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現任何夢想之前,必須先畢業,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我很清楚這點,一直如此告訴自己。無論是要成為旅行魔女,還是繼承家業,都必須先從魔法學校畢業,獲得魔法使的資格,才能準備魔女資格考試,成為獨當一面的魔女。
不只是我,查理斯想加入魔法騎士團亦然,畢業後也必須考取魔法師執照,才有資格加入魔法騎士團。為了實現夢想,我們都努力不懈,不過也不單是為了夢想,更為了彼此的約定。
一起為了正義而戰。
我們的共同戰線,就是為了伸張正義所組成的,直到畢業前,我們未曾解散,也確實聯手幫助了一些人。不單是應付霸凌,還有各種疑難雜症,大多是我們主動找上門,偶爾是接到委託。
整體而言,日子還算平和,沒有遇到太棘手的問題,直到畢業。
畢業後,我跟查理斯各自為目標努力,期望一年後可以分別考取魔女及魔法師執照,所幸如願了。查理斯加入了魔法騎士團,我以魔女的身分,跟父親一起經營魔藥工坊。
這並不代表我放棄成為旅行魔女,只是認為時機尚未成熟,自己的實力還不夠,不足以保護自己跟救助他人。而且對於是否要放棄繼承家業,還需要一些時間思考。自己究竟是否喜歡魔藥師的工作?這會是很重要的關鍵。
──妳是要繼承這間工坊的人,繼承之後所有的責任都擔在妳身上了。若不喜歡這份工作,那會很辛苦的。
──從各方面來說,都必須說服妳繼承家業,但妳要是不想的話,強迫妳做這件事,媽媽也是很不忍心的。但是,媽媽真的必須說,真的必須說……即使將家業責任放在一邊,光是當『旅行魔女』這件事,媽媽就堅決反對了。
母親當年的話語仍歷歷在目,我很清楚她不願勉強我,但她真的也很不希望我成為旅行魔女。
理由呢?至今仍未知曉,因為正如她當年說的──
──媽媽覺得有些事情,還是長大後再知道比較好。現在就說清楚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在時機到來之前,只能等待了;在知道真相之前,只能留在原地。
──或許我們都深陷於命運的迴圈,當『命運的囚徒』呢……
命運?命運?究竟何謂命運?這種跟神明是否存在一般不可證的問題,對我而言都虛無縹緲。可以做到什麼,會踏上什麼道路,這是可以自己決定的,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最好的例證,莫過於像我這麼沒有天賦的人,都能成為魔女了,那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呢?
只要我有心,也遲早可以成為旅行魔女,在我準備就緒之後肯定如此。
十六歲的我,是如此深信的。
◇
兩年過去,來到了十八歲。我不討厭魔藥師的工作,確實這種工作也能造福人群。但依舊沒有獲得滿足,無法燃燒百分百的熱情。
在人生願景裡,應當是燃燒生命,這一生才會不留遺憾。而燃燒生命的方法,唯獨踏上救濟之旅,造福世人吧。
然而,仍不是踏上旅程的時候。我的實力仍不成火候,母親也尚未告訴我她當年的經歷。對於家業包袱,我仍無法徹底放下,對家族的責任感也使我躊躇不前。
我只能持續等待時機。
就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的心志曾有過一絲動搖──那是在某次我趁查理斯放假回來,前去拜訪時所發生的。
我留意到本來就木訥的查理斯,笑容越來越少了,之前認為可能是錯覺,但現在意識到應非如此了。
「感覺你的笑容越來越少了,你還好嗎?」
我放下水杯,與他四目交接。
「還好,一如往常。克勞迪雅呢?」
他迴避我的眼神,這很明顯。
「也是一如往常,不用擔心。真正該擔心的人是你。你自從加入魔法騎士團後,就越來越沉默,笑容也越來越少了。雖然你本來就是比較木訥的人,但我長期觀察下來,你真的變了。」我壓低聲調:
「似乎是受到了現實的摧殘,而喪失了某種熱情吧。在魔法騎士團裡,遭遇到了很多事吧。」
「沒這回事,我很好。或許我只是……太投入於工作上了。」
真是拙劣的藉口,一定還有隱情。
「太投入工作所以就行屍走肉嗎?你確定?若真如此,那麼投入工作也不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打量他的面容:
「你連黑眼圈都有了,是不是沒睡好?」
「呃……有嗎?我都沒注意到,可能……我咖啡喝太多了吧……」
「在騎士團裡還有閒情逸致泡咖啡嗎?」
他還是一樣,不擅長說謊,耿直的人都是這樣的。
「查理斯,我知道你不想讓人擔心,不過,真的也別太逞強了,雖然或許我也……」
「我也?」
「不,沒什麼。」
我苦笑帶過,我跟他一樣,都是屬於不想讓他人擔心,而會不斷逞強的類型。比方對於是否能成為旅行魔女的苦惱,我不會特別跟他訴說,說了只是讓他操心而已。
還是先轉移話題吧。
「不過還是少喝點咖啡吧,我不確定你在騎士團裡多常喝,若真的會喝的話,還是少喝點,多喝白開水,也多看水中的倒影吧。」
「倒影?」
「是啊,雖然我最喜歡茶,但我也很喜歡喝白開水,清澈的水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呢。」
「是嗎?我印象中都看不到吧,妳是如何看到的?」
「誰知道呢。我只是在想,這樣或許你就可以看到自己的黑眼圈了。」我再度舉杯:
「查理斯,你喜歡魔法騎士團的工作嗎?」
來測試他的反應吧。
「……我覺得,這一定是對社會有益的工作,一定守護到了很多人。因此……我不會後悔。」
他遲疑了。果然有什麼隱情吧。
「是嗎?你果然變了呢,查理斯。」
「變了?為什麼?」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更果斷地回答才對。失去的熱情,就是這個吧。」我進一步追問:
「你覺得你有實現行俠仗義的夢想嗎?」
他停下舉杯的動作,垂下目光。
「……我不知道……或許……我不知道。」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迷茫,心口不禁為之一揪。
肯定是遭遇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先好好安慰他吧。
「……真是辛苦你了呢,查理斯。」我繼續柔聲安慰:
「像你意志如此堅定的人,都感到迷惘的話,那一定是真的很辛苦吧。你一定也還記得跟阿奇柏德‧費雪學長的約定,或許是因為這樣,才會努力堅持著吧。」
「不,不只如此……」他搖頭否定:
「畢竟妳也希望,我能夠堅持理想吧。我們不是希望,能夠一起為這個社會努力……」
「我不是說過,你無論做什麼選擇我都會支持你嗎?」我直截打斷:
「因此不用顧慮我,做你想做的選擇就行了,不然你會很辛苦的。」
「但是……」
「無論你做了什麼選擇,你還是查理斯‧霍夫曼,我有說過吧?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要執著到底的吧,問心無愧就夠了。」
我放下茶杯,安慰的話說完了,接下來就該釐清問題了。
「不過,魔法騎士團的工作,不就是消滅亡靈、吸血鬼、魔獸這類魔物嗎?這些東西對於人類來說,是恐怖的害獸,消滅這些東西,會有罪惡感嗎?」
這麼問或許有點唐突,但我是刻意的。假使騎士團的工作,真的使他身心俱疲,那或許就是來自殺戮的罪惡感吧。
毫不意外的,他保持沉默,我便繼續說下去:
「就如消滅害蟲,一般人是不會有罪惡感的。我自己雖然不喜歡消滅害蟲,但有必要的話,我不會手軟。畢竟要是因為一時的仁慈,沒有斬草除根,之後肯定後患無窮。消滅魔物也是同樣的道理吧?」
「話雖沒錯,但──」
他終於開口了,卻欲言又止。
「魔物比『害蟲』還有靈性嗎?因為有人可以聽到魔物的『聲音』?」
這是我的直覺,像查理斯正義感強烈的人,在這方面或許異常敏感。
「原來妳也聽說過嗎?」
他似乎是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問話。
「當然,早就聽母親說過了。不過她也只是『聽說』,畢竟據說那只有會光魔法的人才有可能會聽到,而會用光魔法的人之中,能聽到的也只有極少數。」我再度舉杯,啜飲一口:
「照理說,魔物有聲音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只是絕大多數人都聽不見,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聽到,這的確很奇異。不僅如此,據說魔物的聲音,近似人聲,甚至還會說話。像是『救救我』之類的。」
此話一出,查理斯緊抱住頭,渾身發顫。
「查理斯,你怎麼了?」
我立即上前關心,看到這劇烈的反應,心裡更加有底了。
「莫非你就是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嗎?」
現在只要等他的回應就夠了。
「……不是,我只是覺得,光想就不寒而慄……」
是這樣嗎?我也光想就不寒而慄,但肯定沒他誇張。
他似乎為了掩飾情緒而放下手,這時我應該做的──
「這樣啊……那你現在有好一點了嗎?」
看來現在他不願多說,先順他的意,關心他的狀況好了。
「嗯,我沒事。」
「那就好。不過……你願意繼續聽我說嗎?還是你不願意繼續聊這個話題了?」
我可以隨時打住,但的確很想了解真相,因為──
「我沒事,妳繼續說吧。」
他果然選擇逞強,可能怕我多問,既然如此──
「……好吧,若你不想聽了,隨時打斷我都沒關係。」我眨眼,稍微放低視線:
「你應該有聽說過,魔物的來源可能是什麼吧?像是亡靈是死者的靈魂,吸血鬼是被魔法汙染過的亡靈突變產物;魔獸的話眾說紛紜,據說是幾百年前,有個魔女為了對某個國家進行報復,佈下了大範圍的詛咒,被詛咒波及的人們及生物產生了異變,久而久之他們變成獨立的種族,統稱為『魔獸』。當然這些都只是推測,目前都無法獲得證實。」我持續娓娓道來:
「或許比較可以確定的是,這些都跟『魔法汙染』有關。包括為何會有留存於世間的亡靈?可能也是受到魔法汙染的結果,每天都有無數生命死亡,但變成亡靈的卻是少數,可能是只有少數靈魂,會被魔法汙染,變成亡靈吧。這之中又只有部分亡靈,會突變成吸血鬼。」
「我知道,為什麼會忽然提這些?」
他也察覺到不對勁吧。事實上,我說這些當然有其用意。
「只是在想,或許正因如此,雖然它們被通稱為『魔物』,但並非用『害獸』就能概括的吧。即便如此,當它們淪為魔物時,就再也無法恢復原狀了。」我苦笑:
「再強大的魔法,都無法實現奇蹟。能用魔法實現的,就不是真正的奇蹟了。」
空氣沉默。
我見他一言不發,便回到位置上,舉杯一飲而盡。
「對於可以聽到魔物『聲音』的人來說,要他們消滅魔物,一定會很煎熬吧。」
他怔住了。
這就是我的用意。
雖然沒有直接證實,但事情若真是我想的那樣,那或許就證明了,即便實現了目標,也不代表實現了夢想。
他確實實現了加入魔法騎士團的目標,履行他跟費雪學長的約定,但這不代表實現了「執行正義」的夢想。當初他的想法,僅是消滅魔物,為民除害。但沒考慮到「罪惡感」的問題。若他真能聽見魔物的心聲,那魔物不再是純粹的害獸,而是有靈性的生命了。
如此一來,在下殺手時,自然會備感煎熬。這或許就是查理斯所受的苦吧,但他不願承認。
該如何是好?
在那次見面結束前,始終沒找到答案。因為我自己也不禁思考,假使我真踏上救濟之旅,是否也會遇到類似的問題?自以為是救濟,但其實也是透過某種犧牲換來的?
不願多想下去。
一旦深入去想,肯定會陷入泥淖,更加躊躇不前吧。
◆
一年後,父親病逝了。這來得並不突然,短命是擁有魔法血統之人的宿命,只有擁有了魔法血脈,無論是否會魔法,活不過五十歲,幾乎是必然的。父母都是二十五歲時生下我的,如今我已經十九歲,他們距離五十歲已經不遠,因此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
自然地衰老,是誰都無法抵抗的。再強大的魔法,都無法讓人青春永駐。除非不是人類,比方精靈、獸人等聽說比人類長壽許多。在它們眼中,人類的生命是很脆弱的吧。
身為優秀魔藥師的父親也不例外,任何魔藥都無法遏止他的衰弱,我的治療魔法也起不了作用。
就連自己的父親,都拯救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他逐漸衰老、患病,名為老化的病。
他逐漸無法行動,無法精準調製魔藥,逐漸喪失食慾以致日漸消瘦,終日虛弱臥床,不時發燒、咳嗽,孤獨地仰望天花板。身為繼承人的我,一手包辦他的工作。
不再只是助手了。
不如說,換成我有助手了,助手正是尚未明顯衰老的母親。
父母雖然同齡,但衰老早晚仍是看體質的。
但我心知肚明,母親衰頹的一日終會到來,或許就在不久之後了。
屆時,我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沒有家庭的牽掛了,但這不代表我真的自由了。
在父親臨終前,他曾在床上,跟我談過關於將來的事。
──妳如果真的要繼承家業,一定要先想清楚,別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爸爸知道妳很想當旅行魔女,很想救濟世人,但這必須要有很深的覺悟才行。旅行從來不是輕鬆的事,救濟更不是容易的事。沒有強大的實力與心志,是無法長久的。
──雖然我這一生,不曾旅行過,不知道旅行的感受,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如何。但我也聽妳媽媽說過一些故事,從她的言談之中,就知道要當一個四處救濟的魔女,肯定比做一個稱職的魔藥師難上太多了。
──不需要勉強自己繼承家業,若覺得這間魔藥工坊,是妳的累贅,那就棄之不管,甚至銷毀都沒關係。我只希望妳能自由地,選擇理想的人生。
聽到這些話,我很詫異,原以為他多少會說希望還是以繼承家業為優先,事實上他也一直很努力栽培我,若我不繼承他的衣缽,無疑是辜負他的心血。但他竟能說出如此灑脫的話,究竟是什麼緣故?
──因為,妳真的沒有很喜歡魔藥師的工作吧,尤其在妳接替我的工作後,妳的笑容就更少了。
他的苦笑,滲透我的心海,海水更加苦澀了。
我極力反駁,不斷強調「這是因為我擔心您的身體」之類的理由,但他的苦笑,早已看穿了一切。
我確實不想失去父親,原因無他,因為他是我的至親。
這樣的理由就夠了。
但也無法否認,當自己背負得越多,就越無法喜歡魔藥師的工作。
相較於未曾體驗過的旅行魔女,就有無窮想像。
──去做能把笑容找回來的工作吧,克勞迪雅。
這是父親生前,最讓我難忘的遺言。
父親到臨終前,想的都是我的幸福,但我什麼都無法回報。無法用自己的拿手的治療魔法治癒他,就連是否繼承他的衣缽,都打上問號。
對於自己的無能,深感不甘,既然無法拯救父親,至少去拯救其他人──成為旅行魔女的念頭越發強烈了。
只不過,母親還在,在她告訴我當年的遭遇之前,我絕不會離開。
即便那些遭遇,可能超乎想像的殘酷,但我仍深信,自己不會退卻的。
絕對不會。
這回還是過渡,中間克勞迪雅跟查理斯的談話,在2-5就演過了,只是這次變成克勞迪雅視角。
基本上這回過後,就比較不會有這種過渡、回顧性質(過去演過只是換視角)的內容了,將會出現有別於前三章的模式,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