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旅人嗎？剛才看到妳有進出其它旅館，看起來也像外地人，才會這麼問的，美麗的魔女小姐。」
這番話，在我的耳畔縈迴，他富有磁性摻帶輕柔的嗓音，恍若細雨漸次滲透衣裝與肌膚。
「是的，我是旅行魔女。請問有什麼事嗎？不然為何會來確認這個？」
我保持冷靜，仔細打量對方。看起來應該不是可疑人物，但保險起見還是要有所提防。
「因為我是妳眼前的旅館『溫徹斯特』的主人。」他指向吊掛「溫徹斯特」的旅館招牌：
「若需要投宿，這裡還有空房，歡迎入住。假使擔心金錢問題，那可以不收費。近來旅客眾多，比較便宜的旅館基本上都客滿了，這也是妳找不到旅館的原因吧。」自稱是旅館主人的銀髮青年話鋒一轉：
「正因如此，有許多像妳一樣的旅人，會來『溫徹斯特』投宿。假使他們真的繳不出費用，我就讓他們賒帳，甚至減免費用，不補足也沒關係。」
「意思是不一定要賒帳，直接被減免費用也可以嗎？」
「沒錯。不是誰都有能力還債，我也不重視這個。我的旅館也不是以營利為主，會經營主要是出自於興趣。」
「興趣？」
雖然他說話都帶著笑意，但看起來不像開玩笑。
「假使想要聊天的話，就先跟我進去吧，站在這裡淋雨可不好，小心別著涼了。」
銀髮青年以從容的步態，朝旅館走去，回眸與我對望。
☆
由於當時沒有其它選擇，也能感受到銀髮青年應該是善意的，因此就跟他一同進入旅館。進去後就注意到館內擺了不少跟外頭一樣的白花，整體裝潢格調也有一定質感，看得出來價位應該在中等以上。
這應該不是我住得起的地方──為了確認這點，就先詢問房間價格。得知後我立即表示，目前確實付不出來，也不好意思賒帳，便打算離開。
「請留步，魔女小姐，方才說過金錢不是問題了。妳可以賒帳，我完全不會介意。或真的付不出來，減免費用也是沒問題的。像妳一樣的客人我也招待過不少了，而且妳還是少見的魔女，要免費供住，我都十分樂意。」
「為什麼？」
「畢竟是稀客嘛。我國魔女不多，雖然旅客很多但大多也不是魔女。應該說魔法相關人士都不多吧。但對於這類人，我們都是很尊敬的。畢竟這類人對社會很有貢獻，尤其魔物都是靠他們祓除的。我國會魔法的人不多，因此他們很辛苦啊。我們真心感謝守護社會和平的人。」他與我四目相接：
「總之，請不用客氣，盡管住下來吧，妳就想成這是對魔女的禮遇慣例就好了。這裡居住環境也不錯，要用同樣的條件，去找其它這種等級的地方，恐怕也找不到了。」他的唇角微幅上揚：
「而且，妳也很喜歡這裡的花吧？方才似乎看得很入迷呢。」
「我只是剛好看到，就看了一下而已，因為似乎是我沒看過的品種。」
「這樣呀，那是『鳶尾花』，有很多種顏色，但這裡只有種白色的。這是刻意的，因為我希望旅館風格保持一致。每一種花都讓旅館有不同的風格主題。」
「原來如此，可以理解。不過，鳶尾花是貴國的特有種嗎？因為我四處遊歷，也似乎沒見過……」
「不是哦。但或許真的不是那麼常見吧，又或者是妳剛好錯過罷了。」他眨眼：
「妳喜歡花嗎？」
「喜歡，我還喜歡泡花茶，比方玫瑰花茶之類的。」
旅行的樂趣之一，就是可以遊覽世界各地的花。
「原來如此，我偶爾也會泡花茶。不過比起泡花茶，更喜歡花本身就是了。因為喜歡花，因此希望自己的旅館，也有花的氣氛。」
花的氣氛。
確實，從旅館外就能感受到花的芬芳，進來後又看到了許多地方被花點綴，讓典雅的旅館更顯雅致，深深攫住我的目光。
根據旅行多年的經驗，這種典雅的旅館也不多，除非是比較高檔的，但那種可能會過於華麗，感覺迥然不同。
而且──
「不曉得這麼說會不會有點冒昧，總覺得我們是有緣人呢。我恰巧注意到妳的存在，剛好我們也都喜歡花，我也自認是喜歡泡茶的一類。共通點說不定意外得多。」他再度與我四目相交，聲調從容優雅依舊：
「不嫌棄的話，還滿希望魔女小姐留宿的。」
果然。
他希望我留下來，我自己之所以會些許躊躇，或許不單是因為這裡有美麗的白鳶尾吧，可能這裡有難以言喻的魔力。
明明眼前的銀髮金眼青年，應該只是不會魔法的凡人。
然而，只要凝視他，似乎就會湧起某種懷念的感覺……
「怎麼了嗎？魔女小姐？」
「不，沒什麼。」
是產生了什麼懷念的感覺？一時想不透，或許只是錯覺吧。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自己正貧困落魄，冒雨尋覓投宿旅館還遍尋不著時，這名青年及時抓住了我，告訴我可以無條件留宿，讓在雨中漂泊的我，終於有了避風港。
這種經驗在長年的旅途中也很少見，因為我通常是給予的那一方。
──不嫌棄的話，還滿希望魔女小姐留宿的。
我感受得到，這是來自純粹的善意。
「那麼……我就先住下來吧，會住幾天再看情況。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努力付清住宿費的，還請給我一點時間。」
終於開口了，一來是不想辜負他的好意，二來是對這裡產生了莫名的好奇。這份好奇，或許來自這間旅館的獨特氛圍吧，也可能不僅於此。
「這就別客氣了。妳想住多久都沒關係，要不要付錢也無所謂，就先別付我費用了，若堅持要付，也等到離開前再付就好。」他目光閃爍：
「歡迎妳成為『溫徹斯特』的居民，魔女小姐。我名叫布朗寧‧華特森，請問芳名？」
「克勞迪雅‧舒瓦茲。」
「那麼，克勞迪雅小姐，請隨我來。」
名為布朗寧‧華特森的美麗青年，引領我上樓。
◇
在布朗寧先生的介紹下，我選了一間海景房，畢竟這裡是海港國家，我也很喜歡海，自然選擇方便欣賞海景的房間。這房間不大，也樸實無華，但採光不錯，格局也很舒適，布置、用具也有一定質感。已經有好一段時日，沒住到這種品質的房間了。
真是太幸運了，假若不是布朗寧先生找到了我，也不可能會住在這裡吧。
「真是不可思議……所謂的『旅行』就是這樣的吧，無論跟誰相遇，都是一種緣分。而緣分源自於契機，我會來到這裡的契機是……」
──我的旅館也不是以營利為主，會經營主要是出自於興趣。
「啊，原本想跟他聊經營旅館的原因的，結果忘了。沒關係，之後有機會再問吧。」
我眺望窗外的雨景，及蒼藍的海洋，如此自語。
如此這般，靜靜享受得來不易的閑適，直至暮色垂臨，晚餐時間到來為止。
當時，雨也停了。
○
離房後，我來到樓下，享用來此後的第一份晚餐。
餐點是海鮮焗烤麵包，以及海鮮濃湯。將海鮮夾在麵包裡吃也是頭一回見，而海鮮包括蛤蠣、鱈魚，還有淡藍色的大鮮蝦，濃湯除了沒有鱈魚外，也差不多是這種內容。
這種大藍蝦，是這個國家的特有種，海鮮焗烤麵包也是這國家常見的國民美食。眼前的布朗寧先生是這麼告訴我的。
「好吃嗎？」
布朗寧先生放下湯匙，詢問我的感想。在我下樓後，他從櫃檯看到我，問我是否願意共進晚餐，由於覺得有些唐突，便反問原因。
「沒為什麼，我本來就常跟客人一起用餐。可能是我想跟客人聊聊，也可能是客人想跟我聊。『溫徹斯特』本來就只是間小旅館，旅客很少，最新入住的旅客就是妳。想跟新房客聊聊，應該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吧。」他再度瞇眼莞爾：
「何況我們應該挺聊得來的。」
這點當下無法反駁，確實跟他談話格外自在，雖然他總是掛著微笑，讓人無法看透他真實的情緒，言行舉止雖然溫和親切，卻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雖說如此，我卻不反感這種氛圍，不如說就某方面而言，還更有親切感了。
疏離感與親切感並存，聽似矛盾，卻不衝突。
「既然華特森先生這麼說了，那就沒問題了。」
「謝謝妳，不過就別叫我華特森先生了，叫我布朗寧就可以了，克勞迪雅小姐。」
「嗯……好的，那就叫布朗寧……先生可以嗎？」
直呼名字還是有些難為情，尤其對方應該比我年長。
「可以。妳果然滿拘謹的呢，是覺得我年紀比妳大嗎？」
「是的。」
竟然被看穿了。
「我二十八歲，這樣有比妳大嗎？」
「有，我二十五歲。」
「呵呵，這樣呀。那事不宜遲，一起用餐吧。」
於是就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了。
「怎麼了嗎？好像若有所思？」
「沒有，我只是在想，關於好不好吃這點……應該只是不太習慣，大藍蝦的口味比我想像中奇特，但絕對不是難吃。」
即便真的難吃，直接說也太失禮了，何況真的不難吃，只是很微妙，似乎是甜中帶辣，還有一點酸的感覺。
「不意外妳這麼說，許多客人第一次吃到，也是這種感覺。不過這基本上是習慣問題，只要習慣了，很可能就會迷上了。尤其我們廚師的廚藝很好。」他拿起麵包，輕咬一口：
「就跟原本不習慣某種花香，聞久了後會適應那種花香一樣。」
「不無可能……說到花香，布朗寧先生有特別喜歡的花香嗎？」
「沒有呢，我對花是很博愛的。只要是花，基本上我都喜歡吧。」
「這樣啊，為什麼會這麼喜歡花呢？」
「那妳呢？為什麼妳也喜歡花呢？」銀髮青年又輕啜一口熱湯：
「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不過常見的原因，不外乎就是賞心悅目吧。不過對我而言，不只是如此。因為我不只喜歡賞花，還喜歡種花。我喜歡自己一手栽培的生命，從播種到萌芽，再到開花結果的過程。」
「因為很有成就感嗎？」
「這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想見證生命的循環吧。」他將原本就輕柔的聲調放得更輕：
「任何生命都有終結之日，無論如何長壽，都無法長生不死，重點在於邁向終焉的過程。而那樣的過程，總是美麗的。從初萌到綻放，再到凋零。從燦爛到淒涼，那還不美嗎？」
悠悠地，道出這些話語。他的話語，儼然跟眼前熱湯的氤氳般縹緲，伴隨氤氳冉冉上升。
「但是，不會難過嗎？過去曾經如此燦爛，但最終仍難逃凋零的命運，回歸塵土。就跟生離死別一樣，」
「不會。過去的我或許會難過，但後來逐漸習慣這種感覺了。至於為何習慣了，是因為已經跟太多太多的人，相遇後離別了吧。做旅館業的，不就是不斷重複與人萍水相逢的過程嗎？」
我怔然。
「因此做久了，自然就會麻木了──應該說，就會看破了吧。把握當下，珍惜每一個緣分，才是做旅館業該做的。」
豁達的微笑。
「從相遇到離別，這樣的循環，時常在上演。大多客人不會久宿，通常是住三天以內。我知道沒有誰會長留，即使長留，終究也有離去之日。而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讓每一段相遇都有意義。如此一來，縱使他們離開了，也還留存於我的記憶裡。」
「會想記住每一位客人嗎？」
「若現實允許的話。但現實是，人的記憶是有限的，在時間洪流的沖刷下，許多記憶遲早會被覆沒。也不見得每段相遇，都能留下美好的回憶。即便如此，我還是認為每段相遇都是有意義的。」
「為什麼？」
「克勞迪雅小姐，妳是旅人，想必也跟不少人相遇過。這之中有毫無意義的相遇嗎？」
他微微歛起笑意，壓低聲調。
「不算上只是擦身而過的路人，或許沒有吧。之所以會有互動，往往都是有理由的。」
「就是這樣。哪怕只是妳向人問路，或有人請妳幫忙，那都是有意義的。哪怕是莫名其妙被罵，也是鍛鍊修養的好機會。」
「這話是認真的嗎？」
「當然囉。或許那例子有點極端，但只是想強調，沒有毫無意義的相遇，重點在於如何定義『相遇』。覺得是糟糕的『相遇』而不想定義為『相遇』也罷，不是嗎？」
「似乎越說越玄了呢，雖然可以明白在說什麼。」
「不好意思，似乎有些扯遠了呢。」他優雅輕笑幾聲：
「回歸正題。我不怕離別，因為我每天都在面臨離別。要能夠享受這份工作，就要著重於過程，而非結果。」他放下湯匙：
「那麼，種花也是一樣的。花很安靜，從落入土壤到回歸塵土，都是寂靜無聲的，不像人與人之間，光是通過言語，就容易產生強烈的羈絆。假使我連花朵的凋零都無法忍受，那我又該如何面對人與人之間的離別？」他聲色黯然：
「更何況，離別是有分很多種的。」
「布朗寧先生？」
時常保持微笑，態度超然的他，竟然神情黯淡下來，顯然是想到了什麼。
「不好意思，又扯遠了。總之，現在的我還是很喜歡花，也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我找到應對的方法了。」
他又擠出笑容，這肯定是強顏歡笑。
「工作……是指經營旅館吧，不過……對了，布朗寧先生不是說過經營旅館是興趣嗎？」
剛好找到機會開口了。
「是啊，但跟種花不盡相同，這無法簡單概括呢。畢竟人不是植物。」他又咬下一塊麵包，打量我的容顏：
「對了，一直忘了說，感覺妳滿適合留長髮的，妳有留過長髮嗎？」
「沒有，怎麼忽然提這個？」
「早就想說了呀。克勞迪雅小姐，要不要考慮留個長髮看看？相信本來就很美麗的妳，更能讓人為之傾倒哦。」
「這種客套話就不用了，你是在說笑吧。」
由於對方的口吻有些輕佻，我自然沒那麼客氣了。
「不是說笑，但要說我在逗弄妳也行。這裡逗弄沒有任何不好的意思，純粹只是想試探妳的反應。不過，認為妳留長髮會更美麗是真心的。」
他與我四目交接，他瞳中的金光，射入我的眼底。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雖然這麼回答可能很不負責任，但就是直覺吧，直覺。跟我喜歡長髮無關。」
「我說，這只是為了滿足你的癖好吧，又不小心說出真心話了嗎？」
「哎呀，別這麼說嘛。沒想到妳看似溫柔的外表下，有時有點嚴厲呢。」
「我是有原則的人，請布朗寧先生不要太過火。假使之後還是這種態度，我會提早退房。」
「放心，我會注意的。剛才的表達方式，可能真的讓克勞迪雅小姐誤會了，請容我說明一下，我確實是偏好長髮，雖然我本身不留長。但這跟我認為克勞迪雅小姐適合留長髮，是兩回事。我不會因為個人偏好，而慫恿不適合留長髮的人去留長髮。」他收起笑容，神色轉為嚴肅：
「當然這也只是個人看法，決定權還是在妳身上。」
我放下麵包，默然不語。
留長髮嗎……之前只是認為長髮梳洗比較麻煩，也認為短髮比較符合自己的形象，但長髮……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為此，我陷入尋思。
＊
跟布朗寧先生用完晚餐後，便回到房間，做魔法的基礎訓練，結束後躺在床上，回首這一天的種種。
──剛才跟布朗寧先生用餐，大抵上比想像中愉快，雖然有幾句話有些輕佻，但看他後續的表現，應該是我太敏感了。布朗寧先生是難以捉摸的男人，他待人親切，對我釋出許多善意，甚至是積極接近我，但在一些話題上，又會避重就輕。比方關於經營旅館為何是興趣，他只有點到為止。
──當初是為了跟他聊這個，才會跟他進旅館。不過當時的情況，即便追問下去可能也是會被輕輕帶過。應該只是抓住了我的興趣，刻意引誘我進來而已。
──但他也不像是為了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他沒有收錢，還一直強調未來不補也沒關係。他的笑容也很溫和，不像不懷好意的陰險笑容。雖然不敢說自己閱人無數，但至少也是做了五年的旅人，在此之前也經營過魔藥工坊，對看人還是有一定自信的。
──還是說他另有目的？若他經營旅館多年，或許也早已熟諳人情世故，可能也善於演戲。就像他的笑容，也不曉得有幾分真實……總覺得有點虛假……
──假使他真的有目的，那會是什麼目的？對一個旅行魔女要有什麼企圖？需要我的能力來幫忙？或利用我的身分去做某些事情？過去多少遇過這類事情，但感覺他的狀況不太像……雖然他說過這國家對魔法使一類的人很尊敬，或許真的想藉助我的力量去成就某些事也說不定？
──問題是要成就什麼事？萬一是壞事，那……
──不對，這些根本是沒有憑據的臆測，這樣胡亂懷疑他人可不好。再說了，若太往壞處想，那根本是犯罪小說的情節了，雖然這類小說我沒看過幾本就是了……
我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翻身，將手放在額頭上。
「不過，說到底我不願太懷疑布朗寧先生，或許是因為……他給我一種懷念的感覺吧，這在入住前就隱約感覺到了……但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也想不透，只知道……從他身上似乎可以看見什麼……」
我細語低喃。
在孤身一人的小房間裡，只有昏黃的燈光相伴。
相隔兩周又更新了，不過下周大概會更新別的了，大概是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