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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3)

飛魚吐司 | 2023-07-23 18:57:59 | 巴幣 1012 | 人氣 121



從通信車到活動中心的直線距離是10公里,不過有海拔等地理因素在,多少讓建築看起來比預期得遠。層巒翻湧不絕,以致晴天時憑欄仰望,便能看盡千米山勢;雨霧繚繞時,則便於幻想那生苔的石牆、屋頂的色帶旗,還有沉湎於溼氣的燈火引著心靈走入曠遠,填滿內在。

季節循環往復,自然就像那些蠶食人每分每秒的東西一樣,步伐確切、悄然,如細雨潤物;或者侵害萬象,塗改成它想要的樣子。其結果就是:地錦垂下電纜,花白的溪流和冬日滄雲互作倒影,不禁讓人產生文明在這山脈,在雲流與湍溪之間無足輕重的無力感。

有很多詞彙能形容這種魄力。原始、野性、自然,或者用更道地的信仰解釋:蕃神。司長荒野,左右戰爭與生育。

被神火銷融。

博士和十幾名職員圍在通信車內外差不多有十分鐘。男人沉默地望著窗外,聚焦於浮在山腰的那抹煙灰色,還有幾條模糊的柏油路、獨棟公寓,揪著是磚紅色的活動中心。自從接觸駐紮的陸軍後,羅德島把通信車停在山腳的觀景台邊,這裡和山腰又是兩樣情,更像是臨海、飽受雨季所苦的破敗小鎮。無數雜木沿山體瘋長,伸入炎日與寒夜。

在任務的壓力下當然沒人聊天,但對難得外出的博士來說,即使望山興嘆也十足有趣。由於身體脆弱,男人自兩年多前被從城市地下的睡眠艙(或具備類似功能的東西)中喚醒,就被下了禁足令。誠然能抵抗細菌、能克服感冒,但他幾乎沒有多餘的耐受力。

保護指揮系統的幹員們自然也知道這點。他們沿觀景台邊的通信車周圍行走,時而駐足、張望,或竊聽通信車內本無隱蔽之意的閒聊,但就是不交談,因為這是戒備小隊的底線。六名持大口徑法術銃的戰鬥員穿戴護具,腰掛對講機和望遠鏡,等待,或祈禱遠方的聚落不發生其他變化。

好在發生於抵達預定地點後的一切還過得去。此刻羅德島的通信車停在17號公路的起點附近,與陸軍的主力部隊隔橋相望。那是由兩個裝甲小隊,五十八名步兵組成的作戰單位,並有氣墊車坐鎮,儘管多數人已經向聚落推進。兩輛氣墊車的中間是台裝甲車。那是前進指揮所的象徵,配置在外的兩門砲座像極了一雙眼睛。中心黑暗,黑暗的盡頭是中將昆德.金恩遠在北市地下基地的視線。

隨著拜碼頭時的種種,這雙傲慢且狡黠的機械之眼似乎睜開了一條縫。或一抹笑容?

反正不友善就對了。

透過舷窗看去,日光在鐵色飛梭的外殼上凝聚成霓虹似的霧氣。流動的虹光沿氣墊車的輪廓不斷變換,擴散,在短短的距離裡消散成負片般的光暈。那是有利於電波收發的塗層正在反光。

「B3隊、IC02、IC03就位。」一名男性通訊員向博士報告道,缺漏的單位隨下半句話懸著好一會兒才吐出,「還有,B2的隊長想去廁所。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

「小孩子嘛!我們還沒有冷血到讓青少年憋尿,對吧?」他隔壁的中年人暗示著。

「是沒有,」博士接過話,「而我上車前交代過伊芙利特別喝水。但、好吧,時間還來得及,告訴她放心去,聯絡崗位移交給天火。」

固接座椅的轉軸響起摩擦聲。位置在男人背後,在車輛前方的通信區末端,是負責對內聯絡的單位。八名在位的通訊員,加上坐鎮車頭的博士,共譜出二十分鐘內不絕於耳的鍵盤、交談和各式雜音。

換作平時,這肯定不會是干擾博士思考的因素,但這名即便錯置於遙遠時代、肉體遠弱於泰拉諸族仍不曾志窮的學者,必須承認他的狀態欠佳。因為熬夜,他弄錯了幾個人的姓氏,忘了水壺在哪兒,還插錯隨身碟的正反面(雖然他狀態好時也常這樣)。這種時候──撇開最有效的措施不談,他該做的或許是放鬆,活用剩餘的精力。

要達成這一步,首先得離開工作。

博士在渾沌中緊抓這點,於是撐起腰、打算從車內有限的座位離開。在他走入長方形的風景前,甘草出現在階梯前,撐在門框的手暗示強烈。或者,也沒什麼好暗示的。

「打算像變身系英雄那樣找個地方換裝去嗎?」長角的女醫師問。

罷了,雖然主旨不變,她還是繞了好大一圈。「要是有這麼回事,我會選擇共享秘密喔。」

甘草踮起一隻腳。「那就好,謝謝你送的免死金牌了……嘿,你驚訝什麼,影集不都這麼演嗎?最早知道主角真實身分的隊友,通常能活到大結局喔。」

「你的觀影品味還挺年輕的。」

「少來,會被小孩子綁去看晨間劇的人可不是我。」

「我要是喜歡看,那就不叫綁架了。」雖然以充斥數位特效和微妙劇情的超級英雄影集作為調劑是挺不錯的。博士張開十指,沒來由地感到悲哀。「你確認完你想做的事了嗎?」

「劃個記號而已,有備無患嘛。」心理醫生在他正對面站直,「好吧,不論你想去哪兒,我首先得攔住你。或者你只是厭倦這輛露營車比產道還窄的空間。」

篝火一號是通信車,甘草。我們統一過口徑的。」

「但我也不是對社外職員講呀。」

男人想回答,然而沉默過後只剩下幾次點頭。他有什麼好堅持的呢?

嘴上糾結名分,這冠上奇怪代號的終究是輛大幅改裝過的露營車。四張座椅,成對排列的集群機台被嵌在與色系相左的咖啡色內壁,占滿駕駛座後方的區域。再往後便是設計單調,擺滿安全櫃和紙質文件的走廊了。

站在這裡,哪怕用你所想最輕微的音量說話,駕駛座和車尾手術室裡的職員也能同時聽見,而博士選擇在這時離開車走走,並沒有值得探究的理由,更不想搞得路人皆知。他就是覺得有義務去外面,用清冷的空氣提神。

「基於契約,我不算是羅德島的正式職員。」他手足無措地站著,「也可能把秘密洩漏出去。仔細想想這挺可怕的,對吧?社內規範和法律竟能同時失去作用。」

甘草抿了下嘴。「我都忘了雷姆必拓沒有營業秘密法這檔事,但是……其實也無所謂。」她挑起眉,臉上盡是玩味,「我認為犯法是需要決心的。就像在賭局耍詐一樣,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可能嚷嚷著要你受罰。」

那麼量刑又交由誰決定呢?博士想道,只想到這兒。這畢竟是個假設。他還沒自私到會為工作環境放棄理想。但此時此刻,他真想找些和布局無關的話題轉換心情。他的腦子就是這樣,即便是最小的問題,也能令整座大圖書館沸騰。

「不錯的回答。凱爾希沒把你綁在親衛隊裡真是可惜,阿甘,你一定能降低普通職員對他們的誤解……或轉移到你身上。對了,想好怎麼指導現場成員們包紮了嗎?」

「話題轉得真硬,看來你的確很累。」女性俏皮地眨眨眼,「至於加入SWEEP還是免了。我會在這裡,就是因為凱爾希妹妹說了會準備住所跟娛樂。我們可沒想過把麻煩帶給彼此。」

「擔任心理醫生也是種娛樂嗎?」

「怎麼可能!還不是人事委員懶得請心理醫生,我才得兼職。」甘草接著提高音量,「當然,即便是被剝奪智慧的怪物也難不倒偉大又萬能的阿甘姐!想當年我可是雙學位出道呢。」

「所以凱爾希得負責自己的安全。明白了。」博士扳回話題,他知道在眾人前聊這個是禁忌。「說回現況,我們還沒發現敵人,但事情遲早會發展到那兒的。否則總統也不會允許陸軍把兵車開進自治區。」

「聽起來像是先射箭後畫靶。」甘草的手臂仍掛在門邊。「或者,我們可以期待一下有士兵假扮成暴徒。反正人都來了,陸軍的大人物不可能因為對方爽約就打道回府唄?」

「客隨主便,選擇權不在我們這裡。」博士陳述道,「這倒不是我真正的想法,但倘若不認清自己,我們可能會錯過更好的邀約。」

「但你留了幾手,對吧?這麼安分地陪政府欺負原住民,可不是羅德島的作風。」

博士望著她,打住話題。

因為甘草對此只努努嘴,而不是像昨天那樣充滿戲謔地出言挖苦。這麼說來她可能不愛聽這些。羅德島與正規軍合作並不是新鮮事,但委託多數時候都保持一定的彈性。能在東線陸軍的防衛下建立指揮所是很好,獲得共享軍用基地台的權利,也符合一貫的待遇。

在凱爾希看來,像他們這等規格的企業不必過分謙虛。他們被東半大陸的感染者視為希望,而為政者往往忌憚能串聯人群的力量。甘草固然敏銳,卻很難稱得上了解社會運行的邏輯。

「怎麼,你不會心虛了吧?」

「我不會因為接受委託而心虛。兩年多來,我們替許多地方政府解決過問題,要是其中真有遺憾跟壓迫,輿論會在適當的時機追上來的。」

「現在這樣和我們實際欺負人也差不了多少啊。警署的人快把整座村子的人都抓走了,再這麼下去調查隊可以直接收工囉。」一名觀測員在車頭打岔道。

「嘿,嘿,你們難道指望我解決當地政府400多年也沒辦法料理的問題?

「我們希望您至少打一通電話給昆德中將。沒用也無所謂。如果他像五分鐘前那位少校一樣直接掛斷,羅德島在此事說不定更站得住腳。」

證明地區衝突的升溫是由於軍隊的冷漠,而不是外國企業幫倒忙。何況他們連指導棋都沒得下呢。

……或許B4小隊和同行的分局員警也面對同樣的難題,博士想。

這些鄉下警察何曾面對過如此麻煩的案子?雖然從B4小隊那兒得到有趣的反應,不過要以這當敲門磚仍有風險,頂多是給警署更好的理由多拘捕幾名居民,加深態度強硬的形象。這能讓他們更了解案情嗎?

也許,但他們不是來打架的。

「既然選擇介入,我們就不能對潔身自愛抱有堅持。」男人學甘草放鬆肩膀,大方地靠在她和一名員工的視線間。那是正對後車門的座位。在該處監控無線電頻道的通訊員顯然沒有專注。

「社會是可以重建的,但我不會因此認為維護秩序就是骯髒的。自詡為中立機構,和避開所有與政治有關的委託間沒有絕對的關係。我們會在這裡,是因為傲慢地認為住在這裡的人需要我們,而不是因為州政府給了我們比較多錢。對了,輿論怎麼說我倒不在意。」

「就因為大眾健忘?」甘草聳聳肩,「你真喜歡把最難聽的話留給別人講。我是沒想過反駁啦。在跟爛人相處這部分,我還算有點心得。」

「你比較像是被他們影響了。」

「算了吧,有這點本事的人我一隻手就能數完。」女人傻笑幾聲。「好了,座談結束,確保你頭腦清楚就夠了。某種程度上這是我最重要的任務。怎麼樣,協商已經開始了,現在離開車子是要做什麼?」

「想看看風景。再好的命令,不給下屬執行的空間就沒用。對應突發狀況的方案都準備好了。」博士一手插在口袋,一手舉起。沒戴手套的左掌在燈光與淡色日暈的交融下像是半透明的。

實際上,在心跳加劇到一定程度時,它的確會變成半透明的。

甘草和凱爾希等核心職員一樣,知道博士不同於尋常人類。如今男人這樣肆意裸露肌膚,甘草本該制止,但這更像在三更半夜的廚房遇見人吃宵夜:雙方都高尚不到哪兒去。好在甘草的口風足夠在職員當中排入前五,所以他相當放心。

同時,甘草是羅德島內最先見過博士的人之一。由於參與切爾諾伯格的搜救,這位心理醫生詳讀過,並有權限閱覽所有涉及此事的資料,種種優渥的待遇使她遊走在組織核心,又被責任感的韁繩控制。
雖然她更像在享受一切。

忠誠於理想,在本質跟前坦然,又嘲笑虛偽。甘草的座右銘。要是遵循這種信念活著會很辛苦,不過她還是相當堅持,以此劃分親疏。

好在,博士似乎屬於受她歡迎的那一類。「指揮官還是待在安全的地方比較好。山勢複雜,雷達一切正常不代表沒有伏兵。」

「去狙擊一名穿得密不透風的陌生人嗎?」

「要是事態升級,我們其實都差不多。」

這像是她今年說過最安慰人的句子。「可怕的地域歧視,」博士在心底感嘆,「但你們肯定很安全。很少有人像我這麼脆弱的。」

「少來,你知道你的優勢在哪裡。不聊生理限制了,方便講講你這麼聽話的原因嗎?想散步我也奉陪喔。別離開停車場就好。」

他清楚怎麼鬧彆扭才不會影響維安人員,也知道甘草的慰問是種借貸。雖然如此,他還是轉頭和電訊班負責人說了幾句,再轉過頭回答:「在車子附近逛逛我就滿足了。實際上,我真怕自己再不找機會出門就會死在船上。你知道凱爾希怎麼說的,對吧?」

以共同的人際關係為談資還挺誘人的。不過甘草向來把交流的動機看得很重,像那位醫療部首席,而博士更享受話題有序卻靈活的自由度。這很考驗發言者的想像力。

他點點頭。甘草滿足地笑了,接著,向車外空曠處喊道:「大家都聽到了吧?我和博士閣下手牽手小解去囉。」


兩人有默契地並肩走了一會兒。甘草選擇那片在懸掛在河谷懸崖的觀景台為終點。向通信車後方走了幾步,引擎和內部空調的聲音變淡,被切削河谷的淙淙激流接管,盡頭是老舊的石製涼亭。

從這角度看去,六甲山只露出中部的活動中心和幾幢維多利亞風格的民宿。博士時常被沒見過的氣候和地形刁難,卻很少有機會在作戰前徜徉所在,或望著群山在冬陽下盎然閃爍。長期擔任他護衛的幹員也知道這點,致使他直到走遠也沒受到任何阻攔。

給個五分鐘就夠了,他離開前說。這是他權衡罪惡感和責任所需要的時間。

「你知道,笑話和脫口秀段子就像乳製品。」甘草的淺笑中夾雜心虛,「入口的時候風味尚佳,誰知道過期了餿得比誰都快。」

「你就是拉不下臉道歉,我懂。拿和生理反應有關的題材開玩笑很容易失控。現在跟我說說你的疑慮吧,別再堆砌場面話了。」

博士找到一塊乾淨的石階。它平坦而寬敞,介於陽光和濕氣之間,足夠讓兩隻八腳、無威脅性的小小節肢動物沿其邊緣逃開的過程進入他的視野。直到離得夠近,博士才發現這是東岸的特有種。「嘿,要不要裝起來拿給史溫?」

「在怠工時這麼放鬆的人可不多。」甘草坐上能照到幾束陽光的石椅,「我比較在意的是,這批新人能做到什麼地步……更好奇你為什麼最後決定把我的病人推去當親善大使。」

「她的畏縮是假的,但痛苦卻很真實。這足夠讓她理解更極端的想法,卻不至於改變信仰。」

「凱爾希該不會每晚都在你枕邊講這些吧?原諒我,我的同志。你的痛苦也挺真實的。」甘草帶著真切的恐懼拍他的肩,「小阿米婭沒有被教成這種樣子反而挺不容易的,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不必靠詞藻裝飾自己。」

「對於這兩項猜測,我的答案都是不。」他停頓一下。只一下,否則她會聽出他為話題偏移的方向感到詫異。「……這麼說來我還沒有代表醫療部向你道謝,因為你,我們的CEO今天能睡個好覺。平常她總需要半個小時以上的緩衝時間,但看在最近的作業量,她越來越習慣熬夜完成,而非交給明天的自己處理了。」

「看在辦公室總是換日才熄燈,用明天這個詞其實不對。不過、嘿,哄睡小孩子又不難,想學暗示我可以教,但到頭來我也不想糾結這個。我在意的是:博士,你為什麼顧左右而言他呢?」

「這是疑問而非疑慮。你不需要花心思顧忌它,因為這不重要。一個習慣罷了。」

「少來,否則你為什麼要突然恭維我?這肯定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是你怕被擾亂心思。因為我無意間提到了什麼人,什麼事。」

博士知道繼續閃躲只會讓氣氛變糟。「我在擔心苦艾。並不是說其他幹員就不值得掛念,但她的後手比別人少太多了。精神上,物理層面,都不比普通人強多少。把這樣一位學生丟回前線,我感性上還是過意不去。」

「儘管如此,是你把她提拔成小隊長。」

「實際上那更像是她自己爭取來的。別說你忘了這點。」

「也許吧?沒有你的首肯,她就不可能獲得這種資格──事先聲明,我可不認同這種令人作嘔的觀念,但人們追逐或顛覆一切需要被傳唱、加封才有意義的名分,本身就是對權力結構的屈服。有點像悖論,對吧?你早晚都要認知到它,還不如老實一點。在我看來很多新人都缺乏這種認知。」

「請告訴我這是你的經驗。」

「人不需要經驗也能得到心得。記得在B系預備隊成軍前,我也提醒過你不該低估創傷對未成年人的影響……但,卓婭妹妹顯然花了不少功夫讓人事委員會相信,她的恐慌不會在戰場中央復發。我是個心理醫生,不是跑外科的。既然患者找到能治療挫折的方法,我也沒必要阻攔。當然,她的評估結果好得很。」

博士摩娑著面罩。他突然想到去注意時間。「該聯絡待命的小隊了。不出意外,我們能得到一份基本的人員名單。屆時讓他們和駐警一起行動。」

「唔,光是把可疑份子匡列起來就好了?我真不知道該為這次能不碰政治高興,還是感嘆咱們這麼快就沒有用處了。就某種層面來說,這很讓人失望。」甘草向樹冠中的艷陽看去,「怎麼,你還在擔心卓婭妹妹啊?」

「你要是嫉妒了,我也不會哄你的。」

那頭流淌水色的墨髮笑得亂顫起來。「還是把機會留給需要慰藉的人吧,想想有多少人需要消化這混亂時節帶來的壓力,在那之中又有多少人吃你這套。」甘草理了理額髮,用一個換氣脫去最後的輕佻,然後衷心地說。「我不想挑戰你在熬夜後的抗壓性,但關於阿米婭的問題,你得自己跟凱爾希討論。資訊是成癮性的解答,即便有知道一切也不會停止探究的人在。前提是你有得選。」

博士搖搖頭。「只要我們還用看論文或申論題的態度對待現實,我們就會因麻煩而故步自封。在小憩結束前,能告訴我你怎麼看待阿米婭失眠這件事嗎?」

甘草笑了。「別緊張,要是一個小孩子睡不好就能動搖軍心,羅德島也差不多要完了。」

「八秒過去了。」

甘草跨過一隻腳,擱在靠溪流處的腿兀然盤起。「如果你不執著於系統性的觀察,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打從進入平原,我們的小執行長就出現持續性的頭痛和輕度幻聽。即使靠著藥劑抑制活動,也能在腦波圖裡發現不正常、無用的反應。
這其實是好的,證明這繼承糟糕血統的小兔子沒瘋,但這同時指出另一個問題:是誰,或者什麼東西發出直達她小腦袋的電波?這和法術脫不了關係,卻很難說是受源石能或電磁輻射影響。她的心靈感應也沒強到會索取外部資訊。」

博士凝望不語。

這下換甘草陷入挫折。「聽起來像是別人講過的話嗎?」

「不,我只是忽然好奇起,南方三市的抗議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激進。九月初,還是月中?阿米婭做惡夢的頻率也是在那時加重,雖然當時的合作案也滿多的……真是撲朔迷離呀。要是能證明這不只是壓力性失眠,我們就有充足的理由當和事佬了。」

「就為了讓偉大的執行長睡個好覺?不談陸軍,這連股東都說服不了。」

「不至於吧,我們的投資人最不缺的就是抗壓性了。」博士把玩著腰間的對講機,然後問道:「話說回來,你很少像現在這樣對屬於職責外的事情如此熱情。誰引起了你的興趣嗎?」

甘草沒有回應,目光卻自顧自變冷了。帶著毫不遮掩、交織欣喜和憐惜。

日光飄零,垂直而上的綠意起伏如巨人吐息,在蕭瑟中收張。然後男人與她完成了對視。在略有落差的相望中,博士再次確認這懸在揭幕邊緣,在遺憾中表達讚賞的眼神。若是用老套電影的情境詮釋,現在就是這麼個場景:一個反派,被另一個他自認有共同目標的反派滅口。

因為知道得太多。因為想知道更多。

「阿甘,我需要你向我保證,你不會在往後為了取樂而犧牲我們的員工。」

他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也是。這時不遠處的通信車傳來腳步聲,急促得像有人跌下樓梯,駐足,轉身向目標所在撲來。戴通訊員臂章的青年剛衝入涼亭,就搶壘包似地滑倒了。伴著吃痛、拍落膝上泥土的聲音,一句話在亭間迴響:「我們失去B402的監測環信號。抱歉打擾,但史溫先生建議,兩位最好親自看看。」

甘草首先擺脫懸而未解的對峙,翻過石椅向停車場走去。「你不會在鬧脾氣吧?」她面露疑惑,疑惑下是模糊的笑意。像是逕直從咽喉穿出。「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從來沒在找樂子的時候為難過老東家啦。」

「只要你不心虛就好。」博士起身,又做了次無謂的審視。他示意確認衣著整潔的通訊員回車輛後方處理,那菲林人的指節正在流血。男人跟上心理醫生後,再度轉向通訊員。

「進監控區後告訴羅榭,將觀測的主力集中在第四隊成員的生理數值。就算不是被偷襲,我們也沒有干涉地緣衝突的……」

一開始巨響震天,然後是讓人聯想到古早宗教電影中的尖聲,像是女妖咆哮。這是重疊著的兩種噪音。一是數次震盪的總和,另一種是高揚、刺耳的紫光,順應尖嘯而不斷閃爍。整個過程不到五秒鐘。

然後更多的閃光在山腰迸發。悠遠、無秩序地,像駭浪捲來。



在向博士報告進度前,她們本來約好先彙整調查的結果,但傑克還沒有回來。卓婭不得不陪村長閒聊,看總幹事瞪著在落地窗邊與下屬談論協商方針的分局長。那位卡西米爾的天馬也在那裡,說是受巡邏單位允許,實則是看她外貌招搖,找了個理由把人趕走。這對她倒是件好事。隨著回到有熟悉面孔的地方,瑪莉婭顯然放開不少。憑藉不俗的社交能力,此刻她背對著客廳站在門外,和幾名員警相談甚歡。他們是分局員警,初見時態度冷漠,現在卻大相逕庭。

聽說瑪莉婭在老家也有群頑固的親友,可以想見她練就一身交際手腕,現在看來確實如此。從巡邏單位來到這兒還不滿十分鐘,門口的交談就變得熱絡,但最可怕的是瑪莉婭毫不吃力的態度。看著她用潤飾過的經歷開玩笑,與中年人戶吐苦水的樣子,會讓人懷疑她是透過一次次修正才習慣、熟練這些技巧。

她看過來了。越過人影間的縫隙,穿透窗戶。卓婭下意識避免對望。

是呀,糾結有什麼用呢?憧憬身負天馬血脈的親眷,在工房與競技中活躍的女孩,能換上截然不同的儀態,也是因為有餘力。和自己不一樣,有切入他人生活方式的技能……

她頓感疏離。她希望自己的踴躍能換來類似的效果,現實卻急著潑冷水,又剝奪她失落乃至埋怨的資格。怕被當作無病呻吟,她不敢質疑自己,也沒辦法佯裝不在意。

做在茶几另一邊的老人忽然喏了一聲,抬頭看她。「話說回來,代表閣下是烏薩斯人吧?」他微張著嘴,毫無顧忌地問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去過幾次你們在南方的城市喔。那裡風景很好,物價很便宜,可惜人實在不怎麼樣。尤其是警察。我們走到哪他們就跟到哪,好像怕我們惹麻煩似的。」

「抱歉,讓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不值得呀。幹嘛為不認識的人道歉?有問題的是他們,不是整個國家,再說就算是也不代表什麼……」村長搖著五根右指。的確,他聽起來一點也沒有針對她的意思。「還有,拜託告訴我你是個烏薩斯人。我今天已經穿了不成對的襪子出門了,我不想連這也搞錯。」

「這就是烏薩斯警察的背心啊。雖然尺寸有點大,但顏色還很新。款式大概有24年沒改過了。」

「我當然記得。我能記得的事可不多,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不,我想沒這回事,在我眼裡您就是村民需要的人。」卓婭堅持道,「……還有,我早上也差點穿錯襪子。」

這不算違心之論。雖然她直到下車時才得知,部落寧願讓出身本地、罹患老年癡呆的男人勝選,也不把首次地方選舉的勝利讓給執政黨參選人。於此,她原本對協商不抱希望,誰知道對方經過先前的爭執竟找回了理智,進而在對待後續議題時表達踴躍。

「我就把這當成心底話好了。不過,我還是建議你想清楚,這樣倉促的認同可能帶來什麼後果。」

「羅德島必須在釐清現階段的公開資訊後,才能決定調解的立場。」

「我們剛才提交的那些給還不夠你們判斷嗎?」

「再多講點細節應該就夠了。」卓婭低聲說。她不確定在柯爾分局長離開時交流是個好主意,只確定這兩人即使知道些什麼,也不值得如此為難。「我明白要相信陌生人很難,可是,如果兩位希望為六甲山聚落洗清串證的嫌疑,最好的做法就是坦誠。有或沒有,誰又為示威者做了多少事。」

總幹事看起來很不耐煩。「活在公平社會的人就是不能理解。」

「我不想賣慘,但很不巧,我不是這種人。」

「你當然是,否則就不會為了證明自己而攪和不適合小孩子的……」

「基斯,你從前還挺討厭老師用輩分壓人的不是?」村長在這時加入話題,「覺得被強灌價值觀很正常,這就是對話的涵義。但願我們不是在向對方互丟石頭。」

「我想不是,」卓婭坦然回答,「羅德島不會將價值觀強加於人,除非是危及倫理的惡行。如果讓各位產生被施壓的感覺……呃,還請不要客氣怪在我頭上。」

這不是我們的本意。

幾年來她首次因為這句話想到博士。那位來自她家鄉的男人,也曾如此承諾,為不慎的關切做出抗辯。

沉睡於核心城地下的男人。

根據可查閱的資料,博士是在切爾諾伯格城淪陷前被人救出,這不代表博士就是當地人或烏薩斯公民,但他對卓婭.卡拉切夫和萬千當地居民的遭遇有很深的認知。男人和慘劇的發生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也只停留在有能而未盡的遺憾。愧疚久了,就連卓婭也好奇過博士能否阻止那一切發生。肯定不行。他無法同時說服數千名憤怒的烏薩斯感染者。

瓷製杯蓋在脆聲下被掀開。「替我們說話,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呢?」村長抿了口茶水,忽然問。

「嗯?」

「你們前兩次義診確實給很多人不錯的印象,但牽扯進這件事,後果和那完全不同。

「我只是替那些救過我的人代言而已。」以她少得可憐的經歷來說這很賣弄,不過這是她高度緊繃的腦袋裡浮現的第一種答案。「我想,我沒辦法做到真正客觀看待介入的問題,也沒有立場這樣,但我希望這比知難而退好一點。好一點點就可以了。」

「太好了,可我想聽的是最簡單的版本。」

卓婭苦思著,又慶幸地發現對桌的二人慎重應對這份沉默。「我不想第一次出任務就失手。如果兩位不願意主動對是否援助示威的問題表態,我也會尊重你們。」

「你的面子沒有這麼值錢……」總幹事質問道。

村長注視她難忍不安的手指好幾秒鐘。當這份清閒僅剩半分鐘長時,向一旁的總幹事使個眼色,然後勾勾手示意卓婭靠近。「這是滿重要的。」他看了眼抽不開身的分局長,「能借隻耳朵給我嗎?」

「老師!」

「在人多的場合別這麼叫我,還有,別再給這孩子壓力了。我想我們是有轉圜的餘地,就像她選擇在業績和道德間多待一會兒。」老人微微跨開膝蓋,「現在,能借隻耳朵給我嗎?」

「只、只要別見血,當然可以。」

村長愉快地朝總幹事推了推肘。男人在他和烏薩斯人間張望,話湧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當然,當然!沒有人想動誰歪腦筋的。」老人被逗笑了。

「說真的,有什麼事必須靠悄悄話解決嗎?」

「關於需要被解決的問題。」他收起和善的表情。

果然,是對方說溜嘴了。這反應形同證實村公所背地和南方的示威者有聯繫。然而面對在堪比垃圾時間的僵持後乍現的突破口,她卻沒有足夠的勇氣深入;想起以偵查為名支開的傑克也打亂她的安排。不,她其實把叫回傑克擺在待辦事項首位。

「別拿這種表情瞪村長了。嫌你們幫倒忙的是我,不是他。」總幹事推了下眼鏡,「我知道你在猶豫什麼。是那毛手毛腳的野孩子。她早該回來了,對吧?但樓梯間連腳步聲也沒有可不是我們造成的。」

「看得出你們不想惹麻煩。」

「是,當然。你沒經歷過嗎?假如說實話的後果比搪塞的還重,誰還想當個好公民。」

「沒有人拿公民身份開玩笑。」卓婭看著分局長座位前幾乎寫滿的白紙,「但……我的確不了解,是什麼讓這三件事串聯在一起。」

總幹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村長的勸阻下俯身向前。

「是因為搜查太過突然,所以不願意配合嗎?」卓婭迎著他的瞪視又問。

「時間是假日,公所不至於不配合,真正惱人的是你們大搖大擺的態度。」男人說著又坐回去。沒否認關於搜查的敘述。「還有,我想你不適合做這種工作。你和那個野孩子都不適合……」他的聲音逐漸變弱。

「就算這樣她們也嘗試過了,基斯,而我認同她們的善意。」村長放下搭在他肩頭的手,「現在該進入正題了,對吧?在敬愛的分局長閣下回來以前,你必須知道:這些客套、迂迴,還有拖延,撇開作風外還有其他用途。」他交疊雙手,平穩的目光中泛起形同漣漪的動搖。「孩子,你最好和你的同事們離開這裡。佯攻再半小時就要開始了。」

卓婭胸膛裡的鼓點卻不由得加快。她伸長脖子,慶幸劇顫的心臟仍在運行。她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因為什麼?」但她仍呻吟般問道。疑惑撲了個空,掉進沙發後方的虛空。

「這件事很早就決定好了。我們提供場地,他們製造混亂、炸毀礦井,恆全的違約金夠支撐全村觀光產業空轉五年。這足夠我們轉換跑道了。」總幹事接過話,瞥向玄關,「別看新聞上說什麼原住民抗議勞動權被剝奪,其實沒多少人想在礦井工作到整顆肺都爛掉,還只拿得到那一點錢。」

卓婭覺得屁股下的座位像是被人抽走。

「總之,請回去吧。找個理由,現在還來得及。」村長最後建議,「等風波過去,我們就能告訴你更多,那足夠你們消除很多疑問。我只有一點要求:不要牽扯進來,你們不是提奧托拉的敵人。」

「請、我知道,但我必須……」先請示指博士。他知道該怎麼做。博士會知道,他會有辦法……
別再找他麻煩了,博士也只是人而已。

卓婭凝視著村長的眼睛。和盈滿躊躇的總幹事不同,看上去像個做了壞事卻毫無悔意的孩子。身後,兩對腳步聲向室外走去,分局長輕嘆著坐回沙發。卓婭聽見一聲間歇不斷的尖聲,以為是恐慌的幻覺,後來發現它來自建築後方。

卓婭按住法杖。「坍方?」

「這不是我們幹的。」總幹事瞥向走廊。分局長將他的不安誤讀成畏罪,起身想要理論,這時尖聲忽然終止了。

被法杖的轟擊聲取代。然後是動搖雙腿的坍塌。


瑪莉婭不認為種族的天賦為她帶來過什麼好處。她能在騎士精神已然沒落的餘暉下沾光,多少跟腦袋的轉速有關,而不是庫蘭塔人必備、優秀的肌耐力跟聽力。

但她還是先一步察覺苗頭不對。在她駐足門邊,隨老警員們話家常時,那道尖聲就這麼刺入骨髓。這異常同樣撕開員警臉上的和諧,卻沒能留下瑪莉婭透過對方護目鏡所看見、映射於自己倒影的不安。

在不安的小臉後方,巡邏隊長陰影下的老臉,此刻正投來問候「大驚小怪什麼」似的眼神。瑪莉婭本能向落地窗望去,思緒卻呼喚她抽出對講機,撥下緊急按鈕,卻發現代表收訊的黃燈不斷閃爍。

「無線電干擾?」年輕的天馬喃喃道。她回過神來,不顧在警鈴一次次誤報中麻痺的中年人,沿直覺奔入建築。腳下的磁磚不規律顫動著,破裂聲又開始了。

逐漸逼近大廳。


說得精確點,破裂聲的源頭是一股狠勁,它撞破成片的混凝土,令動量四濺如浪,向八方延伸。

說得更精確點,衝擊的源頭是副魁梧的軀幹:由豐蹄標誌且高密度的肌肉纖維組成。他環抱雙臂,帶著被緊抱在前的少女向前,攻破一道道牆時所掀起的波瀾,正是震撼本源。

這些卓婭還不知情。只知道動盪單調重複著,一次,再一次,化作三聲警告捅入腳尖。

這不是簡單的爆炸,地震也沒有這麼短暫。距離不斷變近。撞擊點很大嗎?和車輛比是小了點,但不是射擊造成的。至於在傾聽中逐漸清晰,臨摹桌椅及文件翻騰如颶風席捲時的噪音……她認為是慣性使然。幾乎可以確定是大質量物體的衝撞,有明確動機的那種──等等,那不就是人了嗎?她當即站起身。

可這時一聲細微、間斷,卻與脆弱無緣的低鳴,和轟然同時迫近。那呻吟沒有在衝撞中散去,而是在動盪中堅持。

直到以傑克.葛洛姆這一身分穿透牆面,踏穩終於著地的雙腿,事態終於明瞭。

再換個角度看,當卓婭被跳入玄關的瑪莉婭吸引注意時,牆體迸發,碎石偕家具殘骸翻飛,驟現於大廳,震盪令煙塵和風壓覆蓋整片客廳、伴隨震耳的爆破。她和瑪莉婭如此這般地架起防護,身影又融入漫天的灰燼下,看起來像被冷落已久的雕像。

十米長的閱覽室頃刻間門戶大開。在煙塵與石礫之間,凝滯於聚落上空、活動中心乃至與會者們心頭的低靡忽地破滅,消散在壯漢野蠻的鼻息裡。在這股龐然無阻的暴力面前,就連建築也如此脆弱,任由破碎的網紋向仍然潔白處蔓延,掀起新的低鳴。

但男人停下了腳步。被攔下來了。

卓婭在衝擊瞬間撲向了村長。瑪莉婭擋在他們三人前方,一手緊握佩劍。她的視野不夠開闊,只能從半透明的盾面看見一片快速變換的白塵、面容與雙臂均爬滿青筋的男人,還有促成,卻又抑制這一切至此的背影。

「傑克?」她喃喃道。

叫這名字的女孩擒住男人的手腕,背脊和雙腿朝垂直方向張開。如乘載傾頹巨塔的承重軸,承受壓迫。這時有道罵聲將卓婭拉回現實。她轉過頭,看見戴眼鏡的男人已沒了先前的刻薄。她不得不想到,一個人只有在意外當下才會真正變得謙虛。

「這群膽小怕事的老兵。」卓婭只聽到這兩句,「為了那什麼屁神將,連我們不管嗎!」

在衝撞短暫因反動而煞停之後,那巨人的胸腔爆發出怒聲。殿柱般的雙臂推著傑克後退。卓婭朝她被磨得咯吱作響的鞋底望了一眼,她知道那雙乘載軀幹的腿蘊藏多少力量。屋外傳來喊聲。僅配備手持法杖的員警顯然沒應對過這種情況。

她不得不看向瑪莉婭,拔出腰間配槍,起身將半截身子露在盾外。「傑克,玄關很寬!注意別砸到腳。準備倒車!」

壯漢推動的力道變強了。一陣沉悶的碎裂聲傑克腳下的地面散開。那女孩沒事,能輕鬆蹲舉400公斤的雙腿也是,不過無暇回答,只能用喉嚨裡的咕咕聲和尾巴應和。卓婭架起退開保險的槍杖,在防暴盾狹長的輪廓上站定。「再三秒!」

然後扣動扳機。輪廓如源石銃,實則由纜線與腰間能源匣連接的槍杖噴濺閃光。

拜習慣所賜,在行車時完成反應的射擊術式沿線匯流,壓縮、凝聚到射出間僅留片刻。

0.3秒的閃爍。

緊接著橙紅色的光彈尖嘯著襲向傑克。那佩洛人倏然鬆開雙臂,任兩米高的壯漢撲空,被光球直擊。

「你不是說再三秒嗎?」瑪莉婭急忙問。烏薩斯人這才想起來,她們還沒合作過。

反正暗號能讓當事人聽懂就好。她看著傑克退後、擺起架式,肌肉毫髮無傷地鼓起,才轉而評估敵方。

單純的射擊當然殺不死壯漢,卓婭也尚且沒這個勇氣。其實她的注意力在開火剎那就散開了,只看到豔麗的灼焰跨越灰燼,打入巨人的上胸和肩頭。

「我們對過口供啦。」她想起瑪莉婭的疑惑,然後整理好情緒,「現在先支援傑克,等解除危機再送村長跟總幹事離開。還有,是他們提醒我有埋伏的,拜託別為難他們……」

巨人憤然吼叫。「就憑你們這、咳,這幫外地人!」他摀著手臂,「少瞧不起人了!」

「覺得我長得矮好欺負的不就是你嗎?」一聲冷言從地面升起。

豐蹄人的表情凝固了。傑克繞進巨人飽滿的側腹,擺拳,砸出凹陷。男人這下痛得剩下嗚咽。能動的左臂才打算回防,這次卻看見攻入胸前的一頭黑髮。然後拳頭向他飛來,目標是──也確實命中下顎。巨人失重後仰。這下他胸前再沒有多餘的防禦,雙腳亂踏,傑克順勢撲了上去。

0.4秒。卓婭不由得思考起她究竟給對方手銬沒有。這小起重機的意圖是如此明顯,以致男人失重,在摔投中轟然倒地的聲響也沒了驚喜感。她只是抓住女孩眼裡的凶光,那閃現於暴行後的信號。「手銬,」烏薩斯人從腰包翻出對應物件,「我猜你把自己那份沒帶出門。」

「咦?啊,好像是這樣……」傑克在親手掀起的煙霧中喘氣。

卓婭將手銬拋給她,對方接過,著手控制巨人。她跨上臥倒在地的豐蹄,將他的手臂折往背後。對方此時還有意識,但餘力已經構不成掙扎了。在不會折斷的強況下,豐蹄人卡佩爾被銬上雙手,傑克又折起他的腳,反弓著夾在腋下,表情猙獰與亢奮並存。

這當然不代表傑克有施虐傾向。她只是有正義感,強壯,又找到機會活用喜歡的摔角技。

「村長,還有你們幾個!」

卓婭轉過頭。幾名呆站在門口的員警這才姍姍來遲。帶頭的、與瑪莉婭交談最頻繁的男人顯得很尷尬,他身材虛胖,但仍盡責地扮演駐警的角色。幾名員警在指揮下代替傑克壓制起巨人,甚者以無線電回報。

「這裡也被干擾了?」員警點頭,分局長柯爾陷入沉思。

手中的槍杖仍然上膛著。此前他就待在瑪莉婭撲來並張開的防暴盾旁,不過他安靜得嚇人。之所以待在掩體外,大概是覺得被年輕人護著太丟臉吧。卓婭對這倒沒有太多想法。混亂來得突然,她更在乎傑克的傷勢。

於是她繼續扛起勢力代表的角色。「你們在其他地方有發現嗎?」卓婭環顧一圈,而後在分局長變調的眼神裡體認,他再沒把自己和兩名隊友當小孩子。他們剛剛制止了一場突襲。「我們跟指揮系統失聯了。另外,我需要醫護人員。」

我身體好得很,還不用啦。」傑克搖搖晃晃地跳進視野,「哼哼,只要還爬得起來,我就算正規幹員喔。」她挺起胸膛。

但在好似炫耀的插腰中,女孩乾咳一聲,膝蓋也不時顫抖,悲觀點想也可能是腦震盪的跡象。她本該為對方表現得異常堅強一事感到忌妒,但卓婭只來得及不安。

「別聽她的。」她上前查看。

和想像得差不多,脫下纖維外套,傑克充當正裝的白襯衫像是被砂紙研磨好一陣子。內衣和背脊濕貼在內側,沒發現出血或明顯外傷。「我們會找人看看,」她向對方重申道,「不是等任務結束,而是一找到醫療單位就去。聽我的。」她肯定被撞得內傷了。外部傷害往往威脅不了她,各種方面都是。「你到底撞了多少面牆?」

「大概、呃……六面吧?」傑克有些不好意思,「加上後棟的玄關牆,應該是七面混凝土牆。還、還有幾座檔案櫃!」

卓婭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隔了很長一段屏息後,說:「分局長,我撤回我剛才的判斷。她好得很。」

「沒事就好,另外不用報帳的毀損不必搞這麼清楚。」柯爾仍在看地上的巨人,「這是你們的人嗎?」然後他抬頭向瑪莉婭發問。

嚴格來說,是向瑟縮在她盾牌後的身影求證。卓婭望著曾經以村長身分自居的老人久了,漸漸有了種錯覺:他似乎比先前洽談時衰老許多。

然後她想到總幹事氣急當頭的抱怨。有一會兒她試圖以此推論,村長對協助暴徒一事缺乏覺悟,但那更像是正常反應。她意識到,很多部落居民可能一輩子沒遇過這種混亂,只空有反抗的意願。好在這足夠區分人們的參與程度。總幹事憤怒的理由是因為毀約,而不是個人利益的損害。

她邁開腳步,想擋住他的去路,男人卻主動接近幾人,起身前還遺憾地看了眼村長。這時聚落後方傳來好幾聲巨響。那是爆炸的餘波。

「我們是合作關係。」他坦然道,停在離B4小隊倆元老僅有幾步的地方。分局長靜靜消化他的自白,沒有呼喚下屬。轟鳴如遠雷再起。

幾秒後柯爾嘆了口氣。「無所謂,看起來他們決定承擔好一部分責任。」

「不是所有,」他糾正道,「不必是所有。我、幾名村公所職員也參與這件事,另外村長並沒有插手……假如你們想定更多人罪的話。六甲山的任務是接應南方來的偷車賊。他們的目的地是舊址的礦井,但誘導不知怎麼提前了。」

「我說,你們是不是跳槽得太快了?」瑪莉婭果然忍不住問。

「總比乾等著被拖下水好。尤其是,這裡沒有人想把命賠進去。所謂認罪協商就是這麼回事。」

「我會從寬處理的。」柯爾暗忖一陣後說,意味深長地笑笑。卓婭擋下他的注視。

「感謝您的承諾,但請等意外告一段落後再處理吧。」她看看那名花甲老人,「警署還需要情報,聚落也不能沒有意見領袖。」

「那,現在就是這麼回事囉?先解決混亂,之後再分攤責任。」傑克跟著主持公道起來。她撂倒壯漢的事蹟還殘留一定的說服力,分局長答應了。

畢竟這是讓利益最大化的方法。卓婭與她對望,忽然覺得剛才扮黑臉的自己很蠢。明明六甲山聚落的難處只要稍加思考就能想到。這關乎幾個世代的人。一場圍繞企業、生活品質和未來的鬥爭。

但我們有了收穫,這比什麼都重要。「現在是對方毀約在先。」她重申道。

而傑克的意外只是插曲,或提前揭開了反抗中的重要一環?這麼說來,他們還不知道巨人為什麼選擇和傑克交手。想從這佩洛的手中逃離,以對方的體格來說並不困難。

除非偷車賊們護送的目標──那名打電話給母艦客服的女孩──就在附近。

「分局長,我想剩餘的恐怖份子會繼續向礦井移動。」她自然而然地端正口吻,「您也聽到了,聚落舊址的方向傳來好幾次爆炸聲,待在這裡並不安全。」

「我知道。當務之急是恢復和指揮所的聯繫,確定暴徒具體的數量和……」

「花園裡還有別人!」傑克又加入話題,「三個大人,綁著一個女生。這個豐蹄大哥是在我掉下來以後冒出來的。其他人應該還沒走遠。」

瑪莉婭攔住她。「來不及了。你其實可以早點講的。」

「無人機在聚落內還收得到訊號。」柯爾轉述下屬的發現,「我們沒有必要為幾個人追得太深。遠程追蹤就好了。」

「但那個被綁著的女孩子就是目標。」卓婭覺得她的舌頭似乎打結了,「這整件事,這片聚落,就是為了把她轉交給什麼人。」於是她解釋道,然後猶豫著做出決定,「我會和敝社的支援隊伍一起追擊,情況不對就撤走。能請您保護傑克和村長他們嗎?」

「等一下等一下,假如小傑克好得很就不要再減員了吧?我們的人已經夠少了耶。而且這種情況應該先請示博士才對。」

「但沒有人知道那些神將要是被接走會發生什麼!」卓婭生氣地搖頭,「這肯定不是誰的幻想。如果不追上,或至少抓到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我們可能會錯過更多資訊……」

「但這麼做會換來什麼呢?冒險的前提是做好最壞的打算,而心理準備的前提是:你支付得起這種結果。」

她望著這頭天馬。瑪莉婭說得有道理,然而卓婭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沒掩飾好自己的掃興。



葛斯.休伊對於要親手送這倆陳年老友一程,始終有股不理性的抗拒感。警示燈的光軸不斷旋轉。成對、自有規律。機具磨礪,腳步雜沓。

一切漂浮在黑暗中。天空是朦朧的漆綠色,礙於山區水氣,斑駁得簡直不像是屋齡五年的地下室。一盞水銀燈亮著。紅光侵入。成對、自有規律。順時針旋轉幾圈。

兩架舊式甲冑靜坐在大型升降機末端。蘚綠色的機身淹沒在不斷掃過的鮮紅裡,被染成不自然的黃褐色。就在潛藏於陸軍中的內應發射信號彈後,伊曼.貝克特就指揮眾人將這兩架工程用動力裝甲送上地下一樓。那是用於救災和維修的老將。冠名為邊境式,通體由低係數碳鋼組成的類人甲冑,至今仍是六甲山聚落的重要資產,因為輪替而來的新市府不打算為各部落提供多餘的資源。

好在邊境式的使用壽命很長。它遵循北方國家的設計邏輯,在機體骨架下足功夫。即便裝甲損壞,只要有市售的通用零件就還有救,甚者,在一些哥倫比亞的地下競技場也能見到它的身影。拆下難以維修的機構,如拳手般上場拚搏。

單以違法與否來說,這和葛斯必須放行的事其實差不多。

震動傳來。他望向剝落大半油漆的天花板,只消半秒便認出,那是來自後山的爆炸。起爆點離活動中心不遠,可能在礦井附近往登山口的邊坡。

拜陸軍呆板的思維所賜,在《聖僧》到訪時,伊曼便想到在聚落周遭設置陷阱。礦井坐落於山坳開闊處,也是收束稜線的地點,兩側盡是黑土緩坡,礦洞後方山巒陡峭。假如運送神將的行為必定受到關注,軍方很可能會偕同警察行動。爆炸多半是地雷引起的……那也沒什麼退不退縮可選了。

他脫下布手套,擦擦滲進指頭的油漬。「輪軸還能用吧?要是卡在半路我可是會笑死!」他向升降井邊大喊,「在三個月前求我把備用零件換好的可是你們,現在也跑不掉了,給我好好幹!」

「不會被偵測到的按鈕我已經摸過一輪了,一切安好啦。」蹲在控制櫃前的青年嚷嚷著。

「光是安好有什麼用?要比預期還好!」葛斯揮舞著拳頭。他將手套塞進腰帶,邊聽著逃生梯旁傳來的回報,然後宣布:「聽好了,今天是我們六甲山人向政府揚眉吐氣的日子,就算會被南方的僱傭兵搶走功勞也一樣。我們以我們的決定為榮!」

也為決定帶來的改變為榮。在不善言辭的沉默後得出這下半句話,葛斯朝升降機的箱體瞟最後一眼,戴上防塵面罩。兩架並列著的邊境式搭載工程爪,肩頭亦有和背包相連的砲座。槽狀的源石爐掛在機體腰部,此刻已成功點燃。

當通訊人員和氣象站的內應做完最後確認並跑上樓梯,地下四樓只剩下一群技工,其中多半是中年人。葛斯越過他們,站在人群和貨梯之間。「……幹嘛?我講完了。還有誰想告訴大家什麼嗎?」他抓抓祖傳的白髮。

「哎呀,老葛,整段演講的氣勢都被你的結尾拖垮了。」他的高中老友向後方一仰,這舉動換來一串漣漪般的笑聲,在微寒閉塞的空氣迴盪。他穿著灰色的連身工作服,和葛斯一樣。「要是知道你會在關鍵時刻潑冷水,我們寧願找穆伊來講。」

「那謝拉格來的和事佬哪可能擅長這些?」葛斯轉頭和其中一位邊境式駕駛握手。那人大膽地咧著嘴笑。男人是六甲山礦場的前領班,厭倦得過且過的薪資和糾紛,在停工期間憤然跳槽。剩下的駕駛艙內坐著個女青年,一名已故司機的女兒。

「伊曼說了,在行動前多交代一次大家該幹什麼。」女孩從艙蓋後探出頭。不同於將亢奮寫在臉上的領班,她的語氣更像在請求同居人更換廁所的衛生紙。「然後依照計畫,我們只剩五分鐘可用。」

「計畫計畫的,你不會像那個老傢伙一樣這麼死腦筋吧?」葛斯發自內心地驚問。

「竊以為不至於啦,還有軍人做事一板一眼再正常不過了。至於老傢伙這個詞……我沒什麼資格說你,休伊叔,但你看起來比那瓦伊凡老多了。」

「是、是這樣又怎麼了?沒話說就回駕駛艙待著!誰知道現在停車場外有什麼!」

「其實有辦法知道,」卡特斯人掀起面罩,「排除法。二手市場淘來的感測器只找得到比車輛還猛的源石能,現在這裡一片漆黑。」

葛斯代表這群沒唸過高中的中年人,愣了一下。「意思是上面頂多只有人?」他不甚肯定道。

「誰知道,也可能有熄火的新裝甲在,然後我們會被打成蜂窩。早上是菲諾太走運了。」

實際上,計畫目前為止的走向都很走運。即便出現如海安署的追兵,伊曼的隊伍也安然抵達六甲山這個備用轉運站。即便在這之後出現誤差,他既不能也不該在意。他們這群在礦業公司和民生間打滾半載的人即便帶來變化,也註定無法享受成果。真要說多數參與者的目的,恐怕也只是想給企業和放任其橫行的市政府一點顏色瞧瞧。

在無傷大雅的前提下。想到這點葛斯也沒了疑慮,搶過少女和身後技工間的嬉鬧,抖擻而浮誇地宣示:「你搞錯了一點:運氣還是能自己創造的。波娃家的小女孩可不是站著等陸軍放她一馬──更重要的,也是這計畫的終極目的是,不光是你們倆,所有人都要平安回來!」

話音未盡,新的震動從更近的地方傳來。象徵機具運轉的紅光隨之顫抖,同那透入梁柱的撞擊一聲、一聲、再一聲地如燭火搖盪。其實葛斯也明白,發生在菲諾.波娃身上的是場特例,而情況正一點點倒向公權力,因此他用期許取代鼓舞。

他分不清頭上的震動是何物,也沒必要分清楚。最後控管升降機的青年在遠處報時,幾乎塞滿前廊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一些人摩拳擦掌,一些則顯得忐忑。

他們的共同點是沉默。只偶爾唸叨被分配的工作,證明心神還未飄遠。

這樣就夠了。葛斯嚥了口氣,祈禱鄰居們不會被自毀般的積怨牽著鼻子走。「這麼說來,有人看到拉沃弟弟嗎?」

「伊曼手下的醫學生啊。怎麼,不是跟神將大人走了嗎?」

「隨口問問。菲諾妹妹在離開前說找不到人,我猜人是去上廁所了吧。」

待確保無關人士都撤離大樓,他們會啟動兩架邊境式,靠著破壞警車吸引巡邏單位。理論上,源石爐的動能足夠讓他們一路招搖到河谷邊緣,接下來就得棄機垂降了。

「但願他有跟上隊伍囉。」礦場領班停下吆喝,「這傢伙本領不多,小動作倒是不少。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幫哪邊,但他很習慣說謊。只要是跟人接觸得多的都能看出來,他急著去幹見不得人的事。老葛,你怎麼想?」

老工頭難得陷入沉思。

那位貨車司機的獨生女忽然在無線電裡抱怨:「別再對客人的長相評頭論足了,大哥。」她號令巨人指指電梯井,「在這裡聽得很清楚。樓上已經安靜下來了。」

「這次又發生什麼了?」

「事情比較像剛結束吧。反正,快點,我不喜歡催比我老的人。」

「那就縮回座位等著!別擺出一副無所謂的──算了,臭耍嘴皮子的。」

透過架設在重要地點的中繼台,無線電通訊即便遇上干擾也很清楚。確認這曾被視作浪費的裝置發揮功用,葛斯不再多說,隨幾名檢修員退入安全通道。當操作員關上升降站的外門時,他才想到自己還沒老能否定年輕人的每一句話,他只是覺得煞風景。

看那沒出過平原,沒經歷社會甘苦的晚輩,張口便是控訴生活的不公。感悟是好的,代表與外在的交融,但那本該是攝取後的反芻。

頭頂又傳來震動。這是曳引機的聲音,帶著機廂升抵九公尺外。那裡有道鐵捲門通往車道。
任務開始。


事到如今,還是用瑪勇──這本該無緣於女性的名字──代稱那位貨車司機的女兒吧。雅棉.瑪勇坐在邊境式四周懸空的駕駛座上,搓著指甲上的油漆,轉移未知帶來的煩躁。

運貨用的升降機將她和礦場領班送往大樓的地下一層。數秒後,方形的橘紅色空間不再震顫,停滯在一道起伏的浪中。她打開無線電頻道,在己方有意散布的干擾波中找到葛伊。接通時,他正指揮剩餘的後勤接下來散往別處,只留下部分人在目的地等著會合。

和預想不同,活動中心一樓似乎發生意外,一場小規模的肉搏接連破壞好幾道牆體,衝擊由此產生。從隱藏攝影機來看,警方還沒對停車場以下的空間起疑,只是向外移動。或許是在等待支援。

剪刀門向右方退去。停車格,燈光,殺蟲劑的臭味,一切還是剛來時的樣子。只是情況有變,再沒人有閒情感嘆這堪比都市建築的地下空間。只有對動力裝甲的種種想像在駕駛腦中燃燒。一如萬千門外漢那樣,遊蕩在對暴力的恐懼和嚮往之間。

兩門固定式法術砲座,一對工程手臂。放諸配備範疇是相較寒酸,但這對普通人也有絕對的威懾力。
「我們到地下一樓了。」她戴上盒狀螢幕,「干擾還挺強的,也許這是件好事?」

位在身前的邊境式邁開腳步。閉塞、潮濕的空氣被陣陣換足聲踏破。「確保在這之後我們還聯絡得上就好。保持專注,這是你的強項。」葛斯在鬧聲中安撫道。

「既然知道,還不如多關心賈里亞叔叔。打頭陣的可是他耶。」

「哈,有問題也晚囉。」那名礦場領班回敬道,「孩子,跟著我走到斜坡前,要是沒問題就把通訊切掉。」

「離開地下室,能不能保持聯絡就不是我們決定的了。」

「知道了,大不了當成死亡轉播經營吧……話說瑪勇妹妹,你知道怎麼幫電腦裝鏡頭嗎?我女兒一直催我買視訊功能。」

瑪勇追著邊境式的背影,驅使巨人向出口走去,經過幾對梁柱,停在綠底白紋、隱藏在鐵捲門後的斜坡前。

她的目光停在前方機體的源石爐上。光滑無色的表面阻絕並催化了能量的產生,也映出邊境式骨骼淺灰,披掛墨綠色裝甲的直立型軀幹。它長逾四米,比新一世代的裝甲笨重,以此換來更穩定的驅動性。

當然,這些瑪勇和她的鄰居一概不知情。光是駕馭操作系統就夠折騰人了。她感覺這急就章似的訓練要是有用會很恐怖。120天前,她還沒想過自己會取人性命。

礦場領班打斷她的猶豫。「我要打開內門了。」男人從駕駛座起身。

手中響板形狀的遙控器閃爍著,呼喚鐵捲門向上收起。陽光從外門的上的網眼透進來,照亮巨人窄而複雜的輪廓。任法術砲座沿軌道活動著,邊境式登上坡道,放下夾擠在雙趾之間的滑輪。那名領班最後一次按下遙控器,硬質的鐵門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大片呈仰角25度的山野景緻、花圃和藍天。

還有一群恰巧經過車道,如今只見得到隊伍尾巴的持槍巡警。從面容判斷,這不是環山警署已知的任何駐警,其散漫反而凸顯城區警察的散漫。雖然壓縮過移動時間,裝甲踏步的震動也足夠引人注目。

想到將近一分鐘的時間裡竟無人對車道起疑,瑪勇先是陷入荒謬的呆滯裡,又被聲凶狠的指揮擒住。
「瑪勇,散開!」

首先得擊殺這群巡警。瑪勇想著,忽然意識到這是丹的工作,伸向扳機的趾頭僵住了。

反之,打頭陣的邊境式有了反應。巨人驅動滑輪,在漸強的警告聲中衝入車道,憑單腳煞停,完成迴轉。瑪勇本能地想跟從,這時她看見螢幕迸發劇烈的閃光。像歲時煙火。

丹開火了,邊境式船頭般的軀幹上方,短管砲座噴出眩目的青色火花。視線之外,警員的怒號被覆蓋道路的光雨吞沒。那是速射模式下的掃蕩,間斷地撕裂砲口前方的空氣,點燃沒被當場貫穿的物體。警隊很快就幾乎沒了動靜。

砲座的尖嘯混著爆破聲衝上天空。當晦暗如隱雷的巨響沿山形外擴、傳入羅德島地處河谷的前進指揮所時,法朗.史溫──那位精神醫學科唯一的助理,正命令小解歸來的通訊員叫回他的上司和雇主,又回望兩塊方形的黑暗,那是轉播無人機畫面的螢幕,但在三十秒前沒來由地斷訊。他們和待命的隊伍失聯了。

失聯的一部份,體現於墜地前先行消失的畫面;另一部分則是正陷入複雜噪音的通訊頻道。

但將一切串聯的還是那聲爆炸。它來自山頭,轟然傾瀉,夾雜法術砲座好似尖叫的嘶鳴。那是戰火和不安的摹寫,只要響起,就詔示人們脆弱如泡沫的日常開始破裂。然後海安署的指揮車傳來警告,同樣直指與協商現場的失聯。

以宏觀角度來看,這些張羅於崗位的公職人員組成了免疫網,彼此共享、分攤,和同具戰略思維的侵入者抗衡,然而這與病毒無預警的侵入終有不同。

至少,後來很多經歷這次混亂的人都會說:一切早在更久以前就有徵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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