯著指甲油的反光看。

霜葉點點頭。「重要的是,不要增加居民對羅德島的反感程度。目前我們的表現是不錯,但這裡的居民很不喜歡公家單位,因此覺得跟警察同一掛的我們是站在壓迫他們的立場。要趁現在搞好關係是不可能的,不如蒐集訊息,邊保持警戒比較好。」

「聽起來像廢話,」女孩煩躁地回話,「我是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用啦,但這些什麼作戰的……不是通常會做很複雜或很難的事情嗎?我們怎麼在打雜啊?」

霜葉不發一語。這位少年兵看得出她發自內心的疑惑,還有對新身分的不適應,表現卻像對問題過於基礎一事感到無奈。伊芙利特倒不覺得尷尬,卻仍被四人份的沉默左右,收起不服氣的表情。「講錯就講錯嘛。」

「在認錯前請先知錯,好嗎?」天火看看手錶,短聲嘆道。「再說我們被要求待命是正常的。交涉由B4小隊負責,我們和B3負責在山城兩側戒備。」

「戒備戒備的,我們都把整條街翻過一遍了,也沒找到半把法杖。為什麼不能去別的地方?」

「就算想去,我們也得先報告指揮系統。」霜葉的心跳仍未安分下來,因此她的表情還是很僵。「只要你聯絡得上。」她指指無線電。

「別這樣嘛,我們就不能派個人下山傳話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叫烏有去怎麼樣?」

「小弟還沒有這個覺悟冒險呀。」

這樣正好。霜葉像是在等青年表態,「一旦忙起來,最壞的情況就是我們得邊分辨哪些居民是好人,哪些想找機會偷襲,還得面對正在搗亂的示威者。到時候誰都抽不開身。所以說,不要一副好像我只會聽通信車的指示似的。」

「……我是沒有這麼想過啦。」

出現一陣真空般的沉默。

「現在最重要的是,」暴雨率先搶下這空檔,「我、我是說,命令的作用通常就是讓人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作戰再複雜,我們也只是其中一環。」她依序打量幾人。

天火抱起手臂,「意思是,參與的人沒必要神神秘秘的,或者像做書報一樣討論個半天。」

「要是各位沒有對業績等等外在因素有壓力,我們也可以先跑再說。」自號烏有的青年舉手安撫,「說不定B4小隊的大德們已經談妥了呢?」

「在山上傳來爆炸,無線電還失聯的情況下談妥?」

「但……就算聚落被示威者買通,也不至於和我們打起來呀。」

「想避免打架,不代表就得夾著尾巴溜走。」伊芙利特介入話題,然後手插口袋望向烏有,「你在商店街繞一圈,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男人一手背在身後,高大的身影嗖地彎下。當他將手掌斜著立在胸前時,一聲勁如悶哼的清嗓從胸膛爆出。黎博利人直起身,語調像說書人般頓挫萬千。

「冬雲翳日,金風料峭,夫水濁魚噞,此山豈有異象?」他吟誦道,像是斟酌許久。天火對此靜靜看著他三秒,給了他註解的空間。

「言、言下之意是!這兒的民風好得簡直不像話。不過居民們也不像會忍氣吞聲的人。也許是巡查到訪,把大家逼得厭煩了,總之不是刻意提防我們。」

「那我們就沒白來嘛。」伊芙利特沒辦法判斷評論的真實性,只好回頭朝民宿的櫃台一望。「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從幾句話裡找到這麼多有用的東西就是了……但還是很有幫助!嗯,有誰懷疑我第一個站出來!」

她邊說邊問自己是否有這個必要,「......真的啦,這一定會有用的。」

烏有挑起眉,比了個「樂意之至」的手勢。

「是說,我們其實也不用討論。反正這小子已經把想法寫在臉上了。」天火對就地思考著的人笑說,「要是發生狀況卻不去看看,恐怕要看她擺臭臉直到回去了。」

「我看是你想立功想瘋了吧。」伊芙利特繼續望著她。

「我要是在乎功成名就,大可以在老家多讀個學位,而不是在偏鄉的山頭跟小孩子吵架。」

「我猜這由不得你。」霜葉挪開視線。

「不,我答應過赫默了。」伊芙利特湊向那位少年兵,「我可是成熟的戰士,才不會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吵架咧。」

「實戰經驗為零的成熟戰士。」那紅眼睛的少年兵瞥她一眼,「算了。會讓你有自信說出這種話,我們也有責任。」

「哎,霜葉小姐言重了。再說伊芙利特小姐在掃蕩層面的戰鬥力的確能撐起她的自信,為一時的措辭不慎而失去摯友,這可得不償失呀。」

「別擔心,我跟她的關係還沒好到會因為撕破臉傷感情。」

「想也知道。」伊芙利特拉拉嘴角,強迫自己忽視最後一句話,也試著壓下腦中不斷膨脹的痛覺。雖然沃爾珀女孩是開玩笑的,這話想想也覺得很傷。主觀上,這名未成年僱傭兵是她在陸行艦上少數合得來的同齡人,其餘不是對一切充滿敵意的災民,就是悠哉得不知人生盡頭為何的普通家眷。

霜葉這來自異國的少年兵,從入職算起也過了兩年船舶生活。年紀小她兩歲的伊芙利特,則因為失去人體實驗的價值而被捨棄,隨漠然出走的研究員漂泊至此。

從前的她和霜葉一樣,不分輕重地敵視周遭發生接觸的人事物,如今伊芙利特的病情穩定,精神狀態也足夠應付行動隊隊長的職責。

理論上是如此。但不管她如何堅持,那位頭羽繁盛的醫師還是堅持道『這不是教她如何控制能力,而是讓她習慣傷人。你難道期望再鎮壓她一次嗎?』

而塞雷婭,或者說另一位被她認可的監護人對此亦無退讓。好在兩人經數度協調,制定了一套完善的管理原則。一套不會讓人體實驗的意外重演,也不至於令新進監督被質疑公私不分的原則。能消化她旺盛精力,卻不會弄得滿身傷的原則──

她期待過很多種發展,就是沒期待過能被隊員接受。一群在經歷、年齡和心態上比自己成熟的陌生人。

「總之,這個什麼什麼村的東半部被我們調查完了!可以這麼說吧?」這答覆顯然遮不住在她手背後痙攣的嘴角,好在霜葉的心情好轉到能承受她的隨便。證據是慣例的淺聲嘆氣,還有履行身分,以副隊長的名義確認起現況。

B2小隊所在的位置是河谷東側的山腰,一片林立住宅和民宿的緩坡,站在山崖邊緣可以看見聚落幹道的縮影。烏有探訪的商店街不在其中,而是條從民宿旁產業道路尾端起,延伸到山村車站的小觀光街。這裡聽不到警察的交談和車聲。在地勢的烘托下,天空似乎更近了。寒風常在,偶有人聲藉此迴盪在空曠的山谷。撤離還沒結束吧。

伊芙利特只消不到十分鐘就和民宿主人打好關係,其實算意外的驚喜。她向來不懂感染者的可怕,也對頭上的犄角一無所知,但那對堅守民宿二十載的夫婦是如此和善,足以將多餘的質疑轉為罪惡感。鄉下老人,佐不良於行的糟糠妻,好一對時代劇配角。

直到有住客的電話打來,她都在大廳與夫婦閒聊。內容不外乎是樸實但露骨的疑問,諸如出身、病況或跑前線的目的,但她還是思考起來。也許是因為櫃台牆上塞滿一張張陌生名人的合照;也許是老婦喜於形色、不經意透露自己曾經有個兒子,在從軍後一去不返,讓她不自覺變得投入。

到頭來,伊芙利特還不懂她為何如此認真,只能從直覺判斷:這大概是信任。用善意呼應善意,就像其他人對她那樣。要說有什麼奇怪的,也就是老人手臂上的結晶了。那當然是源石的一種,像她博學的監護人所說,應環境產生差異。

但她還是覺得不舒服。那壞死的、徒留紅色外觀的結晶讓她噁心。

還是到此為止好了。和仇視薩卡茲人的都市人相比,小小的恐懼完全可以無視,伊芙利特想。再說發生在她身上的個案完全經得起這層檢視。

長著薩卡茲人的犄角和尾巴,骨盆卻維持異族窄厚的輪廓。體內有古老妖獸潛伏的實驗體,縫合斷代遺物的孤兒。標籤不斷堆疊,卻沒能超出她的存在本身:一個女孩。險些在他人的妄執裡沉沒,又被從中拉起。

這麼說來,博士能讓她像普通人一樣參與任務是好的。這既是她監護人們希望的,也是她想過的生活。

「我覺得可以這麼說。」暴雨意外成了第一個發言的,「而且,烏有先生的調查也很有幫助。可以說大部分居民的確知道什麼時候會封山,所以在那之前就離開了。」

「聽起來有鬼呢。或許人少一點就能更快排查可疑人物,但這怎麼看都像是故意淨空的,不是嗎?」天火加入話題。

「你不會想說村民要來個大決戰吧?」

霜葉聳聳肩。「不排除這個可能,但這不符合效益。沒人會選在家門口和敵人同歸於盡的。」

「同歸於盡呀……村民會自發清空村落,只可能是為了躲避危險。對了,算命先生,」天火叫住那位武術家,「留下來的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無意調侃,竊以為留下本身便足夠奇怪。」烏有舉手示意。「老者居多,胥吏其次,卻不見半點孩童。」

霜葉困難地搖搖頭。

「意思是就算要逃跑,不帶老人走也很奇怪……」伊芙利特說著,查覺有複數道視線投來。「幹嘛?我還是聽得懂烏有在講什麼啊。不就是逃下山的人有問題嗎?」

「光是類型有問題還不夠連結到後山的爆炸。警察沒有反應,要當作踩到內戰時期的地雷也太倉卒了。」

「真討厭,這兒的軍隊不會也有個超自我中心的指揮官吧?」天火打岔道,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你們也感覺到了,陸軍比警政單位還在乎這件事。普通的恐怖活動可不是這樣。」

伊芙利特煩躁地抓起髮尾。警政、恐怖活動、同歸於盡。大人講的話總是難以理解。「這裡也不普通吧?雖然我去過的地方很少就是了。」她看向民宿,「這裡不歧視感染者,也沒有特別討厭某個族的人,而且房子是蓋在地上的。假如山裡因為這樣混進了奇怪的人,找軍隊幫忙很正常吧?」

「才不正常。正規軍和警察一般是分立的,只在重大意外合作。」

「要是他們並沒有合作呢?」暴雨不知何時又舉起手發問,「我、我的意思是萬一!萬一,真正在乎南市那些偷車賊的是陸軍,而警署只是煙霧彈呢?他們接獲命令維持秩序,但不知道自己和陸軍的任務是否一致。」

雇傭兵的直覺?天火和霜葉對此持懷疑態度;烏有雲遊已久,對公權力分配沒有概念。四對目光挪移著、聚集在伊芙利特不知所措的臉上,像是提醒道「該發揮你的作用了,隊長」,卻沒有發出聲音。伊芙利特也沒有。

因為正當她開口,又被空氣中變調的源石波搶走注意力時,意外發生了。變的不只是氣浪,還有那驟現、填滿沉默的嘶叫聲。後來,尖銳而嘈雜的啼聲變成預兆,引出真正的、能勾起實質感官的異響。
一切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轟隆聲呼嘯著爆發,像快車錯身掠過,徒留響雷迴盪在遠山。有一會兒伊芙利特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形容這份震耳欲聾,只能盡可能眺望。暈眩讓她越發清醒。她瞇著眼,看見山坡上的大樓突然被紫光籠罩。那是爆炸的源頭。但嚎叫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夾帶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敵意,漫過山頭。

她當然看不見確切的意象,好在潛藏體內的怪物仍有辦法展示些線索,比如往她眼睛裡套一層濾鏡。

自此,散射的能量有了色彩。看著猶如輝映般相照的波動,伊芙利特意識到,那陣嚎叫和發生在聚落中部的爆炸無關,得以察覺的原因也無關乎法術的波動。

大概是不得了的源石製品,但……也可能是氣罐爆炸。她的目光挪向幾人,以直覺總結直覺:這不是彩排,更不是意外。現在只有最不知危機感為何物的人才會置之不理了,但即使這樣,還存在另一個問題,她沒辦法解釋聽到的怪異嚎叫。

「是活動中心的方向。」

霜葉第一個從呆滯中恢復,往山脈中部跑去。暴雨跟上她。

「別去,這是父神的警告哪!」穿格子襯衫的老人叫住她。他長耳及腰,站在民宿門前,一手把玩著忘在櫃檯的水煙斗。沃爾珀人的短筒靴在短跑中急煞,吐出混雜疑惑的喘息,一甩武器,另一名雇傭兵隨之停下。

警察在林帶下方的開闊地帶移動,後來隊伍前方爆發新的閃光。

「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霜葉抗拒道,「山下出狀況了,我們必須離開。」

「那是誘餌,中心是場災難,會把好奇的人吃掉的。沒聽過嗎?蕃神幻化成許多動物。長翅膀的魚,活著的影子,或是說人話的妖精。這就是其中之一。祂在提醒我們。」

「謝謝你及時烘托氣氛,老爺爺。」天火收起剛擺出的凝重表情,「但我想這是法術砲座的震動聲。你可以當作車子的引擎聲,只是沒那麼穩定。風會在術式和共振腔產生反應時灌進兩者之間的空隙,砲口越熱,怪聲就越大。」

「哎呀,你原來是在說山腰來的聲音呀。」老人訝異地笑了,「就算是最小的嬰兒也知道那代表什麼,但我不是指這個。沒聽到那笛聲嗎?『嘻嚕嚕──嚕──嚕──』地,從河的後面傳來。」

沒有人接話。連最懂攀談的炎國浪人也沒有。

天火盯著那位民宿主人。她平靜異常的眼角暴露了兩種觀念的交戰。她棕色的皮鞋在石磚上踩踏,出於慈悲,微啟的小嘴始終沉默著。

然後她突然想放自己一馬。「聽到了聽到了,要是老伯您也聽到偷車賊在哪兒就太好了。事到如今,裝蒜對誰都沒有好處。我們不會怎麼樣的。」

「那就好,我也聽到了。總共叫了五次,對吧?」伊芙利特無視她的敷衍。只用眼神暗示道:同樣的問題我已經問過啦。

天火的嘴角抽動著,然後張開。

「天啊,我好高興。我還以為今天找不到半個人相信我呢!」老人像是找到了同道,眼裡的詫異轉為一種誠摯,「那叫聲早上也出現過,但在事故發生後就消失了。」

就像有人將這位維多利亞來的高材生拋進冰冷的湖裡。她收起指尖的煩躁,取而代之,急切地望向女孩。「等、這個接收範圍對你來說不會吃不消嗎?」她不假思索道。

「既然知道厲害了,以後就對我伊芙利特大人放尊重點喔。」薩卡茲揚起下巴。

「這就是我討厭讓未成年人當隊長的原因。」天火沒好氣別開臉去。

「讓書呆子來做就比較好嗎!?」

「也許。」菲林人停頓一下。「不是個好主意。論嗅覺還是你在行。三個月前,我們五個人沒在細葉芹灣的廢工業園區被炸上天的確是因為你,但這不代表我……好吧!事情就到這裡為止。快點決定下一步,細節我們把關。」

暴雨走到崖邊。「首先得確定事態的規模。」

「神的警告可大可小。」老人抹著嘴角的鬍子,「也許是警告剩下的人,但更有可能在為災難哀悼。父神以身軀造地,只在危急骨肉的時候吹響鐵笛。」

天火呢喃著。「真虧你記得這麼詳細。蕃神信仰都快斷絕了。」

「是我阿祖小時候聽人說的。」

「所以說,大哥不會是懷疑那種怪聲和事故有關吧?」烏有用身軀隔開兩人,「還有其他人聽到嗎?」

「我太太,還有開燒烤店的吉艾爾家。」

「幾位該不會剛好是感染者?」

「看你怎麼看這件事。這些源石在我學會騎腳踏車前就有了。」老人拉開領口。黑斑錯落的黃膚上長著結晶。細小、輪廓清晰的紅色源石刺穿消瘦的皺紋。「聚落裡很多人都是這樣,但大部分人今早就下山了。」

「那老伯您不跟著他們走嗎?」天火又問。

霜葉伸著右腿,目光指著不遠處的公寓。「這是他的賺錢工具,怎麼能說丟下就丟下。」

「我們倒是快被大部隊丟下了!」天火不耐煩道。她調整起對講機,直到被噪聲逼退。越來越多黑點向山腰聚集。「B4小隊的人還在活動中心裡談判,沒帶像樣的武器,誰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麼!快點決定方針,然後……」

然後所有爭端止於伊芙利特的怒吼。

「那道光。別直接看它!」


一陣強風。無形、無聲,直擊腦門。前方是正在發生的預兆。

膨大如煙火的紅光夾雜黑煙,一瞬間照亮雲影。遼闊的山頭一下消失在籠煙後方,接著,巨大的爆音慢了半拍從活動中心炸開。

覆蓋字句的轟然與閃光不斷出現,流往山谷,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回音還是遞進的重疊。雖早有準備,伊芙利特還是被嚇了一跳。當她還在為爭取來的餘裕溜走而氣餒時,眼裡又升起預兆──有別於先前的,就是擴散如波紋的紫光中央有星點閃爍,像是雷達上的目標。

伊芙利特握緊噴槍,遲疑著,在等比縮小的樓房間追逐音源。閃光再度出現,伴隨紫紅色、旁人看不見的光暈照亮視野,接著她看到深紅色光球從大樓後方脹起。

火焰鮮明地染紅景物。光源上方,幾團火球拉出長長的煙霧滑行在青空中,掉入街道。較大的殘骸在墜地時引發震盪,翻山襲來不過在眨眼間。

女孩感覺地面顫動,發出沉悶的重低音,然後爆裂的轟隆響徹雲霄,掠過整片山谷。「裝燃料的東西爆炸了。」霜葉摀著耳朵。這對聽力好的種族很傷。

邊坡下方的街區傳來尖叫聲。「那是吉諾家的方向!」「警車爆炸了!」云云的聲音越來越激烈。沒等老闆回神,天火罵了一句,衝進民宿,用櫃台的廣播高聲疏散剩餘的住客。恐慌在雲灰色的公寓內增生。

期間伊芙利特始終在眺望三十米外的街區。

因為在商店街上方,在於此徹底失序的逃難人潮後方,有疾馳的熱浪不斷閃現。起初女孩以為那是輛裝載砲座的貨車,後來她想到貨車是沒有腳的。

也理所當然沒有手。

熱浪的中心是隻滑行著的巨人,軀幹厚實,穿戴異色甲冑,細長手臂的末端是沒有指頭的鉗子。她看見彷彿電影中鎮守古堡的巨人在樓宇間蠢動。

「大家果然都看不到。」伊芙利特低聲自答。

腦袋很重,屬於干擾波型的噪音像螺絲起子般猛鑽她的頭頂,想法從中湧出。對方的目標是吸引注意力,不會對執法者以外的人怎麼樣。這些猜測毫無根據,卻給了她跨足的動力。因為她討厭混亂,認得腳下陌生而鮮明的慌張表情。人們在受苦,換作其他人在場肯定會……

「改用備用頻道和通信車聯絡。我來調整。」

她聽見針葉茂盛的林道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轉頭往邊坡望去。形似敲擊的單音湧進山崖,一對焰橘色的光暈在林間躍動。當長靴的主人進入民宿前院,垂下手裡的防暴盾,伊芙利特立刻認出她來。

是塞雷婭!她太意外了,以致忘了這其實合乎常理。隊伍逐一失聯,監督總不可能閒著。

「你來得太慢了,天都要黑了耶。」

「堅雷正和B3的人往協商場地趕,B4正在撤離。我們的目標是阻止動力裝甲造成更多損壞。」那對夕陽色的眼睛朝她一望,隨即轉向山谷。正好迸發的閃光將中部街道染成妖豔的紫紅,照亮巨人的輪廓。

只有一架也太單薄了,她想,卻不知靈感從何而來。誇張得像是作秀的機器人;躲在陣地納涼的陸軍官員;冒著被拍飛的風險、用普通法杖應戰的警察──所有要件匯聚成一種想法,證明這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場意外。

「攻擊的傢伙移動得很快。」伊芙利特打斷她的觀察,「我看得到,是它扛著會怪叫的砲管在跑。」

「是,一架民用的動力裝甲。」塞雷婭的眼神軟化半秒,「看來它的目標是聚落下方,我們得在那之前……」

「還有一架。」暴雨指向河谷邊緣。

此時該處亦迸發紫光。翠綠浪花下的公路正發生駁火。那兒在伊芙利特的觸覺之外。除了閃爍,看不見任何異常的東西。霜葉與塞雷婭同步行動方針,而民宿住客的疏散已經完成了。民宿主人,還有十餘名捨不得旅費的外地人被集中在大門口,預計由烏有帶領下山。

這名隨隊監督認可了安排,命令隊內唯一的重裝幹員協助護送旅客。觀光客慢慢從下山的碎石小徑離開,隊尾是藏藍色的背影。伊芙利特知道她的監護人如此安排是為了什麼。幾秒鐘後天火返回團隊,讓塞雷婭拆開對講機,替換接口和外接裝置,這才重新接通與指揮系統的聯繫,在離開觀測點前,他們有義務回報環境可能錯過的細節。

堅雷正和B3小隊趕往山城後方。他們被要求在河谷對岸的廢棄教堂待命,現在則背負確保礦井安全的任務。

B4小隊與會談對象在向山下撤離,期間得繞過越發混亂的商店街。這不是問題,B2能擺平亂源。

陸軍的侍從官出現在吊橋末端,神態沒了初見時的慧黠,只是高喊著:「羅德島的指揮官在車上吧?」

那聲音拜車輛糟糕的隔音設備所託,以汙濁百倍的姿態傳入話筒,從對講機傳出。陸軍在礦井的埋伏被發現了,先後受到地雷和未知生物的襲擊,與該處的聯絡暫時斷開;待命於丘陵頂部的小隊也失聯了,需要借無人機一用。

侍從官踏入車內,交談變得混亂,塞雷婭盡可能簡化、轉述聽到的內容給幾個沒上過學的小孩子聽,由此彙整出一個疑點:早晨,在那位民宿老闆對山嶺傳來的笛聲唏噓不已時,林務局接獲幾則與鬼影有關的報案。

那破敗如死屍的人影揮舞雙臂,切碎了逃過地雷陣的士兵,現在則不知去向。

「別擔心,就算他能一瞬間放倒四個班的士兵,他也跑遠了。證實他另有目的。」待背景雜音一消失,博士的嘀咕就很明顯了。「就像你們聽到的,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好在,幾位的工作量不會增加。這不代表我們要偷懶,或期望有銀紅相間的巨人解決所有難題,我們只需做份內的事就行。」

「知道敵對勢力的目的了?」塞雷婭冷冷地問。問題背後是難得的信任。

有如接連被點醒,伊芙利特聽著男人入座、接續隨隊監督連番的鋒利提問,第一次嚐到到戰場的壓迫感。

「我不建議你們用敵對勢力稱呼對方。」那像是在邊搖頭邊回答,「反正、算了,答案是對。他們的目標不是破壞,所以我們也不必下殺手……天啊,可怕的俗語。我剛剛說了下殺手耶。」
「這是什麼意思?」環山警署的分局長問,「警政署不接受增派人員,難道要指望陸軍嗎?」

「理論上是,但昆德中將正著手處理六甲山礦井的混亂。」對講機那頭的聲音說,「在四號鑽探點待命的部隊遭遇疑似阿戈爾人的襲擊。對方並非與國家簽約的登陸者。也有士兵說,對方藉由法術消滅了兩個班的兵力。當地指揮系統已經崩潰了。」

「所以我們不能往下撤離?」男人邊聽,邊以目光駁斥幾名羅德島職員的疑惑,然後回望活動中心,「你知道規矩。不管陸軍那邊再搬出什麼藉口,都不能阻止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會帶著傷員、證人,還有民間企業的職員下到山腳。要是出問題,我會把責任全推給你。是你知情不報。」

「司令部不會認可的。」

「那就煩到他們搖頭!這樣你我就逃過一劫了。」

其實安置在我們這邊也可以,卓婭心想,但通訊已經切斷。只要涉及公務,羅德島都會將外派的醫療量能視為當次作戰中可調動的資源,對政府部門、流民和俘虜都適用。

可惜這次出了點意外,那些逃竄的示威者並沒有退縮,反倒有所仰仗似地還擊。好在加上通信車及四輛運輸車的空間,夠他們同時收治十名傷患。而眼下只需要兩個座位。

B4小隊正隨零星警員從聚落中部撤退,隊伍由分局長負責指揮。他和村長不得不時刻確認路況。能稱作街道的路段不是有建築倒塌,就是接不回大路。卓婭時刻在村長周遭戒備,但又覺得白費功夫。警隊透過外接裝置恢復彼此的通訊,使她確信陸軍沒有置身事外,但也騰不出更多資源助陣。

她越來越覺得這片土地上的人處在巨大的矛盾裡。毫無做為、為財產和榮譽妥協,心底卻另有願景。
「我從沒想過,你們的不老實竟然有用。」待他們橫越一段騎樓,柯爾嘀咕著回首一瞪。

離開活動中心,從山頭俯瞰受戰火洗禮的街道後,村長建議抄小路下山。在聚落待命的保安警察已著手圍捕,眼下不適合硬闖,何況居民的撤離狀況也不明朗。目前出入管制接近崩潰。各方亂成一團,沒人更有資格指責對方的不做為。

「這就是自治區。或者你想像炎國的官員那樣,政策民生一把抓?」村長喘著氣唏噓道,「要不是其他據點被發現,也輪不到我們接應。你的質疑沒有用。」

「我是覺得荒唐。誰敢相信那條路竟然還能走……」

「是從來沒動過。」總幹事補充。

「公路局不派人來拆,你不能怪我啊!」

「你上個任期剛開始時也這麼說!」柯爾朝村長的方向吼道。為避開管制口,老人建議沿舊時的健行路段下到溪邊。那兒甚至在羅德島的據點下方。「好吧,你說知道那條路的人不多,而養護單位因為偷懶,拖延申請長達七年──我很疑惑,我該相信你說的話嗎?」

「要懷疑請等明天,」卓婭忍不住打斷,「我是說、拜託您,想想周遭的情況吧。」

柯爾沒再回答。

多數警員已經退出動力裝甲作亂的範圍,換上電子戰用設備,少數則留下來監控。貿然擊毀裝甲,動力源的引爆將造成近五十年的生態汙染,此時的首選是癱瘓機具再對付駕駛。人們信心滿滿。

因為警方目前沒傳出有人員傷亡──卓婭仍有預感,這是基於錯誤的認知。博士常說,推理取決於事物的本質。綜合村長的話,可以確定示威者不是針對警方。但危機可不會就此消失。

離開活動中心,他們先後穿過兩條街,躲入靠山的住宅區。這條街和商店街的風貌相當,有著二十米長的雙向街道、露天光源和餐車;不同的是道路質地,還有分隔街尾與登山口的一道矮牆。牆後方是上升的石階,通往山丘頂部的觀景台。

從這裡可以仰望整片聚落。成排的白屋頂後方,入城必經的停車場人聲鼎沸,但仍能總結成一種聲音:央求駐警解除盤查的請託。小道靜謐得如此自然,致使卓婭很難相信這節奏相異的世界竟全憑住宅相隔,也無法相信村長所說,直達山腰公路的步道就在街區盡頭。

死寂一片。混亂迫近,再沒有立場的住戶也堅持不了生活,選擇撤離。

卓婭將現場情況報告給博士,扳倒傑克最後一絲抗拒檢查的想法,看了看錶。此時他們應該看到一支陸軍小隊出現在登山口。正想著,分局長攔住幾人,示意所有人找掩體躲避。

兩名持法術銃的男人站在矮牆前。沒穿警服,鞋頭有尚未乾燥的黑土,多半剛下山不久。「靠,這次又怎麼了?」總幹事低聲咒罵。

那位分局長收起對講機,解開槍杖的保險,向街道對側確認:「那不是我們的人。」

「還真巧啊。」村長抹抹鼻樑,「我看出來了,那法術銃的口徑有問題,民間搞不到這種款式。」

竟然在糾結這個?「明明連裝甲都開出來了……」瑪莉婭適時吐槽道。卓婭與她、傑克和村長待在同一側,不過後兩位暫時幫不上忙。「話說,應該是我打頭陣吧?」

「沒人能替代你了。他們既然在那裡,大概也不會馬上就走。」卓婭看了眼槍杖的導能線,「你就用防暴盾撞倒一個,我對付另一個。」
「只要別把我當成活靶子打就好囉。」瑪莉婭眨眨眼睛。

她下意識注意起傑克。這位前輔警很了解自己的定位,哪怕雙臂微顫,還是把過度換氣的老人放在第一位。遠方有爆炸沖天,她自己也冷靜不下來。但在部落老人、警官和新老朋友之間,她不得不繃緊皮,演好隊長的角色。另一個部分的她卻享受這種壓力,對能出牌似的展現所學充滿熱情,而不只是在追尋亡父的身影。

年輕的民兵忽然打了個噴嚏。瑪莉婭縮回牆後,肩甲匡地敲在紅磚上。

事後回想,這步行區的寬度不到十公尺,和目標間卻相隔四倍左右的距離。在無法靈活閃避光彈的前提下,推進重裝單位似乎是克敵的首選,可惜沒辦法確認是否有埋伏。

就祈禱那只是盯哨的民兵吧!不管持槍者為何出現,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布置陷阱也有些多餘──只要沒有在公寓安排狙擊手。

「從那個比較高的卡特斯人下手。」卓婭低聲決定,向柯爾打手勢。

立起盾面,確認目標與自己從未交換視線,瑪莉婭離開牆面進入起跑狀態。和大賽記錄的很像,卓婭想,但確有不同。她看到庫蘭塔人沿斜向跨開雙腳,剛抬起腿便躍出轉角。左腳後發先至,徒留黑影和一搓金光。

聽到鞋跟跺響的同時,卓婭與柯爾拔槍探頭。指抵扳機,腰際的能源匣漸熱,槍口直指少女衝鋒方向盡頭的人影。

跳剪的影格。卓婭看到胸口洞開的青年。她的同學。在街邊,在校車的最後一站,他那廠長父親的車頂上。

柯爾開了第一槍。暮光劃空,待持槍人員發現已經晚了。在害怕被橘焰命中的恐懼引發一系列反應,揭露其素人身分前,金色的騎士離終點只剩十米。民兵嚇呆了,忘記舉槍,向後退縮直到鞋跟重新著地。

那持盾的庫蘭塔少女繼續逼近。眼睛在薄霧般的曲面後閃爍。

一塊有金屬錶框的盾牌在接近、加速。

近到不能再近。年輕的民兵絕望地丟下槍,卻來不及跑開。

下一秒那防暴盾像面護牆似地垂直撞在他臉上,從遠處看,青年彷彿被巨響吹飛。

瑪莉婭在不減速的前題下給他重重一擊。換作她英姿煥發的姐姐,或其他多長十公斤肌肉的重裝幹員,這麼做就能將目標撞得粉碎。而瑪莉婭的力量恰好將青年推向半空,再如球皮般被吹飛,沉入擋土牆內。一雙乏力的腳勉強踢起兩下,也沒了動靜。

信號像雷擊般竄入她的雙腿。烏薩斯人奔出牆角,舉槍,威嚇。

較老的民兵似乎完全被衝鋒奪去注意。浮誇如大提琴的金屬指向騎士,倒映日光。他想扣扳機,槍身忽然炸開,接著有更多光彈從同個方向飛來,但目標不再是能源匣。彈幕後方是個女孩,另一邊是員警,之間有尖端鮮紅的槍形法杖。兩人似是對唱般配合著,一人開火,另一人端著槍口的腳步就飛速推進,交互配合。

他試著用槍身阻擋火線,肩頭的背心自顧自裂開、燃燒起來。男人不得不丟棄槍枝,拔出軍刀。「政府的狗竟然會在這裡……!」

過時的台詞。既然村長不認識,大概是從其他地方來的示威者。若能逮捕的話,也許能問出別的東西,或搜查他的隨身物品。一切建立在解除他的威脅性上。「放下武器,否則你將被被認定為協助恐怖活動!」

「沒必要說這些。」柯爾越過卓婭,逕自用側臉暗示瑪莉婭退開。中年民兵將刀柄抵在骨盆邊,來回打量幾人。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彈射而出的腳步。

「是沒必要。」男人低聲附和。

那灰濛的身軀兀然跳向卓婭,又在疾馳中壓低,跨步驚人。

要說有誰能打斷這突襲,也只剩柯爾了。中年男人的捨命雖然瘋狂,倒也在預料之內,於是他逕自轉身將槍口指向卓婭,又測距般挪開。持刀民兵不斷在路旁車輛和變電箱間閃躲,時而翻越,笨拙卻踏實地逼近。刀口在前,少女卻遲遲未喚起新的槍擊。

四公尺。三步。兩次換氣。槍尖前方,視線映出她疏於防備的胸膛。

「苦艾!」瑪莉婭徒勞地喊叫,追趕男人,險些拋下盾牌。民兵從斜行的換步中站穩,右臂屈如彈簧,曬得斑黃的肌肉盤糾著,握緊刀柄。這就是你的全部,她,烏薩斯人想道。你的終點和錯過。
你可悲的人生。

一陣閃光攫走她的挫折。環山警署的領導者舉槍開火。烙紅的光軸一發在極近距離刺入馬尾男人的大腿,第二發從左胸穿出,掀起一道起源不詳的破風聲。卓婭眼睜睜看著持刀者跨出半步、失重倒地。柯爾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毫無愧疚,機械般垂下槍頭,望向街角閃躲的幾對目光。「障礙排除了。你們過來。」他的耐心遲遲未歸。「記清楚這兩個人穿的背心。這不是公家的款式。」

「哎,我想起來了,這是住在舊碉堡的怪人!」村長比劃著。幾番刺激似乎喚起他的痴呆,口齒也跟著結巴。「在靠近麒山的位置,有幾座回歸時代初期建立的碉堡。大概是被,呃,大概是……」

「變成民粹分子的溫床了。」總幹事看了眼屍體就忍不住搖頭。

幾秒鐘前還充滿精力的卡特斯人,此刻像受熱的魚皮般蜷起。持刀的手掌虛握著,與其他裸露的肢體一樣,聽從大腦停滯前最後下達的指示。船上的驗屍官稱這狀態為「含羞」。含羞會持續到屍體肌肉鬆弛。男人的灰眸死死望著卓婭的鞋尖,側臥在碎石上。一聲窸窣,他的胸膛著地,前弓的背脊跟著放鬆。不再變化。

不知為何,卓婭入迷地看著,直到半個片刻後才被傑克湧來的腳步聲點醒。實際上她總是這樣,靠使命感消化恐懼,卻反而受蠱惑。

因為死亡如此迷人?也許。也許甘草聲情並茂的演繹是對的。同窗慘死的畫面適時一閃而過,害得她不得不自問,這意象距離現實還有多遠。她一再嘗試擺脫,而甘草的治療也幫了忙,卻無法根治。

因為這樣所有人都當她病了,印象越強,就越沒有……當卓婭還在糾結時,刺耳的單音從腳邊響起。一股力量將她拖向後方。源頭是柯爾的手臂。

他搞錯了,這不是遙控引爆時的警示音。短促且高頻的笛聲來自馬尾男人的羽絨背心內側,伴隨可觀的震動音,填滿半條街長的空蕩。

從拉扯中站穩,卓婭屏息著蹲下。這次換成傑克緊抓她伸出的手臂,然後是長達六秒的對望。不知為何,她覺得佩洛女孩不是來否決她的。這更像副隊長的義務。確保任務中的每個選擇──不論會帶來怎樣的後果,至少在執行前經過討論。

可以肯定的是,民兵對講機響了。柯爾終於也鎮靜下來。這次他悄聲聯絡警署的指揮所,嘗試標記所在地,還有電波可能的變化。

「心情好點了嗎?」

「……十二秒前剛有人死了耶。」

我也不像是靜下來了的樣子吧。傑克垂下目光,鬆開露趾手套。

笛聲持續著的第十秒。

對不起,借我一用。卓婭默念著,從馬尾男人的外套取出對講機,做好準備。有餘興確認情況的只有主導者。就算套不出情報,也要設法拖延,拖延對話直到警方鎖定信號。

她舉起機殼,回想那持刀者尖銳的語調,想著可能湧來的粗鄙,最後拋下假設、

旋開號誌燈下的通話鈕。

笛音中斷。在好似摩娑紙袋的雜音後方,傳出一句分不清語氣的疑問。「我們要撤離了,塔林。」中年男人的聲音宣布。

卓婭和她室友對望。「收到,這裡沒人。發生什麼事了?」

她賭這群人沒有定期交流的習慣。一陣唐突的沉默驗證她的臆測。「三個職業軍人從餐廳裡衝出來,他們知道小祭司的事,計畫敗露了。對方是幾尼亞的人。靠我和雷金只能勉強拖延幾下。醫學生鬧失蹤了。穆伊那兒也有狀況,但還有辦法會合。」

分局長示意堅持下去;村長仰起頭,對著加蓋屋簷瞇起眼睛。出現他聽過的名字了。

於是卓婭故作苦惱地嘆氣。「我說,你們真的要把礦井炸掉嗎?」

「淺淺的滑坡而已,不會影響到第六新村的。聽好,不能再拖下去了,最晚在十分鐘內撤退。」

「不要啦,老人之家的住客可撤不走耶。你答應過要喬好的。」

他答應過嗎?傑克很驚訝,忘了身旁拿著老式機台的室友和對方未曾謀面。柯爾也投來質疑。卓婭自知這很冒險,不過收益誘人。這是示威者必須考慮的事。要是沒有,也不失為一個施力點。

「你什麼時候這麼有同情心了?」對講機那頭停頓一下,「算了。瑪勇那兒似乎很熱鬧,我要你打開十一號路的陷阱,離這裡不遠的。」

「之後我們只要按時來就可以了?」

「有情況我再打來。要是遇到聖僧,別急著說我們的決定。我們在竹筏見。」

爆裂音響起,沿地勢湧入街道,隔了幾秒又從對講機傳出。她不能再為指揮所的偵查爭取更多時間。

因此,除了裝出煎熬(伴隨無法收斂的表情)的咂嘴,回應道「乾脆叫我去死好了」,她無事可做,自顧自掛斷通話。端詳一周後她發現,這插曲似乎把在場幾人拉入各自的疑惑。

但傑克焦急地猛拍大腿。「他說了十分鐘內會走人耶!」她熱身似地輕跳起來,「起點一定是裝甲出來的時間,我算過了。」

柯爾默默向指揮所轉述所知,瑪莉婭則停在那堵被撞塌的擋土牆前,檢查青年漸弱的脈搏。同樣是奪人性命,卓婭當下似乎忘了關心騎士少女的感受,而是專注在行動走向。

「瞧,這下我們更沒有理由假裝投降了,這群人根本不在乎走山的危險性。剛才說話的就是伊曼。」
總幹事剛解釋起來,瞬間被目光包圍「我、我沒有要逃避責任!他們想炸毀礦井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我們不知道的是規模會這麼大。」

「你什麼都不知道還敢參與反政府活動?」柯爾應聲罵道。

「所以他們才能進行到這一步。」不給分局長煽動怒火的機會,卓婭擋在兩人之間,「分工明確,團結能利用的團體……」

「我想,腦力激盪還是邊走邊做吧?會恰好在這時連絡分隊,看得出他們真的很急。也不知道炸藥影響的範圍有多廣。」瑪莉婭走向他們。語氣因見聞冷峻不少。

卓婭想接話,但最後仍點點頭,將對講機放回屍體的口袋裡,跟上隊伍。越過庫蘭塔少女的肩頭,她看見擋土牆邊竟別有洞天。

在瓦紅色公寓和水溝間,一條狹窄的階梯向下延伸,看不見盡頭。石階不乏龜裂,苔蘚與芒草肆意生長。他們一個接一個走進去。階梯陡峭,間或無邏輯的螺旋結構。櫸樹和樺樹構成厚厚的林蔭,使登山者必須專注在下階梯本身。一條混凝土質的平路出現在二十步長的下降後,對岸山壁和公路和新的階梯沒有過度地連成一幅畫卷。不遠處的黑色條帶上有幾輛車。

卓婭認出那裡是指揮所的據點。她在來時注意過路旁,想不到登山口竟與聚落相連。她忽然深有慨然。別說是推理,兩年前的她甚至想像不到自己會站在真正的山坡,走真正的老通道,感受大地和自然其實如此簡單。

於此她更不能放過那群示威者,亦不能坦然仇視。她不認識那些民兵,討厭他們的冷漠,不代表那不是條人命。「阿瑕,借我一點時間。」她問。

瑪莉婭頭也不回。「要是叫我原路折回去,我會翻臉喔。」

「不會啦,但我們過後還是得去礦井一趟。」

「因為『逃跑雖然輕鬆,但會造成更大的傷亡』嗎?我猜你是這麼想的。

「我是這麼想。想製造變數就靠我們了。民兵的主謀急著引爆邊坡,代表他們處境愈來越艱難。只要在對方察覺事態惡化前制服他們就好。」

「你想送死麻煩去別的地方。」總幹事不客氣道,「考量一下自治區的風評吧。一旦失敗,我們得多背一條刺殺民營企業代表的責任,那還不如看老天爺眼色。這裡土壤的比率很低。炸藥有多少能耐,誰也不知道。」

瑪莉婭有點意外。「總幹事連這個也要記呀?」

「自找麻煩而已。我可不想哪天鍵盤敲著敲著,看平原北部突然撞進辦公大樓。跟都更不一樣,這申請不了國賠的。」

「有很多人在那裡辦公,」卓婭希望瑪莉婭能理解她想表達的,「但我在協商前的訪談裡,從沒聽人提過。這至少代表……」

「羅德島的人果然都有病。」那名基幹單位的領袖忽然打斷她,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你從烏薩斯來,剛踏入我們村子半個小時,就期待聽到誰找你訴苦、講小女孩獨有的小秘密?」

他們終於看到陡峭階梯的盡頭。一瞟試圖為她抱不平的傑克,卓婭尷尬地制止了她。

「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所當然了。」她漸漸放鬆下來,「但就算這樣我也會問,不管你們信不信。這是現在需要的。」

總幹事沒再回話。他們不作聲地出現在公路旁,通過警員和軍人的戒備,將兩名公家職員送入後方。爆炸仍在繼續。前往礦井只需三分鐘車程。

陸軍以答謝羅德島共享的資訊為由,提供幾輛預備用的休旅車,功能齊全、配備高功率的通訊系統。接洽此事的准尉聲稱,車輛因為事出突然而沒做統一塗裝,不過就連傑克也猜得出:那是為了秘密輸送特殊單位而準備的。

「想也沒用,反正我們已經先借走了嘛。」接通車載頻道,博士的聲音從音響傳來,「據報,在山腰處搞破壞的裝甲正和員警們玩得不亦樂乎。為了避免被機體的感測器發現,你們得沿河谷的車道移動。山路陡峭,請時刻注意四周。」

「這時候就輪到成年人登場囉。」瑪莉婭發動引擎。低啞如喉音的震動混著松香水的氣味填滿整個空間。「兩位客倌一切都好?」

「都好!」一根拇指隨拳頭倒映在後照鏡裡。

卓婭也坐進車裡。越是思考,她越覺得帶新舊同事重回戰場的想法天真,因為這不是現在該做的,而是她想做的事。如此認命,只會讓她離父親留下的背影越來越遠。「苦艾?」駕駛確認道。

「咦──啊、嗯,一切都好。」

「阿苦想到什麼了嗎?」傑克從後座探出頭來,「要是哪裡不舒服,讓阿甘姐接棒也可以喔。」

「我沒想到你會把她的笑話當真。當、當然她肯定做得比我好啦,所以我不會讓她有機會表現,嗯。」

瑪莉婭看看腳下的油門,再看看後照鏡。「這話你自己相信就好囉。」

「講得像我在說謊一樣。」

「苦艾,回來再說。」博士陰鬱地叫住三人,「很抱歉要你們三人負責這麼危險的任務。聽好了,你們的目標是阻止主謀引爆礦井,不是營救人質。要是一切快來不及了,立刻撤退,或往地滑不會影響到的區域移動。我們不知道地下有多少炸藥。」

那打電話來指揮中心的人質該怎麼辦?卓婭無法釋懷,縱然如此,博士的要求自有其道理。為了不知真偽的誘餌深入敵陣,換來的往往是埋伏或一場空。

烏薩斯人揉揉眼睛,舉手看錶。離時限僅剩五分鐘。「瑕光,小心開車。駕駛可沒有盾牌防身。」

「知道了。」

「傑克,消炎噴霧不是萬能的,別勉強。我還需要你教我深蹲呢。」

「樂意之至!」佩洛女孩探出頭、抖擻地叫著。

叫喚後是一陣沉默。「我……抱歉,我以為博士也有事要跟我確認。」卓婭咕噥著,盡力表現得沒那麼不甘心。

遺憾的是,要瞞過博士沒那麼容易。「我不介意。可事到如今,你還需要我的認可嗎?」

當然需要。休旅車爬上山區的蜿蜒公路,她卻在回答前關閉頻道。也許是因為羞恥。

駛近第一個山頭時,聚落中部剛脫離白熱化的攻防。透過重新接通的頻道,卓婭可以從唯讀模式頻傳的交談拼湊戰況。幾十秒鐘內,她已經得出不少情報,比如巡警折損嚴重,陸軍隊伍的態度迂迴,簡直像在趕闖入住宅的蜜蜂。

撇除目標分歧,駐守烏達卡爾的陸軍已有數十年沒遇過正式的裝甲戰,事前也不認為平民有這等資源可用。

那兩架邊境式,配備單管法術砲座和捕獸槍,外圍包著高硬度金屬,遊走在巷弄間是如此靈活,只可能是由居民駕駛。對應戰的單位而言,不說以俘虜駕駛為優先的目標,光是在形同巷戰的視野和陣地下進攻,躲避巨人迅捷數倍的鐵拳就以心力交瘁。部分街道甚至藏有陷阱。不久前,一支小隊才因為舊公寓的引爆而被迫繞道。

陸軍的昆德中將親自指揮調度,但也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命令死守防衛線、設法圍堵。本該提供遠程火力的小隊在山頭覆沒,缺空將由羅德島填補。

在優勢尚未到來前,陸軍的步兵隊只能在街頭遊走,這時已經有五名傷員了;警方的傷亡集中在巡邏隊伍。在活動中心與兩架裝甲撞個滿懷後,來不及逃離火線的員警,下場就是被光雨打得千瘡百孔。看著令人屏息的壓迫好一段時間,漸漸有巡警想起來,居民曾聲請汰換兩架僅剩骨架的邊境式。現在看來根本沒有必要。

在山腰的陡峭彎道上進退兩難,四號小隊的砲手和偵查兵只能彎身在樹叢邊,時而打探。

感測器上的目標似乎沒發現他們。裝甲疾行在視線水平之下,出現在空曠處的時間少得可憐。「要是確保居民撤離的通知早點來就好囉。」偵查兵抱怨著,放下望遠鏡,「這樣二隊就不用當誘餌了。」

「別說像三流電影裡砲灰會講的話啊。」一名步兵在強風中回話。他就像另兩名同僚,將大型法術銃夾在手臂,半蹲著戒備,直到有砲聲響起才舉槍觀望。

被稱為動力裝甲的外骨骼能在眨眼間遁入障礙,出力驚人,不受天賦約束。這使得各國士兵在訓練中被要求避免接觸對方。蘊含龐大熱量的武器在陸戰中發揮關鍵作用,除經過特殊塗裝的護具和法術力場,沒有生物能從中生還。

可惜瑪勇不能完全施展這份威懾。

只有她知道,機體能維持完好無損其實是運氣所致。邊境式呼嘯著穿越煙塵和碎瓦,幾度從火線中勇退之舉看似豪邁,實則堆積在閃避光線時的碰撞上。

障礙重重,即便在途經萬次的山道上也沒多少優勢。考慮到居民撤離的效率,她不能放手攻擊住宅,但也沒餘力顧及手段。為了閃躲,她以民宅圍牆當作掩體,還踩壞兩片菜園。要逗留在建築林立的商店街也不實際。不注意管線,還可能在跳躍或攻擊途中造成源石氣體外洩。

要碼把炮火引到山坡地的農田,要碼拿散居住宅開刀,瑪勇絕望地想。不能讓民生用的管線就這麼報銷。

「十七號街的彎道原來這麼短嗎……!」

拖著菜籃車的老婦,還有成群嬉鬧著的學生化為剪影掠過腦中。瑪勇緊踩踏板,不斷變速衝刺以閃過法術銃的火線。以近低窪處的坡道為跳板躍下,向光彈襲來的方向開火,並朝下個補給點迂迴前進。

邊境式外置背包的左側是有線式捕獸砲,俗稱獸叉,是唯一不仰賴源石能的武器。雖然葛斯一再強調,瑪勇仍是在以身試險後得出「必須站穩再打」的道理。眼下至少有三隊人馬瞄準自己。面前是彎道通往山腰的起點。路邊有剛完成的木造裝飾,成群在日光下散發濃濃漆味。

邊境式豪不減速從彎道駛過,光彈閃爍著點燃裝飾。甲冑迴轉、發出駭然聲響,停在爬升、崎嶇、重複堆疊的髮夾彎前。

然後消失在樹冠後方。

重型法術銃的光流粗看生猛,從河谷的對岸看就和泡水的信號彈差不多。短短十分鐘內,戰況變得清晰。兩架裝甲切開了防線。雖不是直逼陣地的強攻,誘敵之一也昭然可見。可能是為人員的撤離爭取時間。四號小隊的隊長搜尋著升入山腰的裝甲。有幾秒鐘,他生怕那骨董機逃往公路,好在聚落方向的砲擊持續著,指明敵方所在。那架機體顯然是抄近路向山下進攻。

第二小隊的成員都經歷過內戰,所以很快從敵對裝甲的動作認出不協調感,決定以先頭部隊的身分領軍。護衛架著裝配力場的盾牌,後方是砲擊手的長管步槍,除有偵查兵把關,兩名步兵亦蹲在牆角。重複著定位─開火─轉移的勞力作業近二十回,從未表示疲憊。裝甲可能毫無徵兆殺入射程死角;建築忽然坍塌,阻斷去路,甚至傷人致命。曆後993年,有兩名士兵在國慶巡邏時被危樓砸死,起因竟是5公里外的一場管線氣爆。

各小隊通訊依舊,對話在電波中傳來傳去。「這裡是印花12號。印花16號,敵機進入我們的砲擊範圍了,能把她逼到八號街的路口嗎?。」

「印花16號。指揮部有令,我們要想辦法破壞反應爐。」第二小隊在雜訊裡交代,「砲座或許有備用電源,但只要廢掉源石爐,捕獸砲就無法開火。一起來嗎?」

「大傢伙來了!」不知是誰警告道。

待命在山路彎道的砲擊手扛起火箭筒,叫著「好囉,就瞄準作業!」的喚起一陣複誦。這似乎是哥倫比亞舶來的習慣,在發射兵器、切換作戰步調時這麼做,有助於確認隊員的協調性。

埋伏在不同地點的三支隊伍配備大型的法術步槍,第四隊持火箭發射器,離群的第一隊則負責疏散平民。聚落中部的機影又渺小又靈活,在飛逝的樓宇間幾乎失去蹤影,沒有多方向的牽制很難瞄準。八號與十五號街的交匯處已被清空。

向二號隊所在掩體直驅的裝甲卻在加速前煞停,砲座前傾。

但也僅僵持片刻,自山頭飛來的光線就刺入街道,掃向邊境式,碎石漫天飛舞。燒紅柏油,那熱辣的淡色長針切奶油似地向裝甲逼近。果然,夾在路口與光線之間的巨人僅遲疑片刻,就轉動滑輪前進。

「就瞄準作業──步槍裝填完畢。」「裝填完畢!」

對講機接連傳來報告聲,長及三米、通體油綠的甲冑出現在正午的冬陽下。在街角的步兵扣下扳機前一刻,巨人忽然反打滑輪,尖聲隨白煙驟起。煙塵竄升後幾秒,一記實彈撕裂蒸氣,長矛般投向兵隊所在,鑿穿公寓一角。

四號隊隊長知道,對方試圖用捕獸砲探路。好在這一擊錯估了目標的位置。

「步槍射擊!」「校正角7.2度……射擊!」兩道怒聲唱和般共鳴。

山頭上,那位隊長端起成像裝置。螢幕上映出火箭筒的感測器所見,滑冰般閃避光線的裝甲。甲冑前方,獸叉被轟然拉回,第三隊的長時間掃射也已結束。他想過白費導彈的後果,然而捕獸砲的使用規律或許能拉他一把。

75公尺。邊境式踏碎路面,遁入農工社區前方,捕獸叉再行校準。二隊的砲手與隊長先撤退了,留下持槍型法杖的步兵等待殺機。

通俗點講,殺機就是二十米外的捕獸砲。「印花5號。借個五秒給你們。」對講機出現青年的嗓音。

突然間,三道光芒照亮公寓間的縫隙,化作火雨在山坳中心閃爍。裝甲全速從三方夾擊中抽身。肩頭被光柱照亮,慢慢地融化、變形,受擊的區塊同骨架剝落,建築叢中的巨響清晰可聞。四隊隊長看見那巨人抓取車輛並拋飛。車輛墜入街角的公寓二樓,掀起一陣飛砂。

不急著撤退,而是讓地形變得複雜……隊長放下望遠鏡命令道:「發射彈頭!」

「導彈發射!」

逆火迸裂。半跪在旁的砲手起身跨足,肩頭的60公釐火箭彈被擊發,伴隨彈頭啟動,底部的推進劑也被點燃。論及軍用設備,很少有火箭彈還保留舊型號在擊發引信當下點燃推進器的設計邏輯。那些過時的兵器更常出現在黑市。以容易上手為優勢,零件被分批售賣,流入僱傭兵或企業手中。

陸軍的現役款式和這類不同,在彈頭末端裝備感測器,即便氣候惡劣也能善用。當然,砲手還是盡可能瞄準目標,所以脫離砲身的彈頭只騰空半晌便張開尾翼,加速朝裝甲飛去。

焰色的光點越過山頭,劃出長長的拋物線。

邊境式的感測器大概捕捉到這道熱源了,不過巨人卻摸索著腳邊而不行動。待火箭的推進煙從軌跡消失,四隊隊長這才看清裝甲陷進地面的左腳。單論本體就重達20噸的裝甲,其支撐重量的一腳消失在柏油路下方。

起因難以追溯,時間限縮在交戰期間,多半是照射所致。在以左臂撐向路面,試圖憑馬力擺脫困境的巨人體內,瑪勇頭一次體會生死交關的滋味。

「哎,你們這麼多人好意思欺負一個小孩子……!」

受困於塌陷的路面,蒼綠色巨人像是有生命般奮力掙扎。一手阻擋時而劃過艙蓋的焰色光點,一手發出可怕的、只屬於機械的吱呀聲。這段汙濁的雜音壟罩街道好幾秒鐘,直到裝甲背後的筒管忽地下垂,朝所在路面射擊。

由於還待在空曠處,砲手在山頭也看到了。「冒這個險脫身?挺聰明的哪!」

「傻子,別誇獎敵人。」

「喂,講講又不會少塊肉。隊長,我們還要賭下一發嗎?」

目睹裝甲拔出左腿,在山頭整隊的男人倒吸口氣,轉頭命令道:「觀察彈著區情況!」

砲手點點頭,對講機卻傳來壞消息。「印花16號。優勢沒了,我們要離開野餐區了。」來者是二隊隊長。野餐區是陸軍獨有的術語,指逃離彈藥的爆炸範圍。

瑪勇也注意到火箭彈的接近。一圈光暈出現在盒狀螢幕的天空裡,中心是模糊的黑點。此時有新的光柱從山腰和山頭掃來,讓瑪勇不得不著手迴避。她感覺雙腳的踏板變重,機體的移動卻越發遲鈍。她不甚篤定,疏離感卻在腦中大作,喚起恐懼。

「是離合器故障了!?」

瑪勇確認起驅動系統。她低吟著,來自街道的煙霧彈滾入腳邊。光柱不受干擾般繼續從山上飛來,削下背包左側的捕獸砲。被多方夾擊的瑪勇頓感惡寒,惡寒過後是一個念頭:平衡重心。這成為敦促指頭的動能。她扣動握把。

飛彈命中目標,變成熱風和四散的火焰。一道是對擊中部位的反動,一道因機械的崎嶇歪斜,剩下則化為無秩序的熱浪,膨脹、吞沒街口。匹敵音障的轟響吹散四周的水泥片,呼喚濃濃黑煙升上十一月的天空。

重複生產術式所需熱能的基座,抑或製造龐大能源的反應爐──稍有經驗的士兵一眼就能判斷,爆炸的是前者。「用過熱的砲座擋住飛彈啊?」第四隊的砲手適時驚呼道。

四隊隊長立即發出警告,指揮導彈裝填。從山腰看去,形同可頌麵包的雲團湧動著,從一角開始崩解。煙型的巨塔受突圍物體的影響裂開了。這不是投擲物體或法術造成,而是四肢健在的裝甲全力脫逃的身影。有段時間四隊隊長就聽著另三名同僚討論,靜靜觀望。

機體敗走方向的路段還維持它剛受到破壞的樣子。石牆和瓦礫粉碎,散落在面朝平原的山坡上,錯節如碳化樹根的街道此刻就像朝下方傾倒。

一秒。附近已沒有公寓讓機體躲避了,外層裝甲對砲擊的耐性也很差,不過對方再怎麼傻也不會選擇反攻。失去武器的動力裝甲在巷戰和活靶差不多,從行為判斷,敵方駕駛對此也有自覺。隨著它進入視線死角,四號隊的砲手又哀叫起來。

「印花12號。目標消失,幾位有何看法?」他的隊長從思忖中回神。

「印花16號。考慮到敵機移動方向反覆,追擊有風險。建議由三隊和五隊嘗試狙擊……」

「印花25。緊急插播,機體逃竄方向出現平民。」

在疏散開始後第18分鐘?四隊隊長端起望遠鏡搜尋,目光遊走在倒塌的老房子、汽車和樹木間。然後停留在十七號街幾乎不可見的轉角處,被跛行於該處的光環攫住,不動了。

一名薩科塔人在斜坡上行走。背著意識模糊的卡特斯人,一拐一拐向隆隆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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