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11)

飛魚吐司 | 2023-05-28 15:15:07 | 巴幣 1102 | 人氣 173


子彈的動量從虛空中打入青年的太陽穴,絞碎路徑上的組織,把普利馬林的五官打爛了。魯珀人重心一偏,身體宿醉般左傾,卻沒能站穩,雙腳在崎嶇而乾涸的路面滑倒。

那傷口處,那破了大洞的左臉頰,噴濺出黏膩如月經般的鮮血。實際上血流量大的器官出血時都是如此。
有一會兒,液體的傾盆讓諾維克誤以為是公寓灑下的澆花水,但腥臭兀然升起。他立刻察覺,血霧是從普利馬林左臉的大洞噴發出來的。

諾維克幾乎沒有從眼前的情況聯想到死亡,他只是不計後果地奔跑,想接住兒子高中的摯友。他命不該絕,尤其是在父母病逝後、還未走出這份悲哀的第三年。

「普利馬林?」他懷疑自己的聲音變沙啞了,「孩子,你怎麼……」

是來自山脊對側的狙擊嗎?腦內,那根斷開的弦剛剛接上,他就選擇把話吞回腹中。這是最可能的原因。但途中沒有響聲,只有貫入頭骨時的衝擊。

所以他不可置信地瞥了車後的員警一眼,又回望地上白蠟色的臉孔。

午前的陽光在地上投出短而深刻的影子,冬日的溫存。然而那潭顏色更深、漂浮於影子上的暗紅色卻讓他發現:青年的五官不見了。或者說變成活人不該有的形狀。黏膜後面的東西流下鼻樑,在地上淺淺地積了一灘。死了,無庸置疑地,死了。

「離把正事辦妥又更近一步囉。」佛洛斯特.格蘭迪舉起短銃。以此為信號,分散各處的員警回頭觀望,幾人在上坡處把風,兩名則停在車前。手裡握著柱狀的鈍器。

世界死寂依舊。

卡特斯人跳離地上的學生,屏息、凝視著他的槍口。

「先生,請放棄抵抗。沒人希望在攻堅開始前就出現死傷。」

諾維克雙腿微屈。他摸索著口袋,一手舉在身前,瞪著格蘭迪。他摸出鑰匙圈的輪廓。「精神潔癖也可以當警察?」

看來身分還沒有暴露。但普利馬林是怎麼回事?

「諾維克,你應該為他高興。這小子不用再受苦了。」那冒牌警員又說。發言如電影裡草菅人命的反派那般偏執,「還是你想聽更直觀的說法?就算和南市的小偷無關,感染者也必須適時清理。何況他活下來也會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哪怕國家沒有迫害過他。」

諾維克試著開鎖,然而還沒等鑰匙探入,格蘭迪手裡的源石銃爆發短暫的閃光。有東西飛速墜落在諾維克腳邊,噴發刺眼的火花。

他發誓他聽見槍響。但只有短短的一聲,像無預警暫停的電影畫面。爆裂的聲音在穿透聚落前就消失了。他有了眉目,格蘭迪也有了發現。

「讓我先開個門。」諾維克緩緩後退,「不管你們想要什麼,都在哨站裡面。讓我、先把、門、打開。別這麼緊張。就算進去再反鎖,你們也不怕,不是嗎?」

「觀眾可不是瞎子。就算做了靜音處理,動靜太大也早晚會被發現。」格蘭迪嫌棄道,「麻煩,麻煩。你們為什麼就是不聽話呢?」

「我不記得普利馬林在這期間反抗過你們。我不認識恐怖分子,那孩子也一樣,現在他死在你們的槍口下了。」

「那髒鬼不懂得躲在家裡,是他不受教。要知道社會可不歡迎這些長礦石的汙染源。作為我國堂堂正正的公民,長到這麼大還不懂得自愛,這是他的不幸。」

「那就把地上所有人都殺光吧。這樣就不會有人生病了。」

說到這兒又有火花在腳邊閃爍。槍火出自短銃,從格蘭迪指間擊發,諾維克這次終於搞清楚事情的經過。不管這些警察是不是假冒的,不管他身分是否敗露,也不管他們想不想殺死他──普利馬林都枉死了。

警員們張開有降噪功能的法術,吸收了任何試圖穿透力場的聲波。一塊在對面山腰的樹林,一片則包圍哨站。隔絕的效果並非絕對,但想掩蓋源石銃大得嚇人的槍響是足夠了。其餘員警還站在幹道上坡處的開闊地段。

「殺人是魔族佬的專長。」格蘭迪舉槍瞄準他的胸口,「而那對我們來說只是手段。你不會有事的,等到證明清白,你還會受駐警保護。」

話音未落又有槍聲爆出。子彈打入門板,停留在鋼板深處。諾維克再次確定,對方的目標不是控制聚落。六甲山駐警在搜查時的暴力雖然更流於形式,卻也更沒有針對性。狙殺感染者多半只是格蘭迪的興趣,儘管他寧願相信,他忘年之友的死是因為被識破身分,而不是基於無理的偏見。

若是為奪回被偷走的神將,的確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大。或者市政廳……更可能是議長,想通過這樣打擊礦場的示威吧。因此和陸軍達成妥協,順手向媒體施壓了。

可以想像海境安全署也知曉這次行動。凱伊貝.哈洛蘭是個好司令,好決策者,卻不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

說到底,有這種特質的人根本不會從軍。

「諾維克!」天使警告,「停下手邊的動作,否則我會視同你協助反政府勢力潛逃!」

鑰匙插入門鎖。「把可供自由詮釋的口袋罪掛在嘴上,你不嫌丟人嗎?」諾維克不以為然。

槍聲淹沒格蘭迪的怒言。卡特斯人解開門鎖,鑽入在頃刻洞開的鐵門。

他跨入、轉身,不等換氣便重新上鎖,但子彈打穿門板從他耳邊掠過,像是橫跨晨霧的黑燕。碎鐵片在他額邊劃出血痕,兩聲猙獰的撞擊搖撼著門板。在這混沌的湧浪中還夾雜通訊系統的提示音。他關上所有門鎖,再用冰箱抵在後頭,然後匍匐著接通頻道。

板式螢幕的跑馬燈寫著:駐地信使。

「穆伊!」諾維克低聲罵道,「準備送客。南方的快遞來了……」

但願他的語氣足夠襯托暗號吧。信號被兀然切斷,諭示著干擾的覆蓋範圍在這時擴大。他還想警告密室裡的西奧拉,頭頂的窗戶卻在他起身之際破裂。

法術光彈混雜玻璃向諾維克湧去。聽見玻璃翻飛的聲音,他急忙彎身躲避。然而他剛遠離紫紅色光團的集群,就感覺耳尖被高熱灼傷,同時肩頸像被燒紅的鐵鉗夾住。

他狼狽地摔倒了。光彈飛越頭頂,墜落在密室門前的牆面,熱浪點狀蔓延。紅焰像被肆意揮灑的油漆燃燒著,把周遭染成它自己的顏色。辛辣的顏色

諾維克騰出手撐起胸膛,在法術的連射趨緩時翻過身。他拉開桌下的矮櫃,找出為不時之需準備的遙控器,還有土製的源石手榴彈。想到敵方若是軍人,接下來可能會發射煙霧牽制,他先一步拔出插銷,向外奮力一擲。輪廓像火星塞的炸藥消失在窗框後方。經歷半秒沉默,掀起新的聲光。

諾維克用膝蓋一路爬到暗門前。途中,他聽見格蘭迪模糊的號令。這倒是眼下唯一讓人痛快的事,那混帳總算意識到他的威脅性了,甚至還稱他為恐怖分子的同夥。

那就幹點恐怖分子會幹的事吧。想著無路可逃,他伸手輕敲暗門。同樣是卡特斯人,他聽得出西奧拉低而急促的換氣。

他們都做過準備,但準備永遠不夠。

落在地上的火苗一下就熄滅了,地圖的殘骸則還在燃燒。諾維克靠著門板,感受肩膀隨換氣起伏的劇痛。警用配槍的威力不大,直擊帶來的燒傷還是有威脅性。

「從後門走,去找總幹事。」他撕開傷口上的布料,「我警告過客人該走了。你帶剩下的人離開,不能下山就去礦井。」

「我也想這麼豁達。但是你忘了,我們去哪裡都一樣。」西奧拉呻吟道。

「並不是都一樣,西奧拉。唯獨在這裡你活不下去。隊伍永遠會缺人,別急著去死。」

「你敢跟佩雅說你有這個資格嗎!」

新一輪射擊開始了。光彈掃射般落在諾維克頭上的牆面,融化了鐵架和油漆,刺鼻的氣味漸濃。然後,周遭突然安靜下來。只有踏著柏油的腳步聲逼近,被卡特斯獨有的聽覺抓獲。諾維克收斂氣息,大門在此時爆出巨響,變形。

「諾維克.楊!我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格蘭迪窩在窗邊,臉上是浮誇的猙獰。「老實告訴格蘭迪叔叔,你在和誰聊天呢?難道檢查哨裡還有密室嗎?」而後他患了口氣,語帶猖狂。「我越來越懷疑你的政治傾向了!」

「感謝老天,那傢伙原形畢露了。」諾維克又罵了一次,「我會引爆氣桶。你在兩分鐘內離開山洞。去人多的地方,盡量鎮定一點。」

「只要燒掉資料就好了。」西奧拉聲音止不住顫抖,「只要燒掉資料就好了,對吧?別急著去死。總有別的辦法的。他們不可能就這麼殺……」

「去地下想別的辦法吧!」

「諾維克,我真該拿燒紅的鋼管燙你和那女人的屁眼。立刻把門打開!」

雖然西奧拉的惶恐化作一句支吾,但再沒人能聽懂。鋼製門板變形時發出孕婦分娩似的哀號,因為破門器不斷砸向鐵門。暈散的煙霧刺入眼睛,虛偽的警察仍在叫囂。

換作平日,現在應該要吃午餐了吧。他看向手裡的遙控器。

「我要走了,等事情結束再見。」他聽到西奧拉隔著暗門說,「還有,洛馬爾要知道這些會以你為榮。」

然後聲音不見了。輕而短促的腳步一直延伸到密室後方。砰地一響,他知道遮蔽逃生出口的貨架被翻倒了。西奧拉.狄倫的氣息就此消失在門縫裡。

他轉過頭,常識中堪稱堅固的鐵門搖搖欲墜。猖狂和轟然偕朝陽擠入,伴隨陣陣焦煙。

「他就算不知道也一樣。」諾維克深吸了一口氣。沒人聽得到它,沒人會聽他的,但他仍沒來由地回答。
然後毅然按下了搖控器。

位處哨站二樓──嚴格來說那不算樓層,而是基於頂樓設計不周所產生──的隔間,存放著可觀的燃料罐。液化的源石燃劑是道路救援的常客,是一根根直徑四十公分、末端有閥門的鋼製長筒。燃劑在高壓且密封的環境下,有著比自然逸散時更高的反應速率。

如今,一桶桶並排在地上的氣桶被一條纜線串聯,末端是塔台的備用電源。隨著他扣動搖控器上唯一的按鈕,超載的電流被釋放,沿纜線流入氣罐。沙啞如嗚咽的低鳴從屋頂傳來。諾維克抬起頭,身體因恐懼凍在原地。兩名員警還在破門,顯然因自己造出的聲響錯過關鍵……

但這「關鍵」似乎沒發揮該有的作用。他等待著熱浪從樓頂傾瀉,事態卻不見起色。

為什麼沒有引爆?

格蘭迪嗅到這陣錯愕,他的表情先是戰慄,後來竟嘲諷地咧起嘴。他猜到頂樓出了什麼事,甚至猜到為什麼沒出事,諾維克同理。

一定是引爆的機關出錯了,否則不至於數秒過去仍一切如常。他貼著牆挪動屁股,倚在暗門下方。格蘭迪正呼叫另兩名把風的下屬。

他再次扣下按鈕,這次是大門應聲彈開。人影從日光中走近。格蘭迪不在窗口了,聲音卻在向誰報備現況,接著他看清停在面前、眼裡盡是鄙夷的兩名員警。

「諾維克.楊,警方依據回歸管轄法第十五條和二十七條將你逮捕。」其中一名卡特斯人說。

他絕望地笑了笑。「砰!」然後如家犬般威嚇道。

空氣在沉默中凝結。其後,在允許他兩次眨眼後的下個瞬間,又一聲低鳴流過,好像巨人的脹氣。他背脊發冷,臂上的傷口滾燙,喉嚨不由自主地顫動。

他問自己是不是高估引爆裝置的使用年限了。

另一名卡特斯人放下破門錘,從腰間拔出手銬和警棍,而諾維克只能看著那短棍揮來,打碎他的顴骨。視線向右滾去。他痛得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多麼難看的畫面啊。

一記重擊接著在腦門炸開,視線像沉入地面那樣墜落。疼痛在各處擴散。

有一陣子他就放著嗡嗡作響的大腦不管,任警員試著銬起雙手。然後他忽然確定:今天有很多人的運氣不好。幾經強化的手銬只扣住他折向背後的左腕,另一邊手銬的扇齒卻怎麼也關不上,隨後格蘭迪又在門口嚷著「別管手銬了,把他的腿打斷!」等等暴戾之言。

直到火光驟然將景物吞沒。

超過兩百公升的液態燃料,加上一大片支撐天花板的鋼板,不負眾望地掉入房間。紅焰轟然,哨站不消半秒被熊熊烈火簇擁。

兩名員警的慘叫很快和爆炸融為一體。火舌咆哮著竄出大門和破碎的雙戶,吞沒螢幕和設備,掀翻了暗門,讓祕密保存的文件在火花裡焚燒,最後把屋頂拋上高空。

就像格蘭迪那樣,諾維克並沒有死去,但也沒有力氣表達更多反應了。他全身疼痛,喘不過氣,只得聽大火向青天怒吼。吞吐著崩壞和雲煙,熱浪包裹住他。

在意識退去前,在確信自己一定會再次醒來之前,諾維克.楊最後想到的是:普利馬林果然很擅長化學計量。
 

和消失於火光中的部下相反,格蘭迪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誤判了氣罐囤放的狀態,以為引爆是出自失靈而非短路。燃氣桶的內容物一定是源石燃料,否則爆破不至於吹飛屋頂,讓鋼瓶碎片紛飛。這幾乎割開他的喉嚨。

儘管夾在逃離與火光衝天之間的時間足夠讓他打開盾牌,這薩科塔人也差點失手。好在命終究是保住了。
代價是酒紅色的液體如注泉湧,染遍大半警服。

爆炸發生前半秒他展開提箱,讓碳鋼製的折疊式護盾擴張到它原來的大小,然後灼熱的艷陽逕直在屋中盛開,將一切吞入閃光。接著熱浪襲來,爆風推著蹲身抵擋的格蘭迪退後。在他終於被駭人的氣壓吹飛的同時,滾動的視線重複在瀝青和天空間翻轉。

要是這兒有第二個拉特蘭人──撇開擔綱狙擊手的托倫斯,肯定會笑稱這為「七世翻滾」。

這名稱來自伊萬傑利斯塔七世。這位前教宗像任何承載聖座之名的修士一樣不畏刺殺。他不善長暴力,卻有比肩聖徒的氣魄和幽默感。據傳,七世翻滾就是在揶揄他遭受、並克服生涯中最盛大的襲擊後,當著嫌犯的面佯裝重彈倒地的姿勢。

教宗當時足足滾了兩圈才被人拉起,而格蘭迪現在也滾了兩圈。

男人用盾角抵住路面,向下施力,一手從腰間拔出面罩,希望汽化源石不會趁機飄入他的黏膜裡。工業用燃料鮮少會調整毒性,暴露在外洩的環境下,往往比觸碰實體礦更危險。

格蘭迪戴上面罩,撐著盾牌站起。一名員警趕到他身邊,像是對錯過的事毫無頭緒。

「請先治療再下令吧,上尉。」卡特斯人邊一戴上半覆式面罩,「還是我需要給您一個痛快?」

「痛快你媽,救不活的人哪有力氣站著。」他拿出口袋裡的長巾,緊壓傷口,「要是這樣掛了,我爺爺會氣得拿菸斗燙我的小雞雞呢。」

「他這麼做過嗎?」

「不記得了。其他人還好嗎?」

「活下來的都好。房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自己看吧!」他將盾牌塞給卡特斯人。

熱浪餘溫四溢,爆破帶來的耳鳴還迴盪在空氣中。黑煙向殘骸上方升起,取代火光飄入微寒的天空。

他簡單解釋過猜想。那名少尉保持著應有的鎮定。他瞟了眼街道。不知是運氣或龐大的串證使然,觀光街上空無一人。「至少爆炸的聲響被擋住了……」

「無所謂了。咱們家的大人物猜得沒錯,山裡的野蠻人跟暴民是一夥的。」格蘭迪咂起嘴,「回報作戰中心,說是在盤查過程遭遇試圖自焚的反動份子,哨站因此被破壞。從爆破規模判斷,內部不排除有重要文件。我方折損兩人,需要現地指揮官的指示。」

「現在就要執行包圍了嗎?」

「誰知道,我看起來不像指揮官吧。」格蘭迪勾起手指,接過部下遞來的噴霧罐。他掀開被染紅的手帕,擦乾血,用凝膠封住傷口。「要擔心自己掉腦袋的可是那群土著。既然連巡守單位都有內應,這座山多半被買通了。」

「要連這段猜想一併回報嗎?」那名少尉問道,「還有,我們是不是該先維持街道秩序比較好?」

「就算有槍枝管制,這群賤種只要一擁而上,憑鐵鏟也打得死我們。先忍忍吧。陸軍已經鎖定金屬信號了不是?」

「您是指忍耐什麼?」

「論相對關係,說不定更像夫妻情趣也不一定。」格蘭迪指著燃燒中的廢墟,呼喚剩餘的部下關閉隔音術式,著手準備滅火,「少尉知道,人皮要是脫水會更好剝嗎?」

「沒人教過我這些。」卡特斯人又望了眼街道,「您還是把話說清楚吧。漸漸有住戶發現不對勁了。」

格蘭迪似乎這才注意到,有幾道目光正從街邊的樓房窺探。他瞇起眼睛。「也好,讓值班員警們忙起來吧。」

「保安八隊已經在山下待命了。」少尉向附近街道的住戶揮手示意,「在北境清場之前,還是先請示中央,讓警隊維持秩序吧。不能保證留守的居民都是暴動份子的同夥。」

「那就把山地人全殺了。」格蘭迪輕笑道。

他的副手猶豫了一下。

「……開玩笑的。聽到了嗎,羅瑞?我可沒有做這決定的本錢啊。開個玩笑罷了。」所以男人又解釋一遍。

「遺憾時間緊迫,我們快失去這份悠閒了。」卡特斯人執起對講機,「幾尼亞將軍很希望我們在不特立獨行的情況下回收受試者,但事有輕重。海安署來的顧問已經在懷疑了,北境軍也不可能打掩護。最壞的情況是,我們在活捉目標前就先曝光身分。」

「重要的難道不是南境名聲掃地嗎?」格蘭迪戲謔地抿起嘴,「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就算事跡敗露,代價不過是換一批隊員接任。我們並不重要。」他停頓一下,「當然,大人物的想法罷了。我可不想丟飯碗。」

「心有戚戚。是,已經通知警署署長了,中央則還在審議。」

「換句話說,現在要開始裝忙囉。公用滅火器還有剩下的嗎?」

漆面斑駁的鐵皮隨樑架掉落。幾名在觀光街末端待命的士兵帶著滅火器趕到,甚者拿起擴音器,裝起疏導平民的警察。火焰煌煌,飛舞的火勢向哨站四周延伸。放著不管會延燒到入山的緩坡。

「這麼說來,您還沒有解釋人皮脫水的比喻是指什麼。」

「噢,我差點忘了。」薩科塔軍人試探性地停下喉音,「其實這也是相互的。我甚至敢打賭,包庇逃犯的傢伙同樣也期待拉長僵持的時間。這就像法醫常說的一樣。一旦人體脫水,外圍的組織會最先失去彈性。至於這兒……」他輕笑著走向十五米外的露天停車場。收費機旁果然有滅火器。他拎了一桶回來,這時已經有居民在嚷著叫消防隊了。

他無所謂似地繼續解釋。「假如人潮就是水分,這座山城已經脫水了。」格蘭迪試圖給話題留白,後又改變心意。他走抵普利馬林癱倒在地的屍體。這名十五分鐘前還活蹦亂跳的青年,此刻也留有那時的生氣。
「把他算入火災罹難者吧,在下午前把屍體火化。」格蘭迪拉開噴嘴,把滅火器對準屍體,索性噴灑幾次,「另外,找人把躲進房子裡的雜種挖出來。活到這年紀的山地人沒這麼容易死。」

 
十一點十七分,有新消息傳入伊曼.貝克特的眼底。訊息簡短,只草率透露打頭陣的駐警有了動靜。其實這應該稱作壞消息,因為此事撇開伊曼多年的傭兵生涯不談也足夠緊急,不過事態還有變數。急著從偵查尋找蛛絲馬跡的人,通常都會敗興而歸。

說是這樣,伊曼還是向哨站確認情況,得到了正有員警在門外詢問的答覆。哨站擁有聚落裡前幾高效能的通訊系統,用於聯絡整片山脊的居民,最遠甚至能觸及舊建築群後的礦井,且不受時局影響。軍用干擾器只影響源石波的發送,電波則不在其範疇內。除了被監聽的隱患,沒什麼明顯的缺點。

要想從哨站徒步前往活動中心,至少得花上二十分鐘,不過以秒速數百公里為單位傳送的電訊號只消不到半秒,就出現在男人的眼前。男人蹲坐在半開放的地下室,四周是混雜檜木和揮發性塗料的昏暗,氣窗投下微光,和手提式電腦的冷色雜揉成一種微妙的光芒。

偌大的圖書室內沒有別人。因為寂寥,所以變得狹窄。不經意的換氣,敲擊鍵盤的喀嚓聲和點擊,轉動變頻旋鈕時的響動,還有時而從頭頂傳來的蟲鳴──都傳不進無光之處。

連排的移動式檔案櫃因此像是沒入黑暗,只剩逃生號誌在盡頭幽然。窗邊是木製的高架區,三面有內嵌式的書櫃。一張低矮的茶几端立在地台中央,桌上有書籍四散。多數是從南方基地帶走的古籍,另有幾本源自下屬的借閱。

這裡是活動中心的地下圖書室,一座連有城際網路的電子孤城。想著北市警署沒有管制網路言論的先例,伊曼在拋棄偷來的運輸車、安頓好傷員和部下後,開始在社群網路上搜尋軍方的區域管制進展。事態稍有眉目,足夠他相信這次包圍網是由知情人,也就是熟悉南方暴動原委的人發起,或至少參與指揮。

放眼諸國,會對掃蕩反動勢力一事表達保守的不是情勢所逼,就是有更長遠的打算。當然,要說幾尼亞公開有關神將的研究也不無可能。

不論真偽,這顯然是一項武器,而它很難影響市民的生活。不出現受害者,就不會有輿論。他太了解本地人的劣根性了。

但城際網路上的反響則不同以往。在數間跨國經營的社群網站上,不斷有貼文浮出,多數是有關兵車南下、軍警封鎖山區的相片和錄影。

最後,滑鼠停在一則新聞連結上。「東線南北陸軍罕見聯手,南方動亂有望出現破局?」這倒是他沒能及時注意的內容,意味著針對洛慈和努連市的鎮壓會更進一步;相對地,駐軍在北市的防禦會變薄。礙於繁瑣的制度,想從儲備單位裡獲得增援得花一段時間。幾尼亞將軍一向對罷工嗤之以鼻,也不會輕易下此決定。

就算這樣也不能讓他們在六甲山多作停留,現在最重要的是前往礦井交貨,隨聖僧離開。六甲山礦井在百年間被補強數次,延伸至巴恩斯山脊對側、接近烏撒山脈的作業用通道至今結構完整,能讓他們穿越陡峭的地貌,抵達A28號公路上方。

依照原定計畫,聖僧會經由礦井抵達六甲山,帶走具備當代神將資質的諾麗吉和菲諾,交換條件是確保餘下成員的安全。現在計畫出現更嚴重的變數,嚴重壓縮備案的延展性。

比如說,菲諾目前昏迷不醒。

伊曼是在安頓好後接獲巡山員的通報,內容只草草描述他外甥女的傷勢和現場情況。他不清楚菲諾.波娃是如何在身負多發槍傷的同時,驅使半毀的紙牌式逃出包圍,但看發生在身邊的事總是毫無邏輯,他認命了。

總之,菲諾被抬進小醫護站時已經沒了意識。這倒讓治療順利得多。本地醫生和同車的醫學生將她包紮好,此刻正在建築四樓的診所待命。

活動中心是聚落的核心設施,集合醫療站、圖書室、資料庫和林務局分部(販賣便宜且可口的便當)於一體,危急時也能當作避難所使用。稍嫌老舊的紅磚覆蓋在十字型建築外。十字的中央是座樓館,長約十二米,體積則輕易超越獨棟公寓的規格,重心穩定,高度即便在聚落中名列前茅,也禁得起地震和暴雨。

最重要的是它的歷史定位。活動中心由首位民選州長拍板設立,存放大量挖掘出的文物,對於標榜「振興提奧托拉人文化認同和社會地位」的執政黨來說,其存續關乎政績。陸軍不會冒著破壞它的風險發動攻擊。

「老闆,駕駛員已經就定位了。」

醫學生拉沃從稻黃色的鐵梯走了下來。他是伊曼團夥裡資歷較淺的,年紀只大菲諾幾歲,但舉止間有股中年人的老派。他拿著手電筒照明,出現在燈光黯淡的樓梯口。看來菲諾的傷勢完全穩定了,待命的有志者也做好準備。潛伏在陸軍裡的同仁傳來警告。駐警和陸軍將在傍晚縮小包圍網。

「確保那兩架機體不是用電池取代源石爐。」伊曼闔上電腦。拉沃.波爾下意識望了眼黑暗中的樓梯,然後點點頭。「牽制用的武器也要仔細檢查。如果裝備不足以讓他們在佯攻後離開交戰區域,就改為遙控引爆。源石汙染應該能阻擋防線推進。」

「也許我們會因此遇到其他部隊……」拉沃沒好氣道,「好吧。成事在天,成事在天。聖僧知道我們會提前離開嗎?」

「本地人轉達過了。」伊曼將下巴指向特定的一片黑暗,「或者是她轉達的。靠著神將間的連結,或是別的什麼。你知道我不信這一套的。」

卡特斯男人順著所指的方向看去,幾經確認,在平行於書架盡頭之處發現一名被鐵鍊拴在門上的女孩。準確來說是諾麗吉.斐拉。他們必須淌洛慈市動亂的混水,就是為了將她交給聖僧。要去思考對方話中真偽已經太晚,再說,他們只能以交易為準。

契約的要求是交付兩名神將,目的是為了完成某種儀式,以達成不知名的目的。想到這裡伊曼還是忍不住發噱。愚蠢的協議,愚蠢的政府,愚蠢的鄉野傳說。可就算這樣他也沒有選擇。像他們這樣的僱傭兵,本該在安逸的城市中消亡,只是碰巧有人需要戰爭,而他們的客戶又恰好還算順眼。

他望向拉沃還沒從訝異中抽離、喃喃著這麼對俘虜效果不彰的臉,然後被遠方驟然亮起的火光奪走了注意力。

強烈的爆炸使火光竄升至山脊高處。煙雲被焦紅色翻攪,谷地隨轟鳴震盪。

大約在氣窗受風壓衝擊的下一個瞬間,伊曼手邊的對講機饗了。
 

聲音向四方擴展。

其中一段波源幾經反射,抵達十五米後的昏暗盡頭。諾麗吉.斐拉縮在牆壁前,將腦袋連犄角一併埋入腿間。這不是畏懼現況的體現,而是嘈雜正暈散、變形著,似要脹破大腦的警訊。

那種竊聽又開始了。

根本不能消化。壓縮了大樓內所有人心聲的語句同時擠進她的腦袋,卻沒讓她昏死過去。這似乎是她的強項。技藝失控得最嚴重的時候,她甚至能在地下八層的牢房內,聽見警衛在軍營門口的牢騷。

她習慣從旁竊聽。也許是因為這樣,每當有人將話題轉移到她身上,總能得到超齡的回答。

這次卻不如以往。除了換下繡藍色的病服,改以待回收的衣物掩人耳目,沒什麼人就近發表過珍貴的感想。連念頭都很少。

言下之意,現在除了回顧遭遇外也無事可做。

諾麗吉被栓在囤放叢書和過期報章雜誌的儲藏室門前,先後注射過兩管抑制劑。沒了體能優勢,自力逃跑的想法正式成為空談。何況她腹背受敵,逃離相對熟悉的勢力不是個好想法。因為軍隊可不在乎區區草民的死活。

諾麗吉想過這是悲觀所致,但幾尼亞,以及研究她特殊能力的學者顯然不知道如何分辨真正的神將。他們不做決定,皮勒盟基地內的所有孩童就沒辦法獲得身價。

於此,她總結出陸軍對沒價值的平民不感興趣。一想到迄今的經歷不能當作護身符,她就備感挫折,但和綁架她的人綁在一起也不是辦法。她有必要逃離這些人,但機會遲遲不來,哪怕她絞盡腦汁。

想蒐集線索也無從下手。雖然外人越是靠近,越容易在大量心聲中發出更清晰的內容,她還是無法從伊曼──現在暫且用其他綁架者稱呼的方式代指的男人身上得到太多情報。更絕情的是,瓦伊凡男人似乎禁止其他成員和她交談,也不准在接觸時胡思亂想。

於是破案關鍵又回到了策劃劫獄的主謀身上。

她必須先破案,再嘗試破局。至少,把自己帶進更複雜的環境裡。

既然這樣就不用急著理解他了。諾麗吉興趣缺缺。她並不排斥綁架。只要活得比在地下設施裡更有尊嚴,轉換環境的陣痛期就還能忍受。唯一令她不安的,是整起綁架背後的動機。既然選中她,證明對方也熟知九神將的傳說。伊曼肯定也知道這回事,所以她能讀到的心聲極其有限。

她只知道伊曼是本地人。伊曼沒有家室。伊曼討厭戰爭。討厭戰爭,卻在僱傭兵這行遊走十多年。她知道什麼是僱傭兵。研究所的娛樂室偶爾會放電影,所以她知道傭兵是什麼。很可怕。

但伊曼給她的印象是可憐的。大過其他偏見。

他的思緒是破碎的。碎片與碎片無法抑制地浮現,卻構不成完整的畫面,失去輪廓……不,恐怕也沒有必要推理。這她很清楚。就像從前在回收場討生活那樣,想要安穩,就別問客戶的私事。

一陣動盪從地下深處傳來。窗戶發出巨響。灰綠色磁磚好似被翻動的土,掀起廣而短暫的蠕動和低鳴。

伊曼吐出滿腹的沉悶,一臉嚴峻。他抱著如臨大敵的肅殺、狡黠,卻絕不急躁。僱傭兵小隊的成員對外大多口風很緊,私下則不是這麼回事。

一定發生大事了。她抬起頭,從這裡看不見窗外的風景,但她認得遮蔽遠方天空的黑煙。

「你的技藝覆蓋範圍很廣,對不對?」此刻伊曼沒來由地問,「知道山腰發生了什麼嗎?」

「要看情況,我只能同時接收所有人的想法。」要聚焦在特定的人並不容易。她沒有說出後半句,因為真假參半的回答更有說服力。

「這麼說來你應該猜到我們的目的了。或者,皮勒蒙的守衛已經告訴過你。你很在意他,不是嗎?那個在打開你牢房前就被打穿腦袋的傢伙?」

「他只是……比較善良而已。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和你差不多。

她站起身,將注意力轉回窗口,然後不顧潛在的阻礙向窗邊走去。她搬來路過的兒童桌,站在上頭。裝作一副對外界備感好奇的模樣。

其實這不算是佯裝,她後來想到。她對這群落魄軍人的計畫一知半解。

她判斷伊曼放棄追問了,所以才帶著沉重的呼吸聲停在身旁。「感興趣嗎?」他問道。心聲是混濁的雜音。

諾麗吉看到山坡下的天空被鮮紅和濁灰佔據,濃濃黑煙漏斗似地飄升、擴大。她踮起腳尖。伊曼分神去回應對講機,欲將伸來的大手跟著垂下。來者應該是穆伊,話筒傳出的聲音對得上大樓四樓的某人。他很驚慌。他有奇怪的口音。

沿著一致的字句,可以讀出對話中模糊難辨的訊息,知道建築是保存史料的重地。直到進入圖書室為止,她一直被外套遮住視線。她忍著腦中的噁心感索取更多,囤放、解析每一個難懂的詞。單字和單字還原出現狀,證實事態的升級。

被追蹤就算了,但那宛如燃料爆炸的火光實在不像是交戰產生的。確認這不是針對僱傭兵的攻擊,她稍微冷靜了些。監禁她的單位尚在衝突之外;就算已經參與,獲得的權力也很有限,否則搜索會更不計代價──事已至此,很容易猜到襲擊者的身分。

應該是和幾尼亞互相較勁的單位吧。諾麗吉又跳望了一會兒,伊曼這時終於出手搭在她肩上。

「不覺得你挺矛盾的嗎?答覆時像個大人,不說話又像個小孩子。」他將她推下矮桌。他的臉孔除冷漠還多了一層寒意,「但願其他神將不需要看你的臉色。總之,別再管外面發生什麼了。只要知道你值得這種待遇就好。並且現在,或者在這之後的每一秒都可能有人為了包庇你而死。害怕嗎?那就記住這種感覺。戰爭就是這麼回事。」

「你把事情搞得太複雜了。想也知道,這裡的村民和你們不是一夥──」

裝模作樣罷了。有聲音一閃而過。她望向樓梯口,但名叫拉沃的年輕人消失在伊曼的囑咐,還有自己的腳步聲後。諾麗吉不得不轉回去注意伊曼。她在A17號公路被載著狂飆的期間嘗試分辨不同人的心聲,雖然這讓她得知許多秘密,但最嚴重的還是關乎小隊本身,而且是效忠的問題。

「我們分工合作。他們提供藏身處,我們帶來契機。你就是契機本身。」

「我媽沒把我養成一個活祭品。」諾麗吉的聲音迴盪在書架間,「投降吧,這麼做沒有未來。別再把更多人牽扯進來了。」

伊曼一臉防備。她突然想到,此前沒有人提過活祭的事。「你比想像中得還要健談哪。祈禱你不會為了彰顯自己的聰明,死在更小心眼的傢伙手上。」

「我的命可不值錢。另外,這不能改變你正把問題帶給其他人。」

「帶給?吃過這平原的土的人都有責任,他們並不無辜,就像你一樣。我們知道你是誰。你的父母、祖父母和所有保護這層血統的人,都在盼望自己或後人成就這場儀式。別這麼不顧大局。」

必要時該以大局為重──祖母常把這掛在嘴上,可惜苦無應驗。諾麗吉現在可以說,她確實用一生做好覺悟。假如平原需要這份權能……但誰能代表平原呢?

「成就一場你從沒相信過的儀式。別裝了。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相信我,孩子,我真誠得很。」伊曼一手鉗住她的手腕。關節作痛,精悍的臉龐出現在眼前,「說實在的,我不在乎儀式是真是假。透過這件事改變現狀才是我們期望的。」

「所以你對罄業神將的能力一無所知。」諾麗吉回問。

「一個撿破爛的小孩子,懂得倒是很多。」

「畢竟是我的身體。」諾麗吉摸了摸領口,「伊曼──我能叫你伊曼嗎?我不期待你立刻改變想法,但我必須澄清某些事。或許我配合,並感謝你們的劫獄,這讓我相信我們至少在利益上互不衝突。但在原則上呢?往後的計畫?目標?你又能從中獲得什麼呢?不論何種理由,都不能改變你們製造的混亂。五年、十年過後,沒有人會在意原因的。」

瓦伊凡沒有吭聲。

「伊曼,我知道你不像傳統的提奧托拉人那樣迷信,」她續道,「現在收手還不算太晚。我不確定你是怎麼被拉攏進這個計畫的,但這麼做不可能善終。香漣的滅亡就是最好的證據。神將應該為平原,而不是某群人的暴力獻身。」

「某群人?」他沉默片刻,「我是沒有信仰。但連有信仰的人也能意識到如今的情況,這就不再是孤行,而是共識。再過幾年,殖民地對應法就會失效,提奧托拉人將喪失最後替自己正名的機會,在安逸中消亡。」

話音在黑暗中散開。

「但我們找到了突破口。工人們需要正義,民粹份子需要發洩……」

而我們需要機會。第一次,她聽見男人胸膛裡的嘆息。

環住手腕的力道成倍變重。「而這些人組成了你口中的平原。」伊曼威脅著。

「你們無法代表所有人。」女孩望向被握住的手腕,語帶輕蔑。

「好消息是,還沒有足夠強大的輿論能衝擊隊伍的氣勢。住在工業城邦的南方人──不論是否支持抗議,目前仍沒有扯我們後腿。這正是州政府造成的,認為市民只要專注吃喝拉撒,大餅就不會被瓜分。結果是白領對生活外的事不感興趣,出了事卻跑得比誰都快。」

「聽得出你很痛恨這種社會。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離開呢?」

這位傭兵們的領袖深吸一口氣,下顎隨笑容變形。「有了人民才有政府,神將閣下。」

「這就是在一意孤行。」

「小鬼,你是這個房間裡最孤單的人了。參與行動的人知道自己的任務,我們不需要考驗彼此。」

「隨你高興。誰又想得到就算是同個小隊,也會為效忠對象的不一樣產生分歧……」

視線隨甩動模糊。諾麗吉雙腳懸空,抹布似的被掄向牆壁。驀然而起的衝擊讓雙腳發麻,諾麗吉只得抬起頭,望著朝她走近、卻仍流離於焦距之外的瓦伊凡。

伊曼拉出對講機的天線,不發一語。

然後他重新跨步。「我沒閒工夫陪小孩子耍嘴皮。你協助我們離開研究所,也只是因為投機。別自以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你就是清白的了。」

伊曼大步走向她眼前的混濁,目光懸在高處,沒有蹲下的意思。

只是你不願認清罷了,諾麗吉想著,聲音卻在喉頭溶解。她望向上鎖的氣窗。一聲爆炸。剛覺得遠處的黑煙變淡了,帶有濃厚播音腔的宣導就竄上天空。哨站失火,三分之一條商店街陷入停擺。

「你覺得自己沒有參與逃脫,沒有殺人,就算是安分守己了?給我聽清楚,社會就是被有這種想法的人弄得支離破碎的。無關年齡,無關背景,更談不上糾正。你懂這群除了腥羶色外只在乎生存的倉鼠知道什麼叫造孽嗎,小神將?就是被事不關己的怠惰麻痺,烏達卡爾出現了裂痕。」

「我倒想知道我造了什麼孽。」

「去跟那些真正在乎你身分的人說吧。」伊曼的短靴抵上她的側腹,「讓我猜猜看,你是被讀心的能力搞瘋了還是怎麼了?目前為止,我們的對話甚至沒有共識。你邊詆毀你的價值,又對血統矜持得不行,還不切實際地──我相信你終生都不會有作為──想阻止我們的反抗。就因為你是祭司,而你習慣了你低賤的生活?省省吧,你在我眼裡可沒有價值。所以我們要把你交到能發揮價值的人手上。在那之外的事,我並不在乎。」

「人是能這麼輕易把別人當作物品看待嗎?或你只是在示範你怎麼對待你外甥女的?」

「話不投機。你就是不能理解。」

諾麗吉瞪著他。「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有人能心平氣和地把一群又一群人捲進他的復仇裡。」

「復仇?」伊曼停頓片刻。眼裡先是遲疑,而後飛快閃過一絲玩味。他的心聲仍是混濁的。「算了,我不在乎你如何解讀別人腦袋裡的電波。無論如何,你受制於我。這點是不會變的。」他俯身宣告道,
「現在,給我從地板上爬起來。我們要去別的地方。你很聰明,大概也猜到軍方──尤其是幾尼亞手下的混帳不會公開你的存在。所以給我安分一點。老實告訴你吧,我們要送你去礦井。但聖僧閣下可沒交代不能剁掉你幾根指頭。降河儀式只需要神將的命。別說你不知道這點。」

「收到。」諾麗吉挑起腳上的鐵鍊,「現在請讓我去上廁所。」

「拉沃在樓上等著。過程中別碰任何東西。」他蹲下,解開她腿上的金屬環。

抑制劑還在影響她的感官。諾麗吉光是咀嚼這句話就消耗大量腦力,所以她點點頭,然後緩緩地、像手繪卡通裡的疲憊工人那樣朝樓梯走去。

不管她有沒有能力表現更體面的形象,想法都從腦袋裡不斷冒出。她想伊曼在最後的交談中亂了陣腳,順口吐露了關乎現狀的資訊。當她上樓時,也許就能驗證其中一句警告。

諾麗吉攙著扶手上樓,走過冰冷的磁磚地面。跨越掛著油畫的長廊,洗手間就在座椅區後的走道盡頭。

過程中,幾名穿工程夾克的獵人正好走進玄關。諾麗吉稍加集中就聽見他們的想法:「連舊林道也有軍人站崗,現在只能等……」原來地下還有那種巨人嗎?她不是很懂動力裝甲。她的頭漸漸不暈了,就算這樣也有必要掩飾。獵人們是計畫的一員,作用多半是偵查環境,好讓撤離順利進行。

她炙熱的口腔突然滲出腥味,是牙齒割破了內頰。伊曼的掌摑顯然被體格放大了威力。她正想找張紙巾,視線卻停了下來。一張全彩海報被壓在玻璃桌墊下,就在擺放花瓶和幾套叢書的壁櫃上。

一個蠢想法兀然浮現。會形容它蠢,是因為這可能讓一切提早結束;會稱它為想法而非妄想,是因為它確有可行性。她咬了咬牙。

然後決定:當山城被軍警包圍,性命就懸在刀尖之際,給一家醫藥公司打電話。

她知道這比較容易被當成惡作劇。但,既然他們把義診海報貼到這裡,也算是做好表面功夫了。

羅德島。應該是這麼唸的。就說是伊曼叫她打的吧。
 

就一個不在檯面上歧視感染者,職位不設置生理門檻,僅從面試時在訓練場或考場裡的表現決定錄取結果的生技公司而言,羅德島在管理作戰單位的面向相當混亂。這絕不只是被職員的從業經驗影響,卓婭暗忖,單位間的溝通不良也該為此負責。

她又站在散場人群的最前端了。好在這次的地點不是會議室,而是指揮中心狹長的空間。兩隊行動預備組的成員剛剛離開。他們聽完約十五分鐘的簡報,現在顯然已摩拳擦掌。領卓婭幾人進門的漢娜.傑克森,還有她一頭盛然金髮的領袖:推進之王,正準備要走。

當然,沒有哪對父母蠢到會替女兒取這個名字,但暱稱維娜的女青年堅持使用這取代本名。卓婭從沒好奇過原因,也沒有質疑她的品味。唯一重要的是仰賴她及時的轉達,自己、傑克和瑪莉婭才能趕上作戰會議……雖然形容為「趕上」略有不妥,因為B4小隊並沒有被召集。好在博士不介意多幾位聽眾。

時間是十一點三十分。聽著放大於優秀聽力之下的鍵盤、座椅滾輪和匯報聲,卓婭忽然開始懷疑,她是否應該在所有投身於監測的職員和新舊朋友的面前,頂撞那幫她走出陰霾的推手呢?凱爾希醫生也在場,而她沒有板著一號表情、將她們三人轟出門已經很不錯了。

要是結合她兩年來的見聞,她甚至可以預設:這位地下領袖希望她爭取出戰。但這對任何人,還有對卓婭自己來說都很反常,也確實是場冒險。很少有人從災害的恐懼泥濘中爬出,復又返回戰場。所以,要想提出這份請求,就得冒著重新接受精神評估的風險。

是,她肯定因為說服瑪莉婭之快而得意忘形了,卓婭想道。現在,用綺良──那來自極東,對各式遊戲皆有涉獵的高中生愛用的說法形容,就是決定劇情路線的關鍵節點。不是她跟著兩個小隊上陣,就是被轉送給甘草,然後重做一遍療程。

熟人陸續離開。一頭熱的腦袋組織著字句,不去管隔空交匯的眼睛。室內陷入穩定而不斷流動的沉默。

她仰望博士懸在仰角三十度左右的視線。男人從沒在公開場合摘過面罩。現在,當一頭米綠色亂髮的B2組隊長帶著聒噪離去,她突然害怕起面罩下的表情。她真該冒這個被視作躁進的風險自薦嗎?來時,當她望著因陀羅引路的精碩背影,她一度退縮了。

現在這股懷疑從點狀龜裂成縫,如蛛網向旁伸展。煩死了,傑克要是分一半的自信心給她都好啊!

卓婭仍在猶豫,博士卻趁這空檔開口了。

準確來說,他僅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就讓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男人的情景。整合運動事件剛落幕,他就被甘草拖去探監,因為某個烏薩斯難民抱著想餓死自己的態度關在拘留室裡不出來。

必須再重申一遍,博士不是卓婭中意的那種異性,於此她也不對面罩後的臉抱多少期待,但她無疑喜歡他。喜歡他錯愕之際的沉默,他不顧阻攔、越過房門時的自然,還有短而深刻的(當然,是手和肩膀之間的)肢體語言。

「時間還久的很,你的人生也還長得很。踏實進步就好了。」

和煦卻難稱平穩的聲音,跨越七百多個日夜重新在腦中回響。講得好像其他人很閒似的,卓婭記得那時的困惑。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擺出同情受害者般的憐憫。但她不打算欺騙自己。

哪怕是過時的、瞬間的想法,她也想過得到男人的憐憫。當卓婭正為心頭漫起的盪漾分神時,博士一句「這樣很好呀。去吧,我批准了」恰好嚇了她一跳。

原以為是自己隨口說出心底話了,此前的交談又將她拉回現實。感覺夾在隊員和上司間的身軀變得緊繃,她閉上眼睛,趁換氣間看向別處。

說了聲「看來我真該去補眠了」,博士往前一步,沒有要兌現的意思。男人的儀態大概是靠咖啡因撐起來的。只要受過行軍訓練,很容易看得出來。這麼說來傑克一定也發現了,怪不得這麼安靜。

於是她只好配合,用盡可能莊重的語調回道:「是,感謝您的回心轉意。」

「你是說跟著去現場的部分?」博士忽然問。他側目沉默了會兒,似乎忘了半分鐘前的話題。

她點點頭。「當然是啊……還是,博士應該先去休息一下?」很棒的慰問,自己挖坑自己埋。她要把掙來的機會還回去了。她回望兩名隊員。「啊,但、但是參加作戰的許可就不用收回去了!就算不能立功,我也保證不會扯後腿。」

「要是有這種疑慮,我想人事也不會把你列入預選名單。」

「所以,博士是認真的嗎?」

凱爾希帶著彷彿萬年不變的表情走來,一手扶在腰間。燈光讓她的肌膚變成了蛋白色。「你們在這裡,就代表你們走到了這一步。就像登山。不過山難更常發生在專家而非普通人。」

「言下之意是,你們可以參加這次作戰。」博士接過話。他兩手在空中張握,擺出沒辦法似的口吻:「話這麼說,我也沒有足夠的權限阻止你們。我不是決策委員會的主導者,你們也不是連制式槍杖都不會拿的外行人。要是多幾個人同意,你們想讓洛奈昨天放進冰箱裡的橘子擔任近衛幹員都行。只要有當事人的簽名。」

你期望一顆橘子簽名嗎?那位短髮的醫療部門首席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如此問道。博士顯然不在狀態,凱爾希也顯然不會因此責怪他。

所以他看了眼戰略桌旁的女人。「雖然離小隊長最後一次向我爭取權益的時間還不到三個小時,但就像你們的火速增員一樣,我也沒想到意外會這麼快發生。基於合約,B系預備組負責防衛烏達卡爾州北部縣市。你們是B4小隊,即便沒有資格也有義務上陣。」

這麼說來,其實誰來接手這編號都一樣。

「博士說的義務是指責任感嗎?」卓婭還是不放心。

「我是指你們簽的合約。我們不會把推未成年去戰場送死當作一種榮譽。」

這等於是把職員的行動定義為契約使然。雖然沒詆毀她的使命感,卻也不打算認同。

「不過,我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改觀。」看著烏薩斯人的眼神游移、不時打量背後的隊員,博士緩頰道:
「從B系群建立以來,第四小隊一直處於缺人的狀態。因為和前三隊主責作戰的隊伍不同,你們──喔,就算加上瑪莉婭小姐也符合敘述──是為了打仗以外的目的被聚在一起。這個小隊不單是為了戰力而設置的。」他停頓,掃視幾人,「誠然勸僱傭兵、逃犯、實驗兒童或流氓為善不欲人知有它的樂趣,但推廣羅德島的宗旨:讓世人相信感染者與普通人沒有不同,是把我們推向世界的方法……等等,我說到哪兒了?」

沒有人立刻接話。幾秒鐘後,在卓婭發現這沉默是源於共時的尷尬後,她給出自己的答案。「說到為什麼會讓我們跟團。」

「因為你們需要經驗。假如山區沒發生意外,小隊這周也會集齊最後兩人。」

「這是指我們破壞博士的安排了嗎?我……私下找人的決定是我自己提的。需要寫檢討報告的話,我晚上就寫。」

「晚上你們還不一定回得來呢。」博士平靜地介紹,「還有,我沒說你忍不了坐半年冷板凳是對的,但你找了個很有意思的人。讓我相信你們慎重看待此事。說到這裡,也不用管是誰提案的了。我猜她是拗不過你們所以被拉進來的,嗯?」

「唔,到底是怎麼樣呢?」瑪莉婭故作好奇地抱起手肘,「……算了,反正我年初申請的儲備幹員資格都快放到發霉了,誰找誰已經不重要啦。但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是該用力謝謝她們。也謝謝你的信任,博士,你猜的沒錯。」

卓婭像被一刀從背後劈開似的。她覺得責任重大,卻除了保持自然外沒事可做,因為她什麼成績也沒有。好在博士和凱爾希對望片刻後也放行了。凝滯的空氣再度流動,操作員、鍵盤和書寫的聲音重新從房間前端湧來。

現在她必須領取任務了。她得消化博士交付的任務,簡報沒有提及的任務。

「過去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裡困擾南方三大城邦的問題,終於蔓延到北方的山村了。實際上,國防單位還沒有證實這種猜想,但種種證據都強化這一假說。構成暴動的團體結構複雜,但能依動機粗略劃分為兩種人:一是想以此促進政府改變的,另一種是想摧毀它的。
但這一結論是矛盾的,因為公共秩序一旦被破壞,工會就不可能得到州政府的承諾。所以,這兩類人的合作只可能建立在共識上。一種妥協,一種被美化的、非必要的暴力。」

「簡單來說,就是需要B組去調查山地聚落的人屬於哪種……啊,」傑克忽地舉起手,後又訕訕地放下,「對不起,這好像不是能簡化的東西。」

「不會,行前會議的結論重在精簡。」

「照剛才博士說的,我們是要跟軍隊一起上山吧?」瑪莉婭對桌上的投影很感興趣,「呃……只是印象喔!在我的印象裡,這應該是警察的任務。」

「警察沒有你想得這麼萬能啦。」卓婭轉過頭,「尤其是在分不清楚敵我的前提下。」

「努連市市長在八月末也說過類似的話。」博士追著她的視線望去,「遺憾的是假如警察有用,德爾伯特市長也不用在基利耶陸軍基地避難了……喔,你們一定記得他,他在政論節目裡和電訪民眾對罵的畫面真的很經典。」

「請注意話題的指向性。」凱爾希警告道,「博士若繼續維持這種渙散,我會考慮讓戰術小組接管下半天的行動。」

「發發牢騷嘛。」博士攤手,「無論如何,警政力量不能壓制暴動一事,至少證明兩點。第一,是抗議者擁有反擊的力量。要對抗正規軍肯定不夠,但癱瘓警力綽綽有餘。其二,州政府目前開不出滿足勞動方要求的條件。
此前我們派了幾名信使去南市轉了幾圈,得知除了礦場的勞權糾紛,複雜的民族融合也是助長暴動的要因。問題是,我們能因此將這歸類為內亂嗎?礦業工會哪兒來的資源和警政單位較勁?南北陸軍聯手,是因為放下成見?」

他吞了口唾沫,「我先說結論吧。這些暴動,這些延燒的風波在被扣上分裂罪或民粹等等標籤之前,首先是場感染者運動。參與抗爭的人有近七成是土生土長的感染者,身上長著性質特異的紅色源石結晶。誠然這不如普通的源石致命,但外人可不會在乎小細節,只會看到:又有一群嚷嚷著要爭取平權的感染者,跑去毆打和他們喝同一種地下水的街坊鄰居了。於此,盲目的民眾有更多的理由排擠感染者。因為他們是行走的病源體,法術異常強大,而且容易傷人。」

卓婭瞄了傑克一眼。她以為這輛迷你戰車會因此受傷,但她發現自己似乎是全場最不在狀況的人。傑克的投入很好地證明她精神強健;瑪莉婭就更不用說了,不到半小時,她已經沉入作戰人員的責任感中。

慎重看待他鄉的陌生仇恨。卓婭做不來這些。

她忽然有點嫉妒。「這是他們自己的偏見。」

「然而打破偏見的契機就在你們身上,也在羅德島的所有員工身上。為此我們爭取在這類事務中的立足點,期望在曲解擴大為仇恨前,彌平對感染者不利的隱患。」

「他們不能想想自己為什麼會被歧視嗎?」

「每種仇恨都有理由,卓婭,但沒有一種是合理的。」

「那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切爾諾伯格的市民活該?」

墓園般的死寂在空蕩之間蔓延。

她、兩名隊員、兩名企業骨幹沉默了。卓婭不急著為此後悔。而當她終於延續話題時,她的口氣卑微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

「我不是抱著遷怒的心態請求參加任務,博士。我只是不能理解,為何大家都相信自己是站在正確的一方。我會盡義務完成作戰,但……我就是不理解這些,或者是不能接受。關於烏達卡爾的歷史我讀了一些,客觀上內容肯定不多,但我不認為自己能完全同理他們的遭遇。如果這會影響任務,還請博士和凱爾希醫生定奪。」

男人考慮半晌。「我不知該如何評價這段話。畢竟……哎,你早上才信誓旦旦說著準備好了,為什麼挑現在拆自己的台呢?」

「秘密不會讓任務出問題,但偏見會。我擔心這會造成問題。」

不盡然,卓婭想。比起自爆,她似乎更怕被人戳穿和懷疑。

「回報行動隊在六號機庫的狀況,推算作戰開始的時間。」凱爾希向控制台的方向下令,「然後,以該時間為基準,統一延後五分鐘。」

一名通訊員爬起來。「五十分前可以完成檢查!」

「將作戰起點設定為十一點五十分。」

博士靜待這段對話過去。「別給她壓力啊。」然後他輕嘆道。

「凱爾希醫生沒有錯,我是在耽誤整備的時間。」卓婭抬起頭,「然後,我也知道自己很普通。但如果我不能在出動前解決這個問題,我可能連百分之百的平庸都拿不出手──光是想到這些,我就很害怕。」

「但恐懼不會因為分享而被稀釋。否則這就不是恐懼了。」

卓婭尷尬地笑了。「很不巧,我也不覺得有好任何一點。」

這下就麻煩囉,博士咕噥著。忖思一陣,又衝著她背後的兩人比了個微妙的手勢。

時間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傑克穿戴整齊;瑪莉婭還維持那身工程裝束和外套,想穿好甲冑至少得多花五分鐘,甚至十分鐘,反正時間緊迫。她們一定在想:她的源石技藝是不是反悔……

博士忽然勸道:「既然害怕就別當小隊長了。」

「怎麼這樣!」

「別擔心,每個有類似疑慮的人都會被我這麼問候。」男人停在她眼前,彎下腰。「不同的是,我不需要殘忍地把你剩下的意願擊潰。看看周遭吧!你在三個小時內憑空生出一名隊員,研究有關動亂的報告,還分析自己的不足,難道是為了在我面前撒嬌?覺得只要有我的鼓勵,你就能說服自己嗎?」

「當然不是。」

也許有那麼幾秒期許過,大概。但這似乎是男人想聽的。再說她也不相信事情是這麼回事。

「因為本來就不是這樣。」那對黑色手套放鬆地垂下腰際,「你把兩件事搞混了。你清楚自己的職責,也想得到認可。但真正令你糾結的,是這些反抗者是否像整合運動那樣可惡。假如不是,這會讓你陷入疑惑,覺得做錯了事。」

「這是可以在這裡講的嗎?」她猶豫著,身後的目光仍不如想像得險惡。她還是說了實話:「我是說……我以為不這麼想的人才是少數。」

「沒有暴動客觀上值得被原諒。我們也遇過頭腦清楚,知道自己正踐踏他人安全的感染者,但沒有好人會變成暴民。他們只要跨出這一步,就不能回頭了。」

「但這麼說好像又有點絕情啊。」

「博士有他的道理。這份猶豫除了幫助你辨別敵我,也增加你受傷的風險。拋開外務,人們只會反芻內心曾經產生的想法。換言之,你需要他人沖散這些疑慮。你們不是正規的戰士,因此會遭遇更複雜的……」
「退朝的時候到了,太后。時間緊迫。早點把事情交代完,我才能回房間拿暈車藥。」

這是句預料之外的調侃。「博士也要去現場嗎?」所以卓婭叫道。她沒有把握,不全然有,但這句話的音量實在不小,惹得不聞此事的通訊員紛紛抬頭,「咦?我──抱、抱歉!我沒有打擾大哥大姐的意思!」
「但是你猜對了。」博士的滿意喜於形色,「說實在的,我原本想在離開前宣……」

「博士?」一名待在操作台邊的管理職快步跑向他們,臉上困惑和為難交織。「無意打擾,但客服有電話要轉接給您。」

「希望不是棘手的奧客。」

「顯然不是。因為通話短暫,我們只留下音檔,但您最好聽一聽內容。」

男人與醫療部首席對望。指揮中心在運作時基本上只接收關於任務的資訊,但船上其他部門有權,轉達接收、研究或推理出的資訊。電波覆蓋的範圍是半座平原,這是她在演習課學到的。

「通訊組正在檢查通話被合成的可能性。」頭戴耳機的男子領著博士走遠,「另外,訊號位置在六甲山聚落。」

「我們去那兒做過幾次義診。」博士深色佝僂的身影穿過房間中央。途中他不忘叮囑B4小隊的幾人:「我會在路程重新交代一次各小隊的任務。坐通信車過去。你們換好裝備,去六號機庫找監督。他們會檢查配置。」

隨隊監督啊……卓婭頓感沉重。兩名哥倫比亞人不是她擅長應付的那型。但卓婭還是接受現實了。她挺起身子,抖擻地應答。

正打算帶著兩名隊員離開時博士又喊住她。「話說,有件事我想面對面說清楚。」男人直起腰。通訊員在他背後攤手投降。「你並不害怕自己動搖,也不如想像得那麼稀罕我的誇獎,苦艾。即使你不願意承認,我也覺得你很勇敢。但別因為這樣勉強自己。」

卓婭霎時覺得有桶冰水澆在她頭上──和廣義相反,她認為這是最能形容悸動而非沮喪的類比。她又被男人的褒獎箍住了脖子。她不確定感受和聞言哪邊才是對的。

不對,高中女孩受制於大人的甜言蜜語絕對不正常。但她也無法保證,她不需要博士的認可。或者,事情沒有這麼極端?

就在她從艙門薄霧狀的表面看見、為雙耳無意義的赤紅感到羞恥之際,陌生的女嗓忽然化作擴音在房間迴響:「羅……德島?是這樣唸的,對吧?」那年輕女孩起先有點尷尬,後來卻鎮靜得嚇人。

女孩摀著嘴說話,聲音細微。字句卻劃開了寂寥的人造低溫。「我是繼承神將權能的人。倘若有人理解這層價值,請來礦井找我。時間不夠了。對所有人來說都是。」

 
「你是被那頭有中年危機的瓦伊凡洗腦了嗎?誰也不能保證聖僧真的會準時來接人,何況現在計畫有變,也不知道普利馬林轉達了沒有。」

「話是這麼說,這兒也不安全呀。要是被砲擊我也認了,但東部陸軍總有一萬個理由在室內掃射。好吧,這樣吧!你帶職員們從大路下去,用疏散當藉口尋求警方保護。等會兒我去跟駐警溝通。」

「別再妄想矇混過關了,還有別對什麼都一笑置之。你不會想讓更多人白白送死吧?普利馬林已經聯絡不上了。現在該做的就是逃跑,我是為你好才警告你啊。」

「就算你這麼講,我也……」

「這麼急著反駁,你去跟你兒子說好了!」

菲諾.波娃聽著熟悉的、夾雜急切與憤怒的嗓音,睜開了一隻眼睛。視線模糊依舊,但足夠她分辨景物了。

傾倒近九十度的世界被灰白色填滿。這是醫務室的顏色,是令她頓感陌生的輪廓,伴隨淡淡的藥水味。意識到這點的腦袋試著呼喚四肢,乘著回應,菲諾將迷濛的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

這時她才注意到,房間似乎是公共建築。矽酸鈣質的隔板依序被鋼架托起,一直延伸到包圍病床的拉簾外。不大的床上蓋著她忘在運輸車裡的外套,曾經見過的小說被翻開,以書背朝上的形式蓋在床邊。

在拉簾外發生的是場沒有結果的爭吵。為首的是道纖瘦卻高挑的身影。那是僱傭兵團體的信使,在六甲山聚落喜結姻緣的穆伊。本就習慣居中的他從剪影看去,似乎比平時還急。菲諾並不認識與他爭執的人,不過穆伊很信任他,那就應該是同一陣線了。

「是穆伊吧……」她試圖起身,肩膀與側腹忽地陣痛。這是槍傷,菲諾想道,卻想不起槍傷後的事。她趁干擾煙霧散去之前逃離了A17公路,問題是在那之後呢?痛覺呈點狀擴大,異物流淌時的溫度還留在身體裡。

幾次施力無果她還是放棄了掙扎。好在那對陌生的眼睛從幕簾的縫隙裡與她相望,話題因而中止,並且轉向。「不錯,現在醒來還不算太晚。」同為瓦伊凡的男人拉開幕簾走近,簡樸的面孔一下湊到眼前,「總之,想罵我請不要客氣。你在術前的反應比起用同樣劑量的瓦伊凡要強很多。」然後他站起身,「我很納悶,這難道是遺傳嗎?」

菲諾盯著他。看來這就是醫生了。

回憶慢慢浮現。

輔以推測,她想起這裡是什麼地方。儘管沒有實際進過醫務室,她也看過這位同族的臉。她早該想起來的。「也可能是我脾氣太倔吧。大家常這麼說。」

「有可能。要說是意志力使然也不是沒道理。」

「我聽到你們對話的內容了,計畫出意外了嗎?」

「還不清楚。哨站裡的備用燃料罐被引爆了。」

「也可能是氣桶的恆壓終於撐不住了。」穆伊伸手拉開淡綠色的幕簾,簾後是擺滿藥罐的壁櫃和辦公區。「總之,還不能確定是衝著我們來的。詳細得等諾維克的暗號。員警剛才來過,說下午會讓第一批陸軍駐紮在商店街。在那之前,我們有的是時間。」他靠上床頭邊的牆壁時一邊唸著。

然而眼裡是鮮少出現的擔憂,試圖抱臂的雙手也不自然地痙攣。事態肯定不樂觀,但她決定過後再替人回憶這檔破事。菲諾首先與他對照在失去意識之後的種種,再忍著劇痛坐起身子。槍傷帶來的刺激時刻隨姿勢變化,她卻在適應之前聽見從門外掠過的腳步聲,行動急切。

去他的空閒時間。這還能代表什麼?

「舅舅跟神將還好嗎?」她打斷穆伊對運輸車遭到埋伏一事的演繹,「要是人手不夠,我還能再……」

「抱歉囉,這裡沒有給傷員發揮的空間。」穆伊吐出混雜窒息感的熱氣,樹枝狀的犄角分割了燈座裡的太陽。「你只要專心休息就好了,這也是你舅舅希望的。下次醒來,你就會得到你想要的。」他拉拉領子。

嶙峋的臉孔在背光下看起來更老了。

有一次──菲諾那時入伙不久,正處於極度厭惡穆伊的和事佬性格的年紀──她問他為什麼還要當僱傭兵。她當時剛滿十四歲,連折人手臂都畏畏縮縮的。穆伊–加維什.烏蒙朝她咧咧嘴,說:「我讓我太太有房子住,每餐有飯吃,但不是自己爭取來的東西隨時都可能被奪走。」

「那穆伊到底還缺什麼啊?」她後來問伊曼,「他老婆知道他在幹嘛,對吧?」

「她顯然知道這些。」醫生不合時宜地破壞她的回憶,而這話像是對她和穆伊說的。「但你不能期望自己能置身事外。因為哪怕一人,哪怕只差一人就能阻止它惡化,我們還是得為所有的失敗負責。」

「不,不,她的未來比我們的寬廣多了。她已經盡了義務呀,傑拉德。只有南境的混球會在取出傷員身體裡的子彈以後叫他們跳上跳下。」

「我的意思是應該把她視為戰力之一。」男人扶著犄角,不過他的目光比想像中冰冷得多。菲諾可以聽見這醫生在心底唸叨有關安全的生澀字眼。

一切毫無徵兆。在她和諾麗吉.斐拉一同待在運輸車貨艙時,她也曾有類似的發現。近似偷聽的一種預感。當然,要說神將之間會互相被對方的技藝影響也不無可能。那聖僧沒告訴她的事情又變多了,而諾麗吉的讀心只讓她頭痛欲裂。

「那也要看她和老闆的想法了……嘿,孩子,你真的沒問題嗎?必要的話讓傑拉德代替護送的任務也行。」

菲諾被逗笑了。「平分工作量就好了。但這不是必要,而是這麼做我能恢復得更……」

這時,門縫中的走廊被染成信號彈的豔紫色。
 

創作回應

追蹤 創作集

作者相關創作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