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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6)

飛魚吐司 | 2023-02-19 20:00:06 | 巴幣 1102 | 人氣 198




影子在氣窗中延長。更迭不斷,卻被界定始末。陽光就在視線上方約五十公分的位置。比呼吸聲高了不少,比天低得很多。

在距離海安署司令部約50公里的西南山區,吉娜.霍勒在車內廣播結束的瞬間闔上書本,放下掛在駕駛座邊的腳。

艙蓋倒映出有緻、幹練,周身雪白的連身駕駛服。二十六歲的臉龐和棕黃短耳被劃在蓋板弧面,翠綠眼眸從中閃動。

貨艙維持在有助源石爐冷卻的溫度。稱不上冷,但面對無聊的護衛任務,她還是從交情頗深的老前輩那兒借了本小說,以消磨昏暗、充滿搖晃的通勤時光。

182分鐘的路程,讓她見證洋蔥伯爵逃獄後的復仇──那本出自萊塔尼亞作家之手,出版處處碰壁,直到百年後才受人傳唱的小說──前行大半。一同尋奇、驚豔,又對難以預料的挫敗扼腕。就一部文筆粗糙的小說而言,吉娜覺得閱讀體驗超出她預期太多。

而夏繆.諾浦的驚呼選在這時傳入耳中,其實該稱作巧妙。

在多數裝甲駕駛的印象裡,夏繆一直是裝甲騎兵旅最聒噪的機械士,尤其對古蹟充滿興趣。相較之下,吉娜在嗜好方面就像座回收場。不至於毫無喜好,但既沒有品味,也不懂得拒絕別人,於是半推半就變成了常態。別說是風格了,就連類型都難以定義。想當然耳,「閱讀」這項嗜好在他人眼裡,應該也是這麼回事。無聊的技術中尉,故作高雅的休閒。

她端詳著無殼的紙漿書背一陣,將紙本用防水夾包起,放入駕駛座下的儲物箱。

昏暗的方形世界振晃著。那是車輪翻越碎石路面的證據。像是人的腹鳴,也像熔岩胎動。

時間是九點十三分。感受來自貨斗的蠕動爬上操縱席,導入倚靠而立的左肘,吉娜調整完機載照明,跳下了三米高的冷色甲冑。

底座可動的照明燈一暗,原本搖曳的影子頓時向外輻射,徒留四壁邊緣的警燈閃爍。未達密合的艙板之間雖透入些微白光,仍無法照亮房間,只夠勉強勾勒機械、地板和電纜集線器的輪廓。

她把耳朵貼上了裝甲右臂。

零件的鏗鏘,人的話音隨風切聲湧入,要是閉上眼睛還可能幻視到被風掀翻的鐵皮平房。但是端立不動、佇足冷硬鋼板的雙腳仍將她拖回現實,因為重複堆疊的感官只換得來一副景象。或奔走於林中淺夜,或體悟山巔風勢,或驅使裝甲在暗道疾行……思來想去,終究是投射不斷延長的經歷。一旦體驗久了,仍不免感到廉價。

或者是因為想像力不夠?有那麼一瞬間,吉娜覺得有點道理,然後又想到這並不重要。

她必須維持軍人的純粹,而幻想是種毒藥,儘管毒在斟酌劑量後也能治癒人。吉娜是海安署的裝甲駕駛。
幾經訓練,薰陶於紀律和服從。

但這不代表她是位典型的士兵。作為這片平原中極少數的庫蘭塔人之一,她飽滿精實,懷揣童年尚存的奇想,也因此迷上閱讀。吉娜當然不是會因為嗜好拖累職責的大頭兵。在進入軍校、立志成為動力裝甲的駕駛後,她依舊保持良好的腳程。

她是裝甲騎兵旅中跑得最快的人,快過黑夜和槍聲,卻也愛耽溺在暢想中。

這次夢幻的中心是座離岸的孤島監獄。小說「浦公英島夜逃」的情節還未從閒置的腦海消散,因此她仍想起海中牢獄的潮濕和骯髒,以及落得這般田地時會有的苦澀。小說據傳是取自伊比利亞不再觀測海象之前的一座哨站,統稱為燈塔的海中塔樓。

洋蔥伯爵作為被量化成植物的角色之一,走入了敘事中心。而發生在他身上約莫四十頁之長的故事,早已讓吉娜忘記了書中姓名的可笑。

不過現在也不是回味的時候。惋惜地望了儲物箱一眼,吉娜走向門邊。正想去車頭一探究竟,胸前口袋的通訊器就震動起來。

她習慣在訊息傳來後三秒內接起。一經解鎖,幾番劃記的地形圖、天候數據和影像頓時堆滿操作介面。陸軍果然準備追擊,還出動了裝甲,但砲擊機種在山路可沒有優勢。吉娜就像其他海安署士兵,和陸軍尚無瓜葛。就算這樣還是有風聲傳入,表示陸軍比起禦敵更擅長欺負平民。

既然這樣,會把重型機體開上公路也不奇怪了。

即使是駕駛時數剛滿400小時的她也清楚,沿著巴恩斯山脈繞行的公路難以負荷重物。一方面是工務局沒多少鋪設實地道路的經驗,另一方面是即便熟悉也不會下功夫。像烏達卡爾這樣遠離天災的土地是極少數,而巴恩斯山脈並非全境都落在該處。可以想見,對習慣了修整移動地塊平路、活在五十年前的工程師而言,變化無常的氣候究竟是何等恐怖。

以結果論,橫貫山脈淺處的A17號公路是完成了,只是有近四成的路段被判為易崩結構。地質學家說是黑土山體的脆弱導致,但對吉娜來說,這更像是一種狀態,表明:公噸等級的物體一經過特定路段就會壓碎路面。

她總算知道,哈洛蘭為何在小隊返航之際交付新任務。因為搭載車上的裝甲配備減輕質量的系統。海安署目前僅少數機體符合這項條件,以適應山脈區域的狹窄和脆弱。

規格雖介於聯結車和貨車之間,代稱「餅乾盒」的運兵車卻有著無愧於隸屬的機動性。除了搭載專業器材和兵員,稍加改裝也有成為弩砲台的潛力,就這樣,這類車輛揉合了運送兵員、研究和簡易機庫的職能,成為東部戰線的新寵。有些車輛甚至具備指揮塔的能力。

不過,吉娜這輛也只是普通的運兵車。要說有什麼特色,頂多就是那立在固定架旁,從陸行艦移植下來的整備站了。對海安署的兵車來說,這是普遍存在的設備,不過並非在所有行動都會派上用場。

吉娜算海安署裡頻繁搭乘車輛的駕駛員了,要說對起伏山路,乃至搖晃如稻浪的座椅無感,也算是經驗所成。

雖然她知道署裡多得是用特殊眼光看她的人,偏見由此延伸,物化了觀察到的習慣。就因為戶籍登記在司令名下,一些自稱保守的老女人懷疑:她是透過彌補了司令的空洞內心而進入體系中央。

直到現在事情很可能還是這麼回事。人總會對自己的假設深信不疑,甚至反過來期待兌現,哪怕從沒有證據能奠定一切的真實性。

……不,這麼說來生殖隔離是不錯的假設。也許過後能講給隔壁隊的威廉笑一笑。她決定想起來再做。
當吉娜在不久後結束閱覽時,她聽見車頭拉門不甚流暢地滑開,步伐朝車尾接近。為表慎重,她打開了艙室的燈。

匡噹。

近處有步兵待命的房間被打開。諾浦的輕佻語調報備著獨屬於她的資訊,比如交代裝甲戰後如何壓制敵人。吉娜聽到了她必須打頭陣,這就和螢幕終端的資訊一致了。

從這裡還能聽見步兵隊成員反胃的乾咳聲,但她知道沒人會吐出來。騎兵旅成員都熟悉顛簸山路,而吉娜是其中得天獨厚的一群。有些人以天賦為準,嘲笑他人不存在的動暈症;有些人則拿來打發時間,或閱讀或玩遊戲。

在進入後艙的第二個小時,她反倒期待起變卦的任務所向。駕車的鮑爾似乎加快車速,害怕在接觸前就追丟目標,或被打個措手不及。紙牌式會在十年前的哥倫比亞內戰闖出名號,就是拜高精度的雷達所賜。

至於這輛與她同室的新機體,則更仰賴駕駛的反應和判斷力。

《風暴堡壘》是海伯&狄更斯公社自主研發的動力裝甲,作為搶先完成反重力系統的先行機,被海安署收購。

粗略地說,那就是團長了手腳的廢紙球。機體骨架是紫藍色的。兩條仿照直立生物而造的腿部被雲灰色外甲包覆大半,可稱為大腿的區塊外設有支架,裡頭是癱瘓機器用的拐棍。

中心是單面展開的座艙,由座椅、操縱桿和成對的外置螢幕組成。雙臂靠機體背後的承軸銜接,軸體外圍和下方接有纜線及貨櫃。一顆橙光朦朧的球體被塞在橢圓的櫃式設備內部,像是特大號的燈泡。

這就是她應得的座騎……回味試駕時油然而生的想法,吉娜衝著沉默的巨人笑笑。當她還在和舊型的機種培養感情時,總覺得那就是當代鐵騎所需的全部。風暴堡壘更像是一種挑戰。橫亙在少尉吉娜眼前,以駕馭為誘餌,換取高升。

後來,或者說現在的她做到了,作為護送文化局調查小組的一員,偕運兵車深入山脈。四個月前的一次小規模山崩造成坍方,間接讓埋藏山體之下的城市遺址重見天日,文化局敲定的行動就是沿新舊公路接近建築,保護碩果僅存的香漣文化。

任務原定從昨日下午持續到今早,預計能回收兩批文物。這將為空洞的原住民史找回一絲實感。吉娜是在到場共事的過程中逐漸對此事產生興趣的,不過並不清楚釐清民族史有何重要。無論以海安署的士兵,還是曾經的拉特蘭移民自居,都沒有歸屬感。

透過種種嗜好麻痺自己,說不定也是藉口之一。吉娜打開艙室電燈以摸清方向,決定在技師進來前先微調機體的系統。名為風暴堡壘的裝甲跪坐著,雙手握拳撐地、與雙腿並列,背部裝甲鳥巢似地綻開。

灰白甲冑的邊稜在偏光下如筋絡橫生,又有遠東武士的莊嚴。吉娜想起從前待過的社區有不少東國人,心裡突然升起遺憾。那時的她還未擺脫對奔跑的迷信,外語也說得支離破碎,因此離主流社群,也就是移民互助會更近一些。

迴避真正的移民,對這些拋棄故鄉、為信仰奮鬥的異族人持保留態度的後果,就是沒能發現社區背後的祕密。不如說她至今也不清楚那天是怎麼回事。

被鮮紅與煙霧點燃的夜。

在永恆般的0.1秒內,天空與大地的色彩被奪走了。

「一息尚在則長河永流,一靈未頹則夜中有光……」

還是搞不懂運作的原理。是靠詠唱發動的曆前法術嗎?她咬咬嘴唇。

無須技藝,僅憑祈禱便會發動的詛咒劃破沉默,憑一行半節的呢喃喚起疑惑。直到現在,猶記的半份禱詞仍讓她備感不解。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也被詛咒,或確定心中的暗想不會引發變異,但既然自己仍然健康,就說明祈禱本身的侷限性。

這十年來她有的是機會嘗試詛咒效力。但吉娜很清楚,她越來越不像從前那樣,對生活失去方向。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嗎?如果法薩盧斯鎮的父母還在,會樂見自己被拋在腦後嗎?

「……有時候忘掉會更好吧。」庫蘭塔像是要說服自已。

這時,門邊的感測器從外部發出聲響。顧不得打理儀態再應門,吉娜解開內置的門鎖,迎接兼任預報員的機械士諾浦。她的肩膀下還是那套綠色的連身工作服。神色悠然,像是不把行車中的晃蕩當一回事。

問著「做好準備了?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嗎?」的豐蹄女性自顧自走入房間,接著撤銷了問候。吉娜看得出來,即便現在她仍有專屬的情報沒有公布。哈洛蘭為把握諾浦的人脈,曾訓練過她的口條,現在看來是學有所成了。

「閱覽完報告了。事出突然,說消化也有點勉強,暫時得不出疑問跟結論。」所以她也不掩飾心得,逕直併攏雙腳、抖擻以報。

亮室內約莫一個圖層的走廊消失在門後。望著在體格上毫不輸陣的諾浦,吉娜正對悶答覆後的沉默起疑,就被嘆道「我問的是你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有」的資深上士拍了下手臂。

「我不能說自己準備好射殺敵人了。」但吉娜也放鬆了下來,「軍隊只賦予我為市民服務的使命,我不覺得施暴該在其中佔有太重要的地位。」

「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跟咱們家司令說話咧。讀太多書的傢伙,就是會變得文謅謅的,而且這傳染得很快。」

「諾浦下士,我畢竟是走正規管道升遷的駕駛員……不,說到底海安署多數同仁都是從軍校畢業,我根本不特別呀。」

「哎,事實就是我們這個旅有太多當兵當到忘記怎麼說話的傢伙!包括你在內。你到底準備好上機了沒?」諾浦踮起腳故作打探,後來卻沿吉娜繞行起來。

庫蘭塔士兵打量著她,淡淡擠出一句:「準備好了。」,情境才得以推動。諾浦離開她、大步走向房間後方。

正坐著的裝甲後方接著纜線群,一旁則是固定於活動艙板的儀表板,被柱形的結構托起。螢幕條列著機體即時回饋的資訊。諾浦自得著、伸手敲打外接的鍵盤,舉止十足漠然。想著是時候專注任務,吉娜觀望起此次檢查,看陳列監控螢幕上的出力、外顯的爐心波長,並確認關節電壓穩定。

諾浦對待機械更甚於人的態度,或許正是哈洛蘭想要的。而那雙在俯瞰螢幕時驟陷忘我的眼眸,同樣也給吉娜很深的印象。

雖然對方很快就完成手續,變回公事公辦的表情了。吉娜走上前,在得到期待的答案後打開、坐上駕駛席。抬起頭、伸手扳開頭頂的工控板。

「我做初步點火了。注意一下燈號。」說完諾浦敲下鍵盤。工控板成群的燈號一次亮起。

「核心一切正常,但驅動模組有個橘燈。診斷系統說是腿部的液壓點,可能需要複檢。」

「了解……等一下,上面至少有二十個燈耶。哪有人看這麼快的?」

「看來馬倫少尉說的沒有錯,您單論接受資訊的能力的確是又瞎又聾。好在您不需要藉這些感官,才能在工作中活下來。」

「哈洛蘭提醒過你不要跟那個大嘴巴起鬨了吧?」

「你是真的把自己當成管家婆了。資歷深淺和能力不一定成正比,別賣弄這些有的沒有的。」

「你才在賣弄這些有的沒有的。『欲速則不達』,我媽從前常這麼講。還是你敢保證你自己永遠不會因為搶快而出錯?」

「要是往後發生,您大可以取笑我。不過我的容錯率很低。面板上是真的沒有其他該注意的地方了。假如有必要,我可以再上去一次。」

「沒必要。我檢查去了。」諾浦在機殼的倒影中搖搖頭。氣餒地、又像在消化平日刻薄的報應。

吉娜不確定雷姆必拓的軍人是不是都這樣,但是在海安署裡,要想和出身各異的老手保持情誼,最好的做法就是學會縮放。懷著憑反應拿到一勝的成就感,吉娜確定工控板再無異常,就跳下了駕駛座。

在出行前幾經保養,又投入實地作業過的裝甲,理論上不會出現什麼大問題。頂多是關節的連軸故障。軍校雖然給足了維修知識,但僅僅十一學分的課程仍難以消化長達百年的技術。或許出身民間的諾浦對此更有體悟,但這就好比叫街口營業三十餘年的早餐店和官邸御廚比試廚藝那樣,連個像樣的參照物都沒有。

......不,單以機械修理來說,諾浦無疑是專門的。

「沒別的問題吧?」所以她待庫蘭塔人落地後問。

吉娜在晃蕩中站穩,扶正緊貼脖頸的衣領。「希望不會有。」

「不好好說話,小心一出艙機體就散架囉。」

「別開玩笑。老實說我是沒感覺機體有其他問題,靜坐模式下一切良好。」

「那我就對症下藥吧。去旁邊等著,三分鐘內還你。」

丟下這句話,諾浦蹲身從矮箱裡拿出電腦和工具箱,很快從控制台繞進甲冑腳邊。她拿起螺絲槍,不消片刻便打開機體腳踝的蓋板。

依程序檢查電路銜接和防水,就是排除故障的基礎。吉娜是在進入閱讀時光前試駕的。在不涉及移動雙足及重心的前提下,她陸續嘗試活動裝甲的手臂關節。這或許能解釋為何沒及時發現腿部異常。諾浦半跪在那兒拿手電筒打探,接著又打開電腦,沿插頭接管運行程序,這下發現問題所在。

像是想盡駕駛的義務那樣,吉娜慢慢走近諾浦背對著的艙壁。惦記著這位技師孑然一身的輕裝和餘裕,她這才想到自己忘記把腰上的攀岩繩綁在扶手上了。

老一輩的海安署技師挺在乎這項習慣的。如果車輛在運行過程失速翻覆,再強壯的職員都可能被外露的金屬建材刺穿身體,乃至在過程中摔得重傷。而諾浦初入行業時也的確經歷過這類險境。生於哥倫比亞的人,就是有這些嗅覺。

吉娜剛開始也照做了好一陣子,在行車時用工程腰帶上的纜繩協助移動,但後來也放棄堅持。既然自己是因為感官和神經配合度高而勝任駕駛,那不管行車與否都能保持平衡。

再說,到後來連如此宣稱者之一的諾浦都不這麼做了。

「完工。拜託囉,告訴我時間有壓在三分鐘以內。」這位豐蹄女士抱著筆記型電腦站起,一臉篤信。

「我是石英錶派的,不過……應該有達標吧。」吉娜揣測著拉開袖口,「瑞德曼少將要求在九點半前完成整裝。倘若複檢無誤,機體在收到威廉隊的信號後出艙。」

盯著她胸膛的視線慢慢冷靜下來。「我感覺我像在跟座水井聊天。」

「我在閱讀理解這方面沒什麼造詣。上士想表達什麼?」

「意思是你東西吸收得挺多,反應卻少得可憐啦。」諾浦冷笑兩聲,「而且多數都是在附和別人的觀點。燈號指示的區域我檢查過了,大概是線路接觸不良導致誤報。機體沒有問題。」

「那就好。不過,假如出事都算你的。」

諾浦悻悻然望向一旁,不作聲。吉娜盯著牆邊、那塊受矚目的備用頭盔,試圖在倒影裡追回視線。「不,我是開玩笑的。別這麼容易受傷,諾浦上士。」

「省省吧,我也是需要對你們負責的。想想騎兵旅為什麼像炎國人開在這兒的連鎖大餅攤那樣,明明福利不錯,卻整天在招人。駕駛跟斥候的汰換率高得太不像話啦。沒有哪個後勤喜歡被駕駛指責這些。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知道。」吉娜一瞥她額上還未退去的皺紋,又說:「別擔心,小官哪怕戰死也只是因為能力不足。海安署對硬體資源的提供優待有加。上士也知道,無關最後被派往什麼職位,不抱著維繫任務全局的打算可進不了騎兵旅。還是說,上士擔心我像上次那樣敗陣?」

「你就算開堆高機都能打贏裝甲吧。別廢話了,檢查完軟體就等出艙。剛才還嘮叨著時間的不就是你嗎?」

一直垂著的尾巴適時抽搐一下。真是丟人,她總是做不到言行相契合──但也不全是壞事。感覺心底一隅的想法為此動搖,吉娜辯解道:「就是因為來得及,我才想照自己的步調調整。」

「那就早點上機。要開行前說明會啦。」而這是次席技師的回答,「話這麼說,本家沒排除咱們被突襲的可能,接下來罩子放亮一點。」

儘管知道這點,卻不記得常掛嘴邊的安全規矩嗎?吉娜正想問,後來又把想法吞了回去。諾浦隨口排遣之語,或稱司令部擔心遠遠不止於車輛翻覆,而是需要同時保護平民的事態。

面對行動受限的前提,海安署要是及時和南境陸軍達成協議倒好,但這需要小隊轉戰、協防圍堵的局面只可能是……吉娜邊接過遞到眼前的戰術目鏡,邊保證似地笑笑。顯然,她還是管不好這種表情。從諾浦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的表情能看出這點。

一道異於振晃的呼嘯聲這時從車頭邊傳來,從接近、掠過身旁到消失在後方不過片刻。

究竟是相向的加速度導致,還是對方已經超速了?戴上頭盔、仍想到這點的吉娜突然感到不快。

這確實稱得上奉公守法的體現,但起因卻很難說是出於善意。正確來說,吉娜是因為覺得不值,而對超速的可能性感到惱火。烏達卡爾終究地處偏僻,市民很難像城邦居民那樣對交通法,或者由此誕生的測速照相多有警惕,但執意藐視法律者仍時有所聞。

仗著地廣人稀,讓慾望若有似無地踏過紀律頭頂,認為這才是社會的共識,俗稱擺爛。事實上,只要文明尚未將烏達卡爾悉數劃為地塊,這些鄉下人就不懂什麼叫守法。

吉娜知道自己是有些偏執了,但方才擦身的車輛是否超速已經不再重要。她滿腦子都是對使命的疑惑:她想守護的「人民」,似乎僅侷限於曖昧的期望。

以此向諾浦抱怨兩句應該能得到支持,不過顧及形象,吉娜選擇避而不談。害怕異常,害怕全海境署只有自己抱有非分之想。

「別擔心,就算稍有差錯,憑咱們家吉娜中尉的品格也能扳回來的。你不一直是這麼回事嗎?」

庫蘭塔軍人反芻著損友的答覆。過了好久,還是沒找出隱喻的證據。「人總會合理化目前為止的遭遇,」她不再猶豫,「應該說,我比較像是運氣好,而不是每次都做了最正確的選擇。」她拉下目鏡的盒狀感測器。黑暗蠕動著。再睜開眼,她已吊至房間高處。

「我倒不介意被人這麼認為。實際上,要是不與人同列,我恐怕會過得更隨意,但也更窩囊。我不是個自制力強的人。」

與甲冑的視線同高。


就像嚙齒類放大數倍的咀嚼聲,飛馳的噪音被運兵車挾帶著駛向山外,踏破靜好晨間,佔領巴色鞍部上的斑駁公路。

跨越成對的高壓電杆──或者任何能作為信號及參照物的一處風景後,尖嘯從行車軌跡中消失。在輪拱深處的黑暗裡,幾塊粉餅盒大小的鐵盒深嵌在零件的凹陷,用以吸收音聲。一經啟動,近距離的聲響,其震動都會被轉化為熱能,儘管效能有限。

啞黑色的鐵盒無聲駛過舊公路尾端,進入目標所在的環山公路。淺山特有的火焰木和無花榕樹湧入邊坡,沿山勢漸漸沉降。

巴恩斯山脈有條切割淺山的荒溪河。當運兵車沿村瀨溪北岸的緩降路段彎過幾道丘壑時,南北縱貫的道路隨距離越來越近。

A33與17號公路的銜接是座陸橋,搭建於山岳兩端,並伸向寬闊、生意盎然的河谷帶,那時17號公路處在巴恩斯淺山區的西側,要跨越隧道才算進入平原。

海安署設計在隧道前方200米處的林帶設計陷阱,乘勢回收贓物。

在銜接公路和紅色陸橋間的交流道,那輛漆黑的運兵車放慢了行駛速度。六米長的貨箱裂開了一道橫縫。位於合金車廂的後方,與車廂同寬、緩緩在艙門展開中消散的光暈,看起來就像科幻電影裡的天外飛船。

在數十公里外,正著手對付陸軍追兵的菲諾.波娃也注意到了熱源,但她尚處於應接不暇的狀態。擊毀一架直升機並不能算是戰果,而自面前減速的追兵正開啟車輛後艙,放下龐然奪目的紺紫巨人。

無論如何,雙方終究注意到彼此了。海安署派出的小隊沿著紙牌式的感測範圍邊緣移動,同時盡力縮短與目標的直線距離。在高高空區域活動的無人機已經抵達目的地。滯留在一萬一千米的高空,拍下輪廓曖昧的蒼綠和油灰色。

正在交戰的菲諾一定察覺到了。不如說只要抬起頭、調節焦距,就有機會在無雲的清藍中看見那粒鐵豆。但菲諾絕無將之擊落的能力,也沒有這麼做的餘興。

當務之急是破壞面前的兵車。拖得越久,地面的包圍越有可能成形……通過熱感測器,她知道兵車內還配有摩托車和複數步兵。

這不是縱容憐憫心的時候。

接下來數分鐘內發生的事,很快就在海安署的通用頻道傳開。

半開面罩、用手套摩娑下顎的騎兵旅中尉威廉,幾乎比所有同僚還早知道情況的變化。他坐在另一輛兵車的貨艙,正讀著不斷更新的戰術通訊,等待指揮中心更進一步的指示。

這運兵車不是吉娜的那輛,也不是追逐於山路之間的那輛,而是攔截計畫的守門人。有個明顯的區別:它的外型比前兩輛車小了至少一倍。

運兵車有條不紊地駛過好幾條公路,打開了匿蹤波段,離任務指示的地點剩下1.7公里。

終點是他晨跑常經過的無人路段。要是在那兒摔破了膝蓋,必須蹦跳著至少兩公里,才能找到間即將歇業的雜貨鋪。

威廉從沒有想過會帶領同僚在那裡,或在離目前路段更近的地方鋪設爪釘以攔截不法之徒。他在昏暗的車內靜坐著,穿戴全套的步兵裝備,只露出半張薩弗拉人的短吻。透過蒼白的瞬膜,望著花費三十年也沒能熟悉的異鄉山嶺。

同僚們或並列或對向而坐。加上自己,八道氣息似是與震晃同流,又像在為聚焦於手中面板、無暇活動的士兵發聲。直到所有人都做出詳閱完畢的反應,威廉才俯首輕嘆。

當他這麼做的時候,菲諾在幾公里之外剛擊毀剩下那架追擊的直升機。隨車的通訊兵分毫不差提醒了此事。飛行器墜毀瞬間的影像,也透過代號WU-39-202的無人機拍下。。

順帶一提,無人機編號中的WU意味著西烏達卡爾(West Udyrkhar),連接號後的兩串數字則是區域碼和光學系統的模式。作為世代前瞻的機種,能識別小至20公分的物體;視情況允許,還有為陸行艦乃至城砲導引砲擊的機制。

隨著早晨的基地襲擊發酵,幾架無人機在平原的邊界展開陣形。說是邊界,其實就是平原向南綿延三十餘公里的荒野,那裡是三座移動城邦的常駐點,能看見最後一片搭建於地的住宅、農地和橋樑。

在逃離城邦地塊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里程數。但威廉想不明白的是,就算克服了長距離,行駛在無物可掩人耳目的黃土之上,遭竊車輛也逃不過無人機的週期性監視……倘若一切照常,眼下的情況又該怎麼解釋?

昏暗的節能光下,運兵車輕微顛簸幾下,在可觀測的減速中繞進峽谷邊的岔路、駛抵廢棄礦道的路口。直線型的坑道盡頭是片樹林。由岩壁分割,在那之下就是A17號公路。

待車輛停下,威廉不動聲色地打起手勢,兩排對坐著的士兵悄聲翻下了車。他們頭戴半罩護盔,掛上防毒面具,穿著和威廉一樣的套裝──周身灰黑,只露出眼睛。

看上去像潛湖人士穿的抗浸服外,還套了件防彈背心。褲裝與短靴閃著低折射率的鈍光。手肘與膝蓋上都有護具,用著和肩上槍帶類似的高韌性材質。儘管各持器材,士兵仍俐落地四散,著手預定的作業。

他們陸續搬出貨艙裡的戰術器材、兵器和觀測裝置。輕裝的通訊兵從車頭走來,偕同技術兵架設望遠鏡,並朝與部屬方位相左的區域放出干擾用無人機。腳步橫越坑道。僅容換氣的時間過去,林蔭和碎石和腐葉之間除了窸窣,再沒有其他雜音。

威廉在成箱裝配的武器中拾起槍袋,走向視野開闊的地段。他會在那兒,在偵查組鋪設的爪釘攔下目標車輛後,收拾上頭的不法之徒。

山崖上的落葉默默被撥成了乾草堆般的小丘。在四名持械人員的護衛下,男人帶著渾身紅鱗跪下、在落葉堆淺處觀察起周遭。

抗噪耳機裡報著實地數據,諸如濕度、日照和風速均未達影響行動的範疇。然後,聽著隊中先後傳來的回報,阿達克利斯人從深色長袋中取出步槍,泰然間完成組裝。

改良施術單元的銃械。這套本被宗教之國壟斷的兵器因其特異性,在軍武市場上始終站不住腳,但那更像是迫於改造的昂貴和技術門檻。威廉的成功駕馭和精通顯示,銃械對薩科塔人而言只是種天賦。技術的封閉不過是觀念所致。

威廉披上背包中的吉利服,托著機匣,在沙沙作響中臥倒。最近幾天沒有下雨的跡象,不過林間潮濕依舊。好消息是暫時沒找到有毒昆蟲。目前,司令部只交代小隊張開陷阱,在A17號公路單調的道路上待命。與其同行的裝甲小隊被派往截擊,再過不久便會接觸。交戰守則是俘虜文書人員,釐清促成晨間暴動的條件。

威廉摘下瞄準鏡的防塵蓋。兩名護衛他的士兵找了個適合的位置蹲守,端著法術和電擊步槍,乍看如銅像靜默,又有些超現實的笨拙。

偵查組的士兵出現在瞄準鏡的焦距外,有的彎腰拋撒爪釘,有的持械警戒。他們倒不擔心因此破壞無關車輛。警署在九點整頒布了活動禁令,盯著公路沿線的無人機也沒發現其他車輛。

基於這點,替狙擊手把風的行為似乎沒有多少必要性。

與落葉焦黑似的紅渾然一體的吉利服,配上與生俱來的低體溫。若把位居技術前端的裝備和戰力差距一併納入考量,會發現這常被人稱為放牧營的邊陲單位,其實有著不符偏見的資源量。

雖是因護衛任務動員,裝甲步兵旅還是要求出行小隊各配備正式的裝備,並對投入動力裝甲一事十分坦然,彷彿預料到有派上用場的可能。運兵車也是用實戰特有的款式,以輕裝甲和抗法術塗層維持機動性。

對充斥實彈和爆炸等物理動量的戰場,這配置絕對稱不上安全;要想在蜿蜒的山區順暢活動,堪比卡車的規格也不佔優勢。

不過,這是作為交通工具的劣勢。

在無人且無從注意的空檔,戒備著的士兵替運兵車蓋上薄薄的偽裝布幔,待確認大體與岩層融為一體,就退入陰影中待命。

感受冬日的山風從吉利服間的三角帶灌入,威廉異於常人的短吻獸面貼上了瞄準鏡,為契合地面陷阱調節射擊的方位。與普遍存在於警力活動的款式不同,這種紅色的爪釘主幹易碎,其中也內藏成團術式,在輾過並引爆的瞬間便會啟動,以降低物體動量。

物理學稱其為增加動能的衰減率,但多數人更常稱其為緩速。

數秒過後,模糊的人影從目鏡後方消失,取而代之是幾片草叢聊勝於無的輕晃。兩名士兵率先跨過灌木叢,一位架起槍杖警戒,施行垂降的士兵則報告邊坡結構,後來也噤聲不動了。選在早於爪釘海的坡道埋伏,就是賭對方先一步停下車輛。

39.7秒。這對於麻醉也很勉強的數字,就是偵查組完成工作的時長。

餘光已經看不到士兵的身影了。通訊兵的聲音在這時傳來,與目標貨車翻過遠方短坡的殘影重和,傳入等待著的威廉耳中。炭色車影出現後第十秒,通訊官唸道:「對物射擊。」的聲音指向威廉,詢問他直擊車輛駕駛的意願。

男人沉默半晌,「還不是時候。」

「好。車輛速度。」這次是指向觀測員的。

「無減速跡象。」

「初級接觸單位。」

「準備突擊。」公路下方的偵查兵停頓片刻後回答。

威廉輕咳一聲,肩抵槍托,手指攀上扳機。待周遭戒備著的士兵端起槍枝,威廉示意他們沿公路視野的死角移動。對照過遭竊器材,確認來者沒有熱感測手段的步兵分隊向岩壁射出鋼纜,為垂降十米之差的陡坡做準備。

威廉突然想到,自己對竊盜者的目標毫無概念。那些被偷走的器材、機械和武器都有其意義,卻很說吸引人。無論如何他們必須攔下車輛,保管不在名單上的物件或人員,並盡可能維持其完整性。

就算是單憑電影而收穫錯誤觀念的平民也猜得到,這份任務是基於海安署的獨斷而成立,可以想見,旨在搶先陸軍一步控制事態。

但哈洛蘭司令對此又了解多少?調度旗下資源的效率及力道之足,或許能視為證據,然而負責圍堵的小隊卻沒人知道具體的目標。就算用排除法鎖定了,也難保裡頭不是高汙染性的加工物。

後來他想到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就算猜測屬實,那些汙染物也在雲霄飛車般的晃動中灑了一地。

他手伸護木,視線穿越透鏡,鎖定貨車逐漸擴大的黑點。要瞄準高速移動的物體並不容易,因為環境中多得是讓目標偏移預期路線的外務。但待威廉能看清車輛前座時,貨車還是呈萬般急切之姿行駛,駕駛直望前方。

斑駁林間的日光被貨車的呼嘯聲掀起,氣浪離陷阱越來越近。

時間是晨間九點四十。從行駛速度判斷,主謀大概不打算跟紙牌式會合了。想像著車輛爆胎後的軌跡,威廉吞了口唾沫。即使隔絕在外,落葉粗糙的觸感仍傳上雙肘,或許還沙沙作響。

車輛在這時進入緩慢下降,長達五十米的沿壁道路。他扣下扳機。



「各作戰單位呈四級戒備狀態。後艙就裝甲滑行前準備,解除和電容器的連接。機械士請注意操作安全──啊,收到威廉小隊的信號了。將出艙時機交由駕駛員決定。」

蜂鳴聲漫過隆隆轟然。隨著迴盪全車的廣播,貨艙牆上的警示燈亦閃爍紅光。望著臨行前刻意束緊的手錶所在,吉娜.霍勒摩娑著手腕,爬入《風暴堡壘》的駕駛艙。

坐入被鳩巢型外殼簇擁的駕駛席時,她發現諾浦已經預熱過作業系統了。爬上公路車般的座位、一將頭盔與座位後方的插槽相連,盒狀螢幕的兩側依次映出各部位的景象。剛找回手指與操縱桿間的默契,輪廓繁雜的艙門就裂開了縫,陽光從中探入,照出護牆成排的網眼。

諾浦緊扒在關了回彈機制的通道門邊。吉娜從攝影機瞟她一眼,又發覺自己似乎離出艙點還有距離,於是下放滑輪,倒行著挪移半米。期間她聽見那技師不知是提醒或小題大作的吶喊。吉娜不是第一次靠滑行調整機位,但她肯定就算嘗試第一萬次也會有人膽戰心驚,而這些都是徒勞。

一秒半的脫序。滑輪的摩擦聲與機械活動的吱啞消失,只剩下風切和通用頻道的交談響徹耳中。即時的風速,沿線路況,還有與各部門間的聯繫。沒有她插嘴的餘地,但傾聽是義務。駕駛之所以為駕駛而非騎士,取決於消化集團指令的能力。

「科塔納101通知小隊全員。海登班和卡菲特班,等吉娜中尉出艙後開始行動。海登班採用外裝輪鞋移動,沿交火點檢查是否有敵對勢力殘留;卡菲特班在抵達預定區域後改用,對區域進行訊號干擾。」坐鎮車頭的小隊長指揮道,「切記,目前已經有一個裝甲中隊的單位賠進去了負。就算各位把陸軍當養殖晶蹄獸看,這也夠我們警惕。別把命弄丟了。」

吉娜邊想著「這也不是說留就能留下來的」,邊為機體做最後檢查。達岡.路內雖說是科塔納小隊的隊長,多數情況仍作為現場指揮官赴任,倒是吉娜更常被捧為隊長。

此舉讓她處在戰士和指揮間的兩難,但她還是克服了,作為經驗頗豐的駕駛配置在先鋒部隊。得到憑戰績說話的老屁股肯定,成為隊員口中的「恰妥」。意即提奧托拉語中的吉祥物,或是旗幟。

要是能拿個更帥氣點的稱號就好了哪。吉娜剛想道,一扇名片大小的視窗就從眼前跳出,上頭是達岡隊長那稜角分明的臉。

「小恰妥,聽見了嗎?這次可不能只想著破壞對面的機體囉。」菲林男人不管通用頻道還開著,換上一口鄉音調侃道:「紙牌式的性能在《堡壘》之下,但佔據優勢的黑桃機種到現在也沒能取勝,而且是裝甲最厚的那款──事有玄機哪!」

吉娜想像得到諾浦在視野外憋笑的樣子。要是不想冒頻道忙線的風險,又想以閒話排解氣氛,機載頻道就派上用場了。她繼續測試著操縱桿鍵位,並敷衍般回問:「您不會期待對方殲滅整個小隊吧?」

達岡打趣著,留下不自然的沉默。「在得出這個想法前,我會先被軍紀處分。別想些有的沒的了。像往常那樣活下來,我們論功行賞。」

吉娜沒有回答,轉著握桿側邊的滾輪鈕。

大概是發現她難掩忐忑的表情了吧。菲林男人琢磨著,後又故作輕鬆點了點螢幕、關上視窗。懷著忘了做例行回報的失落,吉娜完成機體功能的排查,突然想到:隊長那模仿當紅刑偵劇情節的口吻,是緩解了她的情緒。

每個雷姆必拓的軍人都清楚人命的重量,卻少有人親手承擔其重。兵器和疾病破壞了人的完整性,命令和教育在這基礎上麻痺了犯行,將殺戮量化為程序。體制和心理輔導為她帶來了平靜。同時,從前的經歷又時刻提醒著:忘記生命重量的人們,只會讓衝突向無人知曉的混亂直奔……

敲擊金屬的響聲突然傳入耳中。「吉娜中尉,聽得到就借我十五秒吧。」諾浦不知何時已停在固定架旁。抱著纏繞防水布的長型硬物,腰帶透過纜線伸向扶手。槍枝很長,至少有六十公分。

「說實話,我希望我聽不到。再不久就要出艙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諾浦努努嘴,撥開包裹槍身的布料,「威廉隊在回程前分給我一把好東西。說是接觸不良,不過我修好了。」她舉起手說,「大口徑電擊槍。手冊說是……嘿,用來打吸毒仔的,天知道威廉隊為什麼帶著這個。」

「這是最有威懾力的能量武器了。」吉娜慢條斯理道。

要是被發現在裝甲出艙前貿然接近,即便是諾浦也不會有好下場。想起近在嘴邊的麥克風仍未關閉,她遮起感測器的收音處問:「中士希望我帶著這把槍出擊嗎?」

「對,雖然是額外的重量,但很適合拿來癱瘓裝甲的模組。既然對方是靠小手段幹掉運兵車的,我們玩點兒陰的也沒關係吧?」

「我真不敢相信會在正式作戰裡聽到這些……」

「但是你聽到了,而這無法可管。」諾浦打斷她,槍枝在這時遞到眼前,「快拿去快拿去,我可不想看寶貝的新秀因為賤招掛彩。」

吉娜看著她,沒像平時那樣急著反駁,伸手將4.2公斤的好意掛入座椅後方。正規的裝甲駕駛皆有配杖的習慣,雖然吉娜更喜歡彈簧棍。她後來道了謝。邊為友誼的健在暗喜,邊祈禱不同以往的情緒掀不起浪,至少別急著左右勝負。

她最後一次望了狀態版一眼,然後關閉、就起跳準備。基於物理學的奠基,裝甲以平行於乘載單位的方向出艙,更能減少對硬體的傷害。冷白色甲冑雙手虛握,像是人類膝股位置彎成了銳角。堪稱肩胛的軸狀物邊,兩對攝影機沿著軌道打探,發出馬達運轉的低吟。

機體後方是沿崖道路不斷流逝的風景。樹蔭自邊坡蔓延,化為淡藍冷空裡的綠浪。路面滾石般變換著,久未整修的事實以金屬的碰撞聲傳進肌膚。背部攝影機記錄著一切。畫面下方是前後對稱的金屬腳掌,佐以灌入的風,很容易讓人產生面對著艙門的錯覺。

吉娜不改漠然,但在因此考慮該不該綁緊馬尾之際,報告道「本車視情況降低速度。科塔納002,請就起跳準備。」的女音傳進耳機。來者是前艙裡的通訊兵,和吉娜同族且同齡的德妮。

還用著不得要領的莊重語調。吉娜聽出她的緊張,但也只嗅嗅冷風。「知道了。」然後隨口道,「少尉,要是冷靜不下來,把工作交給賽門也好。」

「車、車車車速維持在60公里,將出艙權交給科塔納002。」

即使突然,她的關注也起了一定的效果。集中於任務是好的,能不受同屆校友的影響更好。想想聽不聽得進去也沒那麼重要,吉娜讓裝甲的重心前傾,踩下踏板、壓緊了制動鍵。

不同於前代機種的滑輪從腿肚中央放下。吉娜看著外置的裝甲從兩側翻覆以填補空隙。哈莉.德妮和她確有不同。雖期期艾艾地,卻從未在迄今參與的任務中出差池。

「霍勒中尉。」這時德妮突然叫道,「……下次請不要在大家都在的時候戳破這點,好不好?」

「比憋在心底好多了。」吉娜鬆開抵住離合器踏板的腳,「報告奧吉爾隊的狀況。」

「黑桃式還在,和剩餘的直升機嘗試包圍對方。還有請不要淡化自己的悶騷,中尉。」

「隨你們怎麼講。至於悶騷……我想等去了前線再開始緊繃,還請體諒一下。」吉娜點頭,她知道這不是值得遮掩的秘密。個人頻道突然安靜下來。共享凝重氣氛的前艙裡,再沒有為她送行的人。一為中年人在這時打的噴嚏,在耳機裡變成了槍聲。

吉娜沉澱著低頭、握緊了操縱桿。沒管乍現的那句「你要是貫徹性格其實也很帥喔」或許別有用心,她屏住氣,讓騰飛的動量徹底輾過背脊。

「科塔納002,吉娜.霍勒。《風暴堡壘》要離艙了。」

象徵膝足的踏板被一口氣踩下,螢幕的出艙面板也亮起燈號。山崖和耀眼的白日跨越艙壁,隨弓腿後跳的甲冑躍入眼中。

天空萬里無雲,湍流的空氣彷彿還殘留晨露和腐植的香氣。

那看似無異於前方的背後──那條沿山坡緩處搭建的公路,帶著撞擊聲墜入視野。在甲冑的雙足及地又不免彈起的下一刻,平行於腳掌骨架的滑輪開始咆哮,用煙塵和火花換取動量。

輔以車輛的行駛速度和空轉的滑輪,巨人追上車尾。繞過對向車道後,吉娜與車頭保持距離,讓機體發送本日的第一道源石波。

就她在夜校所學而言,這段波譜比其他波段的能量更容易調控。在百年不到的改良下,漸漸演變成重要的聯絡手段,即便在電波干擾嚴重的戰場也能活用。當然,既屬於源石製品的範疇就能被法術影響,但吉娜知道,這麼做的成本比從黑市購入信噪發射器還大得多。

關鍵是能夠將法術控制在覆蓋通訊的波段並不容易。也許有造詣精湛的術士辦得到吧,但到了那時候,她會徹底和車輛失去聯繫,成為林中的標靶。

在年輕時飽嚐山地作戰的老手,當然不希望晚輩體驗這種遭遇,雖然軍校早已將這視作常識講述。軍隊不需要差異性,因此制約般傳授一項項公式化的應對。但想把這稱作知識也很勉強。教導能憑直覺推斷的聯想有什麼用呢?

軍隊需要的是齒輪。忘記遲疑的本意,服從集團的棋子。

吉娜在測試進階機能前檢查完自動診斷程式,確認過與目標的相對距離後,就啟動機載的反重力系統。

甲冑的背甲如蟲翅外擴。背艙閃爍紅光。焰色噴發四散、爬行,鑽入機體四肢,最後淡化一層成晦暗的紅霧,往裝甲投注其色。減輕物理質量的術式──所謂反重力法術,輕輕托起巨人,讓風暴堡壘輕盈如水中漫步。時而躍起,在柏油上劃出鮮豔彗尾。

透過降低分子質量的原理,開發者鑽了漏洞,讓十噸重的裝甲在術式發動之際減重,獲得與轎車同等規格的物理量。但並非所有範圍內的裝甲都受施術影響。反重力法術的原理,是基於將周遭「單一物體」的結構視為一個整體而調節質量,無機物和人體皆然。

亞弗拉合金製的骨架提供高度傳導性,讓術式均勻包覆機體,達成施術狀態下的穩定;重量較輕的外殼則經過多層處理,致使法術覆蓋表面,卻不改變其輕巧而可延展的性質。

因此,學界雖不認可用「反重力」一詞形容這項技術,卻也沒法證明這是由法術造成的飄浮,只能從現象本身著手。場域一視同仁的原理,目前仍不明瞭。

無論如何,這套系統最終以降低骨架剛性為代價,製造了包覆全機的力場。在力場之內,受法術波覆蓋的物體皆享有相同特性,實現因浮力而生的輕盈。隨著格林.亞弗拉博士被哥倫比亞陸軍招攬,技術如約而生,也流入本土的合夥企業。

眼見系統的運行穩定,吉娜減少滑輪的轉速。她看見運兵車從後置攝影機的畫面接近。憑兩指調節波長,吉娜從接通的頻道,得知了遠方惡化的戰況。

一會兒後她將頻道調至與通訊兵對接的頻率──在不經報告就轉身倒行,引來車頭一陣驚惶之後。暮紫色的強化玻璃上映著甲冑鬼魅般的白影。

「吉娜中尉,只有自己戰死才可能連升兩級,別往同事身上動歪腦筋!」副隊長在無線電中哀叫。

「我確認過距離了,再說你們的命也沒特別值錢。」

「比不過黑桃式的造價就是……我、敵方單位擊毀奧吉爾隊的運兵車!黑桃二式出艙,正在和敵方交戰。」

是用物理撞擊破壞了車頭?沒等頻道深處的歎聲響徹,吉娜便重踩踏板。她聽著匯報,聲音意外沒溶進風中。

高張力的滑輪爆出滾滾尖嘯。風暴堡壘如滑冰般換步前踏、一口氣拉開十五米的距離。她聽到管束行為的警告,但嘴巴在兌現腦中臨時想到的藉口前擅自動了起來。敵機的位置標定在等高圖上。想減少風險,光走正道還不夠。

「……我從山岳地帶過去。」她不顧有意阻攔的副隊長便說。機體從路面起跳,遁入林間。視野倏然衰退。漸趨單一的多年生樹幹和岩塊隨山坡走勢攀升,四周盡是崎嶇而溼滑的青苔。一片熟悉的晨光在山丘盡頭和樹冠間閃爍。一粒碩然紅點出現在那裡,在導航儀的虛像上,就差句「翻過山丘就是目標」的設計對白。

運兵車駛過背後,達岡隊長的質問驟至。

要是現在從原處跳回公路,也只會多添個「違背命令」的指控,還可能因此浪費時間。相較之下,抄近路竟如此誘人。

吉娜收起機體腿肚的滑輪架,改以直翅昆蟲般的跳步移動。在坡面平整處施以雙足,狹窄處改以單腳,時而雙手並用的模樣像極了想像中的山地住民……

不,其實這更像野人吧。調低了耳機音量,吉娜剛有熟悉攀登方式的感覺,機體的多指手就攀上山丘岩壁。晃眼的晨光鑽入主攝影機。視野頓然開闊,山壁與緩坡銜接。寬敞的櫟林帶後,似有人為切割的斷層。樹幹看起來像彈珠台上的圓樁。

她調整焦距,找到混凝土護欄的稜角。太陽蟄伏在樹冠後,鬱靜煥發蔥綠,四下惟脈動有聲。

相對距離:0.91公里。

吉娜看了眼座標圖上的標示,才發現視線盡頭離目標尚有近二十米的垂直落差。但事情刻不容緩。她令裝甲跳下制高點,穿過崎嶇樹海,直到接近護欄。護欄應該是順向坡中段的安全設施,但也可能是保護地下管道。

她飛快考慮幾種可能性,後來也放棄選擇。護欄後只可能是道路,或通往道路的陡坡。她的手扣緊握桿。
到了再想辦法就好。就像還沒翻頁的小說,總得前進才有收穫。所有的聲音,通訊頻道、短程雷達、她的胸膛都如此質問,問她為什麼還停在這裡。

「我必須告訴你,少尉,奧吉爾隊的兩架直升機都被擊毀了。」德妮在這時報告道。

像把這當成信號,吉娜不做答覆而是重踩踏板,讓機體墜入林間。

相對距離:0.44公里。

前方是林立樹木和廢棄屋牆的緩坡。下降幾步之後,跨過林業局的廢屋,沿流瀉日光的空曠和座標圖駛去,盡頭果然是岩錨構成的階梯。水泥階梯前方還有林帶。不過,這次一眼就看得到盡頭。

燃燒的黑煙從該處的後方升起,將樹梢的豔綠和感測器的淡色吞沒。

礦白色的甲冑只望了其中的焦紅一眼,就翻身從崖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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