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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4-刺蝟

飛魚吐司 | 2021-10-28 21:34:19 | 巴幣 206 | 人氣 233



當然,上述刺激驚險的雪山冒險,對現在的「史爾特爾」來說已經是身外之物。

她遭遇災害之前的記憶不見了。但禍福相依,原先迷惘的個性找到了施力點,藉著身無一物的灑脫感變得尖銳許多。簡單說就是蠻橫吧,要不然怎麼說她在羅德島的體制下不夠安分?

出於意外,女孩忘記了跳級生的生活,但莫名湧現的片段畫面卻取而代之,填滿她的腦海,以致她不得不好好處理多出來的記憶。這消耗她很多時間,是件惱人的工作。

同時,這也幫助她更理解自己。陌生的畫面就是外來,外來意味著不被填滿。而她腦中的空洞則象徵被挖空過。如果不忘記,就不會急切想回憶起來。

實際上薩卡茲從前就沒什麼對生活的熱情,這導致她不願承認孤獨。即便如今從雪崩生還,開始一段全白的人生,她仍對不曾見過的回憶缺乏興趣。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份厭惡不只是出於生理。就像####在學業中物盡其用那般,史爾特爾會去驗證記憶斷片的真偽,是出於人格本身的習慣。

無論如何,她現在有了建築在這之上的慾望,也就是知道那場雪崩從何而來,過程發生什麼。因為那正是史爾特爾記憶的新起點,儘管好多細節都忘了,她還是不斷回想。用能力所及的方法調閱文獻,不安而憤怒地查找原委。

史爾特爾並不在意自己尋獲什麼。她沒有定論,只是接納大部分被掏空,像是座空書架般的內心──不,還不到一無所有。當你發現自己失了憶,只剩陋習相伴,會是什麼反應?對失敗的恐懼和自責超越記憶,變成肌肉記憶的一部分,聽起來既感性又沒有邏輯。

從幼年期開始,社會型動物就具備適應挫折的機制,也就是韌性。不過當大量的失敗如機運般一擁而上,任何人都會被壓垮。

薩卡茲女孩知道道理,試著警惕自己,卻不免為此困擾。她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勝負,到頭來還是讓屈辱感燒光了其他柔性的感覺,沒辦法維持平日的那份傲氣。

現在,在半小時的冷兵器交戰後,她疲憊不堪。不是因為無用的礦石病,也不全然拜體力見底所賜,她就是覺得很累,像是被壓抑久了,需要發洩的一種慾望

有可能吼個幾聲就好了,但史爾特爾並不相信是心病。就算離奇,只要發生了,就有其原理在。對同儕憤怒、感嘆諸事不順,乃至對這座醫療組織的不滿,應該不只是情緒化的衝動才對……女孩一度這麼堅持。

但她現在放棄爭辯了。原因很明顯,就是面前的傢伙造成的。

一個知法犯法的戰術顧問。

「善哉善哉。這下子除了槍身要重新調整,也得把雙手劍翻新了。」

開門。腳步漸近。穿防水外套的男人提著厚運動袋,調整著不太順暢的袋口拉鍊,時不時打量著她。就在兩人對上眼時,薩卡茲心中閃過一絲苦澀。儘管疲憊,她的嘴角仍浮現不是滋味的冷漠,雙眼微微睜大。

放眼望去,圓形的場地上刀痕四濺。在天花板直射下的白光裡,刮痕宛如漣漪,在鐵色的湖上留下餘波。

但這景緻沒過多久就被腳步聲踏碎。

看著大汗淋漓的兩名戰士分出勝負,叫停了練習,帶著行李袋進入訓練場的博士似乎不怎麼高興。那深藍色的人影先看看被矛鋒直指喉頭的薩卡茲,又等風笛收起矛槍,才拉開行李袋。

「如何,這次沒有怨言了吧?」他翻找半晌,在遞出毛巾之後開口。

「我不記得我有違規。」薩卡茲垂下刀刃,接過那條灰色的毛巾,後背一陣痠痛。似乎是陷入乏力的後遺症,女孩沒什麼發言的衝動,只是用毛巾抹過下巴,不情願地退後幾步。

從黑色的行李袋裡拿出飲料,博士看史爾特爾放下劍柄,又將瓶身泛藍的那一罐交給她。「你應該聽得懂我想表達什麼。想清楚你剛才是怎麼造成不必要的損壞的,熄燈時間前把報修的文書交給我。」

薩卡茲哼地鼻息道。接過瓶子,將毛巾掛在脖子上。「要求真狹隘。要是你趕時間,我不用半小時就能生一份出來。」

「我在意的不是這個。」博士不得不放慢語調。

「既然這樣,你根本不該跟我要一份沒用的報告。」

「毀損申請書的作用僅限於公務方面。不管我怎麼想,職員都有義務要照著程序走。要是你今天過得不太順利,歡迎把這項前提告訴我。我或許能幫忙。」

「不了,你什麼忙也幫不上。」史爾特爾不耐煩道,「怎麼說好呢,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除了應付沒有用的報告外,還要對付你的情緒勒索。」她邊說,邊看向博士。男人的建議通常沒有錯,卻必須忍受過程中被蒙在鼓裡。

「照你的邏輯來看,『我愛你』和『能不能滾遠一點』,應該也算是情緒勒索。只要你有心,一句『你吃過午餐了嗎』也可以是勒索。」博士一如既往地打馬虎眼。得意一陣,又覺得這些舉例不怎麼貼切。

他攤開雙手。「但……好吧,我有點扯遠了。除了報修的文書外,你是該想點重要的事。光是對環境動怒,不能改變你的生活品質。」

「那也比屈就好多了。」史爾特爾不屑地說。

男人沉默不語。他目光掃向風笛,示意她走近,又叫兩人把武器放下。他指著運動袋,舉止在喘著熱氣的戰士間顯得坦然,卻不如以往輕快。

管他呢。這該死的模擬戰是他提的,自己不過是陪兩人玩玩。

「總之,這次的模擬戰到此結束,記錄過程很順利,也希望兩位在場上把恩怨了結光了。」
他面罩下的聲音有些無奈。風笛放下槍、小跑靠近,在男人身旁立正行禮。男人揮手免禮,但瓦伊凡只是放下手,身子仍直得像根旗桿。看來是改不過來了。他嘆了一聲,把膠製手套伸進袋裡,將毛巾和飲料先後交給瓦伊凡。

當她在博士身前接過補給品時,薩卡茲估計她個頭最多高自己兩、三公分。瓦伊凡線條飽滿,充滿活力。這是此前沒察覺過的。中等強度的纖維襪繃緊她勻稱、有力的雙腿,制服外套被天生的衣架身材襯起。史爾特爾看得出來,她是和一般的軍人不太一樣。

風笛雙腿挺直,並用稍嫌莊重的舉手禮行儀。飲料與毛巾先後被握著、夾在左指之間。她併攏右手五指,手心向前、舉至眉間的儀式正好擋住了手套背面的焦痕。

薩卡茲將耳邊的瀏海向後梳去,等他們開始交談。她應該不狼狽吧?被槍尖指著的寒意還留在背上,但和濕熱的肩帶一樣惱人。瓦伊凡過後還有任務,但她顯然不吝於陪著惡劣的同僚開檢討會。她將在這裡聽取報告,隨後去樓層對角協助先鋒隊操練。史爾特爾後傾重心,以不耐煩的站姿聽著男人對瓦伊凡恭維……也許他只是陳述事實,但她就是覺得不自在。

老實說,她知道自己的脾氣站不住腳。訓練再開,而於風笛兩記扎槍落空之際,瓦伊凡就立刻鬆手、收槍,輔以迴轉身體的力道再度搶攻。史爾特爾沒從壓制的下擊中抽手,可能體力終究比不過──在步行、瞬間力量與核心肌群皆屬優秀的瓦伊凡軍人,沒道理會在冷兵器的交鋒下屈於劣勢。

薩卡茲硬吃下那記回身的甩槍,但劍之所以會破損至此,仍得追溯到接下來的還擊。靠雙手抵劍而擋下攻勢,史爾特爾揮劍連砍,刀刃上的缺角一次又一次增加。直到把無意間喉嚨暴露在防禦半徑外,風笛一記突刺架住了她,才結束這場消耗戰。

瓦伊凡大部分的攻擊都避開她的身體,至少沒留下瘀傷,但薩卡茲的攻勢卻毫無節制。她揮砍武器,鈍擊身體部位,就差瞄準要害了。同樣是傾盡全力,風笛扮演好人的姿態令史爾特爾倒胃:這個故作矜持的軍人,甚至不需要打擊人體的弱點就能致勝。

風笛自己也沒想過能這麼風光吧?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往兩人看去。她以為面向自己的博士會注意到目光,但男人專注於交談,沒發覺她片刻的惱火。

「這次你做得不錯,風笛。作為正式幹員的第二次模擬戰,你已經把軍隊的標準忘得差不多了。」博士苦中作樂道,「當然,僅限於交戰中。」

噠。風笛踩響腳步,身姿凜然,唯獨眼神變得像雨後新葉般鮮活。薩卡茲望著她,那副無論對方褒貶都表現坦然的神情,一點也不像軍人。

史爾特爾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你不會在虧她吧?」薩卡茲打開瓶蓋,話不經意脫口而出。兩對眼睛轉了過來。下個瞬間,她又覺得自己多話。「……不,當我沒說。」

風笛意外地眨了眨眼。博士抬起頭,空著的右手叉起腰來。「算了吧,想加入朋友的話題,沒必要拐彎抹角成這樣。」果然,又是預料中的調侃。

她沉吟一聲。此時此刻,史爾特爾真想拔腿就走。「你把我挑人的標準想得真低。」

「是的,人的作為時常會超出自己想像。」

「所以你到底想從她身上挑什麼毛病出來?」

男人沉思一會兒。「你誤會了。紀律委員會最初答應她加入實戰,就是以『優先遵守組織規範』的條件作為交換。軍隊或許在獲勝方面更有效率,但羅德島不需要只會聽話的機器。」

「既然這樣,你對我又是怎麼回事?」史爾特爾呢喃,「還是你要告訴我,在這裡享有自由的條件是遵守紀律?這可沒寫在組織手冊裡。」

「那要看你怎麼定義服從了。我想,我的發言比較像請求,而這些建議並不會壓迫你的生活空間。」

「因為你上頭有個更喜歡找麻煩的傢伙……」

「我也覺得。不過這就是深夜話題了。」博士舉起手,「再說,我不是為了發牢騷才不放兩位去換洗的。離下一批行動組的海選只剩兩個禮拜,我得花一點時間交代事情。」他把快掉出外套口袋的對講機收好,面罩望向紅髮女孩。

「畢竟你也在初審名單裡。」

「啊?」薩卡茲一愣,聲音高了起來。

前幾天她還確認過下半年的僱員協議,那新的約肯定是不久之前改的。她並沒有跟人事談過參與小隊制的事情。

也沒有哪個管理層的人會一聲不吭地動手腳。除了博士以外。

薩卡茲走了幾步,面向男人。「我的合約應該不包含小隊活動才對。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動我的協議了?」

男人有些為難地放慢語調。「呃,其實那份合約並不保障你不用參加小隊任務。如果你要聽你想聽的,我也能這麼解釋:你的主約讓你免除的,是常務制的小隊編排,但這次作戰組準備的新隊伍不吃這套體制。所以你即便選上了,也只有在任務期間是小隊的成員。如果你平時不想跟誰膩在一起的話。」

薩卡茲想回答,她忽然領悟男人做了什麼。「你保了我的自由時間下來?」

「我們不得不找呀,入職未滿半年的新人。當然你在殲滅戰的功績很不錯,只是戰略組通常不會找作戰經驗不夠的員工加入預備小隊……」

「除非人手不夠?」

男人點了點下巴。在這一刻她發現面罩下有股無奈。風笛似乎也看到了,背後的尾巴微微動了一下。
「知道了,這件事待會兒再說。」薩卡茲閉上眼睛,她當然知道現在不適合找麻煩,於是準備離去。

不過博士挽留了她。在向風笛說了句「先去休息也好」後,他拉開鍊條找起東西來。以態度來說,男人是不該接受自己的脾氣。那種乘隙而入的話術不值得厭惡。

風笛問他是否能待在這裡,男人用手式回答請便。瓦伊凡微笑,露出意外健康的牙齒。她放下身為軍人的拘謹,去享用夾在手和腰間的飲料。博士邊翻找,邊敷衍道:「對了,又是紀律又是合約的,我都快忘了。」

「你什麼都能忘,除了理智回滿的時間。」薩卡茲滿不在乎地搖頭。然後,她發覺拉出飲料瓶吸管的風笛正看向自己,於是別開了頭。

「還有限時的、哎,幾百件重要密件。」他還在翻找運動袋。「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說幾個零時前要交的文檔標題……完了,我東西不會沒帶吧?」

「我猜那不重要。」史爾特爾看也不看男人。

「對你來說,這裡沒什麼值得你掛心的。嗯?」博士若有似無地安撫。他從半開的外套內襯找出平板,頂著右肩,以避免行李袋滑下的姿勢點著螢幕。他亮出監測手環的紀錄表。在大過巴掌的畫面上,映著薩卡茲的體源石反應量表。

例行觀察。史爾特爾早就猜到是這樣,因而不屑一顧,即便男人招手也不願走近一步。不過風笛倒不假思索湊了過來。她輕易地卸下軍人的氣質,雙目充滿期待,靠近的髮絲間夾雜熱氣。

是,感測手環輔以藥物應該能抑制史爾特爾的法術,但自燃還是發生了。薩卡茲入職時向凱爾希做過唯一的承諾,就是不會在船內使用身上的能力。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易怒的小孩。

但現在……也許眼下最適合她的是邊聽邊想。薩卡茲不自覺瞥向一旁那頭紅橙色的長髮,趁風笛的腦袋擋住博士視線時閉眼,稍事休息之餘喝起了飲料。帶有氣泡的運動飲料介於酸甜之間,在半透明的吸管下映出人工的藍。

好吧,她過後還是走了過去。這名紆尊降貴的指揮官如往常般解釋感染數據和監測,同樣地,眼前的患者也擺出就診時特有的不以為意。似乎知道對方不會,也不需要將身上的礦石視作不定時炸彈,博士預定要接著說下去的話題,就這麼被冷下來的心情取消了。話題或許到結束都沒有跑偏,但為了一掃低靡的氣氛,博士收回平板,轉而分享坐入管制室裡的經歷。

儘管沒什麼人在乎。途中他說了個沒怎麼聽過的名字:銀灰,一個循義解釋也沒有多少內涵的代號。應該是哪國轉寫來的姓氏,更可能是獨立語系來的。史爾特爾想著,飲料喝得太急,輕輕打了個嗝。

彷彿以這個當作計時,博士在允許瓦伊凡拉開領口冰敷的請求後,側彎著身子續道:「對了,照你剛才對規矩的定義而言,用熱水壺砸爆別人的腦袋對你來說應該也不犯法,畢竟沒明文記載。是這樣嗎?」

她突然想到,自己是該早點離開。

「耍嘴皮子。話說為什麼會提到這個?這舉例一點道理都沒有。」薩卡茲睜眼罵道。「好了,把該交代的講清楚,我晚上還有演講要聽。」

「演講?」男人意外地遲疑一下,「你恐怕去不成了。」

「因為你還要繼續耗我的時間?」

「你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博士收起平板,闔上老舊的拉鍊,改以雙手抓著繩袋。「每月五號是固定的節電日,雖然宿舍還是會通電,不過公共空間六點後就會關掉大部分電器。職訓通識的排成通常不會訂在這一天晚上。」

「節電日?」史爾特爾問道。她下一刻發覺複誦會讓自己看起來很蠢,但來不及了。「我沒聽說過有這麼回事。」

風笛點頭。「嗯,如果我沒記錯,歷史科的多明尼克老師好像在早上就取消講座……啊,雖然史爾你不知道是很正常啦。通常船內的學術單位會自發地避開這些時段,所以也不會」露出半邊肩膀,風笛還在冰敷。留有光澤的肌膚上微微泛紫。那多半是在最後半場裡,被拉近距離的一記柄頭敲擊打出來的瘀傷。真是夠了。到底是無意,還是抓準博士下場確認的時間來賣慘?她胃裡翻騰。

只可惜風笛不覺有異。「那位教授大概是才來不久,所以不清楚加課跟公休的時段……欸,應該是這樣吧?」她接續道,用指尖抵著下巴。

「只能是這樣了。」男人猶豫一下,史爾特爾望著他。「不過,我記得那位教授擅長的是雷姆必拓的文化演進史,沒想到你對這個也感興趣。」博士最後說道。

「光是看派不上用場的書也沒意思。剛好這附近地貌變化得慢,我想研究一下。」

「這大概是你十分鐘內說過最動聽的話了。」

「我還沒爛到跟你比吧?」薩卡茲抹了抹鼻子,咬著吸管。她又想,風笛自從卸下軍人包袱後,雙眼一直好奇而主動地逡巡,像草原上的小食肉目動物一樣。

無所事事的旁觀者。他們無處不在,總會讓自己變成壞人。

最終,史爾特爾吐了口氣。「總之,如果連公務都來不及做完,就別急著找我碴了。我這就去趕報告。」

「你呀……」博士瞥了薩卡茲一眼,說話間含著奇怪的語氣。他肯定看出來了。即使被擋住臉,他在察覺事態時特有的不愉快仍穿透防窺面罩,讓薩卡茲心底暴漲的氣焰一下子緩了下來。男人知道她發牢騷的原因,卻不打算有所作為。

「說真的,我覺得放棄溝通是最輕鬆的方式了。」薩卡茲平靜地說,「但那不意味著我聽不懂,或不受教……嘖,你愛怎麼想都好。你們丟任務給我,我去完成,代價是吃住跟雜務。交互關係很簡單吧?但你偏要美化這層概念。」

「羅德島不是為了養傭兵才選擇你的。」

「別再回答標準答案了。希望你知道我是誰選擇跟誰為伍。實際上我去哪兒都行,要繼續完成我的調查也不成問題,但你們跟以往看過的人不太一樣,所以我沒馬上拒絕邀請,你這半吊子的演員。要扮演一廂情願的好人,你連進選拔都不夠。」

「話這麼講,你其實把自己看得很重吧。」風笛緩緩繫上鈕扣,調整角度的肩膀似乎會痛,而不止於外表的瘀青。「不然怎麼會擺出一副好心給雷親的表情?」

沒錯。史爾特爾一度想掀開底牌,畢竟多說無益,但她還是忍住馬上離開的衝動。薩卡茲盯著她看了幾秒。「怎樣都好。你身體沒問題吧?要是沒我的事了,我馬上就走。」

「不告訴你。」風笛賭氣般說。她吐了口氣,伸展雙臂,隱約宣示著無恙。「另外,剛才你提到的節電日,對部分員工來說也是特別的日子喔。有空就來找我吧?」

怪轉折,她想。沒有人在這種氣氛下還願意遞出邀請。史爾特爾想回嗆,卻不知為何遲疑了。「那得看你想做什麼了。」

風笛好奇地打量著她。「這……應該不是拒絕吧?」瓦伊凡確認一陣,隨後滿足地挺胸。「那就好了唄!我剛才就在想,你會維持這副裝酷的表情到什麼時候。其實你也不喜歡這樣跟人講話吧?」

「勉勉強強。」薩卡茲撇開目光。「我不怎麼浪費時間在你們身上。」

「但你還是乖乖回答了,不是嗎?」

「是啊。被兩個硬是把半個組織的員工全摸熟的傢伙堵著路不能走,我只能配合了。」

「因為你的想法很矛盾,」博士出其不意地開口,看著薩卡茲的眼睛,「而且是用很刁鑽的方式在測試人喔。忍受得了,就會變成朋友──我做個假設。你在失憶前,會不會被狠狠地拋棄過呢?」

「無論如何我不記得了。」史爾特爾彷彿被戳到痛處,嚴厲地回望博士。

「冷靜冷靜,我還有第二種解釋啦。」

「那還能是什麼?你想說我這爛個性從以前就沒變過?」

博士默認般吐了口氣。「好了,是我問得太深了。」

「你只是沒禮貌罷了。」史爾特爾抱著雙臂,「另外,晚上我會待在房間裡。再說此前也沒人告訴過我有這麼一回事,這又算什麼?」

風笛垂下尾巴。

「算不問世事的後果。」博士撐起身子調整行李袋,讓行李袋繩不至於滑下肩膀。「實際上大多數活動更動都會公告在各層布告欄,信箱也會有郵件。那位新來的地質學講師不知道節電日,所以照喜好把講座辦在今天了。」

「知道了,但你後半段那些話完全沒必要說。」

「因為你不讓外人蓋棺定論,就不會死心。我猜,你想過私下去找他,但最後顧及禮儀就放棄了。這是可以理解的,小姐。在比爾伯斯大學任職的教授即便是退休後,對圈內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不然你不會因為錯過機會而氣成這樣。」

「我為什麼要為我無法注意的事情動怒?」薩卡茲女孩吸了幾口飲料。

男人面罩微傾,好似在打量二人。「誰知道,因為你很誠實吧。就算表面不變,人在面對關乎自己的事情時,也不可能像談論別人那樣侃侃而談。不過,要知道惹你生氣的不是我們,我們也有興趣幫你。」

博士以此作結,除了最後兩句外,說是一語中的也不為過。她知道自己藏不住心頭的急躁了。

但這無可奈何。

得了便宜還賣乖,炎國似乎有句話這麼說。史爾特爾暗暗咋舌。她感覺自己沒必要向博士澄清,卻又認為這樣形同佔風笛便宜。

瓦伊凡是大喇喇的,不過善解人意,甚至沒太在意那些鈍傷。她已經在用沾水露的毛巾擦汗了,當然不可能記這些仇。只不過,史爾特爾覺得這種分割式的責任感太沒人性。風笛對博士和自己的態度,不該像她口中說得那般自然。

至少現在,史爾特爾確信自己看起來像個壞人。

薩卡茲的背胛忽然痠脹起來。從汗涔涔的視線看去,微微撇頭,男人不容置喙的態度很讓人不悅。他側背著行李袋,任左手插在口袋。防水外套像是座牆,擋在大型空調直吹而下的風口。會覺得那身服裝看起來悶熱,多半跟身心的燥熱有關吧。

「拐彎抹角。」史爾特爾的臉龐閃過愧疚。「好吧,第四場的那把火算在我頭上,但任何一個術士拿起劍來都會有這種後果。要是工程部這麼不耐操,你當初就不該禁止我拿出萊萬汀來。那比這些低廉設備堪用多了。」她大口含住管口,微酸的糖水滑過舌根。

「目前沒有法術理論能解釋你的自燃,而那把劍根本不受控。再看看你,甚至不用介質和法杖就能施術。要是你全副武裝下場,維修費用只會更高。」

「我用能力找過你們麻煩?」

「兩次破壞移動中的車輛,五次未經許可造成自然地形毀損。說人禍是有點勉強,不過天災可沒有你這種針對性。」男人頓了一下,「……好啦,你的功勞是不少,可惜我們不支持功過相抵的理論。」

那就別老是指派一些奇怪的任務。薩卡茲冷哼道,嘴裡嚼著吸管。只要在羅德島待上幾個禮拜就知道,最後那句不只是無用的告誡。她參與過的任務,多數是從所在平原的各處而來,驅逐盜賊或野生感染生物的委託。

因為不能靠劍術解決,她常常因彆扭的處事手腕而鬧笑話。儘管嘲笑她的人只存在想像裡,史爾特爾仍會感到羞恥,彷彿她應該逼緊自己,不要把弱點暴露在陌生的環境裡。

那些被尖銳個性勸退的人大概作夢也沒想到,她對待自己並不寬鬆。然而這有什麼用?

博士看薩卡茲不怎麼搭理他,就把新的話題挪到風笛的報告上了。瓦伊凡說著,以前在學校和軍隊裡的練習比現在還要盛大,結果也更不體面,太過追求戰後景象的表面只會造成負擔等等,內容樸素而不絕。薩卡茲想,風笛也只有不假思索地談論自己的不足時,才又像個軍人。

她一度遲疑了。看瓦伊凡談及交戰過程時露出的笑容,她忽然對自己迎擊時的激進感到難堪。「……不就是沒控制好嘛,借題發揮什麼。」她嘀咕著,目光不情願飄向一旁。

風笛看著史爾特爾,眼裡有些變化。「其實我不在意喔。」

「別糾結這個了,兩位。」博士嘆了口氣,沒給史爾特爾應答的時間,但也不打算苛責。「風笛,現在是工作中。要把農家女孩那套擺出來請等下班後。」

「啊──是,有失儀態!」瓦伊凡噎住般弓身、隨後踩響腳步,但動作因拉傷而有些遲鈍。

史爾特爾看他倆對這種故作正式的應答意猶未盡,心裡一陣怒火中燒。她想,又是這樣。她顯而易見是這段對話的導火線,不過話題卻時不時跑偏。實際上,她在或不在都無所謂。「喏,你們玩你們的吧。我去盥洗了。」

「史爾……」風笛將目光拋向薩卡茲。那句低吟一瞬間澆熄不悅,但瓦伊凡隨即也察覺到,對方的難為情不只是出於挽留。

「我知道你的衣服不排汗,但還是請你再堅持三分鐘幹員的身分。」博士指了指肩膀,「我們回到正題。沒有人會在模擬戰的時候出全力,尤其面對未來的戰友。你不會想在往後跟正規小隊同行時還要顧慮人際關係吧?」

「熱個身而已。要是這傢伙掛彩,也只能證明你們篩選的先鋒似乎也不怎麼樣。」

「態度來來去去不是件好事喔。」

「我也覺得。反正你們沒什麼好說的了,法術管控不佳是我的問題……喔,還有一件事,」她一口氣喝乾飲料瓶,吞了口氣,「不是我不拿著萊萬汀就沒辦法使用法術,那充其量只是工具。我唯一沒在船裡發動技藝的原因,就是不想讓你們難堪。」

「那聽起來不錯呀?學習團隊關係是好的。」

「你果然會錯意了。」史爾特爾反對道。那尖銳的口吻直直穿過博士腦門,讓男人毫不遮掩地「嗯?」了一聲。

「我是說,要是我出全力,這裡任何術師的造詣都不夠看。」

「你呀、啊痛痛痛……」這時,一旁的風笛忍不住開口,卻被博士舉手叫停了。

「你別誤信她那套青少年小說式的台詞了。」男人的視線重新掃過兩人,又似乎想替瓦伊凡代言,但他最後只是緩緩放下手,以鼻息傳遞無奈。「你的戰力有目共睹。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小心,史爾特爾。再這麼下去,你有一天會因為這種不老實吃虧的。」

說罷,他又望了風笛一眼,眼裡是討人厭的自作聰明。瓦伊凡本來捶著肩,下一刻卻又挺胸站直,不過她也筋疲力盡,加上久戰而肌肉痠痛,不用博士去勸就因為一陣腰痛而彎下身子。

「人要、痛,改變習慣沒那麼容易……」風笛腿間的尾巴抽搐著,眼睛在揪成一團的五官間瞇成兩條縫。她慢慢直起腰,「再說,史爾的個性不是完全不可取啦。只要改一改,當領袖或小隊長也很不、錯喔。」

薩卡茲聳聳肩。「好,好,謝謝你這麼抬舉我。」她為難道,這句倒不是全然反諷。沒等風笛接話,又說:「還有什麼事要煩我的?沒有的話,我就把劍拿去工程部維修了。還想笑我就趁現在。」

「史爾特爾,」博士又打開話題,「請記得惹你的人不是我,更可能沒有人惹你,好嗎?」

「你剛剛說我會因為不老實而吃虧。」薩卡茲以掌撫過太陽穴,眼神從不耐煩轉入冷峻。「這下好了,我實話實說都有人找我麻煩。另外,如果你是靠風笛受傷借題發揮的話,歡迎跟她去找醫療部驗傷,我就不奉陪了。反正事情很好理解不是?不聽勸的新人誤傷乖乖牌菁英,甚至頂撞指揮官……接下來你想怎麼做?想讓我當壞人就直說吧。」

兩人望著她。

「還是忘掉勝負比較好。」男人跳過話題,前後不接地說。「從單一事件遷怒人,只會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頭來什麼核心都沒有。我相信你只是在乎這一點。」

史爾特爾以腳尖點點劍柄,蹲下去、反手拿起,「隨你們高興。我跟你們沒什麼好說的。」

「對,沒什麼好說的。這點和我想的一樣。」博士向風笛伸手,瓦伊凡交出空瓶,毛巾則掛在肩上。
他也向史爾特爾伸出手,對方卻不為所動。「你再怎麼不高興,還是應該把瓶子給我。我和你離回收桶的距離不差這幾步路。」

「你就只在意這個?」史爾特爾的聲音經過幾十秒鐘的沉默,顯得比先前更疲倦,「我不想知道我欠你多少,你只要告訴我──對,我想這傢伙不會在意,所以你直說吧。我、到底、還需要為你們做什麼?」

「打擾一下,史爾,我在乎喔。」風笛頓了一下,「以我而言,我不覺得你虧欠任何人,羅德島也不會坐地起價。對唄,博士?」

「這得看她怎麼想了……」

無人動彈。男人攤了攤手又放下,然而沒人接話。三人盯著彼此,兩對目光落在那片紫瑪瑙般的瞳孔裡。史爾特爾生理上覺得反胃。

她最後望向瓦伊凡,眼裡透出虛假的掃興。坦白說,史爾特爾一瞬間期待過幾句指責,但無論批評或堪稱奢望的鼓勵都沒有出現。留給三人的除了熱氣和漣漪般的寂靜,連半句場面話也沒有。

「我想也是。」發覺空調的扇葉沒辦法絞碎沉默,薩卡茲最後說道。「我的答案和之前一樣:謝謝你抬舉我。真的。」

「我是不太清楚你在來之前發生過什麼,不過就這樣離開並不符合羅德島的作風。」

「沒錯,所以我把這個沒長臉的傢伙當一回事就夠意思了。滿嘴仁義道德,到頭來還是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咬。」

「史爾,你這麼說我要生氣了喔……!」瓦伊凡眉頭緊鎖。

博士看了她幾秒鐘,「算了吧,風笛。她沒有完全說錯。」那頭紅橙色的長髮朝他扭來。男人搖搖頭,「不過我不是滿嘴仁義道德,我只是喜歡亂咬而已。」

「欸?」

「你等這個段子很久了吧!?」薩卡茲有點崩潰。瓦伊凡和自己對看一眼,彷彿在尋求指示。

好吧,現在確實不太適合玩這套,男人沉澱似的清了聲嗓。「總之,沒有明文規定就不用計較做事輕重……只遵守最低限度的合作,不會在這間組織裡過得順風順水的。」

「那得看你要替我招惹多少麻煩了。很明顯,你和凱爾希之一看我不順眼,但除此之外我過得很好。」史爾特爾嚴厲地瞪著他,晃晃手裡的武器。

風笛想說什麼,她看向腳邊的槍,一時間在辯解和必要的服從間猶豫。

「沒錯。」一段小小的沉默後,博士承認道。然而他彷彿在回答一個老套的問題,「我想凱爾希醫生看你的眼光,僅停留在身為醫生和企業顧問的觀點。」

「那就是你在針對我?」

「你想得太極端了。」

「嘴上功夫。還不是沒贏最後一場,你才會在乎這些武器毀損多少。」薩卡茲不屑道。「結果是:不論人生還是戰爭,只要最後是成功的就好。你是這麼想的吧。」

「這個說法不完全錯──不過,我並沒有不滿。」男人聳肩,「相對我允許你不滿,史爾特爾。我也相信你不會糾結於勝負。不然你為什麼對風笛的傷耿耿於懷呢?說到底,用效益來淡化決策失準,並不能正當化過程的錯誤,你很清楚這個觀點。你只是覺得無力。找不到重心,被用他人的價值定調為孤獨,所以不給任何人好臉色。」

史爾特爾陷入沉思。「對,我不是耍賴的輸家。」她目光一瞬間變得銳利,「在經過糟糕的下午,知道合約被亂改後,我當然不會計較區區幾場練習。但是……」她握緊手中的水瓶,「我不知道,你高興就好。」

史爾特爾原以為會受到更進一步的辯駁,沒想到博士跟風笛交換過視線,搖了搖頭。「公事公辦罷了。能夠把氣氛搞得這麼不愉快……我有時候也挺佩服自己找人麻煩的功力。」

「不,你不必討好我。何況你根本不是這麼想的。我會去工程部處理維修,不會耽擱你的時間。你就繼續跟這傢伙閒聊吧。我走了。」

「但你還是有機會被我請點什麼吃。」博士看她準備離開,朝那張背對著的臉說,「你可以再想想,晚上該不該待在宿舍直到就寢。要是回心轉意,八點半去七樓辦公室等我。我想跟你聊聊。」

「再不然找我也行唷。」許久沒出聲的風笛說道,自薦般豎起拇指,「就當破冰的女子會嘛。」

史爾特爾抿了抿嘴,看起來百感交集。


「……該死。」

公共浴室的隔間有如一口濕漉漉的棺材。熱水從方形的蓮蓬頭中奔泳,溫度比體溫還高。無法以慣用的巨劍應戰,幾經纏鬥而筋疲力盡的薩卡茲女孩,此刻正圓睜著雙眼,在被水氣和肥皂塗上光澤的長髮下發楞。

訓練場旁的浴室與宿舍內建的不同,為了減少耗能,熱水總控制在一定的溫度,再高是加熱不了的。因此對想節省電費,或者剛做過體表除石的員工來說,都是不錯的盥洗空間。

說到後者,儘管被切除結晶的傷口仍會產生細小的汙染碎片,不過源石單在體外接觸並不會造成感染,因此在訓練場邊的更衣室內外,總能看見感染者與普通人並肩閒聊的場面……仔細想想,這沒什麼好稀奇的。在羅德島母艦上,礦石病帶來的社會斷層被最小化了。

從雪山鞍部生還以來,薩卡茲女孩數次感受過這層疾病帶來的歧視,因此分辨得出來,在這艘船上的平等是罕見的持續現象。儘管她不再為生活周遭的任何事感到痛苦,只剩麻煩和厭倦,因此被歧視加諸的怨恨其實趨近於零。

更直截了當地說,她不在乎這些。回到價值觀上,「為什麼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們怎麼能這樣就沾沾自喜」等,雪崩般的排斥反而圍繞在周遭。面對種種無名的煩躁,她只覺得一切都變了──前提是,她記得變化的對照組是什麼。

然而世界被掏空,令女孩之所以為她的過往煙消雲散,凡能從中推敲的線索:維多利亞口音、劍術、地質學筆記,都無法勾起更多回憶。她不記得為什麼在雪山中,但帶有氣味的恐懼卻蜷起拳頭敲打著腦袋,告訴薩卡茲:這是劫後餘生。

現在是傍晚五點四十。蟄伏於腦海深處的片段搶在晚餐的飽足感前填飽了胃,直叫她乾嘔、食道發酸。她出於眼角的洗髮精浮沫,在拭去之餘閉上右眼,從磁磚牆上的反光裡打量自己,回想生活當中僅剩的樂趣,像是旅行、飲食和遊記。

唯獨沒有串起一切的記憶。根固在腦海深處,絕不可能屬於自己的過往……

在拔起祭壇中心的埃達式巨劍後,湧入身心的古老記憶。

人們總以為人格構成生活,而生活編織記憶。但當史爾特爾失去最後那項之後,她才意識到這三者似乎相輔相成。沒了童年和青春,她無從比較過去與現在的不同,也不確定什麼「像」她,什麼是違和的。

儘管她能說出標準的維多利亞、薩米和哥倫比亞語,知道自己喜歡甜食,對劍術已有一定的認識,卻不知這些何時待在大腦深處。到頭來,她知道自己想起來了──想起自己忘了什麼事情。自己從本該擔任的角色上被趕了出去,像是在三部曲電影中盤被換下的演員。她不感恐懼,事實上失憶帶給她最大的好處也不過如此:女孩比起追逐人生的軌道,有更多機會環顧這片世界。

自烏薩斯返回,屢次在殲滅戰和獨立任務裡大放異彩的薩卡茲,遲早會擁有晉升的機會。同時史爾特爾又因為身分的特殊,在新進幹員中享有相對寬裕的待遇。

雖說這鮮少引起同僚不滿的原因,多半與當事人的孤僻有關,不過博士也和每個與史爾特爾共事過的員工一樣,一度對那份莫名的趾高氣昂生厭。不問緣由,也對無關自身的人事物毫不感興趣,簡直像是自以為成熟的青少年會有的行為。

不過博士很快放棄這種想法,決定將她的桀傲當作前提,而非相處上的癥結點。

雖然幾個章節前曾寫道:「有個方便起居的地方,總比一個人漂泊好」,但是史爾特爾似乎真的不介意繼續她的烏薩斯徒步行。然而結果是矛盾的,她終究選了較為優渥的職員生活。既然這樣,就不能拿人而不手軟。

結論由之衍伸──作為幹員,她應該、必須得照常貢獻自己的戰力。然後她與這個組織的關聯也僅止於這樣了。在安身羅德島的幾個禮拜間,她重新思考起為何而活。不靠混亂的記憶閃出片段,指引她下一個終點,而是真正憑喜好和責任行動,以填滿空洞的精神。

史爾特爾轉向水龍頭旁的浴架,打開洗面乳瓶蓋。

早前也曾寫過:少女握住了劍,代價是失去、被更為混亂的記憶重置了大腦。

史爾特爾會對人事感到空虛,也只是排斥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又無所適從。所以與其說她放棄了漂泊,不如說「自視甚高的少女,除了劍和尖得能切開卡西米爾金幣的拗脾氣外一無所有。在尋找記憶斷片的場景時,被能和烏薩斯正規軍衝突的醫療組織以起居條件和冰淇淋收買了」更為貼切。

總之是不知從何吐槽起的狀況吧。

但史爾特爾比她想預想的更不甘寂寞。孤獨是自得其樂,但孤單更接近寂寞,是主觀的指向形容。她一再對自己說,自己不是因為遠離社群久了,而是被羅德島形色多樣的生活激起了慾望,因而接下這場模擬戰。好吧,也許真的跟孤單有關。

哲學家不一定是孤單的,但能讓人抽離社會與責任,審視更深層人格的只有孤獨。形單影隻一詞指的通常是非我者的狀態。只要價值觀不同,人隨時都有褒貶夾雜的形容詞可以套在其他人身上。

然而孤獨的涵義則更中立。當一個人的隔絕不只流於旁觀,而是會在某個瞬間,發現自己身外空無一物時,那才是真正的孤獨。

人的心無論何時都能興然啟行,往下一個生活和事件邁步,但卻很難回頭或停下。她總是在人生的健行步道上和路人擦身。

她當時應該叫那個庫蘭塔進屋的,這樣一來事情會不一樣,那把巨劍確實照著她的意志運作,也許青年也能在如火的屏障中存活下來;同樣他可能也會死,只是死法從雪埋變成火化……對了,他最後或許還是被燒死了。拔劍的過程並不順利。
正是看見半截沒被石板夾爛的身體,她才用渾身的法術去豪賭。然後夾雜於雪與廢墟與哀號聲中的巨劍,終於將周遭半公里的水氣抹去。

不過,那名驅使自己拔起巨劍的青年是誰呢?她一再對自己說,思考沒有結果的問題是無意義的,但她依然會這麼想。

淋在身上的水不怎麼熱。史爾特爾調小水量,將灰色的膏狀物擠在手上、抹開,在嘴角吃進第一手洗面乳的當下長吁了一口氣,閉上左眼。側耳去聽,連排淋浴間裡的聲音約有四副。沒聽錯的話,在任務中打過幾次照面的兩名同族,代號殞星和紅豆的一長一幼正聊著周休時前往地方市集的事宜。同時鮮少聽過的女聲自右手邊響起。從話題和態度來看,多半是炎國來的大學生和退役影星了。

用著雙手,以四指搓揉鼻翼與臉頰,史爾特爾放慢速度,讓揉搓的觸覺與淅瀝不會蓋過交談。她不喜歡和俗人廝混,但她仍這麼做。只有感受群聚的氛圍,才不會忘記孤獨本身。之後她調小水量,想著她此前的記憶和不愉快的源頭。

她在作戰方面的才能偏向白刃戰,和法術的飽和攻擊。範圍大、迅速且強力。因為她本人引以為豪,那份在組織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孤僻感,多半也和這有關。再加上博士適才的規劃,使她在身兼殲滅戰要職的同時,也成了近衛幹員中仕途順遂的人之一但自由行動的代價就是無拘束,久了是會挑食的。

儘管史爾特爾不會蹺掉會議或任務,仍不願和太多人交流。這不是社交恐懼,她在分配的簡報和答辯上無礙,作戰外的文學和史觀更拉高人身評價,同時勸退不少人。也因為個性過於尖銳,不論誰和她說話都得小心翼翼。最後,願意和她暢談的人也屈指可數。

如果是用辭精簡還好,問題是打迷糊仗又詞不達意的人還是很多。面對這種素質,又有誰能沉住氣回答對方?

就算要改變態度,又為什麼是先從我開始?爆米花式的電影和樂隊服訂做,難道是值得她關注的話題嗎?為什麼不是這些人嘗試理解她在說、在做什麼,而總把她看成是兼必須容的異類?她越想胃裡越酸,一股腦調大水量,將倒影裡的滿臉泡沫沖洗乾淨。

如今史爾特爾待在這艘船上已有四個禮拜多。離群索居,不在作戰外與人產生交集的做法,不是羅德島的企業風氣。三十天來,她利用閒暇期間調閱檔案,成功將入職前僅有的家當之一,記在厚手帳本裡的資料謄錄上地圖;同時她也以代理地質學研究一事與外派人員交易,讓他們替自己遠走、查證真偽。

至於被地攤買來的膠套包覆外殼的手帳本,裡頭也沒什麼天大的秘密可言,只有一看就是睡醒五分鐘內動筆的草書,和裝模作樣的斷片內容。由於史爾特爾躍升為非受訓新人裡的紅人,期間揣測和人際自然接踵而至,種種利害夾雜的外務,也使得她嚐到遺忘許久的苦澀──她知道可能會如此。既然這樣,又為何要在廢墟裡搭理那幫過客。其實任何人對她來說都是如此。感覺不到親疏,沒有關聯,更不用說為人悲歡。

然而史爾特爾也得承認,與羅德島的接觸是這五年裡為數不多的趣事。她厭惡徒然費時的日常,而組織裡形形色色的人,甚至博士都做得不錯,至少沒讓她無聊。

但她亦不厭倦以前的生活,認為只要追尋不重複的記憶斷片,有天一切都能先後串聯。到時候,等待她回首望去的將是怎麼樣的風景?

……或許什麼也沒有。她無法否定這種可能,因為她什麼都記不得了。每當想起從前的事,混濁的虛無感就會染遍整顆腦袋,讓煩躁本能地增生。

薩卡茲不曾告訴其他人這有多討人厭。精神管理學出身的醫師協助她診療,而他猜測史爾特爾之所以失去大量構成人格的記憶,卻沒淪為行屍走肉,完全是因為她不是真的遺忘了什麼。

既然從未忘記,又怎麼會想起來呢?她喜歡旅行,也會對街上的禮品店產生興趣,這就是記憶的印痕,也是「診療」之所以為診療的原因,這是能治好的。高齡或隱性遺傳的思覺失調常伴隨恍惚。

「但你還很聰明呀。」她記得坐在牆壁沾灰的診療室裡,穿著白袍與紅西裝褲的老人這麼說道。奇怪的是,她記得醫師在陳述事實之餘誇了她很多,但心底卻沒有一絲悲喜,因為那是她僅有的特質了。敏捷、好學,厭惡遲鈍和不信任。

關於自己,她不敢說記得多少,但在這樣的狀態下活了多久,或是已經踏尋過的國境等等,倒是能推算自己至今的行程,進而尋找出發點。只是她待在羅德島越久,這項一度備受期待,打算在資源豐富的某處展開的清點竟讓她恐懼。

那把劍。冰天雪地。貫穿地表的人造物,甚至可說是生物本身的遺跡。滿腦子都是肆意丟起的雜念。不屬於她,從未想起而無法忘記的記憶碎片。

史爾特爾就是在一處荒野上拔起劍的。那時上述的條件悉數到齊,而具體地點似乎是薩米東部的山嶺,離最近的都市至少有二十公里。穿著防寒衣物,和半根燒得變形的登山杖。她不確定自己為何在那裡,可能是考察,但手邊只有書的殘骸,視線所及之處更沒有人跡,簡直像孤身在朝聖一樣。事實上她無所適從,卻又神清氣爽。

既然感到輕鬆,那麼想不起來的生活,大概也不光彩。她如此哄騙自己,希望在晴朗的冷山間鎮定下來。這時她想起手中提握的重物,那把近似闊劍的巨型刀具。少女將它捧起,試著端詳長過身高的劍身,偶然瞥見冰層下的宏偉神殿,就這麼暈倒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兩片木造的天空。一群路過的登山者發現了她,將她帶回隔壁山脈的營地裡。她感謝這些人,並替他們劈開了鍊車路徑的障礙,用不知何時活化的源石技藝。她不久便下山了,沒有將心中的迷茫告訴那些過客,因為他們沒在意過這些。

會在健行途中繞道,經過發生雪崩的山脈鞍部,甚至包含救下暈倒的魔族女孩在內,都只是舉手之勞。實際上他們已經盡了善意。幾年以後的現在,史爾特爾依然覺得幾人能將魔族與感染者的標籤捨棄,傾全力救助她,是件值得記一輩子的事。

但她可不能白白受人恩惠太久。即使沒了記憶,她的人格也不允許。

於是待體力恢復以後,薩卡茲揮別紮營的幾人,跨入未知的迷茫中。途中沒有人尋找她,翻遍報紙與網路新聞,也沒看見印著自己的尋人啟事。因此,自己肯定不是什麼大人物,也沒有家人吧。

薩卡茲女孩抱著這樣的心,輕鬆地下了山。映入眼裡的是嶄新的古老世界,長著彎曲犄角的男女鄙視她,這讓史爾特爾確信自己和卡普里尼是不同的種族。這些似曾相識的風景是多麼尖銳,揭開她被無知覆蓋的安全網。渾沌的思緒沒有讓她變得狂亂,而是告訴她:必須回歸正軌才行。得知道更多,但不必擔憂失去,因為自己孑然一身。但這僅限於物質生活。史爾特爾的精神最初是混亂的,不是因為失憶的茫然,而是不時閃過腦海的陌生畫面。

一想到這些她就顯得焦躁。日夜夢中,從視線下伸出的手永遠不是她自己的。當薩卡茲女孩,史爾特爾越了解泰拉,她就越放不下預知夢般的記憶,直到敲定往後的生活方向。

她最後選擇在旅店工作,等待生活和心態穩定下來。在那裡,她決定了往後該怎麼做。仰賴著能引燃的過半客房火爐,卻不需要源石的奇異能力,史爾特爾邊賺取生活費,邊在市鎮的大圖書館裡度過彈性時間。女孩用歷史塞滿腦袋,不放任陌生的虛無感作祟。她放開原本紮著的髮髻,學習同齡人打扮,試著在街區的劍術學校習得所長,卻輕易將整座道場的人擊倒。

幾天後她開始協助起教學。她懂得很多,對地區一脈相傳的劍術也有認知,只是從劍路、關節的運用並不能推斷流派,因此在素不相識的旁人眼中,女孩更像是暫居小鎮的雇傭兵。雖然執拗,卻不是個壞人。

在用劍方面,她身法宛若反射,問題是道場主一眼就看出她不是練家子。纖弱的臂膀,和隨身攜帶的曲弧巨劍並不匹配。史爾特爾承認了,毫不避諱的。她凡事表現得積極、自我,更像擇善固執。那股讓羅德島棘手的自傲就是這時候養成的。她翻遍了整座圖書館的藏書,熱愛史詩和地理。

自從奠定了基礎的知識後,她開始恢復成為史爾特爾前的人格……當然,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那是種令人熟悉的尋根之旅,一種沒有起點、終點的思考。時間久了,某些慣性的思維就跟著成立,使薩卡茲感覺到自己擁有習慣。某一天,當她對無意間的轉筆感到雀躍時,她差點在閱覽室裡推開椅子站起來。

不過,她偶爾會感到恐懼。每當她對新事物產生熱情,她就會害怕再次失去。當生活飽滿起來,意味著當記憶被掏空時,還得再承受一次撕裂般的虛無感。她最怕的就是連失去本身都忘記。

不過她還是嘗試去愛。熱愛生活、熱愛新的渴望。

同時,她依舊在學習劍術,還故作帥氣地將那把巨劍取名萊萬汀,為崇拜火之巨人的山脈遺跡留念,不過她不在外人面前張揚,畢竟害怕尷尬。

為了更了解生活的環境,還有撿回來的巨劍,她找上山城裡的退休教授。那些不信她奇妙經歷的學者只把她當作孜孜不倦的大學生,在她以己力協助日常之餘,告訴她研究神話的心得。直到老人們將研究內外的種種全攤在她眼前,她已經奪回雪崩前六成的知識。

她往後就靠這片領域的知識賺取生活費。沒有張揚,靠長篇的報刊和專欄,史爾特爾籌出了徒步旅行的開銷。她最優秀的一次論文是探討雪崩:以斯普林茨山脈的安全地形為例子,這得到薩米林管局的青睞,邀請她每年兩次在官方刊物上寫專欄,因為她不顧顏面的筆鋒很適合喜歡辛辣的讀者。

確保自己的飯碗後,史爾特爾揮別城鎮的相識,踏上追溯記憶的旅行。薩米林管局仍然會寄稿費給她,也偶爾彙整國境邊陲的不穩地質,她能去則去,不去就不回信。

沒人攔得住她。在知識和武力上,她很少會陷入絕境,因為她不讓任何威脅成長到能擋住去路。也可以說她行徑孤僻,或邊緣。

沒有朋友。就連敵人也寥寥無幾。

史爾特爾在磁磚的倒影中看到那頭紅髮。往下看去就更狼狽了。濕淋淋、手腕帶疤,不過身體還算飽滿。

我似乎又搞砸了。她仰頭,不情願地嘆了口氣,迅速洗掉髮間剩餘的泡沫,關水、裹上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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