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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7)

飛魚吐司 | 2023-10-30 21:20:44 | 巴幣 1010 | 人氣 120


焰光沖天,黑煙隨之蔽日。殺機如絲如網,化作海妖幕牆般的觸手,切碎裝滿燃料的車輛。

被高密度纖維形成的大網拍擊,由工程車改裝的砲車解體成蔬菜丁般的塊狀,然而慘狀頃刻被爆破吞噬。伊芙利特用披肩下襬倔強地遮擋烈風,和小隊成員們散落在街道各處。火勢如此鮮明,照亮了身陷其中的異形。

舉止從容得的令人愕然。

一段時間過後,聚落中部的眾人決定以砲車打頭陣。當然是無人駕駛,不過要塞滿易燃物,帶著過熱的砲塔才夠本。現在燃料全澆在球形海嗣身上,持續灼燒體表,包覆全身的黏液卻蒸發得很慢,行為也不見動搖……

不,閃著紅光的核心時刻收張,也不再刻意破壞路徑上的建築。是覺得疲倦嗎?想像著野生動物的直覺,女孩蹲在街邊,試圖分析怪物周遭的熱流。這是屬於她的技藝,能感應並控制一定範圍內的火焰,或者說熱能。塞雷婭也是明白這點,決定將蒸發黏液的任務交給她。

但軍人沒義務聽體制外的人指揮。伊芙利特剛沉入意識,腦中的幽暗便被光柱照亮,形成如負片般的素描畫。等到她起身觀望時,光柱形成的推力將海嗣往反方向推去,術式反應後的蠟味更瀰漫整片街區。

「掃射結束。目標沒有變化,請求指示。」

但攻擊還是落空了。火線徒勞地衰減成一道細絲,飛散的火雨亦嘈雜落地。顯然點狀的射擊不論再猛烈也無法破壞一個整體,就像用手指戳入水面。有一陣子,伊芙利特就看著海嗣駭人卻艷麗的色澤流動,對忽然冒出的想法起疑。選擇針對黏液是對的,但是法術銃無法一瞬間蒸發太多。她邊嚥氣邊命令暴雨同行,匆匆趕往轉角處的士兵。

躲在汽車雜亂堆疊的殘骸後方,那名方才交談過的小隊長正探頭觀察海嗣,因此被視線下方的她嚇得不輕。這面頰俐落的青年大概不會想到,先前敷衍著「等到我們試過所有方法再討論,好嗎?」打發走的小女孩,會自若地走入異象前線。

不遠處,海嗣臃腫的身軀發出陣陣低鳴。小隊長倏地想起承諾,於是再三確認對方毫無變化地前進,就沉住氣轉過頭來。伊芙利特從他的眼裡看出疑問,擔憂這決定將破壞往後仕途。然後他不再猶豫。車窗前方,那隻海嗣緩慢而有序地前進。再越過三條街便是公路。

女孩象徵性地瞄了海嗣一眼。

廢車堆的體積不大。背後有暴雨這顯眼的重裝單位跟著,使她必須更緊密貼著車身。直覺告訴她那隻海嗣是以攻擊方向決定次要的目標。她不清楚這種偵查方式的極限在哪。兩支隊伍從溪谷兩側狙擊,蹂躪已然殘破的街道。崎嶇的廢墟幾經掃蕩,漸漸變得像焚化爐般骯髒而空蕩了。

「真不走運,你們的機會來了。」代稱印花16的步兵隊長開口了。聲音很無力。「離下次掃射還有四分鐘。你是來傳話的嗎?」

「大叔,想不到辦法就乖乖承認好不好。」

那位卡特斯士兵發出一聲乾咳,形象上比起嘆息更像受挫。在海嗣造成的嗡嗡聲中,男人反駁道「等等,我才三十二歲耶」的嘆息幾乎要被遺漏。她摸向棍型噴槍,海嗣身上的火焰熄滅了。車底飄散臭味,低揮發性的燃料積滿坑洞,就快流道腳邊。

男人看著她,忽然意識到糾結並無用處。「好,對情況有概念嗎?」他低聲問,「我們試過所有射擊法術,只有燃燒類的能影響目標的活動力。」

「讚,我就是想講這個。現在街道上的車子都被砸了個稀巴爛,燃料完全夠用。」

「你想把整片街區都扯進去嗎?」

「把法術像小便一樣尿在海怪身上也好不到哪去吧。」

「隊長。」暴雨灰色的身影出現在伊芙利特背後,「抱歉打擾。我想她的意思是,我們做好了有關的防護措施。」

這位小隊長顯然讀懂了主詞代表的從屬。

「我會請示上級。但,就算能控制也不能輕易把民宅捲進攻擊裡。在情況失控前,我們會把降低民生損害放在第一位。」他和兩人交換一下眼神,陸續望向剩餘的羅德島成員。「你們的現場指揮官在哪……」

天火從後方的雜貨店走出。「緊急狀況。」她舉著對講機。

「噓,小聲一點!」

伊芙利特沒把男人的警告放在眼裡。她看了眼那位研究生,擺了擺手。

「B4和陸軍打起來了。不是步兵隊,而是把人質當成目標的單位。還有長程支援。他們來不及撤退了。」

「且慢!礦場的引爆裝置有人處理嗎?」烏有應聲而問。

「我說了請控制音量……!」

「控制個屁。這海怪是靠源石波在決定往哪裡走的,沒看見它往開槍的方向轉了嗎?」

「話說,既然礦井沒人處理,我們是不是應該撤退在先?」這是烏有的聲音。

「不是。海怪已經在這裡了,那炸彈應該有問題。」畢竟這兩顆呆頭洋蔥拖延不了所有人,伊芙利特神經質地翻起白眼。

只不過礦井的問題更大。是,她記得B4的隊長運氣很差,但還真是衰到不可思議。「……而且塞雷婭說了,要我讓路給她。」

「你說什麼?」小隊長問。

「我說,我會把海怪的黏液烤乾,你們趁機轟掉它的腳。」嗡嗡聲大得像是從耳裡湧出,她不得不踮起腳強調:「你要的現場什麼芭樂的現在正在調整裝備。你們既然變完把戲,就休想耍賴或裝傻。聽好了,我沒在管你的意見。我接下來會叫人把這條街上剩下的車子全打爆。怕被烤熟就滾遠一點。」

她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氣,她想,不過感覺真爽。「知道了,我會向指揮中心報備。」小隊長思索著,「小姐,您是在替羅德島的指揮官傳話,還是自作主張?」

「隨便啦。是你不知道老子經歷過什麼,反應才這麼誇張。含住一大口水,睜大眼睛看就對了。」

「在那之前我會先請示指揮官。」男人再次強調。然後,像是做足了準備般深吸一口。「還有,希望您的計畫對得起此時的自信。我們需要它成功。」

這番赤裸的評價激起她的興致,儘管她原本對此就充滿期待。她被警告不該濫用能力數百次,失手點燃幾十份紙質文件或木造物,也曾為初次於指尖閃爍的火光及其異樣的寒冷而恐懼。但那些和做足心理準備,眼見活躍時機而亢奮,完全是兩回事。

但願她不是又挑了件超出能力範圍的事情做吧,不然回去還得被罵。

被她的主治醫生。雖然她常聽人說,那個靠板著臉裝成熟、大學主修生物而非醫學的黎博利人,現在補考醫師證書已經晚了。她倒不在意赫默的頭銜是什麼,反正當事人也不在乎。她很久以前就認識對方了。在女人還被以研究員代稱,用著連自己也不信的口吻安撫她時,她剛從一場天災生還。

女人是生技公司的職員,因為人手不足和同情心待在病床邊。她身旁是現在的隨隊監督,那時還被稱作主任。瓦伊凡蹲下來,告訴她要是能接受兩件事實,他們就能更好地幫助她……

「隊長,小的們需要做什麼準備嗎?光是看著我良心不安呀。」烏有的聲音在熱過幾輛車傳來,打斷女孩就要浮出的感懷。她立刻向越過眼前的海嗣望去,確認小客車集中停靠的區段。十一號街途經三個十字路口。選在那兒能藉風勢降低技藝的負荷。她擔心的是環節來不及銜接。得到博士的許可後,塞雷婭就離場去準備器材。博士認為海嗣的組成結構簡單,尤其是為捕獵特化的個體,生命反而很脆弱。

前提是把殼撥開。伊芙利特抽著鼻子,「你跟暴雨負責保護我們。阿火等我的信號,把火焰往海怪的方向推。」

那名中尉端詳她許久,難堪卻大膽地笑了,向對講機報告著他的想法。從旁可以聽見,他不會放棄引導狙擊單位開火,但願意給市府核可的民營企業一個機會。

有個細節引起伊芙利特的注意:在描述提供方針的對象時,男人淡化了她的身分──未成年人、感染者,虛有其表的薩卡茲。
 
講得還真輕鬆。天火活動一下那隻握著法杖的手,旋轉長杖前段的機關。目的是確認結構,沒必要完全扭開,在露出半截封存珠白色火焰的窄瓶後重新旋緊。

「天火,其他人都還好嗎?」博士的聲音忽然冒出來。

「鳥先生和僱傭兵很配合,霜葉在納涼,隊長發瘋了......」天火唸叨著,「我的意思是目前為止還好。接下來就不確定了。」

他的回答像是在看即時轉播。「那就好,不安定因素由我排除。你接下來會和伊芙利特一起行動,對嗎?」

「對,她要實踐五分鐘前胡扯的內容了。隨隊監督到底在哪?我們等不了她。」

「在做簡易改裝。離你們不遠,剛才正在檢查生成裝置的噴口。」

「她想靠物理手段破壞海嗣的核心。」

「嚴格來說,那比較像腦組織。」博士所在的空間傳出發報聲。天火簡短告別,將對講機切換至唯讀模式後,踏進破敗的路口。她原本還奢望埋伏在車堆中的軍人制止一切,後來發現他早就被說服了。伊芙利特伸著懶腰,突然將噴槍掛回燃料罐上的支架。她試圖控制不安的增壓,想開口,後又閉上。

也對,如果連原始的直覺都信不過,她還配做學問嗎?這又不是第一次。伊芙利特對法術的直覺從何而來,有多少斤兩,早就不是秘密。她看見噩夢般的膠狀物消失在轉角,留下長長的、刺鼻的黏液,後來氣味淡去。士兵端起槍頭,指向轉角之外的某物。

巨影婆娑。

「阿火,你來不來!」伊芙利特叫著。
誰都知道她沒得選,她想道。那又如何呢?在危機時刻故作理性肯定不是她人格特質的一部分。
天火深呼吸,跑向街口。
 
拔出鑰匙,塞雷婭看著接過提箱的男人,慎重地表達謝意。法朗.史溫此前進入過她的記憶,不過是作為甘草的助理而非機動組人員,而她必須承認,這位站在服飾店玄關的薩卡茲人直到現在才擺脫既有的附庸形象。

青年遮蓋半臉的濾氣面罩垂在頸邊,身穿文書單位的西裝,令人聯想到北國號角的長戟以眉心為對稱,在前額與髮根的交界處勾勒出弧線。一對鞋尖在一絲不苟的站姿下張開特定弧度,論氣質,論協調,與遍地的碎石和岩屑竟如此相悖。

不過紀律總是好的,比起無從查證的心法更加真實。海嗣落地後她第一時刻向指揮車求援,博士擬定計畫,史溫則自薦離席、迅捷靈活地翻越半片聚落,帶來威脅海嗣生命的契機。

簡言之,史溫帶來了她的備用裝備。裝滿施術器材、充斥氣囊的手提箱。如果臨海國家的研究有用,海嗣活動時分泌的黏液也帶有極大量的細菌,能輕易滲入土壤。細菌藉著本體散發的振波持續生長。不趁早殺死,汙染面積會持續擴大。

「不多拿幾套備用嗎?要是臨時短路,您恐怕要徒手開挖了。」青年以閒置的左掌比做獸爪。「講是這樣,事情還是很不可思議。您似乎料到這次會需要強穿透力的裝備。」

「射擊無效的原因很簡單。被稱為流動裝甲的黏液,準確來說是個體的分泌物,能憑密度扭曲近七成的法術彈道,而降低術式穿透力的正是其核心的微波。實彈或許不受干擾,但液體的張力能吸收源石子彈的動能。要說勝算……也就是期待在捕食行為的影響下演化的個體,除了生存本能外沒有其他後手了。伊比利亞在曆後931年彙整出登陸海嗣的特性,你有時間預習一下吧。」

「您也有把握不全的時候啊。」

「世事難料,再說這不是唯一的方法。目標能在陸軍的狙擊下死亡是最好的──另外,即便物理攻擊的手段失效,也不代表我無計可施。」塞雷婭提起盾牌。想著沒空與人交際,她離開凌亂的店舖。「你先返回指揮車吧。接下來動靜會很大,你的技藝只會害了你。」

史溫玩味地聳了聳肩。「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他目送瓦伊凡走入陽光下,「您和甘草醫生熟吧?那您一定聽過她講我是怎麼把手卡進落地窗……」

「能量和實體並不相同,別冒險了。請指揮車轉達陸軍,全面從街區撤離。還有另一隻海嗣等待擊破。」

「博士可不是這麼說的。」

「要讀懂他辭令的涵義並不困難。保重。」

與命令的口吻一致,塞雷婭冷冷的奔出幾米。盤成圓髻的銀髮在曜陽下閃動,不消半晌便遠得看不清了。聽著腳步聲轉向與山脈垂直的坡道,史溫把望遠鏡轉往礦井,後來想到這裡是看不見採礦口的。

建築林立,但考慮到居落已疏散完畢,最好把作戰標定的時間看作絕對。時間是一點二十五分。距離十一號街被火焰吞沒還有五分鐘。

與此前踏入戰場時的每分每秒相比仍毫不遜色的,五分鐘。

「今年不會有電影的題材比這更亂了吧……要把經費用在刀口上呀,拜託囉。」

史溫望著腳步聲的方向咕噥,一邊感受名為技藝的刺痛自腳底昇起。形影黯淡。他稍作呼吸,翻身倒下。磚石迎面撲來。彷若錦鱗洄游,史溫戴上濾氣面具,在混凝土質的海洋中翱翔。
 
「IC02回報。依照模擬的數據完成設備了。」那位在車頭監控各單位的通訊員轉頭高喊,「B2小隊進入攻擊發起前的狀態,B4持續和不明單位交戰。B3正在往礦井移動,還需要十分鐘才能抵達。」

青年像平時那樣,毫不掩飾聲音中的忐忑。被稱為貫穿裝置的設備雖然致命,卻不能將山體滑坡的隱憂一並打通;想以此重整環節裡鬆動的釘子倒是足夠,甚至較博士預想得更具針對性。

裝置是一次性的法術武器,彈藥依使用目的而有不同,這次則基於塞雷婭的技藝,裝填高密度的鈣化物。化合物不用在催化法術,而是作為反應物施放法術。隨著技藝活躍,高敏感介質將帶動化合物的增生。各類氧化金屬與聚合物相反應、膨脹──形成鋒利的長刺。

「和B2那邊相比,」博士向扭頭回望的通訊員、護士和車外的保安一望,「我更擔心B4的狀況。看得出引爆礦井就算不是幌子也是次要目的,至於首要目標……」

「您真的相信所謂神將一說嗎?」女通訊員背對著問。

「只要對方相信就夠了。」博士接通車首的麥克風,向著連通頻道的所有羅德島幹員宣告:
「指揮官通告全員,將於六甲山聚落展開中等規模的攻擊,並以拆除礦井潛在之爆破裝置為次要目標。」男人略為停頓,朝車輛尾端的訪客一望。

醫療區邊緣的鐵椅上坐著村長和總幹事。雖說在澄清後免於收押,事後仍需為藏匿恐怖分子一事受彈劾。現在則受博士的擔保所護,在相對安全的車內觀望。

「如各位所見,出現在山脈中部的海嗣持續排放受汙染的黏液。由B2小隊為首的幹員將引爆十一號街上的車輛,以高熱蒸發海嗣的黏液。屆時,周邊區域均有可能受到波及,本次任務無法確認燃燒時間長度,亦不受州政府簽發之協定保障正當性。」

簡言之,要是失敗市府也保不了他們。羅德島對北烏達卡爾該盡的責任是都市防衛,執行未經警政核可的作戰自然拿不到報酬,也沒有公權力可借。市府的令牌在活動中心遇襲時就過期了。

「但是,此次作戰得到了東部戰線暨北境司令部的許可。這是向雷姆必拓展示我們價值的一次機會。祈禱各位能平安歸來。」

他擱下手裡的麥克風,直起腰深深地吐氣。螢幕反映在他的面罩裡。雖看不到表情,他端立、凝視眾多影像的神態仍然沉重,彷彿正為戰士的靈魂裁重。

然後他指揮道:「B2小隊,你們可以攻擊了。」

命令脫口後大約五秒,車廂內出現晃動,然後在三秒內以較之五倍有餘的程度加劇。懸掛在車輛中區的感測器面板發出警報,單調的音節隨一切沒有固定的物體開始震盪。是沿地表擴散的爆炸。博士抬頭從天窗望去,盯緊反射閃光的雲團。

轟隆聲後來居上。除此之外,沒有跡象表明那是出自B2小隊的攻擊。自街區撤離的無人機記錄下模糊的影像。

「這次光賠償問題就有得忙囉。」一名損害管理專員微弱地呻吟。他剛瞧見通天的火舌,以及建築不成比例的縮影。

「也對,違約金相較之下甚是有點可口呢。」博士仰頭乾笑道,遠方的火焰始終落在他的面罩上,「轉達B4小隊,調查礦井的任務移交給陸軍處理。在擊退不明單位後盡速朝後方撤離……」

他漸漸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由此開始,十一號街在熱感鏡頭下的環境值逐步上升至二十、四十五、八十度。待標準溫增至三位數後,固接在螢幕邊的警示燈亮起,反映熱像的畫面蒙上一片深紅。通訊頻道沙沙作響。即使想要回報,人在這法術線和氣壓交織的暴風裡也無法開口。強烈的能量擾亂感測器。

無數光點遍布磚石稜線的山坡。
然後聚落上方的雲幕翻湧起來。溫差形成氣流,吹散飄搖於青天的霧白,先是向上飄起,然後中心洞開,最後青藍色滴入灰白,顏料似的暈開。雲瀑越演越烈。宛若有無形大匙在天空攪拌。

俯瞰鮮烈熱浪的鏡頭忽然變卦。燃料引爆後的熱浪本該逸散,流往四方的渦流卻定格般停滯。測定能量的系統剩下個位數在變動。接著熱浪以街道為中心收縮。赤色浪捲向膠狀物凝聚,伴隨光輝昇起,這下透過天窗也看得見了。

「在聚落十一街與八號街口出現源石能質的爆發光源,偵測到資料庫登記過的法術波形。」掌管感測系統的職員報告說。

「敵對海嗣在光學影像下的折射率衰減至百分之八十三!」觀測員接著叫道。

穿越警報的聲音來自負責影像分析的職員。博士退後兩步,凝視排佈於車頂的天窗群。以數十輛車的燃料為引,巨大的法術流侵蝕著地表。抵達一千五百度高溫的龍捲吞吐著,直徑大於十五米,越來越亮,越來越高。六甲山下的啁啾、淙淙與槍械的嘶鳴火焰皆消失在火焰虛幻而尖銳的劈啪聲裡。

強烈的法術波不分區段地干擾所有通訊。與陸軍各步兵隊、警方和三支行動小隊的聯絡斷開了。暮紅色的光渦指向天際。想支撐起如此盛大的景象,伊芙利特的身體是如何消化體內流通的法術和熱量,相當值得研究。哪怕促成這一切的僅僅是私慾,稍縱即逝的成功也足夠耀眼。

值得與卑劣的犧牲相平衡?望向踐踏常理的火光,他止不住揚起嘴角,既像在感懷,又像是嘲笑自己的不坦率。
 
點火前五十秒。

在佈滿油彩黏液和建築物殘骸的街道上,伊芙利特放下武器。將成套的火焰噴射器扔給烏有處理,她稍作換氣,短尾彎折成裝置藝術的模樣。這肯定不是什麼專長,至少她不將技藝發揮至一定程度便不會有這般奇行,而現在她蓄勢待發。隨著巨物呆滯地遠去,她指伸虛空,朝向膠狀物尚未肆虐的街道,好像要握住海嗣,再隻手碾碎。

實際上,正在發生的事也相去不遠。在女孩指掌包覆的風景深處,異變正在加速。

轉眼間,熄火的車輛一個接一個響起警報──原先存放源石質燃料的油箱和管線,不自主地被內部的高熱撐得變形。在大約五百分之一秒內,源石晶格蘊含的能量爆炸性地釋放並擠破車身。

叫著「好歹先通知一下」的暴雨剛吐出第三個字,三輛加滿油的客車爆炸了,火光噴發,掀起滾燙的氣流,將視線吹花,風壓大得她差點沒架好盾,也顧不著長髮翻飛。三輛。八輛。十二輛。停靠街邊的鐵塊眨眼間被火吞噬。爆破聲循環往復,即使再震撼也逐漸感到麻木。攀附在駭然光景的邊緣,暴雨睜開眼睛,發現鋼盾前方的世界被染成刺骨的紅。

街道上的源石製品連同它的衍生物、混合燃料與原礦,開始劇烈活化。

當那片飛抵兩百度高溫的熱流拂過制式盾牌易導熱的鋼骨時,就算是最新的隔熱握把也顯得燙。這甚至只是前戲?當殺人的紅浪向暴雨打來,她首先擔心的不是護在身後的天火,而是前方的小隊長。

但伊芙利特的技藝就是這麼運作的。只要想像燃燒的型態,就能製造火焰,屆時便進入法術的範疇。法術型塑火焰,大多循特定的邏輯,既有模式則依據操縱者區分多寡,普通人終其一生只能掌握幾種。

但伊芙利特的技藝就是這麼運作的──這是第幾次了?暴雨突然想起,她對這名暴躁少年的敬意往往會在任務期間至結束達到高峰,尤其是參加與火有關的任務。

就像現在。熱浪沿街湧來,卻在伊芙利特面前被分開了。暴雨架起盾、躲在她的背後。

若是從旁看去,畫面說不定很好笑。

或者相當荒唐。感測環上的感溫器早已失去作用,矮小的背影卻無所畏懼,呼喚著火光,指尖慢慢彎曲。暴雨縮緊身子,天火鑽進她和盾面之間的夾角,著魔般盯著前方。

窺視孔的前方。黃綠色背影前方。足以讓貨車並行的街道,在持續變化的剎那間沉入一片艷紅色。宛若油彩般、耀眼卻險惡的紅。人類在面對這種災難時能做什麼?她正想到這個問題,天火便執起法杖,旋開堪稱電波天線的機構。屬於她的任務就要出現了。

「記得閉好眼睛跟嘴巴。」菲林人忽然叫道。

「為什麼?」

「你不會想把黏膜烤乾……」

她剛站起身,更甚從前的風壓就差點吹倒她,好在暴雨抓住她冒汗的手腕。呼喚惶恐的爆發停止,嘈雜劈啪作響,好像整片山即將崩毀。只聽到嘶叫聲,沙啞得不像人類所能發出的慘叫。暴雨聽著幾乎消失的心跳,心想那大概是海嗣的哀鳴。

「總之維持現在的姿勢就對了,好嗎?」天火的眼神在驚恐和冷靜間達成了平衡。儘管她不如伊芙利特安全,她還是離開保護,行至薩卡茲人身邊。「因為接下來會很燙。」她停頓兩秒,然後說。

聽起來像有小提琴短而有力的伴奏。

然後氣氛又尷尬了兩秒。「你只講得出這種超蠢的台詞嗎?」伊芙利特不顧場合地罵道,「這是超級大火耶!我們的主場!」

「我覺得潑她冷水是對的。」霜葉在通訊頻道裡啞聲說,「速戰速決,還有注意病況。這裡我接近不了。」

薩卡茲不假思索嘔氣。爆炸聲超出預期地響起。大概是餐飲店的燃料罐進入牽引射程,晚了幾秒才超出負荷。想引爆源石首先得滿足增生的極限。

要是把這用在人身上呢?暴雨想道。

對講機這時惡作劇似地響起。儘管嘈雜至極,觀測員的讀秒仍然可聞。他們必須在相應時間開始,最大限度活用災難的熱量。「再二十秒鐘就到了!」天火喊叫道,忽然猶豫起來,「你記得那位小隊長說了什麼……」

「記得啦,要留時間給狙擊的人試槍對唄?他們抓得準時間就上吧。」

「但我聽不到監督的聲音。」暴雨不安地望著縱向道,「她、呃,我沒有質疑塞雷婭小姐的意思,但我們沒有時間了。」

「沒必要等下去。我們又不是為了做球給她才來的。要是把黏糊糊的地方烤乾了也殺不死那坨鼻涕,大不了把溫度再調高一點──不會很難收場啦,我保證!」

她想張嘴勸阻,天火卻像是被她激起鬥志般站穩,又回頭保證道:「我會盯著她。」

「自以為咧。」伊芙利特斜著眼瞧過來,「時間到了?」

「不只是盯著,要盯好她。」她糾正道。「還剩幾秒?」

這次天火不確定了。觀測員報告有對流從高處灌下,火焰無序消長。

伊芙利特卻不感動搖。「好啦,派不上場的人儘管往後退,剩下的準備承受衝擊。」

「這麼果斷?」

「換你你也會這樣。」她悠哉道,讓出好幾秒的寧靜,然後連右掌一並舉起。「正好,我在想有沒有風可以借呢。」

無形的、名為法術的絲線牽動火源,隱隱向巨物收縮。她一點點彎曲十指,雙掌與胸膛同高,相對。掌心彼此相近,街道就更熾熱。暴雨甚至感覺舌底的唾液跟著變燙。火星從炎幕高處灑下,點燃還沒點燃的物體。

她不敢張望,只剩下微弱的理智支撐著眼皮:她是重裝幹員,要用盾隔開威脅。

「阿火!時間到了!」

這是隊長的聲音。飽滿得一點也不在乎酷熱,她挪動眼珠。

「你明明直覺這麼準,卻還要我輔助嗎?」

這是研究生的聲音。在這一刻她被恐慌征服,冷意如長槍般穿透光裸的她。「我又不擅長這個!」伊芙利特向軀幹使勁。雷聲滾滾,不停地、越來越響。

閃光疾馳。

竄出火舌的住宅顫動起來。此時的畫面真該被剪進防災宣導片裡,暴雨想道。這就是所謂的爆燃吧。

磚瓦嘩啦啦地被掀翻。有一會兒,那爆發的幕牆遮天蔽日般揚起,在最亮的瞬間定格,後來如紙牌屋般分崩離析,塌向還未被點燃的地方。對流沁入肌膚。火光漸弱,巨物發狂的剪影投射在地上。這是它最像生物的一瞬間。再沒有戰術嗅覺的人也能明白,攻擊奏效了,這灼熱是最好的契機。

一聲合掌。
 

到達自我複製的極限後,源石符合生物特質的區域經歷結晶化,失活瞬間的破碎,迸發驚人的高能。成千上萬塊遵循此法的源石在引力下失控,才化為覆蓋視界的火焰,將海嗣吞入洪流。

即使在曆後的第十個百年,源石這兼俱生物與結晶特性的半礦物,對社會仍充滿危險。覬覦其能源價值者嘗試克服汙染,卻讓受源石感染、變成活體炸彈的患者遍地,淪為大陸近代的主流社會問題。源石侵蝕人體,也將更多組織不可逆地置換為生物態源石;大眾所謂裸露於體表的則屬於結晶態,幾乎不具備傳染性。

但就像房舍角落的黑色扁平蟲類那樣,汙染源石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比例往往只占感染者體內的極少部分,或者說,只有嚴重感染的患者才會有體表結晶。可惜普通人就算知道也會多想,亦不願意相信有特例存在,儘管那更像是人類惡意的一次誤算,一次意外之喜。

而伊芙利特正活用這獨善於身的外力。從旁看去,猖獗的光渦同她指節的擺動消長,而纏繞黏液的妖物就處於火海中心,被滾滾而來的紅浪淹沒。烈焰洶湧。一座高達十米,掃空一切物體的熾熱牢籠。

相較脆弱的物體當場就消失了,木材瞬間碳化,金屬和磚瓦雖撐過爆破,也無法抵抗持續的高溫和氣浪。
在與眾多車輛閃燃的同一剎那,燈柱、變電箱乃至車體大幅變形,被風壓扭成不切實際的樣子。

暴風怒號。連天的公寓也逃不過相同的命運,像是被激流淘洗的巨石般風化,連同破碎的玻璃迅速染上破敗的陰影。而在暴風圈外圍如星點閃爍的火屑,和中心越發猛烈的凌遲相比竟微不足道。

但仍顯意猶未盡。至少,千年前肆虐大陸的炎魔──那已然滅亡,卻深埋在伊芙利特體內的邪惡所做之極限,遠遠不止於此。

火焰高速渦旋著,尖叫著,從八方逼近海嗣。待收縮到某個大小時,可怕的白色蒸汽爆發性地噴出。黏液汽化,構成污染、夾雜其中的微生物在此之前就被烤乾了。

包覆全身的黏液在火焰中完全蒸發,腕足上的觸鬚紛紛捲起,在強風中崩解。巨物沉入烈焰。片刻間,冷漠的屠殺機器顯露罕見的動物性,因疼痛而發狂。黏液下方的表皮當場乾枯、龜裂,既有的剔透漸漸衰敗成微妙的乳白色。

地鳴籠罩山頭,數十米外的廢墟亦有積塵同破窗顫動。另外,埋伏各處的步兵小隊也遭遇意外,當火龍捲肆虐山坡,一些原已傾斜的建築倒塌了,窗戶碎裂,正在轉移的步兵隊不得不繞道而行,只是效果甚微。
望著照亮樓宇延綿輪廓的光流,那位第二小隊的隊長一下子陷入茫然。這是感染者該有的力量嗎?單論火力,兩發曲射榴彈就能引發同樣的衝擊,但沒有哪個小毛頭應該隻手引發這些。

真不容易呀。隊長拔起對講機,落寞地笑笑。「印花12,請各單位在火柱散開後狙擊,導引交給我來。」

他離開風暴引發的通訊故障了。

 
炎幕開始崩解。

滾燙的烈風收束成漏斗狀,慘烈的動能一鑽入海嗣所在的路面,土石就因撞擊噴湧而起。形成的吸力使殘留的餘熱匯聚,溫差產生的刺鼻氣浪擴散開來──黏液消失,巨物頓失仰仗,乃至連閉合腕足以抵禦水分流失都做不到。那層黏液就像木偶的提線,支撐它上陸後難以活動的身軀。

天火掙扎著握緊法杖。當她初次想張開法術時,硝煙和熾熱燻得她睜不開眼。穿出校園的短袍隨風嘩啦啦地鼓動,素雅的臉上卻了無學院閨秀的包袱。

女孩的目光掃向樓房,從火舌類推熱浪的消長。束縛比想像中更早瓦解。要在氣溫降到允許海嗣活動前盡力削減其組織。但是……

向來直爽的薩卡茲忽地呻吟,舞動的烈焰肉眼可見地衰弱了。是體力先一步見底了?鋼分神擔心對方的病情,伊芙利特就調侃道:「阿火,你昨天晚上不會熬夜了吧?」

「煩死了,我正在看!」天火瞇起眼睛。薄煙交錯飄散。即使動用技藝,也看不清遠處的熱浪。她唯一的念頭是,失手會換來危險,他們離憤怒的海嗣太近了。她緊踩雙腳。

然後她目光如炬。殘影在高空延展。熱流的浪尖終於抵達高處。

就是現在。

不顧炎瀑崩解,不去想伊芙利特並不存在的焦躁表情。她跨出腳步,敲響法杖鍍錫的末端。任激昂與惱火高漲,她喊道:「現在知道多念幾本書就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吧!」

匡噹。聲似鐘鳴的悶聲從撞擊點湧上,法術快過聲波,向火焰消散的方向輻射。急遽張開的力場鎖死了熱的衰退,逆流的氣壓立刻吹熄街上的餘焰。長杖扭轉,肆意流瀉的法術剛切開霧膜,就倒帶般流向天火。
閃耀著、扭曲視野的熱浪深深衝破房屋,遠勝過閃燃的衝擊,好像無形的大浪從平原打來。

蒸氣攀附著龍捲,泛著茫茫霧白跌落在十一街的廢墟上,速度絲毫未減。

在拍碎建物和海嗣的身體後,撒下了大量的瓦礫。
 
就這麼烤乾它吧。如此默念,博士在仰望中咬緊雙唇。管理對外通訊的女性這時卻報備道:「佩琉山脈的氣象站來電。有不明物體向巴恩斯山脈北方接近,排除是無人機的可能性──還有,墜落點不是十一號街耶。」

來得正是時候。博士向著操作席上的畫面望去,螢幕顯示的是軍用感測器共享而來的影像。狹長的黑影漂浮在藍天和輔助線之間,從連續拍攝的間隔判斷,速度已經超出導彈的上限。

彙報者語氣平穩,博士對此則另感振奮,不自覺拍起拳頭。「遲到總比缺席好呀……」

彙報消息的女職員愣住,然後睜大眼睛。「影像是歌蕾蒂婭小姐嗎?」

「很快就知道了。」博士轉向通訊員,「計算飛行物的下墜軌跡。讓追擊另一隻海嗣的陸軍小隊離開預測的落點。直接在軍用頻道講!」

進入熔融狀態的技藝蒸發了最近的一批樓房。看著監測系統修正後的影像,博士抱緊手臂。復誦與回應的雜訊交錯。

當通訊員終於聽清收訊噪音中的答覆,飛行物的墜落也近在咫尺。倒數四秒、三秒、二……
 

點火前二十秒。

菲諾.波娃不知該如何向人描述這陣反胃。一股濃烈、腥臭到能勾起實質抗拒,卻不具形體的異樣感。雖說在警力的夾擊下與隊伍分開,憑藉事前走訪的經驗,還是夠她繞過幾批警察。實際上他們正向山腳撤離,即便注意到她也無暇阻攔。

究其原因當然是海嗣了,這也是菲諾正在面對的問題。巨物流淌光輝,就像孩童描繪的怪獸一樣不切實際。驟現聚落的膠狀物有兩隻,一隻墜落在中部的交通要道,將主力部隊引開;一隻則墜落在靠山壁的公寓群邊,緩慢而笨拙地翻滾。

始終在菲諾附近徘徊。

不時有爆破從迎風處傳來,轟隆轟隆,喀噠喀噠的、地鳴與門窗的震動沒有停下的跡象。女孩摀緊傷口,將無用的雜音趕至意識之外,卻趕不走異形的黏稠的惡意。尚未癒合的傷口滲出液體。使用技藝的風險更大了。

是在找什麼東西嗎?聽著穿牆而來的重音沒來由停下,菲諾陷入遲疑,決定探出轉角觀察。當海嗣斑斕的腕足踏進前方十公尺時,一道聲音響徹巷弄。

「附近還有人在嗎?山坡有崩塌的危險,村長要求所有人撤離!」穿警服的卡特斯女人喊著。

那是鎮靜卻有力的語調。他們知道最後要引爆礦井了?菲諾拋下針對平民的疏散,往前一步。她懷疑海嗣缺乏基本的聽覺和視覺,否則那位警察將是她見過最愚蠢的一個。但說著「這一帶剛有人來過」的聲音離得很近,使她本能地退往門邊。

「趕緊離開吧。幾處有高齡成員的住宅也已經搜過一遍,別做白工了。」

「這裡不是在羅德島的攻擊範圍外嗎?」

「前進指揮所預測十八街在新墜落物的撞擊區內。該走了!」菲林人一個箭步停在兩人面前,但身陷民宅的海嗣也撞破了護牆,撐起身體。

「一個接一個來呀……」女警不悅道,「誰想被捲進自己人的流彈裡!」她轉身向山下跑去。

就在這一刻,海嗣臃腫的觸手落下,民宅與民宅間的窄巷陷入一片鹹腥。菲諾緊掩口鼻。碎石與煙塵漫天飛舞。近處有民宅被掀翻,倒塌的殘骸幾乎覆蓋半條巷子。公寓紙片般下沉,然後一樓燃起火光,爆炸衝入天空,照亮被揚塵蒙蔽的街道。

菲諾一個箭步繞開砸下的樑柱,想翻過殘骸,但觸手在她眼前著地,揚起黏膩的氣流。運動刺激著槍傷。她沿觸手的輪廓望去,和霧中的光暈相對。

「不會吧。」海嗣正俯看著她。菲諾意識到這點,口中的呢喃轉為抗拒,「不會吧……!」

腕足和她的雙腳向垂直於彼此的方向跨去。憑藉尚且堪用的經驗,她扭身躲過攻擊。粗及車輛的觸手慢了一拍掃過,劇毒的風壓卻鑽入鼻腔,產生如蜂蜜般的甜味和窒息感。
刺痛神經的噁心逐漸凝聚在一點,隨海嗣破煙而出的身軀變得鮮明。觸手一撲空就迅速抽回。路線上的建築殘骸也粉碎了。被甩動的軟體擊中,塵埃噴濺。

「給我滾遠一點!」

顧不得病體和掩人耳目,菲諾振臂怒號。指尖與裸露的前臂竄出雷光,纏繞成矛的赤紅色,被她奮力一擲。穿越浮塵的長矛電流四溢,硝煙一有紊亂,長槍就轟地撕開煙霧、刺入充滿纖毛的觸手。菲諾不該停留,身體卻為了見證而停下。

只見斜著投出的光之長針刺入半透明的觸手引發了某種反應,中彈處瞬間膨脹,骯髒的黏液噴發而起。

那怪物被激怒了。它揮打斷肢,直到如死結般的組織填補缺口。

然後變本加厲地攻過來。「你不會本來就在找我吧……!」菲諾咬著牙哀叫道。

大的不切實際的腕足再度如鐵鎚砸下。在次次縮短距離的進逼下,菲諾跨足狂奔,翻過兩道有窗的住宅矮牆。在還擊前,她從未思考過關於海嗣,以及它為何能如砍殺電影裡違背邏輯的殺人魔那般窮追。它應該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依稀想起來,神將對闖入平原的異物有天然的克制力。現在她知道攻擊為何奏效了。

此前她來過居住區好幾次,所以林立的巷弄此時成了優勢。從巨物的反應來看,對方的追蹤手段並不明確,比起一味拉開距離,善用地勢會更有利。當然,關鍵原因是她實在跑不動了,也無法聯絡到伊曼。

觸手蹬地前行的摩擦聲漸弱。幾乎沒有過渡地,狹窄的違建群被三兩平房取代。原以為長居半載的老農們會死守財源不走,但看屋內倉促遺留的生活用品,他們就算有抵抗大概也失敗了。

沿女兒牆之間的窄巷轉幾個彎,再翻越蓄水池邊的圍欄,菲諾躲進有地勢落差的農園。不大的土地被四道田畦分割,田埂外則有石梯。側面豎著一棟單層的鐵皮違建,從草率砌成的石牆及其老化程度判斷,房子至少二十年前就完成了。

菲諾時刻打量著周遭,直到暫時聽不見那股黏膩的滑擦聲,才靠在縱貫田地的石階上喘氣。

持續著的重壓消失了。連帶退去的還有暈眩,說明來源正是那頭巨物,卻不是因為其黏液。鼻腔內的苦澀趨緩,但還不能鬆懈。菲諾側身伏臥在階梯上,祈禱膠狀物敗興而歸。海嗣向來單純,卻很難說是好奇,除非她有什麼被盯上的本事。

現在她必須趕往礦井和聖僧會合。菲諾探出雙眼,無意識地摸向腹部的傷口。她明白伊曼和穆伊對民族復興一職沒什麼使命感,但她厭倦父親即使事業有成,仍要在股東面前陪笑的卑微,也同樣痛恨將香漣王國的惡行遷就至所有提奧托拉人的外來者。對於體悟社會格差之深的菲諾,沒有比眼下更好的翻身機會了。

不對,要是被父親聽到,肯定會被回以「你爸有的是錢,怕什麼!」等等無用的豪言。然而她現在除了使命感外一無所有,因為不懂維護安穩的生活,那吵鬧卻自有規律的小家庭。沒有追回過去的能力,也無法報答給予她指引她嶄新道路的、一面之緣的舅舅……

熟悉的重壓在半秒間遽增。

她的耳朵裡嗡嗡地響。重複、沉重、黏膩的鼓點。越來越近。

然後徹底絕望。

視線盡頭的公寓哀號著瓦解。一幢接一幢,來時方向的建築物應聲崩塌,風暴偕煙塵席捲,衝垮了田邊的農舍。菲諾只瞥見那雄偉的、覆蓋油彩的觸手,狂亂地舉起和放下。暴風令鐵皮屋頂彷彿被巨人的吐息吹飛,砸向山坡下的老人之家。地面恐怖地晃起來。瓦礫海隨巨響噴向四周,雜亂的響動迴盪在山崖邊。菲諾瞭望著,再也顧不得保存體力。

她在海嗣破煙而來前再次起跑。老人們平安撤走了嗎?她到底為什麼被發現了?錯縱的想法在腦中紛飛。她橫越山崖,跳下稍淺的坡段,刺鼻的甜味隨風颳來。她頭痛欲裂。在公路上,被陸軍駕駛拿槍直指的恐懼又來了,效果卻今非昔比。

「小姐!在開闊地帶不安全,快往這裡來!」「混帳,竟然在追逐傷員……!」兩名員警出現在視野邊界,手裡的槍杖在恐懼與魯莽間糾纏,卻始終沒有抬起。

警察就站在農舍與主要道路間的路口。從反應看,她還不需要刻意隱瞞身分,但在這之後呢?菲諾盤算著,滾滾煙塵突然像有生命般從斜坡倒下,更勝以往的腥味和震盪席捲而來。

警員的叫喊成了雜音。菲諾和農舍殘骸所在之處,只剩下頑強的鋼筋還在。女孩試圖扶住護欄,可一切都在搖動。海嗣重踏著,警員咆哮著,她的心臟猛跳。

這不是鬧著玩的。她要懷著暴民的身分,被自虐般上陸的海嗣壓死──她難道參與了一場寓言故事嗎?菲諾咒罵著,卻感到高空有雷聲響徹,抬起了頭。

她首先看到的是:在海岸平原正午、晴朗的天空上,雲層毫無徵兆地破了洞。雷聲落下。異形剛仰身恐嚇,下一瞬間就爆成漫天白露,惡臭瀰漫。當菲諾重新抬起頭時,農地和海嗣都不見了,像是被高射砲夷平似的。

撞擊中心站著一道纖長的人影,長槍洗鍊,直入曾深埋在海嗣層層組織下的核心。她漠然轉過身來,甩下敵手遭受貫穿的殘骸,傲然、疏離地打量著她。

一名員警叫住了菲諾,另一名越過她向前步去,女人則收起長槍作靜候貌。只看一眼,菲諾就察覺到對方的出身。她憐惜似地環顧一周,像是為文明的脆弱默哀。隨後她拂開瀏海,銀白色的長髮順著典雅而莊重的三股辮,垂掛在套裝墨藍色的肩頭。菲諾與那對血紅色的眼睛相望,那掩藏於禮帽之下的、充滿海風餘韻的兩顆瑪瑙。

「事已至此,你是逃不掉的。」一道沉穩卻傲然的聲音說道。

是行動預備隊的監督歌蕾蒂婭。
 
「有效了……攻擊奏效了!」

「通知各狙擊單位,重新確認冷卻劑殘留量!」

不同小隊的交談在印花16號的口袋裡回響。在搖盪的熱浪筆方,絢麗的火光染紅天空,先一步奪去所有人的注意,儘管轟隆的爆炸正令整片溪谷如顛倒般彈起。

吞沒街道的胭脂色是如此艷麗,致使人們──多少與距離火場的長度成反比,錯過來自深海的獵人破雲而下、撼動大地的一瞬間。那劃出長長飛機雲的黑影就這麼貫穿地表,連允許觀測的空隙也不給,吹飛了追逐海嗣的無人機。

地點是聚落北方的農耕區。一點三十分,人工炎魔激發的火焰蒸發雲層。超越光軸一詞的火柱穿入天空,在雲幕中打出大洞。暗自為肇事者的巧思和魯莽扼腕,行動隊唯一的瓦伊凡女人通過印花16號所在轉角,暴露在十一號街的熱浪下。

被高溫灼燒的海嗣轟然倒下,胭脂色的龍捲消散,放出形同謝幕的、最後的風壓。天光重新灑下。寒風嘩嘩滾過街道。除了遍地殘骸與爬滿樓房的焦痕,沒什麼能再讓後來的人想起那道駭然的獄火。

伊芙利特向後跌在地上,燃燒帶來的缺氧先礦石病一步上前討債,實際上後者可能還仁慈些。她周身乏力,正想仰面躺下,犄角彎折之處就敲在暴雨分毫未動的盾面上。

她驚醒似的彈起,翻身繞過盾牌,不在乎因腿軟砰地坐下的天火,也把打帶跑的基本守則拋到一邊。直到看見庫蘭塔人尚且安好,褪色的藍眼睛不知所措地向她望來,才忍不住揚起嘴角。她從未在任務中如此大膽。

「麻煩,」天火在她背後抱怨,「防火術式的範圍有誤,髮蠟融化了。」

你參加作戰還搞得這麼複雜?伊芙利特來不及批評,手邊的碎石和灰燼紛飛,巨響貫入耳膜。海嗣像盛怒的狗似的弓起身子。她不清楚這麼做有何用意,但觸手打碎了地磚,慘白的體表遍布裂痕。

有一會兒她在回想下一步應該是什麼。然後熟悉的喝斥穿透街道,兩道光柱從山脈高處飛來。她雖拉著天火躲進盾後,越過頭頂、澆灌在海嗣身上的火線仍發生反射,火雨灑落腳邊。

光軸刺入軟體。一道鑽開了乾涸的表皮,一道進而貫穿。這時候,隱隱縮緊全身、在掃射中顫抖的海嗣像是動作遊戲裡的高難度敵人那般,撕開了硬化的慘白表皮。軟殼下是無異於最初的光滑組織。光束虛無地澆灌著,照亮皮膚上擴大的龜裂。

「它是想把乾掉的皮膚換掉嗎?」天火掙扎著爬起來,朝街尾喊道:「停止掃射!你們會加快它排除表皮的速度,步槍打不穿核心的!」

受光軸攪動的空氣嗡嗡作響,淹沒了她的聲音。話說回來,這真是不可多得的實驗結果。被大功率掃射直接命中的物體通常只有兩種兩種下場:或是在百分之一秒內碳化,消失在光暈深處;或者像被烙鐵刺穿的冰面那般變形,溶解。

但眼下這般情況卻鮮少發生過。

要用最簡單的比喻形容:掃射就像澆灌在黏土上的水柱,僅僅鑽開表面並探入幾分,便沿擊中的凹陷向四面八方彈開了。透過正確的角度伊芙利特三人看到膠狀物開始復原,體積飆升。那東西不留痕跡地汰換成群的纖毛,已經修復兩隻觸手了。

「別顧著看了,我們這隊嗓門最大的不是你嗎?」天火轉過頭。她髮尾還纏著成塊的灰燼。「現在還來得及改變……」

天火急著警告步兵,烏有卻不知何時穿出一旁的巷子。他環住天火的腰,再憑一個換氣扛起伊芙利特。伊芙利特想將視線扭回海嗣方向,乃至發出抗議,後來想到這他們以前商量過。

「抱歉,來不及了。我們就指望塞雷婭小姐來個致命一擊了。」她掛在男人壯得離奇的手臂上,聽他向抱怨著的天火打馬虎眼,「或者告訴我們該換個方法?」

「你需要被告知才想得到嗎!?」肯定不用,伊芙利特想,但他們確實需要指示。她首先想到徵求博士的意見。問題是,假如這變化也在作戰容許的誤差內呢?否則男人會第一時刻通知他們。

她的雙腳在褂衣下襬邊晃蕩。地面向前延伸。她們正在撤退,暴雨則跟在三人後方。當霜葉帶著寒氣和短靴進入她的眼界時,地面像海浪般浮起。

「煩死了,對講機給我……」天火叫道,薩卡茲人順從地拋給了她。

「你們沒必要後退。留在原地等我的指示。」

她抬起頭。天火懸在半空的臉陷入疑惑。伊芙利特太了解她是怎麼想的了,也明白頻道裡的聲音能恆常威嚴,乃是因為對遭遇做足了準備。「海怪又開始長新的皮囉!?在乾掉的部分下面!」以防萬一她還是提醒道。

「所以我在這裡。」塞雷婭懷著她鮮少變化的矜持回答,「以防敵方本體有逃脫手段,你們要回去待命。」

「你到底在哪裡啊?」天火不客氣地問,「我們這邊體力消耗得比預期還多,沒辦法支援你了。」

「不會太難,你們等著就是了。」

聽著喇叭中的風聲和腳步兀然中斷,伊芙利特示意烏有放下她們。她稍作換氣,在不影響病情的前提下展開法術,令知覺隨熱騰飛。這是她的源石技藝之一,熱量感測。一次換氣。半徑四十米內的街景成了腦中的玻璃雪球。一條單色黯淡的人影向山腰溯行。雙腿跨出大步,彷若無物地疾馳向前。

好吧,她在收起知覺時想道。不是作為被拯救過的孤兒,而是羅德島的幹員,她接過暴雨背著的火焰噴射器。「你不會要照做吧?」被放下的天火正理著頭髮,「我們這隊還有戰鬥力的就剩霜葉和鳥先生了,折回去又能……」

就在這一瞬,來自街道的轟響奪走天火的下半句話,刺耳地迴盪著。不等她跺腳回罵道「我今天到底要被打斷幾次!」,伊芙利特摟著噴槍,撐著不算清醒的思緒跑回巷口。

說時遲那時快,塞雷婭從平行的另一條巷道先一步躍出,還沒扭身轉彎,盾牌便插進小客車的鋼骨殘骸,繼而投出。重達六百公斤的鐵塊在空中拉出長長的軌跡,帶著噴散的鐵屑射向海嗣,後來她想這在減速之餘也有突襲的效果。

殘骸嵌入海嗣石膏般的體表,爆出可怕的、咯吱咯吱的彎曲聲。暴風噴濺。海嗣失衡傾倒,揚起的塵埃飛也似地遮蔽伊芙利特的視線。她來不及把握情勢,站立不穩,卻仍握緊噴槍走出街角。彷彿親人在她眼中唯有勝利一途。
 

真是耐人尋味,塞雷婭暗嘆道,怪不得有學者窮極一生去研究這群捕食者。

當她目光匆匆掃過廢墟時,海嗣正向後倒去。它很虛弱,體力有限,卻集中在製造新的軟組織上,而再生後的腕足顯然不如從前堪用,所以經猛烈一砸,幾乎被掀翻在地。誠然外力衝擊並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但就像所有仰賴壓力輸送體液的動物,其生長、代謝需要權衡引力的方向,海嗣也不例外。粗大的腕足掙扎了兩下,卻因循環不良而乏力,只得在地上拖行。

「難保核心沒有逃生手段,請你們準備射擊武器。」塞雷婭望了代稱為印花的軍人一眼,「在那之前我會照協議行事。」

海嗣深掘地面時的噪音蓋過軍人的答覆,不過塞雷婭本沒有聽取答覆的打算。衝擊搖撼著地表,石塊擦過已然變型的轎車車殼,發出滴滴答答的脆響。一切陷落在疲乏如臨終脈搏的撞擊中。

塞雷婭倒沒心情感悟其中的文學性。她抓緊盾牌,透過巨物裸露的組織,望見顫動著的艷色心臟。過量的灼燒,法術步槍的掃射,破壞體液循環的投擲……如此之多的前提只為了將局面導向唯一的結果。

而那些爬行,那心臟搏動的速度,恰恰暴露它此刻的絕望。凝視著那陣脈動,她淺聲換氣,向施放撞擊的巨物直奔而去,速度遙遙凌駕於常人。高功率的心肺雖是先決條件,強化肌肉、結合踩踏瞬間的反作用力形成加速之技巧,卻不是一蹴可及的。

她氣勢萬鈞地急驅著。每每踏步,於瞬間倍增的肌肉密度就吐出驚人的動能,在抬起之際卻恢復如初,同時又鼓足雙腿向地面蹬去。乘著在外人看來有如跳躍的衝刺,她清楚看到第三道復原的螢光,面對迫近的威脅從旁抬起、同其他腕足襲來。

巨刺穿入地表,岩屑單調地噴發。形如冷色火網的纖毛將碎瓦一次掃開,一面在薄霧中追尋目標。寒光斬去灰燼,摸索,卻始終撲空。想想也是。儘管能劈開、清掃諸多阻礙,面對不在攻擊範圍的敵人也是徒勞。

動物的直覺成了最大的弱點。

代為承受斬擊的地磚頃刻間崩解成碎塊。塞雷婭踩著穿刺點旁的地面,左臂甩動盾面,憑著超乎常理的速度切開錯身而過的觸手。看準黏液揮灑的方向,她收緊身驅,躬身向下道穿刺衝去。冰冷的空氣鑽進她的肺裡,半透明的肉刺在眨眼間來到,又被翻身躲過,斬斷。

「好強啊。」伊芙利特咕噥著,倒不是因為羨慕。同時她發現觸手噴出的黏液還未落地就化作蒸氣。看來和包覆體表的油彩不同,那是怪物真正的血液。

他們的車輪戰奏效了!

就在她如此假設的途中,海嗣閒置的觸手一擁而上──無論殘缺與否,更不計代價,由四面八方襲捲向塞雷婭。想以多數暴力取勝。

但瓦伊凡滿不在乎。像是要登上膠狀物的猛浪般,她持續加速,手指悄然扣動握把。按鈕下沉。遮天的觸手雖近在眼前,大盾外側的十字形黑鐵卻發出閃光,浪潮被撕開了。

陶瓷製的圓珠散彈般轟出,為銜接法術而生的衍生物展開扇形火網,像刪除圖層般抹去觸手。液體爆炸了。揮灑在空中,滋滋地蒸發成煙。幾道觸手被彈飛,一些碎塊則撞進周圍的公寓。

海嗣痛苦地擰著軀幹。塞雷婭躍上巨物,一些觸手逶迤著指向她,但沒有發動攻擊。伊芙利特的腦中浮現造型汽球漏了風的樣子,而塞雷婭會稱這為流體壓的失衡。體液流失,讓受其支撐的組織也軟化了。

「就是這裡?」塞雷婭跨開雙腳,向球形體表上的龜裂振臂一揮,盾牌捅進海嗣的內臟腔裡。盾面的鋼骨結構發出哀號。雖然是軍用級的複合金屬,但要撐開組織仍有難度。

球體四周有螢光閃爍。乘著刺激,殘餘的觸手發起掙扎,不論大小、後果,拚了命伸來,收束如苞葉的腕足之網,不自量力的蓋下。但被隻手彈開。觸手灑落在地,截斷處整齊俐落,卻不是出自任何武器之手。

窒息感略過全身。伊芙利特沒有漏看任何一秒,卻不記得那瓦伊凡女人的右臂何時被結晶覆蓋。她不可思議地盯著那叢反光。

那乳白色、堆砌幾何稜線的礦物包裹住塞雷婭的手臂,又像是從中長出。望向連掙扎也很勉強,失去迎擊手段的海獸,塞雷婭弓起手臂。在天賦與鍛鍊所鑄的怪力下,盾牌緩慢而有序地翻開海嗣的表皮,直達深處。

「提防黏液濺射。」她不帶感情地喊道。

撕裂傷深處,控制整個有機體行為的核心,減緩了跳動。只剩時間問題了。在第一波攻勢下逝去的士兵大概怎麼也不會相信,這頭怪物能如此虛弱。被扳開的裂口還在嘗試癒合,但已無力挽回。

塞雷婭拔出貫穿裝置。將發生器那端插入裂口,她扣下扳機。

定時膨脹的介質開始反應。鈣化物的分子在半秒內完成聚合。長刺生成,迅速膨脹至發生器弧面半徑的四倍。它彈簧般射出,穿透了海嗣的身體,打碎心臟,重重插進地面。黏液的腥臭散去,抽搐著的膠體開始膨脹。

有東西在裡面──伊芙利特正好奇著,海嗣的深處傳出沉悶的爆炸,被無數尖刺從內而外貫穿。

粉紫色的核心消失在裂痕裡。沒了維生器官,膠體的外圍開始融解,微捲的觸手則垂下根部,儘管沒剩多少肢體完好了。顯然海嗣正在死去。快得超出預期,而羅德島有人會需要它。他們了解的越多,降低交戰成本的幅度就越大。

只要這不是他們最後一次與上陸的海獸為敵,塞雷婭想著,翻出完全沉入領口的麥克風。「IC02。大型海嗣停止活動,請派遣專業人員到場採檢。」她沿著巨物的輪廓滑下。剛開始思考腳下黏液可能的組成,收音器邊的喇叭就傳出短促的槍聲。

接著是通訊員喊道「不明飛行物從海岸方向接近!」的聲音。撇了眼佩琉山脈上空的裂雲,塞雷婭將目光轉往礦井。恐怕是被海嗣勾起興趣了,她沒來由地想。一度緩和的氣氛漸漸凝結。望著劃破雲幕的黑點足足十二秒,塞雷婭才拾起閒情,轉而應付搖著她肩膀、急著接受表揚的薩卡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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