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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2)

飛魚吐司 | 2023-06-26 16:46:25 | 巴幣 1102 | 人氣 151




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九分,在羅德島航母以北約80公里的地下基地,凱伊貝.哈洛蘭的視線仍沒從指揮中心裡最大的螢幕上離開,但護衛小隊快要到了。

足以將大氣短暫電漿化的能量束通過吉娜.霍勒的手橫掃A17號公路,促成近二十名協助反政府勢力的民兵負傷。只要所有傷患的狀態在換日前穩定下來,他們認罪、招供的新聞將傳遍烏達卡爾州北部十六座城市的晨間電台。

也許他為此應該更高興一點。像北部陸軍的昆德中將那樣,多沾染軍隊功利主義的氣味。或催眠自己,像多數接受新一代義務教育的學齡公民,認為自己繼承了平原三百餘年的發展史,也就是說,經手抵禦獨立運動、卡茲戴爾入侵和大小分離主義問題的成就。

儘管他們與過去種種間空有地緣。

這麼說來昆德的民族情結還稱不上失控。那無形間內化成驕傲,聽起來更像是:「挺胸!別辜負你那值得光榮的血緣。」,而非全然的歧視。

哈洛蘭就沒有他這樣的榮譽感,卻仍長居在東部戰線的孤島上,伺候這失去驕傲和純粹的民族。然而人就是有辦法為他人動搖,一如他在十五年前的哥倫比亞為一名女子獻出往後餘生。在那時,他還對重返那孕育、啟蒙,最終令他絕望的平原抱有念想。在那時,他還想挽回失落的一切……

背後的艙門開了。哈洛蘭從腳步認出下屬,於是將遺憾扔回心底。

「司令,達岡.路內暨科塔納小隊全員返回基地。報告已由麥克蘭吉中尉上繳至戰術科。」菲林的短筒靴在實心鋼板上跺出響聲。穿著淡色軍服的達岡身後跟著副隊長與駕駛,但他們還沉浸在追擊衍生的道路問題。

哪怕17號公路目前的封閉與吉娜無關。

「這樣就好。平安比什麼都重要。」哈洛蘭背著手,「在反抗者釋放干擾煙霧後,無人機就失去優勢,定奪行動方針的任務只能由現場代勞。好在這段插曲最後成了虛驚一場,並換來新的情報。」他執起桌邊的遙控器,將螢幕最大的視窗切換成地形圖,「我們成功偵測到技術中尉在敵對裝甲駕駛身上打入的子彈信號。這樣看來,目標在六甲山聚落停留後就沒有再移動,但事情沒這麼簡單。因為聚落地勢險峻,一旦封鎖沿線公路,就不可能撤離。」

地圖上是巴恩斯山脈狹長地形的一部份。六甲山聚落坐落線段密集之處,就像灘石洞裡的積水。

哈洛蘭說道,「南市的諸多暴亂證明,暴徒的行動有其戰略性。那就只能往壞的地方想了。長期停留在該處的原因除了誘敵,也可能是:他們掌握了我們所不知道的移動方式。也許是聚落深處的舊礦道。」埃拉菲亞人放大了簡圖。「倘若是後者,對方的行動可能比想像中快;至於前者則更惡劣。六甲山聚落幾經開採,經過評估已無法因應大規模天災造成的地震。烏達卡爾沒有天災,但憑高能雷管也能引發類似的地層變動。一旦發生走山,聚落下方的新建村岌岌可危……」

「司令,」打斷顯然還有待補充的說明,吉娜.霍勒向前一步,「對於在早晨的阻擊中沒能以更低的火力掃蕩反抗勢力,我已做過反省。要是有必要,還請讓我與參與北境陸軍的作戰的前線。」

「中尉,不要越級請命。」她的上司告誡道。哈洛蘭首先將這視為斥責。交戰時的事故還沒在北市傳開,數家民間媒體卻得到有關情報。好在市政廳反應迅速。

「少校說的對,但倘若有意外發生,裝甲騎兵旅全體同仁也難逃調度。遺憾的是今早有太多預料之外的變化出現,這證明我們對現況的理解有誤。」哈洛蘭調出等比例的空拍圖。

「因此,我不會排除對方想突破包圍的可能。山路崎嶇,源石能和熱感應的效能有限,要想犧牲自己換取少數單位逃脫也不無可能……但,這會很讓人頭痛。所以我們向北境提出了建議。提奧托拉人素來團結,想在作戰開始前解除危機不能全靠壓迫。」

「正因如此才需要保險。」吉娜又向前一步,「騎兵旅人才輩出,但部署前線的陸軍士兵則不盡然。只要司令需要,我能以更精確的手段完成任務。」

「你該完成的是《風暴堡壘》的測試數據。底線是明天,但最好在我待會兒離開這裡前交出來,我有預感越晚事情越多。」哈洛蘭以絕對的口吻命令道。

仕從官和司令部成員都知道這代表話題的末路。

至於科塔納小隊的下一個任務已經備妥。午後一時,他們就要同另外三支裝甲小隊部署在北市河堤。而今年是交付採購軍備的期限,海伯&狄更斯公社希望以實戰數據為正式量產的三種裝甲背書,因此,就像在80年代的孩童間蔚為風潮的超級英雄影集裡那樣──哈洛蘭必須和一眾邪惡的企業經理開會,探討能最大化各方利益而非安全的計畫。

時間訂在午後三時,會議有多名軍官出席。正常情況下他必須在十二點前到場,才夠在入座前處理完現場瑣事,然而事故頻發。

以結果論,這就是他為什麼正在應付下屬,而不是與政商在餐會客套……雖然這座地下堡壘待久了也挺舒適的。

因此他又緩頰:「和現場有關的事,我會交給瑞德曼處理。霍勒少尉也別太關注戰鬥本身了。過度執著於榮譽,會連身段都無法兼顧。」

庫蘭塔人以單手禮回應。

「這樣就好。還有什麼不解的嗎?」

「說到身段,我對作戰還是感到疑惑。」她的副隊長謹慎地問,「我聽說司令部打算派民間企業打頭陣。這工作平常應該是交給有合作的居民來辦才對。」

「那偷車賊們首先得開出條件。消防單位九點五十分在溪床發現運輸車,車內沒有死傷者或貴重儀器,判斷目的應該不單是勒索。」哈洛蘭停頓一下,「既然沒有要求,談判也暫不在考量範圍。昆德中將決定先了解情況,再做初步疏散。」

吉娜倒是第一次聽說。「是委託州政府核可的企業交涉嗎?」

「會換來無用疑問的話題,我們最後再談。」

他們看到一份照標準軍用格式撰寫的表格。在襲擊後保持完整的、毀損和去向不明的資源被盡速編列,像張特大號的採購清單,書頁末尾是東線陸軍的關防和證章。值得一提的是,位列烙紅色方塊下方的名稱不是資源室。

「魯爾曼將軍做了正確的取捨。」哈洛蘭看了眼動搖的達岡,「這是皮勒蒙基地趕工收集的資料。基地有多處軟體及兵器毀損,但因為沒有重大遺失,我就從感興趣的部分下手了。」

畫面更迭,幾條模糊且殘破的走廊先後有人影經過。一套淡藍色的病服混在一眾深色衣著、舉止自我意識強烈的男女間。

「這是基地被民眾闖入後的畫面。他們和多數積怨已深的暴徒不同,因此很容易發現。問題是,皮勒蒙基地檯面上沒有收容異議份子或經營人體實驗,而畫面裡的未成年女性穿的,正是公立醫院用的病服。也許這就是幾尼亞將軍極力追討的目標,因為人事名單裡沒有職員失蹤。」

想到曾被嘲笑道「想在軍隊裡亂搞哪有這麼容易」的電影情節可能成真,達岡與副隊長對望一陣,用五味雜陳的口吻問:「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司令。」

「中央或許有部員知情,也可能指派調度資源的單位接應。」

「室,當然。這倒能解釋為什麼南境的補給數據和北境相差無幾,卻能提前半年完成自己的陸行艦。肯定有誰給了回扣。」

「猜忌適可而止。」哈洛蘭提醒,「雖然……嘿,政風單位會喜歡這些推論,但眼下不是清算彼此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解除可能升級的風險。我認同中尉早上在17號公路時的判斷,而這對現況來說,對那些只能從國營企業購買法杖的普通人來說,並不必要。」

「我們是以守門員的身分參與包圍的嗎?」達岡果然想到了,「當然,只是假設。親愛的副手還沒有分享作戰簡報。但,司令對下午的事似乎沒什麼幹勁哪。」

「要是我對任何見血的舉措有哪怕一絲期待,你們可以把我扔出窗外了。」哈洛蘭點點頭,「東線本部剛允許三個大隊的人力南下,支援幾尼亞幾天後的行動。陣仗浩浩蕩蕩的。風聲肯定在暴徒的組織裡傳開了,大概能讓動亂暫時消停下來。趕走沒膽子的人,剩下的才是真正的反動者。」他換了口氣,「科塔納小隊的任務是防衛都市邊緣的幹道。敵方已經展示過動力裝甲了,難保不會有更大手筆的裝備出現。」

「對藏在六甲山的恐怖分子來說,這會是很好的突破口。」達岡瞟了眼腳尖,「假如他們想逃入市區。」

「是,烏圖市幾款還算熱絡的社交論壇已經在討論宵禁的可能性了,事情傳得很快,目前還找不到源頭。
我倒不擔心北市內的少數礦業工會響應號召,因為市府的福利優渥。這也是南方人嫉妒的。至於六甲山上的暴徒想不想下山,我們不必親眼見證。」

畫面呈現出多張照片後,幾名軍人陷入沉思。在異於軍用格式的表格上,陳列數十名衣著、種族乃至體型皆不統一的男女。一塊水色的油印蓋在表單首頁的合約。那是市政廳近期的大紅人,一間叫羅德島的醫療公司。

「這就是司令閣下準備的謎底呀……」說完,達岡的嘴角嘲弄地彎起。

「司令,我不認為民間企業對如今的僵局有幫助。」副隊長贊同道,「他們在龍門的活躍有目共睹,但那是場對有明確敵意的恐怖分子展開的討伐。」

「然而諾頓市長就是看中這點。」哈洛蘭簡潔地回答,「否則陸軍不會把和談的工作讓給他們。在此之前,那間公司的領袖就表明對本地感染者地位的關切。市政廳正需要這種第三者,用來強調對有關議題的立場。」

「這邏輯太跳躍了。要是他們出了什麼差錯,結果會是由參與的全體單位買單吧?」

「但切爾諾伯格事件的落幕又算得上體面嗎?假如不是,他們難道因此破壞了烏薩斯或炎國軍隊的名聲了?」
前提是,他們還稀罕這種東西的話。哈洛蘭收斂口吻,「另外,我也對羅德島的能耐抱很大的興趣,相信各位此前也沒看過如此執著於維持企業形象的感染者組織。烏達卡爾被民族問題困擾多年,我不想讓感染者議題模糊焦點。有趣的是,當切爾諾伯格進入各國軍事單位的視野時,它已被定調成一場賣弄民族情結、汙名化感染者的運動。不覺得這是很棒的遷就嗎?將一切推託給假想敵,民眾就不會關心真正的問題。

因為泰拉東半大陸不需要另一起慘劇,因為血緣和意識形態的衝擊擴大,社會將失去控制,這平原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又會裂開。於此,由海安署,是陸軍或提奧托拉人執刀又有什麼不同呢?羅德島這麼做,相當於投放抗生素。倘若這事有感染者作文章的餘地,他們就能發揮所長;反之也不失為合適的懷柔手段。」

「我必須提醒您,司令,這並沒有解釋他們如何、能否為將來的作戰負責。」

「我不需要解釋這些。」

「哈洛蘭司令?」

「但我們可以在這間公司糟蹋完陸軍同仁的努力之際,決定他們以什麼樣的方式滾蛋──或者市府和中央會快我們好幾步這麼做……」

「原諒我無法同意這套說詞。」達岡態度堅決。

「……在情況迫使我們將槍口轉向市民之前。」

這位裝甲旅中前幾資深的小隊長低吟著,將嘴唇抿成像乾涸地表會有的皺褶,「好吧,我由衷希望只有我一個人感到困惑,儘管這代表海安署的體制爛得能允許一個初老的癡呆大叔當蛀蟲;但倘若不是……那,司令難道想依賴外部勢力解決烏達卡爾人的認同問題嗎?」

「解決民族認同?」哈洛蘭重複道,「好想法。遺憾的是,我沒想過靠他們解決民族隔閡。感染者衝突的已經夠我們操心了。只要不影響明年延長回歸區法案的公投,我們還能再期待羅德島一陣子。」

「那就是將內憂假手他人。」達岡搖搖頭。「下官認為,單靠期待還不夠支撐這項決策。關鍵在於,海安署不該輕易停止懷疑。任何一間與科技相關、故作謙卑開明的外來企業都有可能為目標放棄原則。」

「這難道不代表,我們找誰代打都一樣嗎?」哈洛蘭淡然一笑。「反正我不認為這間企業落魄到受人使喚的地步。誠然如此信奉程序正義的民營公司只會由傻子或夢想家領銜,讓他們打先鋒也沒有不好。從風險評估來看,委外事務失利會導致公眾的信任低靡,但事情還沒結束。

話說在前,現在來不及重組調查隊了,何況山地居民也不吃這套。我們不如樂觀一點吧!想想曾經留下戰果的醫療公司對他們來說有多新鮮,畢竟很少有業務如此之廣的企業在這兒落腳。在原形畢露前,我們不會知道他們的本意,但想讓人們相信公權力、政府和組成體制的公僕,我們首先得相信人。至少做做樣子。」

達岡垂在腳邊的尾巴搖著。

「現在,還有什麼我能解決的嗎?」哈洛蘭又問。

達岡眼神閃爍。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沒有需要解決的問題了。


「我還是認為,司令剛才的答覆有些尖銳。」侍從官沃爾特.佛賽結束與陸軍政風室的聯絡,從控制台群邊走上指揮席。

此時螢幕上展示的變成了即時俯瞰畫面。青年擋在影像與哈洛蘭之間,望向五分鐘前吞沒達岡.路內緊繃背影的艙門。哈洛蘭雙手交握,一邊喝下有白瓷杯蓋緊掩的咖啡。「不如想想對方為什麼挑這節骨眼刁難我們吧。」

「我想少校無法理解的是司令的坦然。達岡隊長在任多年,不至於對作戰編制或流程有異議。但從任務確立到完成編隊只用了不到一小時,還允許未經磨合的民營武裝單位同行……該說中央戰區和市政廳真是大膽嗎?」

「是沆瀣一氣吧。」哈洛蘭向他看去,眼裡多了幾分無辜。「原則上,這是由陸軍主導的任務。達岡有權過問它的合理性,但這不能改變現況。」

沃爾特用沉默取代同意。眼下,質疑不能改變上層的決定,不過達岡在抗辯後的複雜神情仍有其他用意。海安署的宗旨是保持懷疑,先證實、再表述發現。他認為自己需要時間說服自己,這麼說是有其他涵義嗎?

作戰時間提前,已沒有空檔讓他查明什麼了。

「但願上尉不會自作主張。瑞德曼少將已經去第二指揮所報到了。要是上尉在任務中踰矩,不論結果,首先會影響防衛線的整體性和輿論。民眾是很難安撫的。」

沃爾特櫥窗假人似的身軀轉向螢幕,只有這時他的背影才恢復該有的青澀。「和我們相比,司令在決策層更有發言權。您難道不懷疑這次任務存在漏洞的可能性嗎?」他想了想忽然問,「當然,我相信皮勒蒙基地失守只是場意外。至於針對反恐的……」

「中央對此一直有複數備案應對。你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他們對正在發生的事這麼不慎重。」

「也不能這麼說。南境司令部已經用四個月的時間證明,強硬鎮壓並沒有效果。」

「你應該把想法和上尉分享的。為了領下個月的薪水,我必須對某些猜想保持沉默。這很傷感情的。」
沃爾特搖搖頭。「上尉是個精明的人。」

「精明在這種時候反倒是種不好的特質。」呢喃著,哈洛蘭轉頭聽取通訊員來自遠方的報告。內容先是和不久前爆炸的哨站有關,再來是回報羅德島途經臨檢單位的紀錄。哈洛蘭不為所動地交代輪值軍官任務,再接通坐鎮山腳的瑞德曼,確保線路暢通。

等到少將低沉而有力聲音從座席前的裝置傳出,他才稍稍嘆了口氣。「達岡他們十五分鐘內會抵達預定地點。到任後,再和各裝甲隊同步現場情況。」

「知道了。」薩卡茲男人保證。隔著防塵罩,音源那頭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此舉引起螢幕畫面不必要的改變。「另外,陸軍那邊的部隊正在著手入山。」

哈洛蘭望著無所事事的左指。「也是,看來中央不想給他們太多機會。」他站起身,「繼續追蹤目標,但別太聽指揮官的。若有需求,移動駐守單位外的部隊就好。」

「知道了。」瑞德曼像是往椅背一躺,卻又突然坐起,「在開始之前,我還有一事想問。長官怎麼看待這次的事件?」

「是怕自己變成棄子嗎──好吧,這笑話有點傷人。我會說這得等一切落幕後才能評價。」哈洛蘭靠在指揮席的桌邊,「所以動機格外重要,對敵人,對我們都是。只有了解動機,變化才不會超出我們的掌控或預料之外。」

「司令是在說反動份子嗎?」

「也有對委員會的不滿吧!很久沒有被大人物們蒙在鼓裡了,我挺過意不去的。」說是這樣,哈洛蘭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想,中央和東部戰區的主事者達成了某種交易,甚至,這場戲可能有抗議背後的主謀共演。反正比我們看見的還要複雜,否則一向注重聲譽的委員會不至於在此事上再三斟酌。也許和拉特蘭的慰靈活動有關,或是給無處發洩民憤的勞工一個出口……」

「……直到煽動混亂者因為得勢而不再隱藏。我了解您想說什麼,老師。但雷姆必拓的軍人不該放棄任何一位平民。」

「我也沒有想過照陸軍的劇本演戲。」哈洛蘭說,「我明白我們沒有違抗命令的權力。早在王國時代,香漣的軍隊就受制於人民,這與異地他鄉不謀而合。問題是授予我們義務、榮譽和責任感的也是人民。哪怕現在,人們給予彼此拿起武器的資格,稱之為抗爭,我們仍然遵循這項古老的制約。而這些地下設施,這些體制就像暴動一樣是奠基於民意,儘管那是其中最不光彩的一種體現。這麼說來,我們更該回應的其實是抗爭本身,不是嗎?」

沃爾特適時打斷他。「您的發言有違背職權的可能性,司令。」

一片難以消解的沉默擴散開來。像是對年輕部下的果敢抱持肯定,這位司令淺淺地活動起手指。「不管事實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中央委員不急著鎮壓南方的暴動。這是很好的觀察期,代表鎮壓的風險足夠讓大官們瞻前顧後。」

「也和提奧托拉人的權益有關吧。烏達卡爾有近六成的公民屬於此類。」瑞德曼收拾心情後說,「說到這個,我還有件事想和長官報告。您聽過九神將這個名字嗎?據說是古時候代稱祭司的職位。」

「熟得很。努連市的線民回報曾親眼見過幾個,還穿著奇特的服飾呢。」

「長官不會把那當真吧?」瑞德曼有些猶豫。

「若是真的……也沒什麼不好。」經過不算短暫的停頓,哈洛蘭戴上軍帽。「建立香漣王國的英烈們相信,神將是維繫荒野與天脈之神的楔子。九個與神結下血誓的家族維持祂的權柄數百年,直到與王國一同滅亡──據傳,仍有少數人透過席位陷入沉睡,期許著、祈禱沒能驗證可行性的封印會在平原陷入危機之時破除,讓他們再次醒來。」

「席位?」

哈洛蘭停頓半晌,盯著在昏暗半空散發茫茫綠光的時鐘。他以為瑞德曼會拋出下一個問題,但他保持沉默。

「有時我很擔心你的好奇心,少將,但就算這如此強烈也無法阻擋你完成被授予的使命。就像八年前的競選弊案那次,你不顧黨團登門拜訪,堅決供出收賄的國防委員一樣。一件備受尊崇的美德,不是嗎?那場醜聞沒有動搖你的風評,卻無形之中把你從中央放逐,所以請記住,並不是所有追究都會有猛烈、迅速的反饋。

但你的問題,或者我的回答,都可能被當作和反動團體串證的證據。我還是能告訴你上千種陰謀論,關於勞權運動背後有香漣的餘黨……前提是,我們都搞清楚  事情的本質了。」他聳聳肩,「假設謠言屬實,你認為這些餘黨是什麼呢?」

「我想是分離主義者。對不起,長官,我不相信死人復活的傳聞。」

「死人當然不會復活了。」哈洛蘭輕喚,「這些餘黨,這些故弄玄虛,最終只是種藉口。用來掩飾不會被認可的目的。但,要是這一切確有道理,我們應當確認歸來的香漣之王是否還為平原的公義而戰。只要走到那一步……」

事態會升級成地區戰爭嗎?士官學校的知識提醒仕從官,想起國境以西在百年前結束的動亂。他望向上司,但哈洛蘭就像談論一片離海岸尚有數百公里的雲朵那樣,直到察覺關注才停止遠眺。

「長官?」瑞德曼跟著輕喚。

「是我的錯。我內人總喜歡在介紹她新寫的小說時留白,還偏選在情節高潮處。還記得她吧,瑞德曼?你們在我剛上任時見過……悲哀呀,即便現在我也不懂什麼叫文筆,但看來我很喜歡她的故事。」

否則也不會記得吧。「是的,夫人實至名歸。前進指揮所打過來了,長官,等科塔納小隊到齊後我會再來。」

「那時候我大概還沒回來吧。也許輪值官會想和人嚼舌根呢。」哈洛蘭打趣道。事實上瑞德曼的記性好得嚇人,無論是否有人需要回憶。哈洛蘭數十年前便不再對瑞德曼天外飛來的回想感到意外,但這次他沒有餘韻了。

這高材生最好別記得話題是怎麼結束的。


「你們是打算把我丟包在基地是不是?」

六輛車沿著南北向的產業道路疾行。窄窗外街景不斷更替,傳統、低廉的公寓漸漸消失,被水田與荒草取代。高架橋朝電子地圖的中心移動,在稍微傾斜的車廂下方,不同於市街瀝青的觸感沿輪軸導入。

前座的交談滲入艙板,化為除減速坡和伸縮縫外的另一股雜音。這時窄窗外的風景已變成溪床。太陽懸掛在視野後方,平等地、隱晦地點亮所見一切。雖然卓婭此刻正因為想吐而什麼都注意不了。和沉重的事無關,她只是暈車了。

卓婭落寞地盯著因主觀因素而模糊的地板,上方是屬於她的輪廓。亞麻色短髮。警服被灰色披肩包覆,露出附排釦的衣袖和下擺。她沒有聽傑克的建議改穿護膝,而是任雙腿和登山鞋裸露,憑褲襪與上身連接。

她看看平板,理解自己無法再專注下去,將目光投往因行車方向而轉換的山景。

遺憾的是飛越入山大橋的前三分之一段的車輛如此狂野,導致風景再秀麗也沒人有閒情欣賞。箱型車載著成套觀測裝備和武器,車廂內擠滿了人。四名研究員穿著制式的工作服和外套,配戴耳機,看著在暈眩中抬起頭的半成品行動隊。

參與行動的職員分別來自決策委轄下的三個部門:掌管通信和醫療的業務班;壽命分析源石的研究所,還有行動預備隊。順帶一提,卓婭的心理醫生甘草倒不是業務班的一員,而是直屬於凱爾希的門診醫生──這樣倒好,一想到那傢伙的臉就完全悲觀不下去。

至於用半成品這個詞形容,則是因B4小隊的人數、經驗和戰鬥力都比其餘隊伍要少。誠然人不可貌相,但學生和體育選手在戰場上又有多少用處?何況這次任務的背景複雜得多……

反正是類似的想法就對了。卓婭低下頭,卻找不到人投來類似的質疑,但她也不是靠發言判別他人想法的年紀了;事到如今把猜想搬上檯面也很破壞氣氛,因為車裡無法專注於任務情報的唯她一人。

「說真的,我以為你們兩個至少會攔一下司機。」瑪莉婭.臨光的瀏海偕臉龐掉入視野,「知道嗎?友誼開始破裂囉。」

卓婭傾著頭。「破就破吧,瑪莉婭,我罪有應得。等任務結束就幫你辦手續。」

「嗚,你不會是那種看蘋果摔瘀青就把整顆丟掉的人吧?」瑪莉婭有些意外,「還只是裂痕而已喔。裂痕喔。還來得及補救的。」

「我十五分鐘前道過歉了。」

一股力量推了推卓婭的腿。「阿瑕想聽你親口解釋啦。因為發呆而錯過點名,這個理由沒那麼有說服力。」

「你在發車前突然跑出去就比較合理嗎?」

傑克活動著腳踝的動作僵住了。「哎呀,誰知道二號車會突然爆胎呢。」

半截銀白色從腰間的槍套伸出。卓婭閉上眼,又看看簡直將校園風格融入個人的傑克,順從胃袋的不適發出了呻吟。

她曾懷疑自己會連新招募的菁英,現在卻不那麼肯定了。瑪莉婭.臨光身穿鐵黑色警服,胸前被戰術背袋纏繞,法術銃掛在腰際,緊鄰借來的警棍。就算朝氣猶在,除了保留翼片的盾牌,她的形象再沒和騎士有什麼連結。此刻她併攏雙腿,眼神在傑克和沒能逃離對望的卓婭間跳躍。

誠然五官以同性而論也足夠秀麗,烏薩斯人卻很難再拾起早上的憧憬。因為發生在出擊時分的種種已讓她對騎士少女的懷想破滅得差不多。

車隊是在十一點五十八出發的。好在十分鐘足夠她與傑克吃完午餐。至於瑪莉婭,則被服儀帶、習慣和整備長的問題刁難,忍受從頭到腳的指點,直到隨隊監督解圍。

「真受不了。你來評評理,我是那種有本事對每件發生在眼皮底下的屁事擺出退休老人姿態的人嗎?你知道,這ㄚ頭堅持要穿她那套像金龜子似的蠢盔甲出任務!」當兩名警眷一起從機庫三樓的升降梯抵達地面,賈林整備長正數落著瑪莉婭的天真。那矮小、壯碩、用扁帽遮掩禿頭的老人,發言是如此尖銳,以致庫蘭塔人那香檳色的甲冑似乎也失去功用。後來整備長也覺得太過份,又補充:「當然,材質是還過得去,金屬覆蓋率卻比瑪嘉烈那套還低,但那是瑪嘉烈啊!你覺得她有她姐姐一半的能耐嗎?」

而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瑪莉婭面露不快。卓婭能理解她的想法。即使敬愛有加,也沒人想被親人的成就一次次否定選擇。

「怎麼了?還是心不在焉的表情。」瑪莉婭像是聽見她的心聲,微微睜大眼睛,「別再想整備長說的啦,沒搞清楚狀況的的確是我。」

「正好,我也不覺得你脆弱到需要我擔心。」

「好好說話,不然任務結束真的要散夥囉。」

「呃,」瑪莉婭真誠的目光讓她有些罪惡感,她默默繃緊肩膀。「我還在想自己是不是太急了。」

瑪莉婭露出豁然的表情。她伸直背脊,包覆軀幹的纖維背心發出沙沙聲。「代表你很在乎幹員的身分嘛。」她瞇起一隻眼睛,「哎呀,也不是說我就不在乎,但我是花了很多時間在興趣……還有鬧彆扭上。」

傑克搖著尾巴。「阿瑕後悔這麼過生活嗎?」

「你還是去吹噓你重訓的成果好了。」

「也稱不上後悔吧。對我來說,堅持一件事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總能成功,一種是不放棄。卓婭的隊長夢,傑克的鍛鍊都算後面那種,至於能不能翻盤就看個人囉。」

「裝什麼成熟,你的工匠生活不也沒成功嗎?」

「那是我生活的一部份,但不是全部。再說我會嘗試敲敲打打的,是因為成就感跟興趣,這就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了……太取巧了,對吧?我臉皮比較厚嘛。」

「厚到需要被提醒才能意識到,這間車廂裡還有人。」一名考察班職員摘下耳機,試圖用笑容掩飾他的為難,「對不起,但我快聽不到錄音了。」他指指胸前。

「就算小妹妹不說話你也聽不清楚啦。真是失算,我也沒想到車子的震動會大成這樣。」另一位研究員跟著放下筆記,「說實在的,我們……對了,能徒手把麵包車抬起半邊的小孩子可不多見,還是聊聊剛才的事吧。有想法嗎?」

要看當事人的意願了,卓婭想道。她知道她室友會很感興趣的。

「不如說翻遍四號機庫竟然找不到一把千斤頂比較詭異吧。」待她視線邊緣的女孩點頭後,又一名研究員打趣道。「不過你說的對。我們對行動隊的印象確實很仰賴經驗。應該多給B組機會證明自己才是。」

「所以說,隊長,是時候彌補友誼的裂痕囉?」

「這兩個話題完全沒有因果關係,你的『所以』一點道理都沒有。」卓婭看著新隊員鼓起臉頰,「我真的是因為發呆而忘了確認,就像剛開出母艦那樣。一定有人可以作證。」

「也沒什麼好證明的。我結婚還忘了帶婚戒呢,小孩現在都準備唸大學了。」車廂前方的氣窗唰地拉開,駕駛的聲音從中湧出。

布羅爾伸出右手,寬厚的肩膀將制服硬生生撐起。「趁年輕就該對彼此更誠實一點。團隊關係就是這樣,你越擔心被欠人情,你們的關係就越客套。」

「其實她今天才加入我們小隊。」卓婭指指身旁的騎士,「還有,我想作戰途中也沒有機會搏感情。」
「放輕鬆點,任務只有在需要打架的時候才會升級成作戰。」布羅爾淺淺呼出一口氣。這時車載對講機響了,「正好,各位請自便。」然後他反手拉上氣窗。

卓婭還是沒找到合適的話題。

但,博士安排考察班與健談的駕駛同車,也許是為了控制氣氛。反正她不覺得和另外兩隊的活炸藥搭同一輛車會自在到哪裡去。那麼她應該把握它。

於是,當窗外風景漸漸和預習過的山區地圖重疊,卓婭關上定位軟體,改而搜尋對任務有幫助的情報。公家機關在這半小時內有發布任何聲明嗎?通信車將近十分鐘沒有更新資訊。她猜博士也在做這件事,為了提升效率。

她運氣很好,一會兒找到警政署發布在城際網路的調查結果。這是份概括環山公路晨間一系列混亂的聲明,指出從南方逃出的劫匪還未被逮捕,但有俘虜配合,事件很快就能落幕。

「布羅爾大哥說錯了。」她沒頭沒尾地說,「至少我放鬆不下來。各位考察班前輩,接下來可能會很吵,你們沒問題嗎?」

那位班別領袖以手勢表達放行。「我還以為四十分鐘車程都要靠電台音樂熬過去了呢。」

烏薩斯人有些不解,「你還有平板可以看啊。」

「他會吐得到處都是。別太看得起他……」一名研究員嘻笑道。

氣窗這一刻又打開了。和113秒前一樣,駕駛厚重的指頭伸入車廂,作了個接電話的手勢。副駕駛在他抽手時轉過頭,先客套幾句,然後簡短地報告所獲。是通信車發來的情報。A17號公路,她先捉住這個關鍵字。

天馬的眼睛一下在卓婭肩旁亮起。「俘虜十幾名反政府人士?」她盯著烏薩斯人手裡的面板,「跟這裡的聲明寫的一樣耶。推測對方是附近聚落的人,靠著隱密的頻道和南方串通。」

「卓婭在這方面的嗅覺很好耶!」

「公、公家單位的習慣都差不多啦。只要有利,當然會第一時間放上自家網站炫耀。」

「或是用來混淆視聽。雷姆必拓的警政體系受軍人干涉很重,我猜,這是陸軍的陷阱。」博士的聲音出現在車頭的擴音器。代表定期報告的時候到了。「說是有俘虜配合,多半也是靠拷問逼出來的。但他們連這也來不及做。」

「為什麼啊?」B2小隊的伊芙利特粗暴地打斷推測。那女孩是傑克的朋友,也是她主治醫生監護的感染者。卓婭只知道她叫伊芙利特,不知道她姓什麼,是什麼種族。她的礦石病比大多數人都嚴重,但仍被允許進入行動隊。

博士待她被勸著關閉收音後說:「因為沒有辦法。早晨的山區戰因為裝甲開火,大片路面被摧毀,但戰鬥在那之後就結束了。要說海安署的駕駛溫柔地制服了十來名不怕死的本地人,我不信。」

「尤其是呀,他們面對資源差距大到絕望的政府也沒有逃跑。」甘草似乎和他共用同一副音軌,「而且反抗團體分工詳細。打個比方,各位會知道伙房班每餐被限制用多少油嗎?」

「這比喻不太好。就算是挑備菜大樑的廚師也不一定記得自己每餐用的調味料分量。」健朗的女聲接過話。卓婭認識聲音背後的人,雖然相處不多,堅雷明快的行事風格仍被她內定為最好協調的指導者。

就算是這樣的她也不清楚博士想表達什麼。卓婭暗忖,她不想因為一時的自滿出糗。注視著天馬映照在平板上的臉,她想了想,伸長脖子問:「博士想說,市民的決心很強嗎?」

「是啊,是這麼回事。」博士聽起來很高興,「我真該考個人話檢定之類的測驗……回到正題吧!這群好事者事到如今才投降已經晚了,促成他們被捕獲的戰鬥也足夠激烈。能量束的高熱。近距離吃了這種燒傷的人不可能立刻進行審訊,陸軍也不會花時間在這群砲灰上。」

「唔,是誰沒說實話?」甘草故作不解。

那位瓦伊凡監督發言道:「不能假設俘虜都被重度外傷限制行為能力。」

「是海安署搞的鬼吧。就是他們追擊被偷走的運輸車,現在則負責都市治安。要說聲明是為了動搖剩下的反抗者也說得通。」

「意識到這是空中樓閣啦?」甘草笑了,越過下橋減速坡時的聲音就像打嗝,「當然,討論基於假設而成立的情景本來就沒有意義。」

巨影成對掠過車廂的窄窗。卓婭扭頭望去,在橫樑掛著《六甲山部落自治區》標示的門型建築正在變小。
現在他們在平原的地勢高處。藍天之下,能清楚看到錯落的城牆將市區如拼貼畫切割,景象不絕般延伸向北。另一頭是列隊駐守的士兵和裝甲車。分段排佈的拒馬後,是冷灰色的鋼鐵巨人。

我對這塊地仍一無所知,卓婭忽然想到。沒有責任感,所以無從拋棄。卓婭.卡拉切夫,現在該變成苦艾了。她是為羅德島而戰。剩下的有空再煩惱。

像是回應她的振作似的,博士接著說:「離入山剩下十分鐘。在那之後,通訊請轉為隊內模式,由隊長與通信車聯絡。」他清了聲嗓,語氣不再變化,「小隊成員、考察班及醫療單位以幹員代號互稱。下車後輕裝集合,裝備以單手握持的款式為主。

任務目的是:盡可能與六甲山聚落的成員接觸、瓦解敵意,了解居民支持反抗勢力的有無,最好能粗估比例。切記這群人還不是敵人。雖然看見我們與警政單位同行必然會抱持敵意,但羅德島在這兒有一定的信譽。行動開始後,B4小隊和考察班跟隨警力向活動中心前進。村長和總幹事會詳細說明情況。」

那位不務正業的醫生裝起幼齒。「啊,老師!能解釋為什麼選在活動中心嗎?」

「前進指揮所表明,目標信號停留在聚落中部。駐警在半小時前初步盤查過住戶,沒有發現可疑人士,而中部恰巧有這麼一棟大樓,大得能容納半座聚落的居民。」

塞雷婭接過話。「為防埋伏,堅雷監督會陪同B4小隊前往。」

「我會解釋這些的,」博士聽不出是疲倦或無奈,「如果你能接受我對部員的心理狀況大於是否完善地交代任務……」

但這名監督不為所動。「我會和另外兩小隊在周邊區域戒備,通信車會待在公路上的陸軍檢查哨。以避戰為行動原則,若是發現可疑份子,優先回報給通信車。」

博士長舒一口氣。「很棒的補充。」他遺憾地說,然後沉澱幾秒。「除了固定的場面話,我已經沒什麼好交代了。各位,這是羅德島今年下半第一次參與的官方委託。」他一次接通所有車輛,聲音在顛簸和電訊號的修飾下變得扁平。

「也是證明各位能力和成果的機會。相信作戰人員們都被訓練折騰得不輕,但受苦不總是與收穫相關,尤其,各位將要經歷的也屬於其中一環:從被叫得出名字的人刁難,變成被本地人刁難。你們在書上聽的、在演習課中厭倦的,可能不再屈就於經驗談。挫折信賴,令未曾蒙面者相互敵視,戛然而止的生命。戰場上,有太多因素讓人一去不返,但我從未期望製造衝突,正如那些曾站在這裡的、無法站在這裡的,還有將繼續站在這兒的人一樣。祝各位好運。只有這永不嫌多。」

當他說到這裡,卓婭似乎聽見背景有生動的掌聲。或有出於世故,或敬意和激昂所致,通信車的職員很是捧場。

「遺憾我們時間有限。」這時堅雷的聲音也透過廣播系統傳來,「不是我潑冷水,但母艦的作戰鐘開始計時了。醫生想讓我轉告博士你:『全指揮中心正因不必要的演講窒礙難行』。」

「那就用她的指揮權想想辦法呀。」那戰術顧問的椅背出現晃動。然後,他的冷顫慢慢轉為受傷,最後自言自語似的唸道:「好吧,願任務沒有任何傷亡。」


五支小隊集合在山腳下。格蘭迪仰望山峽。完成初步偵查並製造衝突後,他隨部下回到正在進發的大隊中,順著緩慢上升的柏油路,朝聚落入口的分岔移動。待駐警排查、疏散完生活區,他們將把整片山頭翻個底朝天。

道路被投射而下的綠蔭覆蓋,泥土的腥味因此濃烈。樹影在行過二十公尺後如潮水淡去。綠意與護欄交互簇擁著,遠方是烏達卡爾綿延卻不斷變化的冬景。在澄澈的清藍下,各色的多年生植物構成一面搖盪的拼布。蒼鬱湍流,間或楓紅色的碎片。荒鷲傲然俯衝。

公路始於河谷中游。在河谷地,夏夜有螢火點綴,冬日則被歡聲、遊客與煙火填滿,但今年這些似乎消失了。初夏暴雨不斷,季末時暴動漸起,現在連祭典的氣息也消失了。哪怕在南市,在同樣被A17號公路之名糾纏的山路末尾,也看不見幾輛客車,因為旅遊警戒早讓半個雷姆必拓對這裡退避三舍。

意外的是,格蘭迪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不能在聖夜接父母回南市老家吃飯,因為這場暴動怎麼看都不是能在一個月內解決的。

他緊抵槍托。

隨著排查開始,主力部隊也縮短與目標範圍間的距離。海安署的監視無人機鎖定了早晨盯上的目標,在回報至陸軍後,得到了同步作業的許可。

於此作戰將由昆德中將指揮,皮圖、瑞德曼少將輔佐,並交由東部陸軍執行。

五支正規軍組成的小隊穿戴全套輕裝,時刻與指揮所同步,依打頭陣的單位如何表現而行事。不過格蘭迪的小隊不屬於其中之一,而是探路用的特勤。他們配備防彈背心和短靴,身軀埋沒在冷灰色下。為避免受制於指揮層的特定派系,人員在編組前就已打散。

召集至此的士兵似乎是相對善戰的一批,但並非是最有經驗的。否則他無法太快用口才擺脫懷疑,讓人相信佛洛斯特.格蘭迪確實是從市區調來的新秀。

而與格蘭迪同隊的沃爾珀人對此深信不疑。從這南方來的天使歸隊起,他就一副闊別老友的態度,抱怨推進警戒線的任務變成了週期訓練時的健行。何況這只會嚇到居民。

格蘭迪還沉浸在清點保密工作是否妥當的愁緒裡,只隨口應和幾聲,但沃爾珀人似乎咬定了他,話中還不斷透露對山地人的憐憫,因此被隊長叫停好幾次。

「說真的,我們為什麼要縮小包圍網啊?」青年的耳朵垂在盔洞旁,「不是連敵人都還沒遇到嗎?」

格蘭迪瞥他一眼,但這只夠讓青年沉默片刻。「服從命令,不然就辭職。」於是他威脅道。

青年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過程中走在前方的隊長也回過頭,顯然對格蘭迪的觀念很訝異。而後,他提醒青年降低音量、肢體動作,然後放他一手磨練的部下為人補習觀念。

「你是從感染者區調來的?抱歉,陸軍還容不下這麼絕對的想法……不,我是說,不可能容得下。士兵應該為國家和市民而戰,命令不過是達成目標的指南。我們可不是狗啊。」

陽光在漸濃的碎影中閃爍。「和我對服從的觀念相比,你的評價倒是挺兩極的。」格蘭迪平靜異常。

「因為雷姆必拓不需要為命令捨棄原則的士兵。你在軍校也肯定聽過吧?說烏薩斯軍人如何捨棄道德,為了享受不到的權力拼命。」

「我喜歡,年輕人就是有想法。但若是所有士兵像你這麼有自覺,國家就不用運作了。」

隊長胸前的對講機忽地響起,飛快被接收、宣達,要求小隊沿山岳步道前進。旨在埋伏於步道盡頭,位在聚落中部緩坡的喬木帶。格蘭迪跟著隊伍從大路退出。他們沿表面崎嶇的石道攀升。灰白色的方體沿階梯排列,伸入山丘。

途中青年一聲不吭,顯然將格蘭迪的答覆看作麻木,但他錯得徹底。他們翻過山體相較和緩的坡段,站在能窺見油菜花田、雜木和文明象徵的觀光街的高處。小丘頂端的平台約有二十坪大。在空間的拉伸下,六甲山聚落的建物零落如脊椎動物的骨骸。白點遊走其間,大概是駐警吧。

隊長向指揮所回報進度,然後下令原地待命。五名士兵陸續在丘陵頂部的平台蹲下,甚者大口換氣。格蘭迪解開束緊領口的魔鬼氈,重新望向青年。這既是在向他發問,也像在挑戰北境陸軍的共識。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縮小包圍網。」那沃爾珀人仿照七分鐘前的語氣又說了一次,這次是向另一名隊員發問。

格蘭迪看著連對處境也一無所知的年輕人,第一次主動回應。「公路就這麼長。既然偷車賊沒進市區也沒折返,藏在這兒的機率就很大。」

「但信號彈不是發現敵人的顏色啊。」

「當然,紫色的彈頭在這次作戰中沒有意義。」

好幾對目光同時停在他身上,「誤射的人已經說是為了驅趕馱角獸了。」另一名青年反駁道。

這倒在他已知的情報之外。副隊長正將望遠鏡遞給帶隊的豐蹄人,而後向男人耳語幾句。格蘭迪瞥見他混雜忐忑的鄙夷。北方人都這樣,他早就知道,太浪漫、歲月靜好,又對南方持續數十年的民族運動表達悲憫。

「別告訴我他是為了驅趕從天而降的馱角獸而對空射擊。對平民來說,信號彈是軍隊的配備,六甲山聚落也沒有合法持有信號槍的條件。彈頭一旦射出,就是昭告所有人,阿兵哥來了。」

小隊長皺了下眉頭,接著說:「聽著,基於原則我必須叫所有人閉嘴──但我現在很錯亂。你是從感染者特區降職來的軍官嗎?」

「被調來幹苦差事倒是真的。綁手綁腳、裝出世故大叔叔的樣子,陪過慣和平年代的、道貌岸然的聖人們聊天!你們怎麼受得了這群不事生產的廢物成天唱衰自己?」他注意到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沒什麼,傳不到聚落的。「義務和天職是兩回事。不分青紅皂白把平民放在國家利益之前的傢伙,只配叫僕役而不是軍人。我們該做的是把所有髒鬼抓起來,而不是找理由伺候他們!」

「好吧,他的壓力真的很大。」一名菲林人呢喃道。

「沒有什麼壓力值得讓雷姆必拓的公僕變成這樣……」小隊長放下望遠鏡,轉頭喟嘆,臉上是強壓下的不快。「不,變成這樣的是他,不是他的職位。打起精神來吧,士兵。早點結束任務,我們好聚好散。」

格蘭迪本想拔槍殺了所有人,後來只低頭輕嘆,聳肩。他無法忍受被蔑視,這是一回事,但要他不顧分散在其餘隊伍裡的南境軍同事反擊……答案想都不用想。

離下次定期聯絡還有二十八分鐘。據指揮所推測,敵方最快在調查隊進入活動中心後還擊。這預估其實夠樂觀了,也足夠寬裕,夠他破壞小隊全員的收音裝置、一身輕地離隊、混入亂戰。他已經被記住了,這是他自找的。

但……要是他嚥不下這口氣呢?想想是挺丟臉的。快五十歲的人了,別說外表,就連心態也如往常乖戾。

二十八分鐘。擊斃四人。對薩科塔人來說小菜一疊。反正上頭的要求是減少目擊者,加上銷毀紀錄裝置和身分最多十分鐘。過後再花五分鐘召集隊員,在活動中心堵人,擊殺神將。「您不會恰好是那種人──擅自準備了答案,卻又裝作在乎對方想法的那種吧?」格蘭迪乾笑兩聲。

抬起持護木的左掌射擊。


在制式源石銃小範圍地爆發轟響時,卓婭.卡拉切夫,或稱為苦艾的羅德島幹員正坐在五公里外的一張雙人沙發上,但她聽不見騰飛的啁啾,因為面前支吾著的老人已足夠惱人。

再說誰能想到正有壞事發生呢?監視周遭應該是警察的任務。

與擔任嚮導的六甲山駐警同步資訊之後,勉強能稱作B4小隊的三名少女,同環山警署局長前往活動中心,另有四名員警護衛。十分多鐘過去,只確定對方不打算表明立場,並且有所隱瞞。然而烏薩斯人又忍不住去想,要是自己在經歷二十八年深耕後榮獲村長一職──還是百年來唯一土生土長的候選人,現在卻飽受質疑,大概也坦率不起來。

但現況完全取決於他的答覆。警察是否找到串證的證據是一回事,一村之長是否對整起密謀有認知又是另一回事。卓婭記得那通在指揮中心裡接起的電話。女聲青澀、急切、思慮欠佳,那深知處境尖銳之極的情緒卻凌駕一眾特質,給人敦促似的說服力。

補充一下,考慮到不能增加部落的嫌疑,羅德島並未公開電話的事。可怕的是警方仍假定公所知情不報,加上長期對原住民的偏見,讓卓婭幾人更像在扮演好警察。自從三方代表入座以來,環山警署的分局長就搶走了較不光彩的角色──或用博士會說的話解釋,該由大人擔綱的角色。

與羅德島同行的是六甲山分局,隸屬於環山警署。抵達聚落下方後,博士首先帶成員認識合作對象,其中有和聚落交好的駐警,也有專注於走私和反政府問題的警正。複雜的是,兩者還分布在同個光譜,分別是鄙視提奧托拉人,以及對職責過於熱衷的務實派。他們彼此較勁,目標卻相當一致。

和羅德島一樣,旨在區分敵我。

卓婭下次與指揮車聯絡的時間是一點半。要想在剩下八分鐘內問清村公所的立場,只能期待奇蹟。大面落地窗外茵草叢生,天空藍得像純色布景一樣縹緲。

她看了眼那抹深藍,試著用保溫瓶裡的檸檬水提神,還沒彎腰向桌腳,併坐在旁的警官就厲聲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六甲山還要你這個村長幹什麼!」他鼻息著,「老實交代,我們就有提出要求的底氣。」

回到區分警員類型的事。從言行判斷,與卓婭詳談於活動中心一樓大廳的應該是後者。在職多年的中年人,又一名普通的卡特斯。

「光是拜託能有什麼用?」對坐著,隨侍於村長身旁的總幹事問。

「警方的巡邏會持續到下午五點,但陸軍很可能因此撤退。」

卓婭不得不棄乾涸的喉嚨不顧。「軍方不是想沿17號公路搜索嗎?就算村民和早上的意外無關,前進指揮所也不會移動。」

村長投來疑惑。

「是這麼回事。是我對撤軍的概念有異。」分局長說,邊翻開公務用檔案簿。就算與從前校外參訪的經歷相比,這位分局長也相當盡職,起碼是卓婭見過、第一個發揮用處的警署幹部。

但這麼咄咄逼人是沒有用的。一瞥支吾不言的村長,她夾緊雙腿,以「給予對方思考的時間」為由暫停質問。然後她站起身,眼光不與任何人接觸便游往門邊。那名分局長花了半秒鐘消化此事,吐出長長一口氣,並在放棄否決之前刻意收斂聲息。

剛走入玄關,傑克就不顧氣氛靠上她的手臂。

「我們是不是可以確定村長把逃犯藏起來了?」這名前輔警壓低聲音(但顯然沒什麼用)問。

「你要是早十二分鐘問,我會說你直覺很準。」她的隊長耳語道,「有其他想法嗎?」

「這種氣氛下問不出什麼東西啦。再僵持下去,就算有壞人藏在聚落裡也要跑走了。」

那乾脆把村長打一頓好了。卓婭冒出這麼個想法,又馬上抹去。「不好……呃,我是說,不太容易。山區跟對外道路都有警力把守,這麼做太沒效率了。」

「那會不會是在拖時間呢?比如有人手或陷阱什麼的,但是來不及送到。」

「如果那些人這麼在乎同伴,就不會讓他們躲在這裡了。」卓婭心虛似地瞟一眼村長,「博士交代過,最好在釐清村公所立場的同時調查那通電話。別心軟得太早囉。」

傑克眉頭微蹙。別說扮黑臉了,要她對壓迫保持沉默已經相當困難。光是在先前的訊問中,她就數次替素昧平生的村長緩頰,將話題從早晨確實撥通的報案電話抽離,改而聚焦在封鎖造成的產業損失。

四十餘名居民在市區被拘留,近千名常居山城的居民也有近半數回不了居住地,清查背景、人口和觀光停擺的風波看似會持續下去。於此,任務不再僅限於擔任溝通橋樑,也有替州政府排除經濟隱患的任務在。

為撇清疑慮,警方建議讓卓婭和傑克代表羅德島提問,而瑪莉婭,那即便脫下甲冑仍難掩其矚目的女青年,則被派去陪駐警戒備。目前正豎起長耳,隔著20米左右的緩坡打手勢,可惜沒人讀得懂意思。

討論再三,卓婭決定和傑克統一立場,因為環境的不協調。

屋外寂靜依舊,窺伺於樓房之上的眼睛卻飽含激昂,目送外地來的人們沿幹道往上,走入焦灼的漩渦──是,用不那麼像凱爾希醫生會說的話也可以解釋。

那些山村居民,那些在硝煙和警笛湧入山城仍沒有逃離的居民們,肯定在等些什麼。

陪兩名少女上山的駐警似乎習慣這種氣氛。他們在暗示強烈的打量中前行。初入大樓時,村長和總幹事已經在等候了。兩人的臉上也籠罩著無法散去的陰霾,不稍加掩飾,倒像是搖擺不定。推著疊滿公文的推車,帶他們前往會議室。

警方想在客廳審查的請求似乎嚇著他們。為首的卡特斯老人談吐從此變得混濁。

「有143名本地人聽到或看到公路傳來的爆炸……而後有退役的消防員參與救災,直到被巡警勸回。是這麼回事吧?」

坐在村長身旁的中年人篤定地點頭。

當烏薩斯人轉身時,新一輪無意義的提問又開始了。卓婭突然想到,或許連村長的態度本身也是種陷阱。警察的搜索還沒出現突破口。這麼說來參與訪談的警員一旦衝動,輿論反而對民間有利。

卓婭身體一顫。她是在為難偏鄉公務員嗎?

兩人坐入椅墊。棕色的三人座沙發還是很擠。繫勳章的局長欠著身子,雙膝呈不表窘迫的角度相隔。男人見提問無效,換了個說法,又問:「幾名熱心民眾都排除嫌疑了,對吧?」

「就環山警署的報告來說,我想是的。」

「明明現場既沒有遺留車輛也沒有肇事者,這群人為什麼去這麼久?」

「載著消防栓跟簡易藥品,車子開得慢是正常的。再、再說去幫忙的人早上都沒有出山紀錄!這點環山警署可以證實。」

「沒考慮過他們之中可能就有內應嗎?」

卓婭很想投奔傑克的立場,但B4小隊沒有信用可以浪費。

所以她問:「如果你們已經有答案,就沒必要為難人。」而後別過頭,「還是你也只把這當成一種儀式?」

「攝影機和錄音紀錄在案,我們還沒有閒到能為了作秀而架這些設備。」碰面時自稱柯爾.貝斯的男人盯著她,「希望貴社選擇兩位是因為有用,而不是上司特殊的癖好。」

「沒這回事。」卓婭堅持道,「但我不能假定所有居民,或其中的某些人因為知道這些而下定論。儘管沒及時通報可疑份子是犯法的,審判也該經由司法判決。另外,如果烏達卡爾警方不能憑現實分辨受檢者的立場,恐怕也不能釐清市政廳派遣民間公司與少數民族交涉的目的。」

「別轉移話題,苦艾小姐。」柯爾不改冷峻,「我們的任務是確定文件和證詞的真實性。只有這樣,居民才能得到應有的保護。」

透過把所有證詞推翻的方式嗎?卓婭在心底唸道。柯爾嘆了口氣,向護衛在旁的員警所說卻讓人心頭一涼。「就算是作秀,演技也太差勁了。」

傑克睜大眼睛,氣沖沖站起身。「警察是能隨便在值勤的時候說……」

「年輕人嘛,把學校教的看作理所當然是正常的。」村長突然說話了,語氣意外地沒了怯懦,身旁那珀黃色的目光更讓她呆站在原地。「局長大人肯定也聽過類似的話吧?說是『讓孩子不抱希望的社會,離死刑也不遠了』。她們只是不能接受這裡的作風。隨意用差勁形容這些……您不會希望往後所有孩子都板著臉看您吧?」

「這可是您說的。」分局長似乎受到觸動,「羅德島的代表也認同這番話嗎?」

卓婭感覺好幾道視線同時集中在她身上。卓婭自問著,是什麼讓她對一切抱持敏感。這肯定不只是因為她老家被一群感染者砸毀。只因為這樣就行動,叫做復仇,然而這與她成為幹員確實有一定的關係。她把這層臆想帶進工作了嗎?要是這樣,為何替村公所緩頰呢?

「不......話也不能這麼說。沒辦法堅持立場,是我的經驗不夠。」最後她簡單搪塞了個答案。

這不就意味著,你不適合這項委託嗎?傑克還未從激情和失落間回神,柯爾調回的眼神就讓她察覺自己又示弱了。邊想著情況不妙,卓婭卻壓不住漫出喉頭的不悅,接著辯解道:「但、但這不代表我一定會偏頗你們其中一方。我在這裡,是為了讓調查結果能更貼近證據──哪怕只有一點。」

名分相異的公僕。未曾踏足的山野。陌生的口音。她是為了什麼抗辯,又執著什麼呢?這裡不是切爾諾伯格。這麼做不能替她過時的無力找台階下。就在卓婭也沒釐清衝動的源頭時,總幹事忽然從正坐中失去平衡,身體越過桌面伸向彼側。

男人湊近卓婭的臉,露出鄙夷的表情說:「時間有限,我們沒有讓小孩子撒嬌的閒功夫。」他捋著平貼額頭的灰髮。卓婭沒有逃避,憑留在喉頭的骨氣硬撐著。「柯爾局長,我建議將兩名羅德島職員從這次清查中剔除。現況經不起拖延。」

「是什麼經不起拖延呢?居民中沒有傷者,陸軍和駐警的配合也很穩定。還是說有什麼私事急著處理?就算是好了,把氣出在小孩子身上,你不覺得丟臉嗎?」

總幹事像是被戳中痛處,強裝冷靜的臉孔出現筋紋,撐在桌上的手跟著躁動。卓婭等著,不作迴避。

下一刻,她的室友飛身擒住總幹事衝入面前的手,輕輕一折,中年人消瘦的軀幹便倒向桌邊。總幹事半截身子在紙張中擱淺,手臂被牢牢禁錮在女孩膝下。

一陣徒有噪聲的沉默暴起。

柯爾看也沒看總幹事一眼。「難以想像這是為人父的表現。另外,苦艾小姐有些過分了,就算是未成年人也不能隨意指控這些。」他說道,向傑克招手,女孩這才沉入座位。

男人從紙張間爬起,他工整的髮型已經亂了,後方是村長竊喜的嘴角。

「我當然知道……這些道貌岸然,我都知道。」總幹事掙扎著呻吟,「但這可不能作為鄉公所立場的指標。任誰都不想被外地人指指點點。」

「你可以提前一周要求環山警署更改協力單位,假如你知道會發生……」

「誰喜歡在旅遊旺季前的最後半個月處理這些屁事!」總幹事咆哮著,「是你們假定六甲山窩藏恐怖分子的。」

「恐怖分子?怪了,南方的同仁在報告裡是假設逃離洛慈市的嫌犯是示威者,何來恐怖分子一說?」

總幹事跺響腳跟。「你們從前不就是這麼貼標籤的嗎!?」他叫道,但看著傑克弓起手臂又閉上嘴。

「還是讓村長先生解釋吧。」柯爾最後說,「在那之前,給彼此十分鐘時間沉澱。再有踰矩行為一律視為妨礙公務。」

「被這野蠻人壓在桌上的似乎是我啊。」他扶正塌下鼻樑的紅框眼鏡,「算了,算了!本來我都打算坦白了,但顯然你們不想要解決這件事。好好期待,把自己處境弄得更糟的可是你們!」

「哈囉,沒出什麼狀況吧?」瑪莉婭.臨光從她的領口前發起慰問,但卓婭還是沿著活動大樓多稜角的輪廓繞了一圈。這棟公共建築位於山坡開闊處,暴露在平房與淺溝似的峽谷,曠遠而寧靜,但村幹事的話直到吐露後的第四百多秒還停留在卓婭腦中,降低了原野的清幽之美。

「卓……更正更正,苦艾,是你在用通訊器嗎?」庫蘭塔人的聲音搖曳起來,伴隨深沉的換氣。「好吧,不管對面是誰,我馬上就到大樓了。給我洗好脖子等……」

卓婭停在停車場的坡道邊,拿起麥克風。車道是向下延伸的水泥陡坡。「除了沒出狀況外,一切糟透了。」她心不在焉道。

「怎麼突然說這個?」

「你的第一個問題。你反應快、動作快、忘事情忘得也快,你甚至沒去想現在從巡邏單位脫隊會不會被追究。還有我沒事,但是心情被弄得很差。」

通訊器裡的跺足聲停了下來。「討厭,我是該早點想到的。壞心情倒沒什麼,我覺得我快習慣了。」

「我不太想習慣這種感覺。」卓婭又看了眼漆綠色的車道,「初步調查的成果不太好。總幹事對我們的態度比村長的尖銳很多──好吧,一部份是我的錯,不過他們的反應還算合理。軍隊跟警察就在兩步之外,想跑也來不及了。」

「那……把他們拖進地下室打一頓,怎麼樣?」

「圖書室假日休館,瑕光騎士大人。還有您要不要聽聽看自己在說什麼。」

「非常手段嘛。」

「這不是非常時期。」卓婭揉揉眼睛,「公所的人是不太友善,但也沒急著趕我們走。坦白說他們要是擺出『就算是內褲也給你們搜!』的態度,說不定還比較可信。到時候有壓力的就換成我們了。」

瑪莉婭的聲音又慢下來。「暫停,為什麼我好像錯過一萬條劇情轉折?」

「看書背的簡介就好了,像你平常挑小說看那樣。」烏薩斯人看看錶,轉身折回大門,「先說結論,村公所跟我們在找的人絕對是一夥的。剛才總幹事就認為,只要我們態度再友善一點,他就能通過坦白解決這件事,換句話說要是坦白不能影響搜索,要怎麼解決這件事?環山警署公告過,搜索會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駐警只可能比陸軍更晚收隊。」

「好像有道理……但我還是認為該先報告給博士。」瑪莉婭忽地哽住尾音,「等一下,傑克不在你旁邊吧?」

「我叫她去其他樓層調查。」卓婭回道。反正她足夠強壯。「在你打過來之前我已經跟博士說過猜測了,他說伊芙利特他們會來幫忙。」

「準備打團隊戰了嗎?」

「博士不喜歡屈於被動,所以、呃,大概吧。」卓婭無視她的說笑,聲音卻有些不踏實。她試著證明自己了解一名大人,但就連臨摹都無比艱難。

停在棕黃色的大廳前,她最後問了句:「很難懂吧?」,聽總幹事煩躁的抖腳攪和沉默。

「少女心嘛──雖然我沒機會體驗就是了。」瑪莉婭輕聲唸道,像要打消聚積喉中的笑意般。

對此卓婭沒好氣道:「我認了。這麼說來,我的運氣是還可以。」


基於相對關係,我們可以說傑克先一步發現了異狀。

在離點半還剩七分鐘時,這名佩洛女孩決定在對外開放的樓層走走。她很想同隊長去研究活動中心的出入口,但任務優先。比錯過下次協商的後果重要。比遵循類型片公式、在依法清空的大樓內遭遇神秘力量的可能性重要……不,就算房子鬧鬼也無法親眼見證,她想。專注在能反射光線的物體上吧。

正因為提出「在恐怖片裡單獨行動可是大忌」云云,她的隊長才要求,只要在回音能傳進一樓的區域調查。她們配合過很多次,知道怎麼調整距離。

何況她不是會反悔的人。所以,當卓婭提出那能被輕易識破目的的計畫時,她還是答應了。美中不足是通訊器只有一個。最終她決定在開闊處探索,搜尋因要求而維持開放的辦公室,只是那裡除了來不及收拾的座位外一切整潔。

公路上的騷動和警力封鎖沒能影響村公所的業務,但因為搜索令,被迫放無薪假的員工仍在撤離時投以怨毒的目光。此刻,傑克停在二樓最大的房間,隔著敞開的拉門眺望出納、器材和總務組彼此相連的組合桌陣列。熟悉營運的員警說,會在假日使用的只有二樓,且不是固定排班。

這麼說應該不會有線索了。假如村落真的和歹徒有關,而且密謀已久。

於是她噤聲沿走廊前行,不去想愚蠢的僥倖,比如在公務員的檔案櫃發現邪惡的計畫。最後她繞過半個樓層,到達面向山坡的建築後方。雖然陽光成固定點位照入沾雨漬的大片窗戶,樹蔭雜亂且繁盛的影子還是籠罩著水泥走廊。在夏日這裡涼爽無比,不過山坡的溼氣讓文件存放成為空談,而面向平原的一面擔起這份重責。

房間繼承了校園風味濃厚的設計,桌椅與走廊並行,掛黑板、置物櫃的地方客製化成了白板、電腦和寵物箱(甚至有軟甲鉗獸在裡面冬眠)。白板在這之中是最有用的。傑克在上頭認出旅遊警告和駐警定期安檢的備忘欄,看得出公家的危機意識,卻不過度反應,彷彿對暴動的北移不抱期待。

奇妙的溫差。四下無人,甚於過往、陌生而尖銳的冷意卻充滿裡外,昭告著尚未活躍的躁動。

「要是這裡也發生衝突,最先停工的應該就是村公所吧……」傑克試著回想乘車時惡補的公民課,當時博士急著教會B3小隊的四個維多利亞混混什麼是公民。傑克沒機會發問,又覺得不可能影響任務,索性放著不管。

其代價就是在空屋自言自語起來。令她意外的是這也有壯膽的效果,讓她對可能遭遇的突發驚嚇──可能是驚醒的流浪漢,或從轉角衝出的鬼影有了心理準備。

她沒來由壓低身子。她知道若從山坡上的果園看去,自己會比假想中的歹徒更加可疑,但警惕是必須的。習慣不是為了應對危機才養成的。傑克放慢腳步,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室內則憑聽覺把控……換言之就是直覺。

或許是因為從小憧憬父親,她在學籍所在地的街區當了一年輔警。在那之前她則是警探和英雄電影的忠實觀眾。這些浪漫色彩濃厚的經驗教會她,助人與糾正既受制於天賦,也取決於處事當下的判斷。說得準確點,是必須保持思考。

結果證明這確有其用。

讓室內某處傳來的聲響繞過空氣中的霉味和乾燥鑽進她耳裡。沒聽過的撞擊聲。是員警在會談結束後上樓找她嗎?她鞏著軀幹向身後回望,這才發覺聲響來自前方,從空蕩廊道的中心傳來。

那扇門通往山坡,兩者由銹紅色磚橋銜接。橋面與樓層同高,下方是半開放式的後院。傑克豎耳傾聽,腦中閃過折回一樓匯報的想法,用跑得就能趕上。

踏步。猶豫,然後踏步。

一種金屬聲。很脆、很輕,像手銬相擊。傑克走向截斷窗框之列的長方形。C形門把上掛著觀光商店賣的鈴鐺,沒鎖,貼著工作通道的警告標示。門的盡頭是簡易搭建的觀景台,那兒並沒有人。

傑克跪入窗面牆體的陰影中,窺探。碰撞來自一樓,混雜人聲,但顯然被異物阻塞。是女孩子的聲音。她是咬著毛巾之類的東西嗎?

她最後一次猶豫。

下一次猶豫則止於她隨即展開的行動。她挪著膝蓋抵達門邊。水平線以上的視野內沒有活人,室外與室內皆然。她伸手握住鈴鐺,抬起,用三指勾住門把。一拉開門縫,掙扎著、鮮活的女聲就在橋下,與時而傳出的低啞男聲交織。

傑克順利從門縫滑出走道,坐入向下的兩格階梯,底端正是天橋。

底端的底端則是後院。

……不,這不是活動中心的後院。從陸橋邊俯瞰,能輕易認出一樓後方走廊的玻璃和庭院,但它們在城牆般的白櫟樹後方。雜草叢生,地上是生苔的黑石磚。一座裝飾用的井邊,通往地下的鐵門被雨棚遮起。

同在林立樹幹後方的還有三個人。其中一人明顯瘦小得多,穿淡綠色的毛衣,長著瓦伊凡人的犄角,不過並沒有尾巴。這麼說來應該是薩卡茲……

傑克吞著口水。兩名男人──較高的肯定是瓦伊凡,穿著多口袋的卡其色外套;矮的有長長的垂耳,穿樸素的襯衫。他們圍著薩卡茲女孩,飽含威脅的語氣即使不細聽也能確認。三人身後是幾袋提包,鼓起的輪廓詔告了真正的用途:隱藏器械。

男人控制著薩卡茲,即使偶然抬頭,也沒注意到霎時縮回死角的傑克。他們談論有關逃脫的細節,提到動力裝甲、誘導跟警察的盤問,最後說出傑克急需證實的關鍵字:礦井!事已至此,她做最後一次打量,然後摘掉監測手環、按下警報鈕。

奮力往橋下扔去。

通體漆黑的手環墜入草叢。傑克沿橋面移動,沒看清幾人的反應。但突然的拋物吸引了歹徒的注意。女孩掙扎的更猛烈,衝撞試圖抱住她的卡特斯青年。

這時草叢爆發出堪稱生猛的單調音節,衝入天空,展現能覆蓋五分之一村落的氣勢。男人驀然翻找起草叢裡的手環。被綁起的女孩也愣住了,下個瞬間卻仰頭掃視,落在耐不住好奇心、舉目張望的傑克身上。

僅憑一瞥她就篤定,打電話的正是女孩。那個神將。她突然放下所有不安,轉身想通知其他人。秘密庭院只能從地下室進出,有地下室鑰匙的是總幹事,村公所提供空間,至於動力裝甲和人質……

等等,為什麼會有自稱奇特身分的女孩子?她是被綁架來的嗎?

橋下,卡特斯人敲碎了監測環。他學女孩揚起下頷,這次終於發現傑克。他眼裡的驚愕、惱怒和急切匯聚成一個動作。動作引發顫音,高呼道:「伊曼!」

傑克反射性墊步起跑,目光在大門與橋邊掃動。不消半秒她就看見糟糕的後果。喚作伊曼的中年人執起法術銃,扣動扳機,能量術式從提包中的電容槽──流入並凝聚在槍口──流往槍身,甫經壓縮便化為高熱的光彈噴發,掃射二樓陸橋的橋墩。傑克在震盪中停在門前,想推門而入,卻因為意外的傾斜失重。

橋面坍塌了。由受擊點擴散,磚石落雨般下墜。重力拉扯著她的背,讓傑克整個人掛在鋼筋上方。她伸手抓住另一條門把,憑臂力撐起軀幹。她想踩住沒坍塌的石梯,卻感覺雙臂延伸之處忽地失去拮抗。

把手斷了。鐵製的基座斷裂。她的雙手先後退入胸膛。她疑惑著,卻也來不及疑惑,隨驚叫聲墜入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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