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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5)

飛魚吐司 | 2023-01-30 18:15:35 | 巴幣 1102 | 人氣 191


就像被倏然掩蓋的朝日蓬勃那樣,顢頇的踏步聲說來就來。

同日早上八點多,負傷將領特有的腳步在南境司令部的設備間漫開,踩碎了風扇滿檔運轉時的噪音,但也隨時間流淌、傳遍努連市陸軍基地的指揮所內外。

努連市就像其他徘徊於烏達卡爾平原邊陲的縣市那樣,建立在移動地塊上。而在平台的鋼鐵叢林中,有座獨立於所有建築的灰色城寨。換作平時,它會被看做全市唯一的軍用設施,為守望商業城市的秩序存在。

此刻卻更像暴力象徵。並且,在這棟半掩地下的軍事設施中,任何一名知曉任務目標的職員都戒慎待備。他們都是駐守已久的士兵,雖然現在正分批監督兩項任務。一是對曾經的納稅人施以水砲和催淚彈;另一是協助鄰近基地修復硬體資源,好確認闖入的示威者造成何等破壞。

奪回基地控制權的通訊員告訴指揮所一件令他們備感不解的事情。如果損害確認屬實,基地的資料相當於完好無損,但城際監控卻毀壞得很徹底。

無論如何,憑洛慈市內的殘兵不足以修復聯絡網。串聯三大經濟都市的暴動,使得南方陸軍疲於鎮壓。宵禁甚至起不到作用。據說某些夜裡,皮勒蒙市內的抗議者改以高樓拋物還擊,造成三十餘名警察掛彩。

但這仍比不上研究資料失竊來得恐怖。
那名拾荒女孩,繼承古老技藝的平原居民,似乎被知情者趁亂偷走了。研究在軍中也是秘密進行著,因此對皮勒蒙基地的普通職員來說,就是起簡單的劫囚。女孩正是以示威者的名義被收押的。

事情在這時曝光,抗爭只會往更複雜的方向發展。

而那雙鞋緣錚亮的軍靴躁動著越過長廊,停在設施深處的指揮中心門前,就是為挽回局面。

難稱滑稽、愚鈍,卻倉促得恰如其分,雅寧.魯爾曼的腳步聲就像道拍在礁石上的浪,挾帶著千萬個不斷打磨的洶湧,卻最終被徬徨沖散。

相較之下,部員穿行時的交談、手推車沙沙作響的輪軸,以及近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呼吸聲則像是一根根鐵樁,試圖將僅剩的理智釘在常識常態之中。

想透過自省以維持鎮定也是無用。摩娑著莫名發冷的指尖,在輕捶年過半百的胸膛好幾下後,男人舉起識別證。充斥建築的冷光,讓電子鎖和壁面鋼板呈現出不自然的灰濛,宛如瀰漫晨霧的黑土山徑。

然後,在指揮所內的嘈雜聲湧入走廊的瞬間,這位著深色軍服的老人忽地不再緊張。而這樣時有所聞的反常,倒也不失為一種經驗談。實際上,雅寧在東線陸軍中的資歷,足夠任何駐地士兵對其曾有的鄙夷消失,但雅寧從不在乎被人如何閒話。

畢竟,在接獲地處洛慈市的次級基地遭人闖入當下,他還沒想到祕密會因此曝光,但待躲藏皮勒蒙基地深處的職員們收拾起殘局,進而確定遭竊物品的種類之際,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與電影中可能的走向不同,雅寧不是位貪財或性格乖戾的老將軍。有時他會代替身兼上司的同僚出席慈善活動,但不為爭名求利,而是想牢記平民尚存的煙火氣息。
基於老人的腿疾,這其實很了不起。雅寧的左腿曾在二十年前被一顆土製炸藥炸爛。他之所以選擇不堪用的義肢而非拐杖,也沒有什麼值回票價的理由。

他只是不想被拐杖帶來的脆弱氣息弄得病懨懨罷了。

統帥南方陸軍的當然不是雅寧,但關乎通訊和軍令的政務都由他一手掌握。多數情況下,他有義務將接獲的資訊轉告上司,也就是東線陸軍部隊的副司令:幾尼亞將軍。

儘管這次他欲將彙報的消息卻不那麼受待見。

指揮中心的艙門在嗶聲中消失。雅寧看見那位戴扁帽的沃爾珀老人就坐在房間後方,那副充滿皺褶、正眺望螢幕的臉孔,像是對一切了無興趣。不過,在能夠賣政商人情的場合,幾尼亞可不是這副死氣沉沉樣子。

鎮壓數十次民族運動,調停與伊比利亞間領土問題帶來的不再是使命感。而興致缺缺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對示威手法之蠢表達無奈。

雅寧從這點確認了資訊落差。於是他調整領結,邁步走入室內,對轉頭向他的司令回以客套:「將軍,很抱歉打擾調度。我們有新的問題需要處理。」

「挑這個節骨眼發生?我能期望是和現行暴動無關的事嗎?」那將軍邊說邊放任雅寧走近、站直身軀,「拉特蘭的使者再過幾天就會經過,留著這塊燙手山芋,誰都睡不好覺。一句話,是或不是?」

螢幕光像是一盞盞地燈,接力照亮了昏暗的指揮所。但雅寧並未因此分神,反而更擔心上司的危機意識。「是,將軍。」他猶豫一陣後續道:
「我們收到皮勒蒙基地和洛慈城際站口傳來的通報,說確認過早晨警民衝突的連帶傷亡。基於彙報條例,也一併收到了基地損害的評估。在那之中……」說到這裡,雅寧神情苦澀地欠身低語。

時間恰好與通訊員的回報聲重疊。雅寧的聲音不大,卻讓座椅上的老人頓失餘韻,手指的皺紋亦隨筋骨浮起。席位嘎吱作響。在低於水平視角的昏暗中,幾對倒映燈光的眼睛轉向了他。

並因此被嚇得打起哆嗦。

「市內各哨站的安檢是怎麼搞的!」幾尼亞深綠色的身影暴然踏步而立。沒等受驚嚇而愣在一旁的雅寧補充便責問。

「沒、沒有怎麼搞的呀。」跛腳的將軍觀望控制台一陣,發現好幾雙眼睛正朝著指揮席。「皮勒蒙基地不符合源石實驗的環境,再加上闖入突然,對警察也是用『重要資料被竊』為由申請出動……」

「讓巡邏中的裝甲小隊繞道攔截!在確定指使礦業工會叛亂的首腦之前,盡可能減少他們手裡的籌碼。」
幾尼亞圓睜著雙眼命令道,「真是夠了。近年有越來越多民粹份子假借提奧托拉人復權的名義進行抗議活動。就算這次也是,仍不能讓真正的『神將』落入他們手裡。這不是能不能善用的問題!」

要是香漣王國的傳說屬實,對當年鎮壓的正當性會再一次受到挑戰──然,後雅寧就這麼想起:陸軍實驗室從未向外部單位分享過有關的研究。倘若研究個體就這麼遺失,他又該如何回應萊茵學者的翹首呢?
如果有什麼感情是他五十八年人生從未體驗過的,那必是這種扼腕。

取決於異國蛀蟲和愚鈍指揮官臉色的兩難。

「長官,奧吉爾小隊剛完成例行巡邏,正從村瀨溪上游返航。」這時,指揮席下有聲音報備。他望向幾尼亞已然可憎的面目,搶在出言之前,得到了回答。

「和奧吉爾小隊交代攔截任務!」所以雅寧朝通訊官喊道。

警用直升機成對的巨影越過路面,也輾過飛馳向外的警車。距警車數條街外的一處岔路口,伊曼.貝克特劫出的貨車又撞開一道拒馬。

再前進兩公里,便是城邦地塊的交界。雅寧要求侍從官喚出即時街景。

就這樣,螢幕的光染紅了指揮中心的輪廓。望著畫面內──也許是十二秒前的現在──那正在燃燒的皮勒蒙區街道,雅寧問自己該不該放下矜持去聯絡海安署。要是領軍的司令有意願那是最好,還能順帶整合東部戰區的上下層,但雅寧不信任海境安全署,更不信任「整合」二字。

以之為名的慘劇還未淡出東半大地的記憶。但他又怎麼能否定這份期望,或因此放任暴亂呢?

將官們的聲音在對外聯絡中時而漸強。雅寧垂下雙臂。比起未來如何向中央報備,他選擇先消化這個瞬間。

大約在一個小時後,一隊腳步聲以寒意無法介入的氣勢穿越地下長廊。

邊聽著諾萊中校交代道「告訴調查組,在東方報記者趕出今天的號外之前,查清幾尼亞將軍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我們」的聲音,凱伊貝.哈洛蘭瞟了快步離去的通訊官一眼,然後望向前方。

「客人是什麼時候到的?」

「二十三分鐘前。預報部門向他們分析過初步的預測,現在應該在等您到場。有士兵反映,其中有人問了些涉及內部人事的問題。需要輪值官統整嗎?」侍從官沃爾特說。

青年緊跟在中校和哈洛蘭身後,行儀就像他用於搶答的字句那樣不臻謹慎,但也經過打磨。

「我這是敬謝不敏哪……參訪終戰紀念館能得到的收穫,也許比這麼做的還多。再說我沒什麼可以回答的。倘若科戴覺得問題都不中聽,待會兒結束會議,照常送客便是。」哈洛蘭回頭調侃,復又知恥似地笑笑,「當然,安檢要維持相應等級。」

知道了。沃爾特復訟道,目光游向手中的提箱。

在輕易接受南方陸軍重地被闖入的現實後,哈洛蘭結束訪問、從市政廳返回基地,進入海境安全署的指揮部。七名麾下要員緊跟在旁。高矮不一,但都同樣謹慎的身姿成了廊道中心。空曠的地下世界被腳步聲踏響,冷意穿流其間,竟連燈光也因此寒冷。

帶隊的哈洛蘭是個身姿挺拔的壯年男性,有對埃拉菲亞人的犄角,灰藍軍裝上別著陸軍司令臂章和一枚蘆葦章。跟著他的軍官除了沃爾特.佛賽外,都是海安署的部門要員。其中有多數人馬在定點進入作業區,哈洛蘭和沃爾特則繼續向前,朝建築深處──或者說中心地帶的指揮中心走去。

連結地下建築主塔的通道兩側,列著各有專職的處室。哈洛蘭所在這樓是通訊層,和電算科、資料室等電子單位比鄰。

通道被冷灰色的光照著,空調在深處低吟。舉目,除偶有低頭致意的軍人經過身旁,偌大通道內再沒有其他異物。其實這是東線基地的傳統:捨棄可供移情的擺設,好培養警惕和值勤習慣。也許還是有杞人憂天的跡象,不過哈洛蘭相信,不會有軍伍想被笑稱懶散。

更準確地說,海境安全署──全稱海洋邊境安全巡防署的治安單位,是雷姆必拓管理沿岸事務的核心組織,負責查緝違法貿易和觀測海像,尤其嚴防東南方的海嗣問題。

不過大洋盡頭的災厄已經有五十年沒造訪過這片平原了。多數時候,海安署就像任何被歸類在軍事單位的組織那樣,選擇在轄區的治安上下功夫,而不是苦等不會登陸的噬人野獸。

當然,那些未知生物還是有類似的慾望,所以海安署不得不在春夏之交頒布宵禁,以免夜色和汪洋乘勢吞沒來訪者。細葉芹灣少有海嗣,且即便出現也幾乎不上岸,使得想測試特殊器械的有用性一事也流於空談。部分伊比利亞學者想以磁場解釋海嗣的乖張,不過,多數烏達卡爾居民並不相信這些。

無論如何南方的沿海城市對此都有所防範,首當其衝的就是伊比利亞。

拉特蘭教義分歧之地,坐落大陸極點,遠眺汪洋的燈塔。和當地審判庭面對的威脅相比,在星夜下翻越石壁的惡獸連塞牙縫都不夠。海安署成立以來只與零星海嗣接觸,特製的燒夷彈和沉默裝置通常還等不到投入,任務就結束了。

背離初衷的職責讓海安署更常以自治州的特殊部隊自居,而時局堆砌衝突,讓東線司令部認可了這項改組。從那時起,海安署終於不用受制於戰線委員會了。哈洛蘭不過是最晚體驗這項自由的司令。

話雖如此,海安署仍是低正規軍一級的單位,難以在軍事行動中插足。這就是哈洛蘭如今苦惱的癥結之一。他,或者受他號令的海安署能夠自由與踏足平原的其他軍事單位合作,但也僅止於觀摩,因為海安署不受陸軍直轄。南境指揮部的倨傲就是最好的例子,證明有軍人比起目的更在乎當下。

哈洛蘭扶平擅自翻起的衣領,大步向指揮中心走去。那裡正在監控平原南部突發的國安問題,不過並沒有實權介入。途中,諾萊中校發白的鬢髮隨犄角跨入視線。

「南境司令部針對最近的勞權議題做過管制,民間不會太快掌握消息。」哈洛蘭隨口答道。「我們不是為了讓媒體跟不上而行動的。再說南方聯合工會也有階段性地發布聲明,或許下次就會講明訴求了。我不認為他們還滿足於八月底的那份聲明。」

「可是您也該考慮北市輿論的影響才對。」

「就因為東線司令部害怕聽到什麼?指責海安署棄皮勒蒙基地不顧嗎?」哈洛蘭蒼綠色的視線回望過去,放慢腳步。「請您想想,我們就是為了挽回事態才聚在這裡。何況不作為才是正中陸軍下懷。觀測站怎麼說?」

「您若是說四號站,他們五分鐘前剛匯報過目擊到逃脫車輛。經過入山橋梁,沿著A17號公路向北。」

「聽說市區攔檢做得很糟糕。」哈洛蘭傾身拉直衣襬,用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打量對方。「誘導車輛是因為自撞市區建築所以被發現的。這麼看來,司令部在鎮暴上似乎過分慎重了,不然閘道的駐守單位也不至於放跑歹徒。確定是沿著山腰行駛嗎?」

「是,航空無人機有觀測到運兵車離開地塊。兩架警用直升機伴行,現在應該經過村瀨溪橋。另外,我記得有搭載動力裝甲。抱歉,我得想想是哪一架……」

「但願不是黑桃系的機種吧。」哈洛蘭沒等男人回答就說,「雷神工業在這期預算案提供的試作品簡直在原地踏步。中央也這麼說。連體積也縮小不了的裝甲可不能投入──哎,時間過得真快。」

他領著侍從官走向一扇雙門艙板。諾萊中校無聲送別,帶著同行的軍官走向建築深處。

哈洛蘭本該朝門前駐守的士兵致意,然後向侍從官交換眼神,快步朝長廊一端走去。但他動作是如此急促,以致忘記將問候轉入口舌。這使得接受他首肯的士兵來不及理解含意,就和這名司令擦身而過。

那間羅列電腦桌的房間就藏在茫然士兵的後方。艙門成對,分割成片的框架下結構交疊,遠看有古時官府的美感。

房間是海安署基地中最常使用的指揮中心,被連排的螢幕佔據大半空間。

哈洛蘭從指揮中心後方的會議室進入,觀看玻璃牆後的通訊員出聲彙報,經過統整,只不過副指揮官後來也看見哈洛蘭了。那薩卡茲人先是向他敬禮,交代副手任務後,再快步登上隔間。

當那雙軍靴踏入階梯時,哈洛蘭叫住了他。男人不用片刻便意會:他無須在意,於是回頭專注於監察。

看來瑞德曼少將直到現在,也還保留著待在中央的老毛病。這當然是好的,代表官僚主義還未深入海安署的核心。

而他和這位才俊的關係也不是從軍伍開始。

會讓瑞德曼兼任作戰指揮,除了適才適所外,更有照顧從前學生的意圖。想著既然短期內回不到中央,以副手之姿累積戰績也不錯,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雖然戰爭這種東西本該越少越好。

感受著悄然顛倒的使命源頭,哈洛蘭俯瞰房間前方的操縱臺,然後聚焦於盡頭的大螢幕上。

數十架高空無人機和雷達建構起覆蓋平原的訊號網。一張十萬平方公里的地圖,將整片烏達卡爾收入眼底。無人機每12小時就輪替一班。時值動亂伊始,南境司令部要求過同步空拍資訊,然而哈洛蘭數度以程序問題回絕。他不是為了索取利益,而是對老將軍歷來的自我中心表達不滿。

無論如何,海安署和南境司令部在體制內應該平起平坐。哈洛蘭剛來便受過對方的頤指氣使,自然與駐紮已久的將士們有所共鳴。他知道自己沒自私到會拿市民安全開玩笑的程度,所以只故作死板,沒想對方假戲真做。

如今EU-98-014號無人機投射出洛慈市大半街道,還有牆外的內陸群山。瑞德曼少將指示觀測員,除特定小組外集中心力於追蹤脫逃車輛。控制台邊有名男通訊員抬頭彙報。

哈洛蘭仍然盯著螢幕。

早在洛慈市最大的基地遭到闖入之前,兩名信使就不識禮數地闖入他與原住民代表的交談中。雖說不至於讓一眾政要失態,但放任事物變化不顧,重回重回少數民族政策的修訂也不是辦法。

平原南方的治安向來由陸軍主持,因此哈洛蘭決定把這視為警訊,而猜想幾乎落實。洛慈市的指揮中心含糊其辭,像是對彼此相望的皮勒蒙區遭人闖入一事有底,卻毫無作為。

前一天傍晚,北市陸軍的臥底就回傳情報,表示上週不治身亡的23名抗議者助長了民憤。當知道對方很可能衝撞基地時,哈洛蘭不再揣測上級本意,選擇公事公辦。既然坐鎮南方的幾尼亞將軍好整以暇,他也不打算放任事態不顧。

事實是:衝突果然在七點半發生。這給了哈洛蘭好理由擺脫紀念活動。而當哈洛蘭踏入會議室的剎那就能確定,接下來他將經歷的一切其實輕鬆不到哪兒去。

因為那報社經理,大衛.康拉德,恰如他預期那般嘆道:「您要是再遲到十分鐘,卡茲戴爾軍都要打入首都了,司令。」

經理年約五十,有著頭少得難以置信的短髮。就像掙來這份職位的歷程所示,他是個刻薄、善於諷刺的媒體人,前身是嗅覺超群的記者。基於這些,當哈洛蘭接受地緣政治的必要性後,很快與對方有了聯繫。葦花報是東岸頗具影響力的媒體公司。在他繼任之前,已有四位司令與該公司達成了協議。

「我認為軍人的本質,就是優先對職責內的事務負責。」哈洛蘭示意一臉解脫模樣的士官從旁退開,「所以,請不要忘記海安署的定位。我軍是為平原安定而生,各位的事業同樣基於這份平穩。這裡不需要,也沒有說客的市場。」

「所以才罰我們幾個人在小房間裡靜坐?」

哈洛蘭不動聲色看了經理一眼,回頭和情報官同步口供。

指揮中心與會議室隔著一扇單向玻璃。在數名職員的陪同下,這位報社經理和兩名男人圍坐在一座漆木圓桌前。

圓桌中央是圍成環形的電視。取代一牆之隔的視野,映像管螢幕或映著等比的空拍照片,或列出動亂傷亡的數據。出乎哈洛蘭預料的是,那張更常在市議堂出現的面孔也在席位上。長耳、一臉肅穆,視線卻躍然如少年,不斷閱覽著危機部門做的簡報。

男人是烏達卡爾市聯合議會的議長,也是自治州執政黨的副手。「我的登場很讓人意外嗎?」他隨口問道。

「只希望沒有破壞議長閣下的行程。」哈洛蘭微笑著,語帶遺憾,「後續也許會發布安全警戒。別說各位,我也不建議平民入山活動。」

同時,他考慮起該不該把此事上報中央。東線司令部的委員會擁有裁定軍事行動的決策權,也有凌駕各部的資源,比起市民更值得討好。不過哈洛蘭知道,軍事委員也不能拿南境指揮部怎樣。

拿了稅金還不懂安撫金主的傢伙。哈洛蘭想著,將幾尼亞那前額帶疤的老臉與破敗市容重疊在一塊,一股既像鄙夷,又像要嘲笑自己想法赤裸的酸楚浮上心頭。

「……這麼說來,監視行為會不會伴隨公家的隱私問題?」突然,有聲音低沉地問。

聲音源頭是背靠牆壁的青年,頭頂薩科塔人的光環。在場唯有他穿毛衣,和一眾挺拔正裝形成微妙的反差。哈洛蘭只在檔案上看過他,而掛在身上的識別證亦寫道:倉田圭甫,是信使工會新上任的常務監事。

「別自以為發現什麼陋習了。」議長加重語氣道,「你們從前有少拍過平原任何一張空拍圖嗎?我不記得陸軍何時找過你們麻煩。」

倉田似乎明白疑問的無禮,但還是停頓半晌,才繼續陳述論點。

「呃、我的意思是,假如高高空無人機能夠追蹤逃逸車輛的動線,同樣也能拍攝南方三市的現況。」男人看向哈洛蘭,「另外,信使工會近年在天災預告上,有好幾次受到軍方阻攔,究其原因正是干涉區域安全……源頭大概不是南境軍。但上面的官員顯然不想讓外部單位太了解城市結構。」

「也許是吧。但這很難證明阻撓不是因為特定將軍會沒面子。」報社經理懷疑道,「小官舉個例子好了。洛慈市的動亂,現在集中於西側的工廠區和行政大道。要是把鄰近基地的淪陷歸咎於步兵資源不足,等同證實兵力不均是人為導致的。」

那位庫蘭塔經理和市議長望著他,不吭聲。

「司令,個人認為:針對皮勒蒙區基地遇襲的調查應該暗中進行。」一位參謀在這時建議道,「然後迅速向南境提供增援。單憑陸上追擊,不太可能攔截出逃車輛。」

「這就是東線司令部想要的。幾尼亞將軍年高德劭,就算突然因不知名的理由陪抗議者演戲,中央也很難立即清查。」

反觀,任誰都知道那群老將想把海安署廢除。哈洛蘭從隔間玻璃前的鐵櫃取下遙控器,將電視牆統一轉到城鎮的空拍圖。

這次畫面被屋頂的色塊和街道占滿,其中幾畦顏色烏黑,有不定型的焦紅擴散。

「皮勒蒙區就在俯瞰圖的右下方。早在發生暴動以前,附近的街道就已經燒了整整三天。洛慈市並非鬼城,靠東的四區理應有陸軍鎮守。但多數兵力被調派至城邦爐心。當地的參謀似乎認為抗爭者會奪取航行權。」

「司令認為憑動力裝甲不足以威嚇暴民嗎?」

「無論如何,跟監的單位還沒收到有任何外骨骼兵器受損的報告。暴動很快就進入狀況。人群癱瘓基地周圍的道路,隨後和守軍接觸,憑人數優勢衝破防線。實彈當然有用,但多數士兵並不是為了射殺平民而站在那裡。防衛被突破後,少數人進入基地,等到無人機再拍到有車輛離開軍營時,混亂已經結束──甚至在增援抵達以前,民眾就一哄而散。」

哈洛蘭停頓一下,「坦白說,我寧願相信軍方提前知道這些。這可以是境外勢力或分離主義者,是感染者或海嗣煽動的,誰知道呢?事件還新鮮得很。所以,我需要各位發揮所長去想:該如何瓦解,或至少遏止暴動擴散。」然後他面對在場同僚們說。

一片可觀的沉默向哈洛蘭湧來。

「您期望遏止的究竟是暴動,還是暴民?」這位議長嘆了口氣後問,「如果發生在三大經濟都市的動亂只是勞資問題就好……但畢竟整合運動前例在先,要單以協商或鎮暴手段破壞抗爭,我覺得並不實際。要是一個不小心挑起更多對立,想將他們定調為暴徒就很困難了。會有越來越多不同背景的人加入他們。」

「我說,能在實施宵禁後還能如此有效地串連訊息其實很不正常。」工會常務也交疊雙手,「假設『示威者已經有通訊人才協助』這點,應該不算悲觀吧。」

「分析問題的結構只能釐清癥結點,不能阻止事態惡化。」議長皺起眉頭,「南方諸市的政策誠然在州議會的討論範疇內,但假如暴動持續下去,我們也很難說服黨內支持政策。在抗議者得勢之際讓步,只會讓他們收穫成就感。議會的任務是謀福利,不是給哭鬧的巨嬰糖吃。」

那位報社經理舉起手來。「您口中所謂的巨嬰也只是市民的一部分,議長。還有您正試圖將我的注意力從如何控管資訊一事吸走。」

卡特斯男人搖搖頭。「你搞錯重點了。分析動亂成因的工作該交由專人負責。我們必須發揮影響力。要不然,我們為什麼要聚在這裡?」

「費茲閣下,」侍從官沃爾特耐心安撫道,「如果您願意靜下心來聽哈洛蘭司令的說明,很快就會知道……」

議長波瀾不驚地向後躺去,「知道我同樣能從助理手中接獲的資訊。」他瞇起眼、停頓片刻,「抱歉,我實在不是在政務上沉得住氣的人,但我以為我們坐在這裡,是為了商討如何抑制災害,而不是幫暴民找台階下。」

沃爾特望著他。「『若說無謂本身也有理由,那必是無謂本身』,」他言不由衷道,「這是建國元勳──科林特將軍說過的。希望您不是在心底擅自替各式理由標好了價碼,閣下。」

哈洛蘭是想過侍從官年輕氣盛,卻沒料到這名菲林青年敢於向市議會領袖還擊。而費茲議長奉行菁英主義,向來看不起輔佐職的軍人,只可能無視或對之惡言相向。單就現況來看,局面導向前者。

哈洛蘭對此其實有些滿意。不過,費茲議長的想法畢竟與議會政治掛勾,也不是能敷衍了事的對象。他垂下手,身體隨目光擺向玻璃牆外的房間,又感覺背後沉悶異常。召集於此的協助者似乎期待他分析事態缺漏,或者說,指出允許他們以專業介入的問題。

要說無法消化呈現在眼前的異常是種思維僵化,那麼哈洛蘭期待對方能自尋答案的殷切,或許也是種刻板。倘若是引薦他進入軍隊的奧蘭多將軍身處此景,多半會對一眾政經才幹發出同樣的感嘆;而固執如費茲.克勞森的官僚,甚至沒資格位列其中。

這麼說來,會考慮正在返航的兩個裝甲小隊繞道阻擊逃逸者是否合理,肯定也是僵化的體現。在洛慈基地淪陷前,南境司令部就拒絕過海安署的援助,而護送研究員進出山區的混編隊伍之所以倍增,也是因哈洛蘭留的心眼。

就像海安署人手一本的手冊寫的那樣,這座橫斷荒野的鐵營被夾在東部戰線的轄區中心,軍事上沒什麼決策權,還在未經改制的各部會間顯得勢單力薄。會延續前任司令的傳統:攏絡公部門單位,除鞏固存在外亦有釋出善意的用途在。

既然接過海境安全署四百年前的身分──管轄烏達卡爾殖民區的警察機構一名,就不能指望世人用尋常眼光看待他們。哈洛蘭知道歷任司令花了多少心力在洗刷惡名,也知道州議會議長渴望在任內斬獲成就。

賄賂與合作同樣時有所聞,但哈洛蘭更願意為後者付出。

「我國中時找理由翹課理由可沒有這麼不挑嘴哪。」費茲議長隔著無框眼鏡的刮痕盯著侍從官,然後以手肘撐起大腿。「不過,我相信在座各位都需要司令的建議。『切爾諾伯格模式』僅僅是根據個案分析,不可能每次都管用。」

「也不是所有抗議都演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礦業問題也好,前陣子的原住民正名運動也罷,申訴只會在交互的錯誤下變成衝突。現況如此,海安署也還在了解內情。軍政的時代結束了,我不會指名道姓地要求各位照辦事項。不管這是不是另一次整合運動,我們首先得了解它。但必須先控制在一定範圍裡。」

「好,這樣就好,」報社經理撫著灰衫的袖扣,「看來南境司令部已經怠忽職守到足夠您如此定論了。冒昧問一句:您打算目送那輛貨車進入平原中部嗎?」

「這取決於幾尼亞將軍的判斷。」哈洛蘭面不改色,「有這麼一群傾向民粹的藍領階級在商業城市中串聯抗議,然而事過兩個多月,三市警署仍拿不出有效對策……是,倘若閣下好奇我的想法,我會大方承認有踰矩之意。如果程序和規矩落後於事態,那就拋下它們。」

侍從官屏住氣,視線從旁挪開。哈洛蘭確信如此直白的答覆,應該能換來幾份支持。果不其然,出身道地的葦花報經理立刻面露抖擻。

眼裡映著燈管不自然的灰藍光線,他跨開雙膝,然後不踏實自薦道:「敝社對深化示威者立場已有準備。司令大可以先調和北市輿論,再動兵部署……」

「該由貴報社旗下主編安排的內容,請您自尋出路。」哈洛蘭打斷他。他不喜歡別人自認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另外就危機管理單位的初步估算來看,逃逸車輛很可能使A17號公路沿線村落出現損害。即使我方派出增援也是。如果各位對此沒有概念,大可以從維護公民安全出發,設想該警告、管束什麼人。」

信使工會的會長低吟一聲。

報社經理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同步在媒體通路更新旅遊警告是合理的,最好加幾篇分析抗議訴求的專欄。」

「我不會多加干預。這件事只有一項底線:不要給反動份子加劇衝突的理由。」哈洛蘭掃視圓桌一陣,然後微微一笑,「這會讓掐熄火焰的工作變得麻煩。」

辦公椅之間有首肯,也有抱臂沉思的摩擦聲。哈洛蘭喘了口氣。他盡力維持戰前召集的習俗和中立性,不要下太明確的指示,但還是遏制不住對暴民的厭惡。或許葦花報經理遲早會看出其中端倪,但他不會有作文章的契機。這麼說來,是時候作結了。

「我尊重司令的決定。」費茲議長將視線轉向哈洛蘭,「現在,北市市民的注意力普遍聚焦於原住民正名,還有隔離法案上……只要司令能保證暴動成因的純粹性,我想北市的學生運動是找不到理由響應的。」

「說到這兒,司令有聽說過暴動的內幕嗎?」報社經理咕噥著,「雖然手下的記者沒找到抗議和整合運動那次的關聯,但還是聽到些有趣的消息。」

「道聽塗說的話留到下酒再講也罷。」工會會長不耐煩勸道。

「但是呀,當我們比對過暴民在史托克瑪斯和緬瓦區的游擊戰術後,沒有在現代戰爭中找到端倪,倒在更早、更原始的紀載裡有了端倪。雖然歷史文件不多,但我認為貴單位應該有提防此事的可能性……」

「經理閣下。」那位侍從官這時向哈洛蘭請示。男人思索片刻,以目光默許。「目前還沒有證據表明,抗議人潮是挪用了香漣王國的戰術。」然後沃爾特低聲終止話題。

議長聞此,露出遭到隱瞞的疑惑、惶恐,還有以此衍生的不悅。心頭會先被不安而非惱火佔據,代表這男人足夠純粹,哈洛蘭想。擺脫殖民時代的雷姆必拓,總產下一代比一代更無知的子民。費茲無疑是優秀的政客、黨團領袖和為人父,卻不是世務的烏達卡爾人。

邊提醒侍從官準備清場,哈洛蘭再度向幾人欠身致意:「我一介外地人,無從對平原的歷史問題置喙。」語氣上縱然謙卑,他仍審度似的掃視房間一輪,「我知道政壇對香漣王國的存在普遍持保留態度,但若事關社會安全,我希望各位能拋棄既有立場──就像對卡茲戴爾200年前的侵略同仇敵愾那樣,快速、精確地進入狀況。」

這次換信使工會的當家坐不住了。「這像在叫我們忘記薩卡茲人的惡行。選擇比較國恥和殖民政府的暴行,我認為並不妥當。」

「事情可大可小。」哈洛蘭望了眼不知怎地沸騰的指揮中心,「不負責任地說,麻煩總是在與人切身相關之際才會被正視。軍伍群英薈萃,我遠不是最多管閒事的一位司令。」

工會會長拉長聲調說道:「即便如此,司令也不該輕易將殖民時代……」

「可各位並沒有親身經歷卡茲戴爾的威脅。」哈洛蘭凝視著對方眼裡的遲疑,「如此類推,我也能假設各位的先祖同樣沒有對提奧托拉人被屠殺一事伸出援手。」

走近圓桌、彎身收拾文件的沃爾特瞧他一眼。他知道青年的胃正隱隱作痛。工會長的難堪全寫在臉上,但望向哈洛蘭那身篳路藍縷而來的正裝幾秒,又沒了質疑的底氣。

「那麼事情就這樣吧。」議長沉默片刻,率先站起了身。「我想,與蕃神異教有關的猜測還有待證實。但,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仰賴192號決議。潘陀州長對香漣王國的詛咒毫無概念──喔,歷代議長都有權向中央調閱資料。司令恐怕不知道這點。」

「知道了比什麼都好。海安署和幾位的密約,不就是為了共享資料嗎?」

「這麼說來,司令似乎對『詛咒』的虛實頗有心得哪……」報社經理摩娑著下巴。

哈洛蘭沉默不語。冷漠如懸梁吊繩的吐息陣陣,侍從官的腳步穿插其間。

「司令,容不才一時興起向您請教:提奧托拉人的遺族中,也有向您示好的史學家嗎?」

閣下無權知道這些。哈洛蘭眉頭微皺,下個瞬間卻連心底的不快一併否定。「我只是比較迷信。加上在到任前後拜訪過幾位耆老……相信這些應該不算唐突吧。別取笑我了。」

「可192號決議是針對感染者動亂的防治條例呀。面對動亂,怎麼會有這號法案的市場呢?」

碧綠、珀黃和棕色的視線跨越寒氣對視著。

沃爾特想要反駁,但牆後忽地傳來嘈雜話聲,爭先恐後從門縫擠入,混濁如噪音,唯有句回報道「與奧吉爾1號失去聯繫」的聲音從中脫穎。然後交談升溫成腳步,後來彙報更頻繁了。交相堆疊,連受邀的幾名管理者也有些坐不住。

此時一陣井然卻短促的鞋音推開會議室的門。「長官,」瑞德曼少將微微頷首,「通訊員建議您下來看看。」

然後哈洛蘭首先結束無謂的對望,快步抵達於門前站直的。「事情像我們預料得那樣發展了?」他靠在瑞德曼臉頰後方的那對耳朵邊問。

儘管沒等男人組織好字句他就了解一切。透過在中央螢幕上驟然黯淡的光點,還有吞沒畫面的渦流。
追逐車輛的直升機被擊落了──被射擊法術滾燙而朦朧的線貫穿,翻滾墜地。

等速流逝的山路呈俯瞰之勢拓展。色澤灰濛的運輸車飛馳在柏油的線段間,時而加速,或染上煙塵,看上去像是艘池塘裡的玩具船,不斷被戲水的幼兒玩弄。

越過某段窄路後,貨車的後艙蓋板一分為二。幾道光流從門縫飛出,劃過攝影機頭頂,先是讓幾片零件落下,然後紅光亮起,鏡頭從此失焦,向灰黑濃煙的反方向倒去。速度越來越快。

本該鎖定的車輛遠去。在下墜的畫面裡,一道白影從貨艙一躍而下,憑滑輪倒行、後又加速向前……
在標示著《O-01》的畫面摔得粉碎之前,影像陷入雜訊,然後地面的黑暗罩住了它。議論在控制台間如漣漪漫開。

另一塊仍在運作的畫面亦有變化。米色的鋼鐵巨人從貨斗跳下,瞬時展開的腿部滑輪在迴轉下揚起陣陣火光。一陣乍起的白煙嗖地湧出、散開,再飛向道路後方。接著機首的攝影機緊急升起。松林取代柏油路面從上掉下,然後模糊成一片綠霧,顯然與機體拉開距離。

決定從旁監控追擊的是瑞德曼,但那雙停在眼前的紅眼睛還不夠純粹,或至少能給出新的指令。他寧可猜測這是因為兩難──當然,不論在事後被究責不作為,還是因迅速過分的反應而被南境陸軍質疑,對風評都不好。

司令無聲喟嘆。恐怕是期待自己主持大局,這位曾經的學生才會是那副聽候差遣的戒慎,沒有出言下令。但哈洛蘭會在接替司令一職後不久將他調來,就是為了增加實績和經驗。現在倒好,倒讓他想起對方在軍校時的寡斷模樣,而不是日漸幹練的領導手腕。

但哈洛蘭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相較於陸軍威信的危機,海安署權力完整與否只是次要。沒辦法,卻也是辦法本身。誰叫海安署本來就是囤放冗員的單位呢?如果受歷代司令整頓後的紀律才該稱作反常,那麼,他的確受僵化的思想荼毒頗深。

「所以體諒之所以為體諒哪。」雖然他只低語片刻,就交付瑞德曼新的任務:代替隨侍在旁的沃爾特,輔助他接管作戰。「觀測組,回報情況。」

「敵對動力裝甲針對陸軍呈迂迴態勢,並確認逃逸的貨車加速。」

不遠處,較小的立式螢幕正放著車體攝影機的即時畫面。當艷色的光雨從旁向其中裝甲灑去時,他知道直升機開伙了。駕駛沒有請求,也沒有回報行動。

至於那幾雙徒然施壓的目光──「事情照危機管理部的建議處理,他們有我的授權。要是逃逸者的活動範圍超出預定區域,我會再派信使協調。」哈洛蘭隨即補充,然後沿階梯下到指揮中心。沃爾特默默引導幾名訪客離開。瑞德曼招呼著原來待命的另一名侍從官,接過遞來的觸控面板,端詳新的數據。

「如您所見,已有一台直升機被擊落。」瑞德曼確認似的回望,邊與侍從官交接,並看他得到退位許可。「運兵車裡的黑桃二型……」

「返程時我看過資料了。」哈洛蘭打量著頭上的陣陣冷意。慘白的燈具灑落光芒,卻未帶來一絲溫暖,「要有二型撐不了多久的準備。去確認動員程序,還有,去接通主持這次行動的單位。」

「和南境指揮部的通訊員取得聯繫!」瑞德曼似有不解,但仍轉身向相應的單位喝斥道。坐在聲納後的薩科塔人點點頭,又埋首於兌現指令。

「戴維中尉正帶領訪客離開。」沃爾特這時也從會議室走下。哈洛蘭一瞥指揮中心前方的螢幕群,便大步向房間後方的長桌走去,停在本屬於作戰指揮的位置。同步於主螢幕的電腦映出直升機的鏡頭畫面。起初影像裡只有綠林藍天,後來那米色的甲冑終於出現在公路上。等速退行著,面對不斷減速的運兵車。

「皮勒蒙區基地沒有購入紙牌式的紀錄。」哈洛蘭瞇起眼睛,然後向後排觀測員問:「確定這輛車從基地閘道離開後沒再停留過嗎?」

一位薩卡茲裔士兵轉過頭。「沒有,長官。從波長來看,逃逸車輛的貨艙內層似乎做過防偵查處理。雖然說……呃,不是遮蓋得非常完善……」

「十三分鐘前航空單位做過掃描。那時候,當地指揮單位還認為內容物是低能源的器材和人質。」瑞德曼對此不抱期望,「我想,這就是為什麼追擊車輛會配備黑桃式。」

「向當地指揮中心發布警告。立刻。作戰非失敗不可。黑桃機種根本不適合在狹窄的地形作戰。」

「幾尼亞將軍那裡有任何消息嗎?」瑞德曼忽然問道。

「將軍在努連市主導鎮壓。」一名卡特斯軍人報告道,「……萬分抱歉,我們是直到詢問後才知道有這件事。將軍對此似乎保密有加。」

「那是誰在主導追擊?」

「是桑爵中將。在巴赫瓦彌區的指揮中心,現在正同步監測逃逸車輛,表示會加派裝甲單位。同時陸軍和警局也在圍捕皮勒蒙區的示威民眾。」

「告訴負責人,海安署不會等對方進入管轄範圍才有動作。」

「我覺得南境方面不會因此改變方針。」瑞德曼一手壓著軍褲縫線,「當然,要說這是礙於面子也很弔詭。就算是有意為之,司令部大可在市區的安檢作文章……」

事件發生得突然,但哈洛蘭仍想過各種要因,比如手法唐突的串證。如果幾尼亞將軍或其下屬和示威者做了交易,軍方在事發後應該會著手於洗清嫌疑,或至少營造出毫無預料,卻還是力圖阻擋事發的樣子。

換句話說突襲固然意外,一向以顏面為重的南境軍卻鬆散過分,反應比起散漫更像受人箝制。若是幾尼亞將軍知曉或甚至親自指使,示威者又開出了什麼條件?

不對,不是條件的問題。到頭來那群反動份子為何要攻入基地?想平衡武裝差距是可以理解,但倘若如此,又怎麼會輕易撤出?

何況真正進入基地的,只有寥寥十人不到?

哈洛蘭凝視著轉播畫面那迂迴著、臨摹駕駛情緒的影像,淺淺嘆了口氣。「能推算遭竊貨車的行徑方向嗎?」他重新整理好想法後問。

指揮席上的螢幕和中央螢幕一角同時顯示出等高線圖。公路蜿蜒其間,黑底的曲線上浮出幾條的線段。

「結合今日凌晨兩點對山區的掃蕩,可以推斷示威者的同夥集中在北部山村。」主持部門聯絡的通訊官回答。

「被收押的犯人有提供什麼有用的資訊嗎?」

「審訊期間做過逼供了。只得到『他不是唯一負責藏身處的人』這項情報,」瑞德曼望了眼皮鞋鞋尖,「示威者關係緊密,但團體和團體間分工詳細,要一次得知計畫全貌的可能性不大。」

「真是群懂得託夢的亡靈。」哈洛蘭世務地笑了笑,不等侍從官理解立場便決定:「讓吉娜隊去攔截逃逸車輛。從A33號公路跟巴色鞍部間的舊公路移動,應該來得及包抄。」

負責聯絡的職員答覆一聲,隨即向麥克風轉述命令。幾秒後那魯珀人呢喃著轉過身點頭。一扇通訊視窗浮現在哈洛蘭面前的螢幕。影像是被仰望著的駕駛座,金屬和皮革成了畫面的盡頭。一條縱貫影像的手臂掛在視窗右方。從反應來看,大概不是由駕駛接通的。

「是在西起12公里的地方。」沃爾特趁停頓時分低語道。也對,比起睡在海安署位於郊區的宿舍,這位年輕軍官更喜歡往返隔壁縣市的老家。

通訊員發出調整鏡頭角度的請求。經過幾秒,畫面果然朝副駕駛座上的女後勤轉去。之所以定調後勤,乃是因那身不急著脫下的防割圍裙和奔放髮型,幾乎與正規軍人格格不入。

次席技師夏繆.諾浦顯然在等他們開口。她翹起一腳,用疤痕彌新的指節敲著下顎,一手正端著觀光手冊。

「夏繆,你應該聽到我的聲音了。要是即時發報的資訊沒錯,你們能在十五分鐘內抵達指定路段。夠在那之前檢查《堡壘》嗎?」哈洛蘭打量著桌面鏡頭。他彎下腰來,和陷入思考的豔綠色眼眸隔著螢幕相望,然後一手倚在指揮席弧形的桌緣。

夏繆搖著不成比例的矛狀犄角,把摺頁式的旅遊指南塞進口袋。「哎,說不定五分鐘就檢查完囉,長官。要是不放心國產的反重力裝置,我們可以等切進A17後投放機體。」

「注意行駛。難保不會有車輛在這時經過。」

駕駛探井似的伸長脖子、出現在畫面一角。「冒昧請教一句:司令是希望我們以動力裝甲作戰嗎?」

「有關的詳細資訊你們待會兒就會收到。」哈洛蘭坦率地回答,「我知道各位剛結束護衛任務,要用剩餘精神支撐又一起作戰並不容易,但事出突然。我們只能就近改變方針。」

「就算車上的步兵還湊不齊一桌麻將?」那技師明知故犯的輕佻又來了──當然,哈洛蘭也能想見沃爾特在視線死角處投以怨毒怒視的模樣。

夏繆是歷經三次署長交接的老屁股了。正因如此,那即使混熟仍不願收斂的隨興才讓學院派惱火。以夏繆為班底的裝甲小隊偕同調查局的研究員在昨夜深入山區,至今已回傳多次與香漣王國有關的遺跡。

哈洛蘭倒不是提前知道南方基地的襲擊。協助對殖民文物的修復和研究,對他有別樣的吸引力。不如說是文化局邀約的巧。

「就算這樣也有其價值。」哈洛蘭果決道。望著一臉無奈的技師不過一瞬,男人便轉向偌大空間的前方。「畢竟,倘若這真是香漣神將們的復辟,我們可是第二群見證者。嗯?」

沃爾特愣了一下,像是釐清什麼。「您是說,八月以來的暴動很可能是……」

「與撞球2號失去聯繫──更正,確認撞球2號被擊毀!搭載的動力裝甲健在。源石爐反應正常運轉,已經開始移動了。」

這句話讓好幾雙眼睛離開面前螢幕,改而看向前方。象徵運兵車的黃點在山區地圖上偏移、消失,同時在圓點後方出現新的源石波信號。那是預先離艙的黑桃二式。戰鬥直升機的完好捕捉了運兵車的最後瞬間。車輛被迫近的鵝黃甲冑拍碎了駕駛艙,失控著衝下邊坡。

破碎的護欄與車痕消失。爆破在鏡頭外迸發,將山坡與蒼綠染紅。

不過這陣衝擊沒能掀起新的議論。與之相反,指揮中心的長桌間頓然沉默下來。

哈洛蘭挺直背脊。「希望這理由足夠充分了。快,在十分鐘內抵達交流道,別讓歹徒進入山村。」

「您忘記了,我們只有一架裝甲。」

中年特有的衰退像記悶棍打在膝上,但這位司令還是忍住了痛。「那就讓吉娜對付紙牌式。你們準備和威廉小隊夾擊貨車,在20公里處攔下他們。作戰很快就來。叫步兵三分鐘內整裝。」

像是在等對方放開規矩般,橫在個人螢幕上的那張臉終於振奮起來,脫口而出道「就等您這麼說!」,然後想也沒想就關閉畫面。不過,軍用頻道還是連著車廂,因此能聽到那工程狂哼唱著走向座艙。

「這就是您為什麼接過作戰的主導權嗎?」沃爾特在這時問道。

「國家賦予我們權力,但驅使行動的本是義務。」哈洛蘭拉開指揮席的面板,操作著、喚出如外派車輛的資料和即時位置,還有與目標間的距離等。基於腦中的構想,他推算起作戰的可行性。

兩輛兵車上各有六名地面人員,武器從長程實彈到光學儀器不等,都經過妥善保養。夏繆作為工程科的門面,的確如期不斷活躍在新老同僚之間。要說美中不足之處,也只有頑童般的性格了。

「總之,我還沒決定好阻擊點。南起20公里處只是死線,用以攔截還不夠理想……早知道就讓吉娜中尉在行前做幾次心理輔導了。初次把裝甲用在對人作戰上,總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不同於驅逐中型鉗龍──那種長著花崗岩大鄂、多足如蝶蛾幼體的巨獸,人類很難對殺害同類的行為等閒視之,哪怕軍人也是如此。問題是,即便受過系統性的訓練,能在實戰中抱持解除敵方武裝而非擊斃者,終究還是少數;更別說實際情況往往難以控制。在這之中,又有多少士兵被殺戮和爆破攫走了靈魂,致使終生迷失在陰霾裡?有多少人是在剝奪他人生命的罪惡感中沉淪、死去?

無論如何,這不是他急需思考的問題。

驗算在這個時候有了結果。哈洛蘭暫作沉澱,然後抬起頭道:「好。就將阻擊點訂在南起16公里處。我會通知環山各警署準備好疏散。瑞德曼,確保目標車輛的數據即時與吉娜和威廉小隊同步。通訊組繼續嘗試和南境聯絡,煩死他們也無妨。不過,請晚點再傳作戰資訊給他們。」

「您決定要跨越職權紅線了嗎?」沃爾特在這時察覺事情是怎麼回事,「還是說,就是因為要在陸軍的管轄範圍內動武,您才接過指揮權的?」

「我沒想過把部下當作踰矩的犧牲品。海安署需要威信,而這首先取決於我們擅不擅長替大能們擦屁股。」

在講究等第的軍隊之中,安分守己不足以鞏固立場。不如說任何需要環境定奪尊卑的體制內都是這樣。
「您知道幾尼亞將軍不會接受這些的。」但沃爾特還是潑了冷水──然後重新站直,表達與軍人之姿相襯的服從。

可惜哈洛蘭並未回應他的勸告,而是接通使用頻道、以響徹空間的音量宣告:「接下來,本指揮中心將投入迎擊恐怖分子的作戰。目標是在反抗勢力進入平民的活動區域前攔截、摧毀所持武器。各指揮及行動單位,以俘虜敵人為優先。」

其後他又向著手截擊的另一小隊傳達指令。侍從官沃爾特退了半步,眼神卻沒從接連的驚訝間平復。但待司令宣告完畢,他還是像其他督戰職員那樣站直、併攏腳跟,抖擻道:「是!」

哈洛蘭這次並沒有多看他一眼。凝視呈動態對峙的兩具甲冑半晌,這位司令關閉了通訊。立於控制台間的男女浮潛似地坐回機械之間。等到再沒有人投來目光,他才轉換心情般換了口氣。

追溯事件始末固然是調查單位的工作,然而這次的襲擊──在闖入、破壞軍事重地的局部功能後揚長而去的行為,很難被等閒看待。哈洛蘭不否認此事建立在系統性的誘敵上。

起碼他所受的教育指出:整起衝突很可能是場佯攻或劫囚。團體的武裝活動與軍方不同,暴力行為更講究戰略上的收穫。因為沒什麼資源可用,他們行動的目的往往是破壞或奪取,有理想點的則爭取曝光度。

拿來騙小孩都嫌過時的藉口,還有倘若屬實,則更顯勞師動眾的追擊隊伍……不理會螢幕上驟現的爆破與失聯,哈洛蘭坐入指揮席。狹長的螢幕上,兩塊同步轉播的影像陷入黑暗。在那之前,直升機先被捕獸槍打穿,接著在慣性中砸向黑桃二型,引發無從查證的爆炸。

他越來越好奇幾尼亞極力奪回的資料為何了。過多且異常的巧合,還有傳說作陪。也許他不該在兒子五歲時陪著看那部英雄劇。一個軍人有這樣幼稚的想像力,通常是件壞事。

他低著頭等待聯絡燈重新亮起。士兵們傳遞、組織,將語言編織成網,編成能維持作戰張力的一字一句。他的雙手像被銬起般平放在桌面上,眼神在凝望和思考中徘徊。哈洛蘭是如此沉湎於將至的變數,以致沒能注意到席位面板上的通訊燈在昏暗中亮起,竟會如此混濁。

就像屍體的眼睛被日光燈照亮。在死後48小時內,在生氣尚未被浮腫掩蓋之前。哈洛蘭靠上椅背,手指伸向左腕,才發現忘了戴錶。他不是第一次忘記了,但更像食髓知味。

壞了的機械錶固然有其意義,但如今也不那麼值得回味。他現在另有重心,有別於義務和親愛的機會可以嘗試……

正好,那盞備受期盼的信號燈亮起了。他伸手接通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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