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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7)

飛魚吐司 | 2023-03-15 21:42:08 | 巴幣 200 | 人氣 186


短促卻尖銳的提示音在黑暗的車頭響起。目送顯示器上漸遠的反應源,伊曼.貝克特放棄掛念,轉而向無人的山路看去。

A17號公路幾近乏味的山景脫離了真實感。差異聊勝於無的植被分布,天空懸掛的比例和空曠道路就像入山時那樣寧靜,彷彿被殺出的運兵車追趕、閃躲於流彈間的經歷只是聽聞和想像。

然而腎上腺素的餘韻猶存。告訴伊曼,以及還在車上的五人一切是真實的。這群歷來奔走於黑市的退役軍人,終於為隸屬的民族做了點貢獻。

要冒著失去退伍軍人事務部的教員身分犯險,相較之下就沒什麼威脅性。

但伊曼.貝克特也非出於對國軍庸碌體制的憤怒而加入勞工暴動。在本世紀七十年代的民族主義熱潮裡,伊曼特種兵的身分讓他踏遍戰場。現在看來,不論這最初為他帶來了多少榮譽,後來也翻轉成了憎惡。

他就像電影裡的國民警衛隊那樣,寄身以百姓為名的組織,卻更常與平民為敵。最後,當伊曼發現所謂必須服務的「人民」只是種概念後,他退出了軍旅,改而關注生活在周遭的士農工商。

事情要是停在這裡,也不失為一樁有改編影視作品價值的故事,但國產軍教片在雷姆必拓已經飽和──雖然多數無異於星星:總是掛在一望就能看見的地方,而且一點用都沒有。

伊曼在走私仿製銃械的市場間湊齊如今的隊伍。菲諾.波娃能順利走入其中,對他也是個意外。他現在已不再關心該怎麼打爆姊夫的腦袋了,反正那落魄的書袋子不會有第二次轉機。伊曼如此厭惡對方,以致他對外甥女的關注看來也不那麼自然。

但菲諾和他之間的確只有薄薄親緣,還有合夥的信任感。在波娃夫婦消失於努連市的空住宅後,伊曼確立了這層關係。

他用手撐著置物箱,起身讓出座位。紙牌式的反應剛剛消失,雷達上只剩青苔色的網紋。水霧在溪流上方十幾米處形成鵝黃色的霧叢。爆破和滑輪怒號的噪聲拋諸腦後。雖然可靠,伊曼出於私情還是回頭一瞥,哪怕徒然與艙門相對。

而待在貨艙的穆伊正好從退開的門縫探出頭來。「一樣,好消息和壞消息各一。有特別想聽哪個嗎?」那謝拉格人遞出一張紙片。

伊曼接過紙張,知道裡頭寫著他們需要的好消息。方才簡單交代完菲諾出艙,穆伊就著手求援,幸運得到了暗樁響應。在離六甲山聚落有段距離的深山,有座被分離主義者佔據的舊碉堡。伊曼不喜歡和那些人打交道,不過他們顯然想給傲慢的執政者好看。菲諾會需要這次掩護。

伊曼尤其討厭直覺在這時發作。因為骨子裡的反應告訴他,事情沒這麼簡單……

果不其然,控制面板爆出偵測到新熱源的蜂鳴聲,位置在貨車去程的前方。

南境指揮部的陸軍還是連絡海安署,沿山區展開包圍了。伊曼邊讀著紙條,邊忍住嘲笑一面之緣的幾尼亞司令的衝動。那老人在打發他戰死摯友時可沒有這種身段。

「前面還有岔路能走嗎?」伊曼問正在開車的雷金。

「有又怎樣?開著這傢伙連會車都有難度。你乾脆問穆伊好了,他不是六甲山女婿嘛。」

伊曼扶著椅背的力道變重。「你是想說你連要開去哪兒都沒概念……」

「穆伊,我想老闆的意思是要你回答。」

「別管這臭耍嘴皮子的。」

被點名的青年嘆了一聲,「原來你倆都不熟這條路……好嘛,好嘛!我記得沒有!」然後微睜雙眼,迎著兩對(含從後照鏡反射的)斥責的目光,「六甲山和麒山坡面陡峭,要在那種地方通車已經是極限了,不可能有岔路。不過山腰處有幾條林道。」

那就和無路可走差不多。伊曼吐了口氣,看向座位間的螢幕。

因為在上車時切換成跳頻,應該在此時發生的通訊障礙沒對聯絡造成太大的影響。然而菲諾搭乘的紙牌式沒有相應功能。在脫離貨車電波所及的範圍後,警戒無人機的干擾波就徹底覆蓋山區。

要想取得擺脫追擊籌碼,只能朝有過濾干擾能力的單位求援,如軍火商和山村內應。

「首領」爭取到的資源比預想得多,這足夠讓伊曼相信他們不是消耗品,而其所述理想亦有份量。反觀選舉將近,陸軍光是協助南方三市鎮暴就忙不開了,不太可能在追擊投入重兵。這樣也可以視作對方狗急跳牆,但就算這樣,要一次面對一個裝甲小隊也不容易。

伊曼想起「聖僧」對菲諾的重視。深藏罩袍之下的異形,肌骨嶙峋、卻有著超人臂展男性。那對殺過人的黃眼睛就像井中圓月,深烙在腦中。

伊曼對其所說使命和榮譽不感興趣,但仍感受到,聖僧對菲諾「繼承」的身分慎重有加。

慎重到不像是迷信。至此,伊曼只能要求對方,不會讓外甥女死於獻祭。聖僧答應了。

他決定相信那群怪人一次。排除了疑慮,他重新檢查起雷達。伊曼讓穆伊多休息兩分鐘,然後拉上了車窗的擋板。「等靠近六甲山邊緣,再嘗試跟內應取得聯繫。就算是族語,太早被認出來就完了。」

單側昏暗的座位被螢幕的綠光照亮。穆伊湊到副駕駛座的椅背旁觀望,至少伊曼感覺得到,他無知的鼻息就在那兒。

「出了那裡就算進入六甲山了。」穆伊指指面板,「山城的志願者說,會在三角點下面的涼亭等人。把目標以外的東西往溪谷扔就好。他們還有榴彈。」

「一個車門陷阱就能解決的問題不必這麼複雜。告訴廖尼亞,等車慢下來就把小孩子弄暈,我們背著她走。」

「老闆是不是太相信我和卡佩爾了?」穆伊摸向額頭,眼裡倒沒有反駁之意。伊曼看著他發黃、嘴角與魚尾紋並行的臉片刻,又把視線挪開。

「在接下次委託前,我會再徵幾個人……」他一肘撐著扶手。或至少放個長假。

「喔,菲諾要我提醒老闆,說是不要把假期當成獎勵。太狹『矮』了,只有在動作片裡的反派砲灰會這麼想。」

伊曼停頓半秒。「你想說的是狹隘。」

穆伊點頭。雖然侵入軍事基地旨在劫囚,並透過搶奪貨車來模糊焦點,事情仍可能多此一舉。伊曼就想過,基層軍人一定不清楚神將的重要性,可海安署熱心異常。不,對方也許清楚他們的目標。伊曼握緊了手。

是憑刪去法辦到的嗎?陸軍在極其隱密的狀態下研究蕃神,不太可能跟海安署分享資訊。那就是為顏面跟習慣了。驗算著推論,伊曼送走穆伊,關上再沒有變化的螢幕。

貨車正駛在群山間的夾擠處,沿著陡峭的山壁,朝面向平原的一側前進。

隧道斜著貫穿了山脈。毫無過渡地,日光從樹蔭間消失,拱頂隧道上燈管鏽紅。一次,再一次,斑駁的光源從車輛邊飛逝,水痕與青苔點綴牆壁的弧形,前方則是烏達卡爾典型的山間隧道出口。面對朝陽,陰濕、逼仄的昏暗就像場夢,來不及接受便消散了。

光去,光來。隧道彼端開闊異常。在迎向平原的一側,山坡有驚人的段落差,樹木攀岩而生,讓天顯得更寬廣。象徵山城傳統的涼亭立在崖邊,遠看像灰色的點;一條同色折線和緩地降到路邊,那應該就是石階。

階梯旁的路段停著兩輛轎車和報廢的重型機車。山城的停車場價格不便宜,因此旅客更常沿路停車。現在,車輛的數目和特徵與通訊一致,看來一切安好。

車頭暴露在最後一片樹蔭後的光瀑下。駕駛座沐浴在日照裡。伊曼與貨艙聯繫。「跟接應單位打個照面,說我們來了。」然後他瞇起眼睛打量。

伊曼看見一輛茶色客車出現在涼亭下方的轉角。車身與玻璃焦黑,煞停得也很勉強。在越發錯亂的心跳間,那駕駛下了車,舉著槍杖來回確認一陣,才循聲望向伊曼這邊。

那是……他們的內應嗎?

伊曼愣怔著,手指無意識鬆開。那卡特斯車主半身染血,衣服破爛凌亂,高舉、狂舞的手臂氣力全無。看來是遭到攔截了,但顯然沒有人跟在後面。貨車的位置能看見好幾段山路。

六甲山聚落周邊已經有部隊聚集。軍人獲得許可,將法術兵器指向平民。他們被包圍了。

開車的雷金沒注意到這些,擺弄著後照鏡邊(其實不該出現)的卡通吊飾。「幹嘛?車道已經夠窄了,要停車請先……」

「放慢速度。」伊曼拍他的肩。溶入反射的思維帶他返回過去。

陳列、比對經歷。

視野內沒有追兵,說明目標的去向已經被掌控。不,海安署可能不知道他接頭人的身分。車輛毀損更像是威嚇射擊所致,但是,為什麼?不怕管制區……

他們不擔心有人突破管制,是因為封鎖線不在山城。

雷金放開油門。「老闆,這裡是彎道。」所以他沒辦法分神去看。

伊曼想叫他停車,但一片網紋倏然在擋風玻璃炸開,龜裂近在眼前。

暗色蛛網的中心是顆子彈。

「趴下!等技藝發動!」他吼道。

但那前汽修師傅似乎嚇呆了。他雖緊抓方向盤,失去視野的車頭還是猛地向右甩去。

1.3秒長的忐忑後,蛛網逕直在伊曼眼前炸開。

裸露的岩塊撞碎防彈玻璃,顆粒像水霧灑進來,山壁轉眼就佔據窗框全部,並伴隨醜陋而顛簸的破裂聲。一定是針對車輛的爪釘。車內一切沒固定的東西都在飛舞。

然後終歸寂靜,徒留慣性擺盪。

米色的安全氣囊從座位前彈出,再漏風似地洩氣,氣囊皮下是伊曼的短刀。伊曼知道這麼做形同向襲擊者表明自己意識清醒,但看雷金整張臉陷在氣囊裡,他還是忍不住了。萬幸,卡特斯男人搶在他劃破球皮前先醒了過來。

狙擊是從行進路線前方來的。他向雷金確認,得到幾個手勢:他暴露在有效射程內,即便有伊曼的技藝輔助也難以發車。伊曼的源石技藝很契合他的職業,能力是強化一定範圍內的物理剛性,要支撐車胎運行應該足夠。

他向雷金分享這點,男人點點頭。伊曼默默向手腳觸及之地施放法術。在下一次狙擊開始前,他得徹底固定胎皮。

這時又有新的意外。幾道腳步從邊坡靠近,沉悶得像是迴盪在封閉廊道下的踱步。他想起一種鏡頭剪輯的理論:一段相同的畫面將烘托何種情緒,取決於前後連貫的片段。

比如公路上的腳步聲。固然沉穩,伊曼卻聽其似有從容。這瞬間他太熟悉了,只不過從前是包圍車輛的一方;研擬步驟、選用合適器材的也是他。

現在卻反過來,還要為經驗墮落成傲慢一事負責。海安署不像他待過的單位,不符和平年代的散漫。他低估,乃至忘記軍隊存在目的最初是為了安定,義務和使命感不過是結論。現在他推翻了偏見,現實同報應襲來。

「老闆!」穆伊在車間艙門後喊道。

付諸實彈的第二發狙擊在駕駛座的車窗炸開,伊曼加緊腳步,卻快不過緊隨的下發槍擊。雷金右手邊的車窗如冰霰爆開。碎屑噴入座椅,後頭是電擊步槍──儘管原理與本尊截然不同,卻還是如此冠名──寬而窄的槍頭。

在那之前則是怒火中燒的雷金。想到再裝死也是枉然,伊曼叫道:「胎身固定好了,快開!」

「我都他媽看到槍口了我還開!?」

「他們反應不來。再不開,就不只有我們會看到槍了。」

雷金低吟一聲。

「這可是你說的!」

傾向一邊的車頭發出駭人尖嘯。伊曼的源石技藝固定了車輪的形狀,讓胎皮不至於崩解。後來卡特斯駕駛的意志壓過恐懼。唸叨著「忘記我媽學不會領保險了」,他讓與貨艙幾乎垂直的車頭調轉,逼退持械的步兵。他望向涼亭,表情變得猙獰。

「我們要去山城。至少先進了坑道再說。」伊曼緊抓扶手。

「狙擊手是搭車來的!」雷金一抹鬈髮間的玻璃屑,邊換排檔,「這裡人數不對,山城可能還有……」

新一發彈丸呼號著灌入座位,打穿雷金的肩膀,血霧噴濺。卡特斯男人像是被什麼猛推一把,喉嚨擠出零碎的咕嘟聲。雷金的手差點從方向盤滑落。他麻木地看了左肩暈開的破洞一眼,視線就這麼模糊了。

車輪倒轉的速度變慢,適時退開的步兵一個接一個開火。雷光無聲,被直接命中、承受過量電流的設備噴出爆音。

搭載電擊術式的步槍不斷開火。另兩道槍響翻過邊坡,身掛纜繩的步兵以釘槍射擊,2.5mm的特製彈頭粉碎了車頂的完整。

一段懸在無人機上的警告緩緩向車頂接近。「敬告運輸車內所有乘員,這裡是海境安全署裝甲騎兵旅第二大隊。立即交還從陸軍奪取之車輛及公有財產,否則我方將加重鎮暴手段。重複一次……」

去飛吧,小草。搖搖頭,等待風起......」卡特斯人似唱非唱地咬著歌詞。他低下頭,像在等生命適時耗盡。「......靠,我總覺得還得活好一陣子。」顯然雷金沒等到。

「可不能只剩『一陣子』。」伊曼附和。

雷金乾嘔了一聲。伊曼轉過頭,發現他在喘了口氣後竟還有下一口氣。胸口拚了命起伏,光是向身體施力都是豪賭,不過雷金沒半點指望伊曼代勞的念頭。

「……維多利亞的賤種。」

伊曼看著他,指指手上的刀刃。「改朝換代了,小子。」

一名薩科塔士兵與同僚迂迴著接近車門,剛舉起低後座力的槍身,就被擲出車窗的彈簧刀劃破耳尖。
緊接著,在男人穩住視野並扣下板機,以槍火回擊的前一刻,車輛猛地衝刺。

冷風從本該是擋風玻璃的位置灌了進來,跟著擠入的還有喊聲、燃料和山壁土石的氣味。士兵垂降在貨艙上方。卡特斯駕駛在蛇行中加速,幾番波折終於甩掉對方。

「走殖民時代的林道上去。」雷金低聲道,「……還有,叫拉沃準備止血劑。」

伊曼點頭,扶著被焊死的物體跛向通道。

後照鏡裡,像是小組指揮的人影舉手宣布停火。想著狙擊手很難再構成威脅,雷金擦去額前的血珠,抹在帆布長褲上。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那些士兵的確沒再追來。就連實彈銃的響聲也被距離拋在遠遠的後方。雷金相信他不會死在這裡。他漸漸能看清目標附近的情況,伊曼提過的線人躲在車後。現在看來他必須盡早接人,可以的話最好換駕。

與此同時貨艙內部的狀況並不樂觀。陽光如星點般透入艙板的靛黑色,壁面和能被稱為天花板的頭頂,全是日照的網眼。

釘槍當然不足以打穿並傷及艙內人員,但伊曼還是在搬開艙門之際忐忑著。雪國人穆伊、醫學生拉沃和大個子卡佩爾架著槍型法杖,三人各據一方。鎖在固定扶手上的女孩諾麗吉被醫學生護著,表情在伊曼探頭進入的瞬間有了變化。

他沿著注視的方向看,發現耳朵不知何時被玻璃劃破,血弄濕了衣領。

卡特斯青年向他靠近。「老闆,你還是先止血比較好……」

「等它自己乾吧。你們沒事比較重要。」伊曼低下頭,注意到諾麗吉怯然的雙眼閃爍一下。大概是她的技藝;聖僧說過,「傾聽」權能的持有者往往駕馭不了能力。

「計畫有變,我們要直接去礦坑後方的舊城。六甲山面向平原的方向不安全。到了那裡再準備下一步轉移。」

「期限就剩12小時了,來得及嗎?『聖僧』交代過,務必讓這孩子和菲諾姐一起跟他走。」

「那怪人現在不在這裡,拉沃。」那就別把他的話奉為聖旨,伊曼在心底罵道。縮在牆角的女孩望著他打起哆嗦。「……你們也別擔心菲諾了。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幹什麼。」瓦伊凡男人無奈地咂嘴。見安撫沒有起色,他又挑釁道:

「你們不會想被小孩子當笑話看吧?那就拿出烏達卡爾人的氣魄來。我們還在這裡,我們就有未盡的義務。揮舞旗幟的任務就交給首領吧!在那之前,我們得把旗杆送到他的手上。」

女孩沉默不語。當車輛又一次急煞,讓身負重傷的線人登上貨艙後,幾個大人才想起自己的任務。沒注意到諾麗吉臉上的死白,或者不想注意到。他們是自有想法的。

他們正開往1.4公里外的六甲山。樹蔭與冬陽爭奪著彈孔,閃耀錯落其間。車開上山城前的陡坡,艙壁碎片從高處滑落,發出沙鈴般的濁聲。某個瞬間伊曼想到雷金,害怕他悄聲死去之際仍不忘踩緊踏板。

後來他交代醫學生替內應包紮,帶著藥品回到車頭的空間。地上和座椅縫隙的玻璃屑因地勢滑落到後方,雷金還在開車,從後照鏡裡瞟了他一眼。

「你剛才跟他們說的那些。就、唔……揮舞旗子的話,我聽到了。」而他當然不信這套。假如這能幫助卡特斯男人還清醒,伊曼倒不介意坦承。

「他們還不到懷疑這些的年紀,雷金。你可以當笑話聽聽,但別講太大聲。」

「事情一直是這麼回事。」雷金嘆了口氣,不知是疲憊或覺得好笑,「我在意的是,你真想把菲諾交出去?」

瓦伊凡沒有回應,不過仍開始思考,然後閉上眼說:「就是為了不再讓渡,我把她撿了回來。」

「了解,了解……呃。」

車頭越過減速丘,震動讓雷金呻吟起來。由於(其實是後來發現的)血已經默默止住了,要不是經此一晃,伊曼甚至要忘記卡特斯男人肩膀裡的子彈。

保險起見,他從藥箱的海綿墊裡取出止血針,剪開雷金左手袖子的上端,把針推入肌肉。

幾座平房慢慢從坡道盡頭升起、放大,車輛的重心恢復了。沿山間河谷地分散的聚落從此延伸。這一帶山勢呈凹陷狀,停在入城叉路的高點能一覽整片聚落。伊曼注意到山腰的道路人頭竄動,認出那是擠在對外幹道上的市民。後來他想到自己是有些顯眼。

但這又如何?那些跳上巡邏車,在橡膠彈和酸性水柱間高呼口號的示威者也想過自己顯眼,但有人看見了──好吧,也許大有人在。

而這會讓他們的抗爭更加可悲。

接應的山民在這時走進車頭。「往麒山礦場開吧。」伊曼喃喃道,沒多看他一眼。

停在平原低處的黑色鐵盒倒引起他的注意。新聞上提過的醫療艦,竟然比想像得還近。但他們恐怕還沉睡在靜好時光的瞻妄裡吧。

山野颳起了冷風。他躺入椅背,聽著換下染血衣物的內應自薦著接過駕駛一職,把雷金送入貨艙,忽然覺得他們太招搖了。

雖然在名稱和礦藏佔盡鋒頭,這片散落在17號公路後方的山脈,實則由四道稜線構成。

六甲山不過是其中居住比例最大的一座,而得到從麒山、鐵環山和莫洛騰山中脫穎的資格。腹地從南向北約一百平方公里,三山崎嶇,只有六甲山地形可人,成為聚落的經濟命脈。

今天,在滑下麒山第一段通往舊世紀產業林道的陡坡後,無線電通訊就報廢了。

崔維斯.里奇沒再從南方的努連市收到任何消息。他算是六甲山聚落中最早響應礦工抗議的那群人。早上他在定期聯絡時接獲任務,必須做好護送重要人員的準備,並備妥武器。

大約五分鐘前,在山區能用的無線電頻道開始大幅減少。崔維斯有許多理由能在碉堡打混,但為了確保從洛慈市傳遞至此的竊盜接力,他不打算繼續乾等下去。於是他們集合、整裝,就像曾被教育的那樣出動了。

這就是為何黎博利男人正載著一群鄰居,飛馳在九點二十五分的山路上。坐騎是一輛改裝過的發財車,車頂掛著台實戰規格的榴彈砲,不過目前還藏在遮雨棚下。崔維斯不擔心被人識破,因為沒幾個駐警在乎過山村居民的怪癖。

在平行於17號公路的林道上,來自貨斗的震動從未減輕。坐在副駕駛座的女人嚼著銀檸檬乾,一挺砲筒被她夾在腿間,外殼漆黑、油亮。

時至今日,哪怕是在國民教育中長大的本地人也很少有機會知道,銀檸檬果曾經是殖民時代中相當重要的經濟源。富含鐵質和維他命的優勢,讓這類果樹的種植面積一度達到3000公頃,後又在過剩採收中跌至三分之一不到。

值得慶幸的是,根據州立農業大學的統計,銀檸檬乾的產量在近三十年呈穩定上升。這項喜訊和林業科學局的禁令有關。透過劃定保育區並頒布禁令,環山的砍伐確實減少到了足夠讓自然喘息的地步。
代價是世代投身於山坡耕種的果農和獵人沒了工作。法令施行後,那些本就與義務教育無緣,又沒有一技之長的農人變得難以維生。社會的循環變得壅塞,逼迫無暇、無力思考處境的男女做出改變。有些人就這麼沉淪,與代代傳承的民族情結廝混,變得充滿仇恨。

而這些遷怒外族抑或政權的老少──注定在六甲山聚落深處苟活的居民,在八月,竟意外和一群絕無理由鄙夷的本地人有了交集。

因為礦場關閉而失業的南市礦工,意即另一群受同樣壓力源困擾的平民,在經過商議後開始了抗議,並得到生計各有衰退勞工響應,示威遊行沿鬧區蔓延。

但多數抗議者沒能撼動對峙的軍警,反而被拘捕、加諸各種罪名。混亂漸漸讓城市的機能失常,置身事外的平民先後消失於夜晚的郊區。

一切失去控制,無法詳述的失蹤和破壞被定性、淹沒在成堆案件裡,山脈旁的都市再沒有從前的恬靜。若是從宏觀且感性的角度看,警政體系的失能就像器官衰竭。

環山聚落在體制中仍屬於市轄單位,聽命於當地警署和市政廳,但如今,再怎麼對行政興趣缺缺的人也能看出,扎根鬧區的當局者並不在乎他們。受調派的治安單位固然有熱忱,但自八月底以來,各聚落沒受過對應時局而頒布的管制影響。山地村落唯一能做的,就是建議在入夜後有意出門的居民配備槍杖防身,無所謂招致誤會。

就算沒有防身的必要。頻繁發生在帕朗平原──在巴恩斯山脈南端沖積扇的失蹤案,從未有向山區蔓延的跡象。

隨著案件與抗爭發酵成系統性的抗爭,有些響應者聽到了風聲:張揚如佯攻的抗議活動,或許是為掩蓋陸續在塔里果和努連市惡化的失蹤而展開的。也就是說兩起事件的主事者間有交流,更可能是同一群人。

無論如何,一輛改裝自二手市場的發財車受其指引,此刻正疾駛於錯落如階梯的樹海中。

四名男女坐在車輛不算寬敞的貨斗上,透過背帶與車身相連,抱著走私來的火箭筒、兩挺軍用槍杖和閃光彈,專注於沙沙作響的通訊何時再度接通。

兩行胎印在寬幅僅比車身大出幾分的林道上不斷延伸,其中一道離邊坡還不滿十公分。好在中海拔山區的濕氣有助於穩固土質,因此就算是運送木材的列車行駛其中,也鮮少造成崩塌。

從無人機的視角俯瞰亦看不出個所以然。只有半源石能引擎釋放的能量波穿透樹冠,往高高空感測器寫入誤判般的數據而已。

崔維斯一行人都有從軍經驗,雖然沒參加過實戰,對設備和守則仍熟稔於心。要說有什麼違和感可言,也就是穿著深色便服和防水靴的模樣比起暴民,可能更像是群獵人。

礦工工會的傳話人要他們協助逃出洛慈市的小隊。倘若沒有後續,崔維斯只需要開往公路南起18公里處的紅湖鎮,將目標轉移至六甲山後方的礦道,推測那兒有串聯其他礦坑的路徑。

以結果論,崔維斯作為六甲山的負責人也沒能摸清計畫全貌。這帶來低人一等的劣等和不信任感,使他懷疑參與任務的其他人是否有同樣的處境。據說紅湖鎮的負責人在清晨被查獲時對分工供認不諱,卻不瞭解其他單位的使命。證詞被成文刊登在葦花報的官網。

事情從此往麻煩的方向發展。依照原定計畫,襲擊過軍事基地的團體將在紅湖鎮完成換裝,分散一部分人員,再前往六甲山。但營救小隊警告他們,不能將工會的指示看作唯一的原則。綜合經驗,崔維斯選擇主動出擊。

車輛越過巴恩斯山600米處的林帶。防水布幔的縫隙間映出錯綜的新綠,周遭是不斷吹拂、卻與上一秒所受無異的氤氳。等晨霧散去,似乎也能看見低海拔的公路。黝亮如蛇身的道路盤據在黑土坡面的外側。

亮面來自日照的反射,而傳輸速度相近的電波,卻遠沒有前者好接收。

「……行不通,頻道裡除了噪音外什麼都聽不到。」穿防彈背心的婦女調著旋鈕,嘴裡嘀咕著,「我們就不能先下到公路邊觀察情況嗎?」

「媽的,還不如把路炸爛比較快。」

「那也要等目標通過引爆點再做吧?但別忘了,這麼做跟自斷後路差不多。」駕駛座上的崔維斯拉開小窗,手伸進車廂,比了個安撫的手勢。「北部陸軍的配置通常居於被動。要是貿然把對方的注意力吸過來,到時候只會更難轉移陣地。我們還要去主峰呢。」

「呸,淨想些沒意義的東西。那些傢伙只是在裝神弄鬼,說幾遍你都不聽。」

那隻戴手套的大掌豎起中指。看了後照鏡裡舉起小刀威嚇的男人一眼,崔維斯慢慢沉澱下來。察覺期盼的激昂化為現實,他漸漸意識到使命之重。然後車廂在這時有了反應。

「我猜我聽到有人在講話了!」沃爾珀女人拍著腿喊道。

一瞬間,車廂在默契間變得死寂。

崔維斯遵循習慣,將不安和熱氣一併吐出。車輛繞過廢棄的伐木平台,負責聯絡的女人開始用無線電呼叫對方。

淘汰於舊世紀的林場是做半邊開闊的小丘。孤立於層層榕科和樟樹間的黑色島嶼。就像州政府對待殖民史的態度那樣,雖然置之不理,卻也沒有任其肆意的寬裕。

沃爾珀連聲轉述聽見的內容。對坐在前的卡特斯青年紀錄其中重點,或他其實是在上翻式筆記本上畫畫,只是兩件事同時發生。總之他不清楚,後照鏡角度受限。

然後車輛越過一片窪地。濕軟的下陷讓女人那聲「不是洛慈來的客人」,顯得更加失望了。

「嘖,那你還興奮什麼啊。」她戴著球帽的丈夫埋怨,「說到這個,我們怎麼能確定那群連打照面都不肯的南方人找得到我們?搞不好通訊已經被偷聽了咧。」

「不一定。要是紅湖的消息沒錯,『客人』應該剛通過10公里處。距離夠近,靠濾波器一定能擺平干擾。」出身工程領域的青年說,「除非他們被抓,或者翻車了。」

「別說喪氣話!再說就算是這麼回事,你覺得陸軍的大人物會放低身段、下到河谷去看嗎?」

「不不不,我記得工會沒有交代我們把屍體扛回去……」

「我想坎特伯伯的意思是就算出事,我們也該隨機應變。」那名話少的氣象站人員抬起頭,「洛慈市警備鬆散。他們能安全出城,就代表陸軍的追擊沒用。不過我更傾向是發生什麼意外了。對我們有利的那種。否則軍方不會封鎖出山的道路。」

「就算客人們搞砸了,還是會封鎖一段時間。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地人有多看我們沒有。」因應道路的趨緩而分神,崔維斯又一次插話,「不過,也只限烏達卡爾罷了。一旦離開平原,我們就只代表自己。像魔族佬的像魔族佬,像兔子的像兔子……」

「哈,還真敢講。」

崔維斯敷衍兩句便不再理會。像是以此為分界點,陽光再次從繁茂的樹冠間灑下。車輛離開綠蔭下的幽暗,駛入鋪著淺淺一層水泥的山路,並在緩而漫長的下坡後停車。確認位置離公路成功縮減一半,崔維斯熄火下車,催促同夥打開感測器。

雖然是來路不明的二手貨,信害還因型號久遠而容易暴露,用來偵測裝甲倒也算奢侈。假如來自南方的貨車健在,車載的小源石爐就會發出信號,即便人為竄改也難以遮蓋。

幾名手持武器的村民適時從貨斗跳下,踢了踢上車便積在鞋底的泥巴,又回來搬運彈藥。

依照計畫,他們要在這裡接收目標物,再從林道抄近路去後山礦坑。

「這麼說來,在辦公室吹暖氣的阿兵哥們反而沒辦法善用這套系統呢。」看著面板,氣象站員的眼睛一亮。

「但還是能用,差在電波轉手幾次罷了。」

「這是我今天早上聽到的第十句喪氣話了!崔維斯,你還想給官老爺好看,那就把武器裝好!」

「這也是我很久以前就想澄清的點,老伯。是政策導致我們沒有工作,不是陸軍。至於我們還是得跟軍方打交道,也不是因為哪個官員在針對提奧托拉人。」

「我是在說主委中風的事。要不是恆全的董事長把話講死,她老人家還會氣成那樣?」

「我媽早晚會中風的,她自己也常這麼說。生活習慣的問題,跑不掉的……唉呀,這麼說來她還真跑不掉了。」崔維斯認出螢幕上忽地閃現的綠點座標。位置離他們所在下方的公路仍有距離,但看得出移動迅速,被後方的熱源逼得很緊。

忽然,有光點從車輛跳出。應該是營救組接收的動力裝甲。氣象站員工低聲驚嘆,坎特先生踮著腳站在後面,似乎沒進入狀況。

儘管響應了「烏達卡爾的未來該由烏達卡爾人決定」等等號召,願意隨崔維斯一起行動的村民終究是少數。好在多數人雖不參與,也不扯後腿,看在地緣之深更不怕通風報信,因此事情至今還算順利。
至於能在離雪恥最近的時候搭上南方的順風車,與世代相顧的鄰居共勉,向終日冷眼相待的平地人還以顏色,眾人除了慶幸外還是慶幸;而崔維斯對此的感觸遠比他人深切,也不全是因為變故。

投身於公家單位越久,他越對政府的資源分配感到不滿。

鄉公所之上還有市政府,而議員則普遍聽從黨團的指示,好取得大眾支持。提奧托拉人占據六甲山聚落的人口過半,且都是過時產業的從業者。既然無法從政策的優惠中拿回扣,自然沒多少議員想關心偏鄉的野人了。

崔維斯還是會想起恆全礦業的董事長,尤其是他在開採典禮上,對六甲山礦脈必須重啟一事的傲慢嘴臉。他回味著那份五十年前起草的許可證。恆全的開採權早就過期,動工顯然有州議員撐腰。

即使他的母親沒有在爭執中氣得摔下椅子並癱瘓,他還是有一萬個理由好砸爛那名企業家的腦袋。基於良知,懷抱堆棄至今卻無處宣洩的憤怒,總有人得付出代價。

對於拿送上門來的軍人開刀,崔維斯不感無奈,倒願意為那些執著於命令的活機械表達遺憾。以結果論,他們和議員,還有礦業公司的高層一樣,光是忠於己任就會造成麻煩。想替同樣受其害的平民出一口氣,總不會也是錯的吧?

「……心癢歸心癢,實際說出來倒像是在找藉口哪。」

「你是指什麼?」氣象站職員問。

「先有88年的罷工,又經歷兩次正名運動。明明多得是能洩心頭之恨的時機,我卻一次也沒把握好。要知道恆全的王八蛋只有開年會才肯把屁股挪到這裡。哈,幾次抗議還正好發生在那前後呢。要是早點趁治安亂的時候殺進大樓,現在也不用退而求其次囉。」

崔維斯端詳著螢幕邊緣的自己。頭頂白羽,被時間沖刷的臉頰也堆出斑塊和皺褶。一旁,小自己一輪的卡特斯人靜靜注視著熱源方位。

他是有些多嘴了。「怎麼,果然很像遷怒吧?」

「每個家庭各有各的問題,誰都高尚不到哪兒去。」

崔維斯笑笑,後又記下運輸車此刻的位置,決定帶備妥武器的成員下到路旁,好分辨、進而攔截追逐友方的車輛。憑機動性判斷,前車排出的熱源的確是裝甲,但仍有別處讓崔維斯產生猶豫。

屬於陸軍的熱源──在經歷直升機的墜毀後,地面單位似乎增加了。「是砲擊機型的波長。」卡特斯報告道,「要不要考慮一下伏擊的可行性啊?憑我們現在的武器很難和對方……」

突然,內側昏暗的貨艙爆出一聲吶喊。「隊長,接收到不明暗號!是透過濾波器傳來的!」

崔維斯看見沃爾珀女人的剪影出現在後車窗前,這時他正好要叫回下車的成員。而幾名扛著射擊武器的民兵也回望過來。視線穿過他,等待泛白窗戶前的女人組織字句。

淡色人影蹲坐在無緣清風和啁啾的黑暗裡。混濁之中,翻紙的沙沙聲不斷。字節含糊。「對、沒錯……噪音只可能是這麼來的。」

「從濾波器?是陸軍司令部的通訊嗎?」

崔維斯來不及思考便召回所有人,並躺回駕駛座上。既然對封鎖有概念,就不可能是局外人。陸軍對這片山區只做過初步包圍。基於事前已透過無線電通訊聯絡不下百次,崔維斯不認為治安單位會太快想到有內應存在。

一面思索在事態穩定前靜待是否實際,崔維斯從後照鏡再次望向坎特太太。

「內容不是雷姆必拓陸軍用的款式。不,當然不是,這……」坎特太太低吟著,但也漸漸耐不住氣,只吸了口氣便宣布道:「這是用香漣文字轉寫的暗號。內容對應的是哥倫比亞語!」

男人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當他發動引擎時,心搏的重捶正抵達腦門。他拿起置物箱裡的無線電,打開並放在耳邊。陌生而混亂的滴答聲透過耳膜,逐步和遙遠時代的贈與契合。

他幾近陳釀的童年。二十五年前,形塑於父母口中的驕傲民族所用的文字。直到徹底被冠上野蠻一詞前,都還堪稱了然的語言。比異國浸染而來的字母要少,比汙名和正名更古老,這是提奧托拉人的語言。

「神將……由我們……護送,」他學語似地唸著,「找……裝甲去,給陸軍……」顏色瞧瞧?他胃裡開始翻攪。在他沒能消化之際,一牆之隔的坎特太太也如此判讀。

同時,輕如蟲鳴的音浪橫越樹海,狼煙在那後方升起,躁狂著染紅綠意。崔維斯望著樹冠後的天空。螺旋槳的噪音規律攪打著,在黑煙與旋翼聲之間,一道乖戾的引擎聲呼嘯而過。

那是本該和他們接觸──不,是已共享完情報,正趕往避難所的同胞。

「看來校外教學還沒結束哪!」坎特先生大笑。

崔維斯幾乎要摩拳擦掌起來,但也不得不忍住、命令將無線電轉為單向。只有提奧托拉人會為自己的語言驕傲,這足夠證明來者正是營救小隊。

崔維斯讓那名木工師傅上砲座待命。他打檔發車,將命令視為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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