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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6)

飛魚吐司 | 2024-04-07 17:02:37 | 巴幣 1022 | 人氣 454


卓婭必須承認,穆伊的聊天技巧的確不是蓋的。

他們沿著山坡邊緣走回山地中學,期間坦誠相見,談僱傭兵的來歷和劫囚種種。那日穆伊實際上是部落唯一的車行老闆,提供觀光客租借和維修服務,範圍也包含居民,但這是在安定於異國他鄉後的身分。在此之前,在他因家庭矛盾而離開雪山、於大陸東方落腳的年代,僱傭兵──或者說打手,才是他的本業。

以結果論,他更喜歡安居山林的生活,儘管他知道伊曼.貝克特隨時會來找他,而他無法拒絕。這層關係起於穆伊抵達烏達卡爾的第一份工作。他二十五歲。並非偷渡,而是拿著移民身分進城。那時他剛在母國服完兵役,對環境大感失望,忘記了選擇逃避而非插手的他毫無批評資格。

卡車很舊,在榴彈和法術的灼燒下滄桑盡顯,不需要任何背景知識也能看出:汰舊換新還比較便宜,車主也同意,結果是車行經理在下班後罵了他一頓,因為車主是道上角頭。他向他投訴、要求百般刁難,更不可能取車。沒人相信這筆生意能談成。但隔天那五十來出頭的男人又來了,帶著大把現金,對能修好愛車一事充滿信心。

當年帶給穆伊深刻印象的並非男人,而是兩次商議中隨侍在旁的壯漢,頭頂犄角,眼神陰狠卻內斂,看似是深受信賴的幹部。誰知再次見到他是在新聞畫面。後來穆伊才了解,壯漢是敵對派系的臥底,在目標執著於修復坐駕、為此改乘公共運輸的其中一天,當眾射殺了他。

經理接受調查時,曾抱著頭哀叫道:「早知道不要跟來路不明的客戶扯上關係了!」有一會兒穆伊真想從旁踢翻他。

但他沒這麼做。只要經理不供出他們收了那筆維修費,隨他去哭天喊娘。警察是在案發後第二天找來的,他們秉公處理,對車行也沒有興趣,雖然發現贓款就會私吞,或者被上司獨享。總之,他、經理和幾名員工洗清嫌疑。他們像無事發生般過生活,調侃窘迫的人生。經理再沒提過那筆維修費,他也不打算確認。越是在乎,越容易陷入危險。

卓婭聽到這裡忽然放慢腳步。「所以伊曼怎麼找上你們的?」她問。

這位雪山人似乎很吃驚。「風波過後大概半年,他在車行打烊前找來,說需要一位長期的汽修技師。我以為你會問是不是被逼的……好啦,總而言之,他說『招聘的錢,前一位老闆已經付過了』,然後作勢要闖進經理辦公室。那天經理不在,我想他早就想挖我了。」

「還得看你答不答應啊。」卓婭望著遍布街道的殘枝和汙泥。一換氣,淤積的溼氣也流入喉管,清澄而涼快,彷彿在吞吐山澗本身。

和曾經廝殺過的人並肩走在街上,感覺真是奇怪。他們甚至在交換彼此的經歷。卓婭自問這該不該稱作戒心不足。越是了解,她越無法將這群人和整合運動的形象相疊合。

他們回到大路上,自認不需要繼續陪同的卡佩爾正想復工,搜救隊的隊長就將他勸回。「話說在前,隊長不是站我們這邊的喔。」他在回到幾人眼前時說。

「意思是你爭取到更多時間偷懶了,嫌犯先生。」瑪莉婭不懷好意。

「除了妨礙公務以外我不用付太多責任啦。就算找人當替死鬼,我也不是首選啊,誰叫我半點背景都沒有。」

「對了,你的酒精檢測是怎麼過的?」不對,其實他沒過。卓婭後來想到。

「唔,我猜你是指報告上的數字。你們的資料上肯定寫了具體的酒測值吧。其實我那天是有喝酒喔,但只喝一點點。壯膽嘛,雖然我酒精過敏。剩下給來接頭的內應瞎掰就好。」

瑪莉婭摀著鼻樑,像是凌晨兩點被挖起來般哀怨。「無意冒犯,但你們為什麼能把這種大事講得像期中考試傳小抄一樣?還有這位……穆伊先生,您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啊?」

「在救災現場啊?」男人有斑塊打底的眉毛一挑,亮出通行證。「我想想,那些人生贏家的馬後炮是怎麼說的……喔,『機會是留給準備好的人』。會修燃油引擎的技師,全烏達卡爾湊不出十個人。我當然有理由留下了。」

「還算合理。」卓婭隨意打量著,「那其他人呢?」

「哪裡的什麼人?」卡佩爾打岔。

「跟你沒關係。我在說跟著穆伊去礦井的那批人。裡面有人受傷了,應該盡快找地方檢查。」

卡佩爾喔了一聲,聳聳肩。「好巧不巧,這就是我希望跟傑克小姐談談的原因。警察放在這裡的注意力還沒有減少,在發生其他意外前,我認為有些事必須盡早處理。」他看向穆伊做確認,直到認出那副眼神的含意。「啊,請別誤會,他們很好!部落裡有專業的醫生能判斷。」

「那幾個人還在聚落裡?」

「對,在營帳區。兩兄弟裡的哥哥的當天晚上就醒了,不過腦震盪還沒恢復。我還在想卓婭小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原來車禍的時候你也在場啊。」

「車子就是我開的。我知道問這個問題顯得很做作,但我不想騙自己。我當時是不擇手段了。」

穆伊朝廢墟上緣的交談聲一瞥。「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提薩他兄弟沒事?」

「我認為……就像傑克常說的,我在想,我們之間除了敵人還能有其他關係。」

「別說什麼都文謅謅的,這會讓我懷疑傑克妹妹的眼光。」穆伊笑道,「當然啦,你要是說自己來是因為良心不安,就聽不到接下來的話了。」
 

果然沒有叫艾登.奈文的感染者。卓婭竟有些釋懷。至少傑克沒有為立功接洽不熟悉的合約,而是與在逃的敵對人員往來。這是她能接受和應付的,明白橫陳於反抗勢力和公家之間的微妙關係,但她目前還無法坦然接受。因為青年被拋飛時的模樣從眼前閃現,讓她想起自己確實參與其中,沒有指責對方的立場。

這是提奧托拉人自己才能贏取的抗爭:廢除殖民地管理法,監督入主的企業與金流。再怎麼謀求名義,都不能掩飾羅德島身為局外人的身分。民族本身雖是概念,卻比實在的證據更加強大。認同、傾向,並且深信不疑即可。

無法動搖的差異,諸如出身和種族,輕易撕裂了社會,彼此結盟又有什麼用呢?人時刻在變。靠著不會變化的標準劃分你我,總有一天會讓立場的流動再無轉圜。這是具共時性的思想,提奧托拉人因此而生。千餘年的山野生活讓他們忘了既定的限制。

在維多利亞王國殖民將鐵蹄踏入平原之前,組成部落的種族間沒有尊卑,唯一崇高的便是蕃神。鎮壓天災、賦予九神將傳奇色彩的無名之神。

於是信仰分崩離析。自號殖民政府的勢力坐鎮平原北方,依據誆騙而成的合約向各部落徵收資源,實際上就是收保護費。事態持續約五年後,政府向南擴張,於此不得不面對挫敗,甚至停下了殖民地的擴張。停在原始的神性前,瞻仰荒野、死亡,而後瑟瑟發抖。誰藐視自然,誰就得拜倒在行使權能的神將腳下。

卓婭惡補過這段歷史,但又告訴自己:紀錄僅僅是時代的總結。再說現實也和官方的口徑不同。

比如穆伊告訴他們,有些神將並未在王國末代的屠殺中滅亡。「很難相信,對吧?我知道教育局的書上怎麼寫的。說香漣的神將投降的投降,伏法的伏法。耶拉岡德在上,真不知道哪種原因比較可惡──是大人物們相信這套說詞,還是覺得小老百姓們會相信。」他帶著幾人離開挖掘現場。沿斜切山崖的陡坡下行,走往開闊處。「實際上,嗯,他們贏了。就我的觀察,年輕人比以前更加以國民的身份為傲,然後把前朝當狗打。」

坡道併行於河谷中游,因此能聽到湍流沖刷河床的響聲。河床對面是部落的散居住家,房屋像繪本裡一樣古樸整潔,但空無一人。封鎖線悲哀地沿著其中幾幢房子的地基淺淺圍了一圈,用最不解風情的答案闡述此刻寂寥。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穆伊先生。」卓婭思考良久。

「都行呀,但千萬別沒話找話。就是為了聽懂山下人在嘰嘰喳喳些什麼,我才去學通用語,換句話說你們應該比我更伶牙俐齒。」

卓婭仍望著河道發呆。「除去口音,你說的已經很好了。」

「還不夠。尤其面對這種情況。說實話我怕得要死,想想脫隊仔們會不會蹲苦牢就取決於我們談得怎樣。我何德何能呀?」

一種猜想掠過卓婭腦海。「你想帶人加入羅德島?」

背後傳來驚訝卻克制的疑惑。是瑪莉婭吧,她想,傑克早就知道了。

「其實嘛,我是想談合作。」他深吸一口氣,「一共五個人。在小隊跟南方有聯繫以後,我就跟伊曼提過這件事,那時他保證,我們把神將送給聖僧後就閃人。他也覺得事情不對勁,但實際接觸下來,我們發現根本騙不過對方。我猜你們的指揮官也發現,海裡的怪物不是我們叫來的。是聖僧召喚了那種東西。他才是離暴動核心最近的人……我想說的是,和他在一起不安全,那絕對不是人類。」

沒人講話。

卓婭不覺得他在說謊。或許山崩以來她太過緊繃,仍看得出穆伊渾然的徬徨,似乎是反響超出了預期。傑克繞進幾人的步伐中央。

「能給我一點時間想想嗎?」瑪莉婭說道。

就像有人唸了台詞本上沒寫的句子。那位小隊近衛微微睜大眼睛,瞳孔收張,眉頭先是垂下,然後揚起。「當然可以。這件事很值得花多加討論。」

「我的意思是我不反對這些──呃,這些僱傭兵尋找庇護,但也不支持這麼做。這就像在學校闖禍後不去收拾、選擇轉學一樣。」

「這是我們的家,出了事我們當然難過。」穆伊別過頭去,望著挖土機隆隆作響的方向。「因為沒有人期望變成這樣。你們能理解吧?礦場繼續存在,難保哪天又有新的公司把整座山頭搞得烏漆抹黑的。但我們從沒想過要傷人。」

「好了暫停!容我打個岔。你的意思是假如土石流沒有淹進部落,警察和觀光客可以隨便死,是嗎?」

「瑪莉婭小姐,沒這回事。」卡佩爾耐心地說。

「不,卡佩爾,我其實無所謂。」穆伊揚起半邊臉,「從哪裡說起好呢!巡山員警告過他們了,他們堅持不下山,覺得就算榴彈在隔壁山頭爆炸,也不會有危險。」

「這是他們必須被埋進土石流的原因嗎?」

「當然,除非你打從踏進雷姆必拓就沒進過市區。」穆伊玩味地笑笑。奇妙的是,卓婭覺得男人並未動怒;即便是現在、那位素來端莊的騎士也按捺不住怒火。「不說整個國家好了,就說在烏達卡爾,這種就算大難臨頭也沒有半點危機意識的人,每個街區至少有一百個。順帶一提,都市區劃規定一個小街區只能有105戶住家。這種人被捲進來頂多算他倒楣。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懊悔的。」

「有人因此而死了喔。」傑克確認似的問,「這是很重要的問題,穆伊先生。羅德島不會招攬理念不合的職員。我明白您有立場,但對事不關己的人抱持敵意是不對的。」

「就算他們知道有人正受到壓迫,卻連個意見都沒有?」

瑪莉婭叫道。「你不能強迫所有人表態呀。敢於向社會表達訴求的不是生活富足,就是被逼得走投無路。除此之外的人想要參與,就必須付出代價。就像您在謝拉格的時候也不關心提奧托拉人的處境吧?」

「不好說呢。你知道,中央政府最愛宣傳他們對原住民的好。」

「但,想要查詢還是查得到,對嗎?」瑪莉婭堅持,「可那時的你並不在乎,覺得事不關己,更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這群人的一員。依你的邏輯來說,這算不算是漠視現狀呢?」

穆伊看著她,眼裡露出不經琢磨的艱澀。他該不會也是表裡不一的人吧?注視著彷彿要喚出難言本性的穆伊,卓婭做好了談判破裂的準備。她等著,卻迎來一句「當然算了,不過這很難以啟齒,又破壞氣氛。在你之前沒有人這麼問過。」

瑪莉婭的怒氣稍微消退了。果然是人稱「謝拉格女婿」的男子,怪不得在部落受人歡迎。卓婭思索該以何種態度調和雙方。挖掘現場的聲響混著引擎長驅入山的呼嘯,對填補沉默竟如此重要。

許久,穆伊把玩著腕帶破損的手錶,停在坡道邊元的山崖。「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呢?」

「最好的情況是就此退出。我們不會打小報告。」卓婭搶先回答。

「你弄錯了,我在問的是:在你們的觀念下,提奧托拉人該如何抗爭而不變成壞人。你們支持反抗,卻又不想要當事人影響別人,這很矛盾吧。」

不擴大怎麼獲得影響力呢?「我不想看到的是,把剝奪別人權利視為必要的犧牲。」

卡佩爾挺進一步。「穆伊先生說過……」

「『沒有人期望這點』,卡佩爾先生。話說得好聽,你們卻對因此而死的遊客和警消毫無愧疚。」

「幾位就這麼想看到壞人跪地懺悔的情景嗎?以此交換安全也不算太壞嘛。」

「別裝了。」

「他們也是這個體制的幫兇!我們看不了病、生活處處受限,和他們脫不了關係。我不會愧疚的。沒有人會。」

卓婭清清喉嚨,穩住丹田。「這就是我無法支持我們家隊員的原因。幫幫忙,放棄這種堅持吧。這麼想難道會快樂嗎?」

「只要你看過城市居民怎麼對待我們,你也會這麼想。」

「所有人都這樣嗎?」

「就是要趕在所有人這樣前動手啊。」

卓婭盯視他篤定的神情好久,才注意到傑克也在看他。然後她倆對望,一方似要澄清自己事前並不知情,但卓婭不需要她賠不是。此刻她正被更強烈的違和感脅迫。「你會繳稅嗎?」做好準備,她從緊閉著的牙縫擠出一句。

「……啊?」那位雪國人愣了一下。

是嘴自己動了起來,她想,肯定是這樣。不過這樣正好。拋開一下子湧過來的注意力,她停頓片刻後又說:「你是鄉鎮戶口,不是無戶籍,對吧?既然如此你一定繳過稅。你繳的稅會變成公職人員的薪水,或者警察手裡的棍棒。這才是發生過的事情。不是說你的態度比其他人激進、敢做別人不敢做的,就自動高其他人一等。」

傑克臉色都變白了。這傢伙一定以為她是站在瑪莉婭這邊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非要計較每個人的立場、他們幫助過誰,只會變得很滑稽。我們來這裡是為了阻止事態升級,如果不同意,羅德島就不會協助你們。」

「阻止事態升級嗎……」邊唸叨著,男人看進她眼底的視線漸漸垂下。卓婭不自覺繃緊身體。待視線從那件沒完全洗乾淨的烏薩斯警服上抽離,穆伊無奈嘆了口氣。「理由是什麼呢?」他含糊地問。

「企業的策略、任務,或是被賄賂。你們自己挑個最難聽的答案吧。我是因為討厭恐怖活動才堅持的,他們也有自己的原因。」卓婭不自覺瞟了兩名隊員一眼,「好啦,不管怎樣,這裡是你們的家鄉,但暴力只會換來更多暴力。不要再正當化恐怖襲擊了,也別覺得一個群體裡只有壞人。等認識得夠多了,再下結論也不遲吧?」

男人低著頭、緊咬關節,想說什麼卻沉默以對。正覺得他帶著些許躊躇的視線沉澱下來,一對陌生的腳步出現在坡道邊緣的小徑,帶著一頭在陽光下反射鈍色光澤的銀髮和幹練的體格。女人沿著小徑和坡道間的草皮滑下。她沒有要解釋怎麼找到這裡,顯然也沒有必要。

「果然都在這裡。」不等人出聲,塞雷婭放下抱在手裡的安全帽便說。

她混跡在戰士中也毫無劣勢的目光就像往常一般,無關親疏、尖銳卻欠缺惡意。標誌性的裙褲沾著塵土,肌膚和衣物卻一絲不苟。卓婭將近兩天沒和她說話了,在這之前也不怎麼熟。

能確定的是,這頭龍的管理能力、與人溝通抑或戰鬥技巧都不負監督一職。很難想像當時的她會因應合約成為源石應用學顧問。可能對方比起這更習慣坐鎮前線吧。

最重要的是,她是能講道理的。

「塞雷婭小姐?」

卓婭還來不及阻止傑克,她就加速朝瓦伊凡走去,試圖在女人釐清狀況前給出承諾,尾巴從裙下不安地翹起。她看見她在女人面前勉力辯解著,不時朝人群的方向(她猜目的是暗示或警告穆伊)望來。

「無意冒犯,我們需要擔心她嗎?」卡佩爾彎下腰問。

「不用,她比看起來還好說話。」卓婭說著,發覺傑克的聲音越來越小。「個人經驗啦。傑克不行就換我上。」

「你們要幫我?」穆伊問。這時前輔警幾乎攔不住她的上司了,只能沿著沒想清楚的謊搪塞下去。「等一下,現在是怎麼回事。這是你們套好的招嗎?」他的視線移往傑克,眼裡有明顯的為難。「為什麼會有人找來這裡?」

「穆伊先生,這位是塞雷婭小姐。她是我們小隊的監督。記、記得我說過有關海嗣的事嗎?」

「對,中部的那隻,我知道。」穆伊近乎絕望地問,嘗試整理情緒。「恕我無禮,塞雷婭小姐。請問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會告訴你,除非我弄清楚你們的所有交易。」

「我們沒有做交易啦。」傑克緩慢、謹慎地開口。「穆伊先生是僱傭兵的一員,不過他負責押送諾麗吉小姐,沒有直接參與混戰。」她的眼睛仍緊盯隨隊監督不放。「還有、呃,還有還有,他想帶人投降!代價是會提供他們知道的資訊。」

穆伊沉默。思考著該如何開口。「傑克小姐說得對。一些年輕的成員達成目的,不想再參與這事,所以我代表他們洽談能不能尋求庇護。」

「話說到這裡就好了。接下來我會依據你的回答判斷事態的進展。」

「塞雷婭小姐!」傑克大步走來,「請您相信我,穆伊先生的確想放棄僱傭兵的身分……」

「羅德島沒有用於辦理職員私通敵對單位的規範,傑克,」塞雷婭凝視著她,「但是州憲法明文規定,與是任州政府簽訂合作條約的民間公司,不得擅自與爭議勢力的成員協商。更確切地說,值班中的警察完全有權力因此羈押你們,何況這是在包庇叛亂團體。」

「抱歉,理論上他已經不是恐怖分子了。」瑪莉婭難得出言緩頰,「還有他根本不在通緝名單裡。」

「瑪莉婭小姐──嘿,你是叫這個吧?」穆伊在這時開口了。「我很感謝你幫忙說話,但我想,我還是自己回答比較好。」他握緊雙手,然後鬆開,再握緊。「我必須承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圈套,但我希望這不是。」

「保證不是。」卓婭搖搖頭。

瓦伊凡為何出現在這裡,她漸漸有些眉目。傑克早上也有一場回診。

「那日穆伊,這是你的名字吧?」塞雷婭換了口氣便問,「謝拉格移民,登記職業是技師?」

「是的。」

「我在公所清點人員時看過你的資料。」她全神貫注,「首先,得感謝你願意採取和平的形式和我們溝通。我的下屬有任何發言需要被糾正嗎?」

「就算有,他們也還沒說出來。」

「我就當作是這麼回事了。穆伊先生,除了你,僱傭兵中有多少人知道你們今天在這裡?」

穆伊沒有回答,臉上寫滿侷促。

「應該不多,女士……雖然我這兩天都跟著救難隊工作,但除了伊曼先生以外應該沒人知道。」卡佩爾說。

卓婭的注意力仍停留在傑克身上。此刻她的不安凌駕於穆伊,不是因為私通被抓個正著,而是害怕辜負約定。

「伊曼也想過中途收手,」穆伊想了想,說:「我們的任務是把神將交給聖僧,但我很清楚,他不會把菲諾交出去。那是他的外甥女。」

「咦?」不知是傑克或瑪莉婭冒出一聲。

「可以理解,不過我們還不清楚神將的具體作用。如果神將有比起戰力和象徵更重要的用途,你提供的情報就有用了。」

「你同意保護脫離僱傭兵的團員嗎?要是同意,我還有你們感興趣的消息。」穆伊環顧一圈,緩和氣氛似的聳起肩。「我承認,我知道的確實比看起來要多。看在不能給老主顧添麻煩的份上,本來沒打算說……現在大概也是吧。但是!你們應該很想了解南方是怎麼回事吧?」

「你願意提供就再好不過了。」塞雷婭眉頭放鬆幾分。既然從隨隊監督中相對苛刻的她口中說出,說明協議多半成立了。卓婭想不透的是,塞雷婭是以什麼樣的眼光和態度介入此事。她看來很不滿傑克的獨斷──卓婭當然也想揍她一頓,傑克的行為越過了企業賦予作戰幹員的職權,可是如果這能換來他們脫離現況泥淖的轉機,踰矩就是附帶風險。好在他們似乎押對寶了,塞雷婭默許了這場鬧劇。

「請問,」卓婭做好覺悟,卻仍被女人迴轉的目光嚇退。「我想問,您的意思是同意我們負責這次的收容嗎?」

「在猜到是這麼回事後,我就沒打算反對了。」塞雷婭說。依舊毫不遲疑。「我不滿的是你們藐視程序。」

卡佩爾悄悄踱到穆伊身後,看了眼鋒芒盛燃的瓦伊凡人,又同穆伊拉開距離。「沒辦法,我們沒想過這麼快就能得到保證。」

「我的默許不具有實質效力,卡佩爾.努,我也不是因為善意或顧及面子才同意你們的投靠。追根究柢羅德島不是軍隊,沒有必須討伐你們的理由,而且在我看來,你們更像是走歪了路。」

「是,是,多謝體諒。如果您能指引一條……」

「別挖苦我了,我不是政治家或民運領袖,也沒有下指導棋的傲慢。或者你連自己為何奔波都不清楚?」塞雷婭說,「原則上我同意你們的請求,相關手序將由眼前的這支小隊辦理。等資料備妥,我會向安全委員會提交申請,以審查各位的身分。屆時各位也將背負羅德島的信譽,就像我們為此擔保一樣。」

「老實說,聽到這些我已經很高興了。」卡佩爾放鬆地笑笑,拇指朝向傑克。「拜託您,假如貴公司要處分她請手下留情。傑克小姐通電話的時候,聽起來比我還擔心穿幫。她努力想擺平這件事。」

「我遇過至少十個嘗試將無意義的內耗看作付出的人,先生,我自認對這有些經驗。在釐清責任歸屬前,請別為她的踰矩辯護。」

「我們是整個小隊一起違規的。」

「謹慎發言,苦艾,這不會減輕其中一人的責任。先說結論吧,很遺憾,這次事件我會原封不動向安全委員會報告。給我做好去洗甲板跟協助裝潢的準備。」

「是,請問……就這樣嗎?」

「最近各組的業務協調都算順利,需要人手的情況不多見,但這是懲罰。想以作戰幹員的身分繼續活動,就必須服從紀律。管制組沒有需求,我也會讓你們去打掃。」

塞雷婭只說了這些。正當卓婭還在為進展如此之容易心生猶豫,她已經開啟下一個話題了,不過才脫口便被傑克打斷:「請問監督!」

「四下無人,你不必這麼大聲。」

她站穩雙腳,立正。「是,很對不起。我想問的是,明明來得剛好,監督為什麼不阻止我們呢?」傑克問。這不是基於結論,而是對動機的疑惑。

「我相信你們有通過職前訓練和講座獲得基本的判斷力,」塞雷婭說,「但顯然沒有為擅自收容的難民負起責任的能力和視野。試問,你們想過因此讓羅德島捲入政治問題的後果嗎?假設僥倖躲過,你們又要如何安置這些不法份子?叛亂團體隨時能以此破壞我們和州政府間的關係。」

這也是卓婭在入山前想過的。三人都做了違背規定的心理準備,卻沒怎麼考慮過僱傭兵失去依靠後,被反過來當作武器的後果。

「我沒有想過後果,也沒有想過該怎麼處理往後的安置問題。」望著女人高壓的視線,傑克用壓抑的聲調回答:「我只是覺得他們待在這種狀態下很危險。僱傭兵跟部落的居民傷了人,這是事實,可是……」

「我對你的答覆深感遺憾。」塞雷婭扭頭時的答覆穿透空氣,讓傑克膝蓋一沉。「遺憾之一,是你認為自己能藐視法律,藐視這作為當今社會最低標準的明文,去評斷一群不法份子的對錯。」她換了口氣,「同樣遺憾的是,你認為羅德島會屈服於地緣政治的壓力。今天我們為了自證清白而偏頗,明天就會為其他理由退讓。這不是我們的運作方式。」

穆伊窺探的目光沿著她邁出腳步。「您這是同意我們投靠的意思嗎?」

「只要你們在事情結束後同意受司法審判。另外,直到通過內部審查,契約才算生效,不過非內推制的收容無法通過遊說提高合格機率。安全委員怎麼評價,全看你們的行為和陳述的真實性。據實以報吧,否則B4小隊將背上協助叛亂團體的罪名。」

穆伊瞇了下眼睛,抓抓頭,然後不可置信地笑了。「懂了,就是這麼回事,對吧?」他拉長音調,「所以你也在想辦法擺平這件事。你和傑克他們其實是同一陣線嘛。」

「我的職責是排除影響任務的外務,」塞雷婭接著說道,「如果事件能和平落幕,也不失為重要的範例。」

「聽起來你們很缺嚮導。」穆伊瞧了瞧卡佩爾,「條件很誘人,就算是陷阱也比乾等著送死有趣,我想其他人也會同意。」他翻出部落中罕見的對講機亮給幾人看。塞雷婭瞟一眼,示意他場合不對。

好一陣子任誰都不知該怎麼開口。卓婭茫然望著四幾對同樣尷尬的眼睛,心底為無處應證的推演默哀。他們可以走了。招攬已經完成,以沒人想像得到的方式暫時落幕。「提薩有說什麼嗎?」相反,她自然而然地問道。

「唔,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如果談得成功,請告訴開車的烏薩斯人我們互不相欠了』這樣。」

還是要看情況啊。傷害已經造成,她卻沒能像表現得那般坦然。穆伊好像能讀懂她,沒理會自顧自和塞雷婭攀談起來的部落青年,踏近兩步。「我想他的意思是,他找到理由不恨你了。」

「被陌生的外地人搞到差點家破人亡,這樣哪裡夠啊。」卓婭感嘆著,然後為自己的尖銳感到震驚。

穆伊的視線越過她肩頭,自山崖拋下,落在平原邊緣的工地上。「你別忘了,這些沒有發生。你希望他們能得救,這才是你的想法。再推拖下去就不好看囉。」
 

事件能有初步共識,她發自內心地高興。塞雷婭和部落青年並行著,等會兒要去見沒露面的三人,但她似乎有備而來。飛馳至斯的摩托車裝著成套採血設備和證明書,因此穆伊還得回家取印章。

沿著上坡走約兩分鐘後,瑪莉婭忽地湊到她耳邊。鬢角刮在她耳朵的絨毛上。「你說傑克有沒有生我的氣啊?」她邊向穆伊使眼色,卻還是壓低了音量。

卓婭看到兩名員警小跑著抵達卡佩爾身旁,話中夾雜不滿。挽起手錶一看,果然超時了。不算意外的是在這之前沒有人找過他。看樣子今天在場、支持提奧托拉人的警員不少,但不是所有。他們真是選了個好時機商討庇護問題。一次釋出善意的機會,觸及事件中心的要員,為他們增加曝光。

「因為你不照計畫衝康她的台詞?」她問道,「不可能啦。你在來的時候不就說過要想想了嗎?」

瑪莉婭嘴角咧成難為情的形狀。「但她看起來不怎麼想跟我講話。我在考慮要不要坦承這件事。」

卓婭試圖去想等一下簽約的事。「不要太快講出來就好。我們必須處理的問題已經很多了。」

「好嘛,我只是徵求一下看法。」

「把『只是』去掉。這個小隊就三個人,要是起衝突我會發瘋,這很重要。」

「就怕傑克也這麼想囉。」

「怕她為了和諧忍著不說啊?」卓婭沉思片刻,堆積成山的建築出現在山道前方。「不,要是這樣應該很明顯。我想她只是在看監督的臉色。」

畢竟他們之所以不用回頭向主管單位解釋這場鬧劇,是因為塞雷婭的到場。「傑克原來是這種人嗎?」
「她還是懂得察言觀色啦。比我還懂。」

她等警察走遠,便推著瑪莉婭向那三人走去。沒有問題嗎?聽著騎士打破沉默的詢問被接納,傑克目光炯炯的點頭讓她頓感安心。同時,穆伊悄聲抵達她身旁,陽光映照在他比遠看更加老氣的臉上,以及皺紋間的眼眸。就像他捎來的訊息那般,她和他,他們和他們,幾乎互不相欠了,儘管卓婭反被這坦率和盛情搞得不自在。

然後,對講機在她回望時響了,聽起來就像小兩號的警報聲;相反地這次協商可說是平穩落幕,以致於鈴聲既沒引發恐慌,也達不到煞風景的程度。

「你來電答鈴的款式還滿獨特的啊。」穆伊好奇地打量著卓婭,「不急著接嗎?」

「不急,大概又是廣告電話吧。」她接過他的段子,「傑克謊稱要來收轉院資料,這個時候差不多要回報進度了。」

他莞爾一笑。「那就接起來嘛。你們不是完成了任務嗎?」

掐頭去尾的話是,她想,回去免不了被博士碎念。然後她想到幾人確實是感染者。「也對。是說要加入的人都是感染者嗎?」

男人的犄角隨腦袋一傾。「我不是,第爾也不是……嗯,你沒聽說過他?第爾在公所當技工,裝甲的材料就是他幫忙顧的。他加入的原因比較慘,他老婆有慢性病,北市有血液透析服務的診所就那幾家,名額早就被城市人佔走了。」

卓婭望著他,注意到他之所以話多,也許是為了掩蓋那雙鮮活的大眼睛。「我記得醫療部是有幾台,」她想了想,「好吧,我其實不太確定那是不是透析的儀器。這些高中沒教。」

「不,有希望就是好的。再不然你們也能用企業的名義爭取一台吧?好嘛,我開玩笑的。」

卓婭伸手時,黑雲已出現在平原盡頭,雷光隱隱閃動。越過狹長的縱谷,南方幾乎陷落在昏暗中。湧動的灰色,撕裂雲層的氣旋。向天仰望,開闊的湛藍沒了從前的澄澈,倒像欲將崩塌的高牆般沉重。「這以前發生過嗎?」

「哈哈,該怎麼說呢……我岳母沒講過有這回事。」穆伊望著逐漸失色的天空,「卓婭小姐,烏達卡爾雖然四百多年沒發生天災,龍捲風、颱風或小地震什麼的還是偶爾會有,但我保證不是這個樣子。沒有哪次這麼快就變天的。」

變天源自對流,對流是為了平衡氣壓。冷意鑽入腦門。為什麼氣壓變了?

卓婭接通對講機,腳步不自覺邁開,因為喇叭盡是雜訊。抬頭一看,剛剛還稍嫌汙濁的雲際,已經消失在晦暗之下,伴隨遠而明晰的轟鳴。南方變天了,但五分鐘前還沒人察覺這點,就連羅德島因此發來的通訊也來遲了。

沒有哪次這麼快就變天的。數百公里的平原就此淪陷。

她向山坡高處走去,穆伊大步跟上來。「怎麼了?那裡還沒清空。」

她沒回話。朦朧的低吟鑽入耳膜,深掘,迴響不止。某個瞬間她還僥倖假設有陸行艦經過灣岸,向北方駛來。但戰艦會更加規律,而非深遠無常的地鳴,從腳下,從天上深淵中傾瀉……

她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

穆伊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卓婭小姐,請等等,搜救隊還沒檢查過房屋的結構……」

她張口想回答。地面在這一刻猛然彈起,連穆伊也一陣踉蹌。「是天災。」她低吟著。

雪國女婿似乎僵住了,她卻跑起來,不顧阻攔往高處跑去以觀察情況。卓婭看到身處緩坡的傑克遠遠地比劃著,大聲叫喊。轉眼間通訊員的聲音就從對講機爆出,叫著她的代號。這像是記重擊,將她從過去拉回。穆伊奔來問她究竟在搞什麼。她知道解釋半途而廢的行為沒用,再說謝拉格也沒有天災。於是她調大音量,然後拉長天線,盡可能增加收訊。

頻道滋啦滋啦地叫著。兩聲尖嘯。然後終於接通。「第一艦橋。苦艾小姐,我是通訊員費茲。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拜託,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要、跑。」穆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觀察情況?」

她思索著,意外有些高興。「對,因為我……算了,這不重要。」她貼近對講機,「費茲,是我沒錯,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那太好了。塞雷婭監督在你附近對吧?拜託最好是這麼回事。」

「她?她已經到了,剛才還……」

「你們還在六甲山嗎?」

「對,在挖掘現場。」她望著遠方的黑暗說。頻道另一端似乎陷入某種狂亂,顯然艦橋內近十名通訊員都拚了命聯絡各處。這叫做尖峰時段,這是她認得的;她不認識的是對方聲音裡、讓他恐懼的東西。「南方的天氣是怎麼回事?你是為了這個打來的嗎?」

「南方發生小規模的天災。我們不清楚原因,但爆發期很快就來。去找避難所。部落中部還有兩座能用,把居民聚集起來。你們最多剩一小時可以浪費。」

「咦?」

「凱斯正在跟塞雷婭小姐說同樣的事,警察也在動員,快!」

「是,我看到了。」她承受穆伊的凝視、往更遠處看,「……五分鐘後再連絡。前提是我還活著。」

她收起對講機,從男人身旁擠過。緊接著,當她向挖掘現場折返,向滿臉不耐的雪國人說明事態的嚴重性時,她險些失去平衡。大地激震,山間群鳥在啼叫中騰飛。她強迫自己拋下家鄉毀滅時的光景,大口換氣。傑克迎面跑來,說明那頭瓦伊凡將從視線中消失一會兒,直到疏散完駐紮區的居民。

「我去通知救難隊的人!」傑克脫口叫道。

「還有警消。我記得八號街附近有個小醫療站,我跟瑪莉婭去找人。」

「咦?啊、好,我沒問題,但這該不會……」瑪莉婭指著平原盡頭的黑暗。

「就是那個『該不會』。你們還沒看過,對吧?」她盯著面容驚詫的兩人,指向南方。「雖然我看一次就膩了。」

黑暗龐然。一道不斷擴張、躁狂而猙獰的雲之鐵幕。遠雷從中流洩,轟響一聲比一聲清晰,看來預警單位算得很準。留在聚落內的居民最多有兩百人,依照國際標準建造的避難所能否容納所有人,值得一試。

衝擊適時切斷了念想。這次她不再猶豫,繃緊微微發抖的雙腿,偕騎士衝入街道。
 
凱伊貝.哈洛蘭跟著侍從官沃爾特.佛賽進入地下基地的觀測站。「還是連絡不上幾尼亞將軍。」他喃喃地說,「我從沒像現在一樣,期待你們言過其實。」

陸軍信使們抬起頭。隨著意識到來訪者的身分,驗算失準的壓力驟然蓋向三人,不過哈洛蘭毫無苛責之意。比起所言,他有更該釐清的疑惑。還不能詔告外人的不安。「是,我很抱歉。」雖然貫徹職責,為首的信使仍低頭道。

沃爾特走向房間中其中一座球形儀。「觀測單位讓電腦重新運算現有的資料。正在發生的天災與既有模式完全不吻合。」

哈洛蘭瞇起眼睛。「完全?連運作和規模都有差異嗎?」

「它形成得很快,體積卻相當大。」信使之一的薩卡茲人說。

「光靠在荒原上積累的能量?」

「是。恐怕是的。」

哈洛蘭低聲鼻息,彷彿掌握著手術時的第一刀。竟然是真的,他邊想著,邊望向淡色半球上模擬出的圖形。半小時前,緊鄰烏達卡爾的帕朗平原還晴空萬里,高高空無人機的訊號還能無礙穿透百餘公里,抵達海安署的基地。他好似檢討考卷的學生般茫然思考著。

四座基地重疊而成的偵測網,怎麼可能同時忽略大規模的天災雲?就算儀器失準,覆蓋近200平方公里的暴風圈在擴張時也不可能沒人發現。軍用線路、熱線和各警署的電話一直是暢通的。

荒唐。不堪設想。背後是誰在推動?

雷姆必拓對天災的瞭解還是很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國際有一套成體系的學說用以分析其結構。研究判明,天災雲的核心是高空中不穩定的源石微粒。微粒是構成源石的基本單位,和普遍流通於人體的物質相似,卻又有不同。

對普通人而言源石微粒更像是血球,行代謝和釋放法術的功能,即使運作過度也不會增生;感染者之所以無藥可醫,則是因為微粒變性。大氣中結構不穩定的源石進入體內,關閉了微粒的共生機制,轉而無節制地增生、消耗宿主的營養。

同樣的原理發生在高空,就成了災害。如同微粒受法術的能量在體內增生,大氣產生的熱量、電能與壓力不斷刺激微粒,受到催化,源石就改變型態,變成能安定維持的結構。但是次數一多就可能中獎。源石將能量轉化為細胞的營養,也能釋放過剩的能量,微觀而論就是施放法術。

宏觀下這種模式就變得極不可控。而吸收了大氣高能的源石一達成某種狀態,就會形成侵蝕性的結構,轉化並吸收周圍物質。像敗血病一樣。有侵蝕性的微粒持續凝聚,釋放力場,然後形成雲核,同時釋出的源石能導入地下,進入淺層礦脈。礦石在過量的源石能作用下爆發性增長,結晶貫穿地表。

他從群山中回來了嗎?沒能成形的疑惑在哈洛蘭心頭響起。也許,但現在不是他們的時代了。天使摧毀了王國與蕃神的連結。香漣滅亡後,也再沒有神將能呼喚天災。

但是滅亡前的呢?哈洛蘭想道。於山脈驟降的海嗣、拉特蘭方面的小動作、聖僧,所有這些線索似乎通往神話復甦的迷信。但就是沒人正視過神將,哪怕提奧托拉人都知道,也沒人想過四百年前的傳說會成為現實。很少有人能意識到神話也需要見證。

統領神將之王,蕃神的大祭司,執掌天災者。荒謬至極,但他幾乎要相信了。消失在靈峰盡頭的國王,跨越漫長光陰,回到了置他於死的平原。

唯有這能解釋一切。叛亂團體對神將的執著、凝聚在民族大旗下的抗爭。

以及人造天災。

「您認為這和卡茲戴爾有關嗎?」一名信使望著司令官問。「有傳言指出,軍事委員會在研發能控制天災的兵器。」

「那也不該拿幾千公里外的海岸線開刀。」

「形成姑且不論,」有臂章的信使說道,「從模擬來看,暴風圈的破壞力和規模都相當大,發生在對流低下的內陸將是州際等級的災害。暴風的主體目前呈指數增長,南彌敦、希爾和開佛氣象站已經觀測到淺層地震。結晶將刺穿地表,隕石會摧毀至少三座移動城市,城市各部會已經在著手疏散……」

「這樣就好。」哈洛蘭的目光降至桌邊,「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嗎?」

「半天、半小時,都有可能。」信使之一的女性遲疑道。她有著小麥色的肌膚。「我們算不出雲核的初始質量。它擴張得太快,基於線性算法我們只能上調預設值,但雲核的大小跟臨界值呈正比,而它已經快爆發了。」

「決策我下,但我想聽你們的意見。你們想直接向總統報告嗎?」

「對不起,司令,我們不想鬧笑話。」為首的男信使停頓片刻後說,「但預警小組經過討論,認為自治州必須採取措施。沒時間走申報流程了。」

「昆德應該在線上,聽不懂就讓下屬翻譯給他聽。」哈洛蘭望向他的侍從官,「也告訴羅德島,危難時期,想把船開進軍營請便。」

沃爾特輕輕點頭,退步、扭身離去。召集眼前的三名信使無話可說。他們是多人小組中的骨幹,即使如此仍沒有承擔決策的勇氣。將三人請回崗位上,哈洛蘭仰望在儀器螢光下幽然生輝的天空。浸淫在寶藍色中,支撐地下六層的鋼板淺淺顫動。

「……不明事理。」

哈洛蘭嘆了口氣。乘載蕩漾如漣漪的地鳴,成像儀的光暈在天花板上勾勒新的輪廓。澄澈而蔚藍的色彩沒能帶來分毫神聖,倒讓他瞥見末日重臨的預兆。
 
「就算是突然發生也會有徵兆,天災雲不可能憑空在沿海平原出現。」博士對著電話那頭告誡道。「還有,告訴喬許別再翻過往紀錄了,專注在即時觀測就好──對,普羅旺斯他們正在模擬災害半徑跟規模,等下就來協助聯絡外派人員──對,你不要把福德的喪氣話當一回事。就是因為你在,我才會讓他去積累經驗。」

他邊聽,邊掃視滿桌的文件和檔案冊,把讀到一半的資料蓋上。「別擔心,以學院派來說他完全合格。手冊的部分……嗯,你借他的那本看吧。沒記錯的話,跳過第170頁到224頁的程序,從解除中層艙室夾層的液壓鎖開始……」

這不是博士不分場合地打出的第一通電話,顯然也不是最後一通。自從被亞葉連拖帶拉地拽回辦公室後,男人一方面為了行動隊的增員事項苦心調停,同時也得向艦橋和指揮中心下指導棋。電話一通接一通打來,男人最後一點脾氣似乎也消磨殆盡了。

但史爾特爾只是等著。不把男人言行中的焦躁當一回事,拿起一式兩份的資料,讀了起來。

根據國安單位預測,南方的動亂很可能是由具備複數政治訴求的團體串聯而成。不難想像襲擊並破壞警局和軍事基地的民眾,僅僅是為了暫時的目的而行動,以為能由此表達訴求。

這是在男人草草中斷談話後第二十分鐘。望著依時間分色標號、列著除了佔空間外沒有任何幫助罹難者名單,女性除了喟嘆外什麼也做不了。她仁至義盡。博士的辦公室稱不上大,卻也是個自給自足的改建套房──除了沒辦法解悶。

房間由茶几、沙發和長形辦公桌打下基礎,兩側有鐵櫃陳列。在大面積並列的落地窗外,空曠的平台彷彿與黑暗的天空接壤。窗框適時被風推動,發出令人不安的咚咚聲。

博士的辦公室位於船艦七樓外側,與頂層的備用停機坪相隔僅一座護牆,但平台空空如也。接獲天災預警的資訊後,地勤撤下所有待機和停靠的運輸機,擋板將通往平台的出口全數隔離,也封死了窗戶。眼下,有足夠多的瑣事能填滿博士的時間;然而史爾特爾,作為入職數月不到的作戰幹員,卻要為已然停滯的議論耽擱。

考慮到這是正式的會談,她如往常換上透氣的黑色背心裙,披著有三色供人挑選的制服外套。她是有化妝,不過相當克制,因為男人既不需要也從沒期望過被如此對待。不僅如此,假如她必須調職,她可能連穿習慣了的低跟鞋與膝襪都得放棄,羅德島的按部就班容不下她的品味。總之,她熟悉的事物已搖搖欲墜。

史爾特爾還是很中意現在的生活節奏,儘管她表現不出來,這多少給了旁人錯誤的印象。出於涉獵,她目前在源石研究所工作,偶爾才換上作戰人員的身分離船行動。她並非像其他薩卡茲人那樣,被出身限制了喜好,相反她十分喜歡旅行,享受探索的新鮮。

帶著長及兩米的闊刃劍,揮舞火焰,尋找失去的記憶。

一年半的時間,她沿大陸西北的凍土向東,直到在烏薩斯南方遇見了返鄉出庭的烏薩斯人,以及陪同他們的一眾藥廠職員,才暫緩雲遊的企圖。時間是三個月前。烏薩斯帝國的議會發函邀請,希望受整合運動所苦的移民登堂作證,或者歸鄉。

雖然最後沒有任何人離開就是。以此為證,史爾特爾選擇了這裡,好整以暇地梳理手中的線索。取回一切的線索。

「我知道,等風暴一結束,我們就會派信使去六甲山。」男人對著話筒扼腕道,「阿米婭,老實說我不比你冷靜,但我不想再讓人冒生命危險離船……對,只能這樣了。去穩定軍心吧,閒下來再打給我。」

博士終於掛上電話。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躺進成對的沙發之一,比平時還缺乏戒心。物理層面上男人不堪一擊,所以腦力就成了他唯一的絕招。史爾特爾倒不在乎被不修邊幅地對待,只要他的思考還如先前那般靈活。

「人生在世,報應遲早會來。」拋下一句,男人把手伸向茶几上的瓷杯,「感覺怎麼樣。很新鮮嗎?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第一次在船上經歷天災警報,也是第一次離災害中心這麼近。」他拎起杯子,撥開弧形面罩的邊緣,就口,「嫌機動組太無聊,你也可以去觀測室幫忙。這可能是平原四百多年來的第一場天災。」

「要是被隕石砸重,去觀測室也沒用。」史爾特爾玩著裙邊,「我只是換個地方死。」

「這就是人生的真諦。你每時每刻,都可能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因人而異吧,在我看來你才是找死專家。」

茶杯叩地在桌面著陸。「我不否認。這世界對我來說是很危險。」

「所以你更該把時間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如果你要我去行動隊,你得確保我的待遇。還有我不會在源石研究所跟外勤間兩邊跑。」

「好吧,但我必須糾正你,向各部門發號施令有它的必要性……就算對方知道該幹什麼。羅德島是組織,總有人要承擔決策的後果。我們不可能像把判斷失誤的人像拆壞的免洗筷一樣換掉。」博士看了眼門縫後噔噔穿行的黑影。

「所以凱爾希把你挖出來?」

他欣慰,惹人厭地笑了。「你還記得我的小故事啊。」

「記得啊,這多少能解釋你們扮家家酒等級的職權分配,還有切爾諾伯格的鬧劇。從文字紀錄看就夠蠢了,怪不得那女人硬著頭皮要找替死鬼。作戰再翻車可怪不了草創期了。」

「也可以說我運氣不錯,至今還沒有被弄下台。樹立地位在我看來比守成困難多了,尤其是,當你的容錯率比你的下屬加起來還高。」

「就算這樣也還是很低,因為你的下屬有腦子,在被害死前有的是機會懷疑你的判斷……對了,不是說物以稀為貴嘛,所以你應該說自己運氣很差。」

就算博士討厭這番解讀,他也沒有表現出來。不過這也難怪,因為將人的性命操之在手的壓力不是一般地重,而在錯誤指示中生還卻身心殘破的員工,其臉孔想必會糾纏男人一生。

四秒鐘。想著要挽回氣氛還不嫌晚,薩卡茲人把嘆息吞了回去,問:「所以我到底要去哪邊?」並一掃陰沉的表情,無視餘下的生硬和尷尬。茶几對面,那片面罩縫隙的黑暗凝滯片刻,從滿桌手冊、硬殼資料簿和筆記本下抽出一份資料,亮在手裡。「我很想說這是歷經篩選的結果,但預備隊幾乎滿額了,除了最後一組。」

窗外適時響起疏散用的廣播,目的應該是確保防護牆的起落路徑淨空。到時候停機坪、農園和頂層空間都會被覆蓋。史爾特爾接過他遞交的檔案。廣播一句句循環,但已經失去作用。養殖農獸被轉移至下層,共事於同層的信使們不是在觀測室忙進忙出,就是去指揮中心跟艦橋協調。

接過紙張,女性不消半秒便咂嘴出聲。「卓婭.卡拉切夫。」一字不差地唸出位列欄目之首的外文,史爾特爾忽然對方才的冒犯不抱愧疚了。「你是故意的還是有條件沒講清楚?」

「好啦,反彈別這麼大,你們又不是真的看彼此不順眼。雖然她的精神狀態和你們第一次見面時差不了多少,仍然以高分通過幹員考試。這不就能為她的自律擔保了嗎?團隊氣氛也符合你追求挑戰的風格。」

「我要的是和菁英切磋知識,不是跟焦慮症患者對看。還有這些都是些什麼人啊?」史爾特爾不加掩飾──恐怕也沒機會掩飾錯愕,因為裝訂成冊的檔案越翻越令她感到荒謬。「你是把童子軍跟黑手抓來湊人頭嗎?」

「我都不知道你是對輔警還是技工有偏見了。別讓我懷疑口試委員放水,講點正規幹員會講的話,好嗎?」

「我的意思是,這種隊伍加上我也好不到哪去。我對自己的定位還是很清楚的。」

「你是指自己身為刀架,還是在團隊中的作用?記得你在和風笛混熟前也覺得自己又成熟又劍術高超,還覺得待在這兒委屈你了。」

她沒有馬上回答。這給她足夠的時間消化他的陳述。「我……好吧,那時的我是挺混帳的。」

「能聽你親口承認就是種證據,但挖苦你不是我們今天要做的。」男人點頭,似乎對她的表現很滿意,然後將手再探入檔案堆裡。這次他撈出一張紙,上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記得你什麼時候交過來的嗎?」

她靠著扶手想了想。「九月初吧。那天我還去採購部拿研究室的貨。」

「從今以後你得換個聯想的依據了,預備隊的生活可不像學院派那麼悠閒……反正,你就算像你『想起』的記憶那樣,是個修習歷史的學生,你也非轉換跑道不可。」

聽著男人武斷的口氣,史爾特爾決定維持厭惡的表情不變。「你已經假定我接受調職了?」

博士沒有迴避她的施壓。「你提交的筆記上列出足夠多的證據,顯示魔劍從前的主人來過烏達卡爾。『大陸東方的平原』、『蘆葦海』、『紅色晶礦』、『天與山嶽之門』等等,盡是些華而不實的名字。要不是有史料佐證,我會以為你二十多歲,還困在『那個時期』裡走不出去呢。」

「什麼時期?」

「在筆記本裡寫奇奇怪怪的設定,幻想自己有神秘身世的時期啊。」

史爾特爾按著額頭,手指插進瀏海。男人不會取笑她腦中的破碎記憶,但被這麼形容的確令人惱火。除了自尊,她沒有適合的理由阻止他,再說她提交的筆記不具備任何效力。因為她和博士幾乎能肯定,自巨劍回流的記憶毫無規律。

她又多看那頂面罩幾眼。「就是知道會被當成傻子我才把整張紙寫滿啊……」史爾特爾低下頭,回想筆記還寫了什麼,「對,我是寫了希望能換去有離艦資格的單位,但這是因為行政組的小腦袋認為乾坐在房間就能研究源石。你怎麼一副是我自告奮勇的樣子啊?」

「我要是不這麼想,就沒人能說動你了。」

「正因為我這麼重要,你更該找個合適的團隊讓我待著吧?」

「B4小隊缺的就是瞬間火力,平均體能則恰好補足你的空缺。我承認B系小隊成立之初有些倉促,反過來說編制也相對靈活。對於急需證明自己的成員來說,組成有完整功能的隊伍是最重要的,不必擔心他們不接納你。卓婭知道了也會這麼想的。」

這是你最在乎的,對嗎?面對博士沉默以對,史爾特爾忍不住嘆了口氣。「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就不要特地問我。」

「恐怕不行,單靠職權和耍嘴皮子騙人上戰場,我會良心不安。規章寫得很清楚,結果還是取決於你,再說艾利奧特也講過研究所有你在能減輕不少負擔。」

「你告訴他我會轉走?」

「他說如果有人需要你,他不會多做挽留。你應該也被他慫恿過去揮劍。雖然我也不喜歡被人頤指氣使,但你越是逃避,越無法真正擺脫問題。」

望著烏薩斯人那張忐忑卻不顯畏縮的照片,史爾特爾搖著懸在半空的腳踝,考慮此事。她不缺少刺激,也沒有相應的需求,加入仍相當冒險。她計畫在梳理出足夠多的資訊後離開羅德島,重新以擺脫魔劍為目標行動,然而這是她的計畫,不是企業的。於情於理,她沒有立場拒絕勞動。

所以得回到戰場。團隊行動。乍聽還算新鮮。南方蔓延的動亂最多兩個月就會招來陸軍本部,在那之前,情況不可能糟到哪去。

五秒鐘後,隨著躁動如地鳴的低音滲入房間,她將檔案扔在桌上。「我還是搞不懂,開導我有什麼好處?這艘船上有將近四百人耶。」

「是我有求必應啦,只要你們看得起我的話。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即便你不願意,我也會試著提供幫助,何況你其實算積極的了。既然這樣多出去看看也沒有不好。」

「講得像我平常沒事做似的。」

「我想,你到現在也沒有拒絕,就是因為找不到理由推託吧。」

果不其然,他的反應仍不減分毫。「不用再說了,我加入。」史爾特爾一舉喝乾杯中的冷水,儀式般舉起空杯。「只要你保證我隨時有權利退出。」

「嗯?當然可以。這次還滿坦率的啊。」

「那是因為從前的我腦子有問題。」她停頓片刻,補了一句:「我也沒想過有人跟我一樣。」

史爾特爾沒想過同病相憐,只是默默被他的坦然折服,又對已然陌生的世界感到茫然。同樣是失去記憶,男人想起的盡是瑣事,儘管如此他仍對所處的環境深信不疑。承載期望,懷著似是而非的罪惡感,還有探索和刺激感。

她有點羨慕。看著唸道「那你就先在協約紀錄上簽名囉」、彎身去撿鉛筆的戰術顧問,史爾特爾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叫了聲「我說你啊」,試圖拎起他的視線。

大概是感受到語氣中的微妙差異,男人放下事務性的幹練,直起身子。

「你的薪水不值得你拚成這樣吧?」她問。她同樣可以問:「記得注意身體啊」,但這不像她。

博士顯然也察覺到這件事。「在此之前你必須認清一件事:離開這裡,就沒有人付我薪水了。」抱著雙臂,肩膀委屈般縮起。演繹得很生動──不管是不是演的。

「泰拉的人性呀。即使不受壓迫,人們也會揮刀向弱者,或是區分三六九等。在這種陋習下,我只能當個出主意的工具,所以別看我謙卑有禮,我是在設法讓所有人忘記我的弱小。雖然弱者也能安然生活的社會是很棒……喔,已經開始了。」

「什麼開始?」

「報應啊。」博士沉思了一會。藉著寂靜,史爾特爾聽見落地窗外淅瀝瀝的落石聲。「源石落屑。天災雲臨界的前兆,接下來會越來越大。」

要在這麼個書房裡見證啊,史爾特爾想道。「你不去有螢幕的地方看嗎?四百多年的紀錄被打破了喔。」

「抱歉,我是在新年夜準時熄燈的那種人。」博士強調道,「不過跨年不會有隕石掉下來。」

「我也不怕,反正死了就死了。我知道天災怎麼運作,船被波及的機率很低。」

「凡機率必不為零。」

「別賣弄了。那是誰的什麼報應啊?」

「只能是報應了。」博士沒有正面回應。他放下紀錄單,打開手冊。「你應領教,正如晦暗和赤雷唯有盈滿時於空馳騁,憤怒與憶念同樣了然於我父心頭。祂說:復仇在我。前往未來者,要捨棄一切仇恨。

「『我父』?」她跟著唸了一次,「你在講蕃神信仰的東西啊。」

「是香漣的天門經。要是從中再找不到依據,平原這四百年的安逸就只是巧合了。」多掃興啊。所以我提前預習了。」他掃開資料,桌上果然有份古文譯本。

「你相信蕃神存在啊?」

「可以說我滿期待的。不過,招來天災的究竟是蕃神呢,還是……」說到深奧之處,戰術顧問忽然兩手一翻,說:「總之,想去搖滾區開開眼界請早。還有請把皮繃緊,下次要讓你和新隊員們見面囉。」

「你不必要的修辭還真多。」史爾特爾向後靠,漫無目的地看著、聽著。

數以萬計的聲響發狂般湧向停機坪。嘎啦嘎啦、呼呼、咻嗚嗚……又像漫山孤魂仰天發出怨嗔。碳纖檔板升起時的機械音成了混亂中唯一的節奏,踏實、有序地擴大,直到將混亂拒之於外。來自窗外的光源消失了。史爾特爾扭頭望向無光的玻璃牆,手不自覺接過紙筆。與此同時,腳下的轟然停息了片刻。那並不是結束,而是天災雲達成了內飽和,不再將溢散的能量灌入地表。

她簽下協議,決定去觀測室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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