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未來能夠成為獨當一面的旅行魔女，除了在學校努力學習外，在家也勤奮鍛鍊。我不只要能治療他人，還要有保護他人的能力，就如母親那樣。
即便我完全沒有暗魔法的才能，但從來沒人規定，魔女必須會用暗魔法，只要能夠掌握其它魔法，一樣能夠成為像樣的魔女。我只要能夠掌握火魔法、水魔法等基本魔法，一樣能夠有保護他人的能力。
正因如此，我不曾疏於鍛鍊。對於我的勤奮，父母也喜聞樂見，但他們也有察覺到，我並非為了繼承家業而努力，與他們的期望有所落差。尤其是母親，她強烈反對我成為旅行魔女，只要我提及相關的事情，她就不會給我好臉色。平常笑口常開的她，唯獨對「旅行魔女」極為敏感，這個詞彙成為了她的禁語，為了不剝奪她的笑容，我盡可能閉口不提。
究竟是什麼緣故，以致理當更期望我繼承家業的父親，態度也不及母親強硬？母親絕口不提，永遠都是一句「我們家只有妳這麼一個女兒」強行賭上我的嘴。
母親對於我想成為旅行魔女的恐懼，肯定是非比尋常的，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才會如此？我想知道，卻又不是那麼想探究。在我決定不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前，曾經努力詢問過，但因為都吃了閉門羹，就不再深究了。
成為旅行魔女，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嗎？除了無法繼承家業外的慘痛代價嗎？我無法想像，只得埋首努力，朝自己的夢想邁進。
這不代表我放棄繼承家業，父母對我調製魔藥的教導，我也認真學習。只不過我試圖找出能兩者兼顧的方法，或許這不容易，但我不願放棄。
某日，我一如既往地學習調製魔藥，但今天的師父是母親，由於大多時候是父親教導，由母親指導是難得的例外。距離上次母親指導，都不知經過多久了。
在調製魔藥告一段落，母親準備新材料時，忽然開口了：
「克勞迪雅，妳累了嗎？妳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她背對我，看不到她的神情。
「沒有呀，我沒有累，剛才有很認真地學習。」
這是事實，我盡力地去學習任何事物，努力將事情做到最好，這就是我做事的原則。
「是嗎？但妳似乎不是很開心，印象中以前教妳調製魔藥時，妳的態度不是這樣的。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還記得，那時候妳學習的過程比較有笑容，也更積極發問。現在就不是這樣了。」
「沒這回事，我還是很努力學習的，我知道這是我的責任，也不討厭學這個──」
「所以，妳只是為了責任，才去學習的嗎？」母親停下了動作：
「剛才妳說到了很關鍵的一點，『也不討厭學這個』，對妳而言，調製魔藥這件事，僅僅只是『不討厭』，而不是『喜歡』吧？」
我啞然。
「當然，要喜歡這種事也不容易，就連我自己也說不上喜歡，僅僅只是身為一介魔女，會調魔藥也是基本，只是有專業度上的差別。自此跟妳爸爸結婚後，為了能夠幫助到他，因此我努力跟他學習，才有現在的程度。」她持續背對我，壓低嗓音：
「不過呢，媽媽跟妳不同，媽媽不會繼承這間工坊，即使沒有喜歡這份工作，我也沒有什麼壓力。但妳是要繼承這間工坊的人，繼承之後所有的責任都擔在妳身上了。若不喜歡這份工作，那會很辛苦的。」
我垂下目光，無言以對。
「正因如此，妳喜不喜歡調魔藥，就很重要。假使妳缺乏熱情，那能不能好好繼承家業都是個問題。若無法堅持到最後，那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太大意義。」
「可是，繼承家業是我的責任吧，媽媽也是這麼期望的不是嗎？我相信爸爸也希望我繼承家業，更別說媽媽一直告訴我，我們家就只有我能繼承，所以……」
「是妳的責任，媽媽也希望妳能心甘情願地繼承。但這種事勉強不來，媽媽無法勉強妳甘願，更無法勉強妳喜歡。越是勉強，妳可能會越是討厭吧。這就是妳現在對調魔藥逐漸喪失熱情的理由吧？」
「咦？」
「說不定，我早就察覺到了吧。妳因為壓力，逐漸對調魔藥喪失熱情這件事，在我看妳跟爸爸學習時，我就看得出來了，妳爸爸其實也有感覺到呢，只是沒明說。」她轉身面向我，面露苦笑：
「媽媽知道妳是很逞強的孩子，妳很聽話，也很努力，但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妳很懂事，也很壓抑自己，所以時常不會說真心話呢。或者說……就算說了真心話，當妳發現自己的想法不被接受時，妳就會漸漸藏入心底，對吧？」
原來母親都知道，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思緒，都被她看穿了。
只是被看穿了又如何？難道我能因為袒露真心，就能有所改變嗎？
「所以……媽媽希望我怎麼做？真心喜歡調製魔藥嗎？但媽媽也說了，這種事勉強不來，越是勉強越是討厭……我自己現在是……還不討厭……」
「就是這一點才苦惱呀。老實說，媽媽也覺得很為難，從各方面來說，都必須說服妳繼承家業，但妳要是不想的話，強迫妳做這件事，媽媽也是很不忍心的。但是，媽媽真的必須說，真的必須說……即使將家業責任放在一邊，光是當『旅行魔女』這件事，媽媽就堅決反對了。」
果然是這件事。母親始終無法接受的，就是這件事情。我也是唯獨這件事難以讓步，許多事情我都能忍讓，唯獨這件事我無法妥協。
果然終究沒有商量餘地嗎？
「妳可能很想知道，為什麼媽媽這麼反對，但關於這點……媽媽實在不太願意提起。那說來話長，也是一段很慘痛的回憶。即使現在說了，現在妳可能也無法明白，等到哪一天，時機成熟的時候，或許就能告訴妳了。」
「真的不能現在告訴我嗎？」
「沒辦法呢，真抱歉，克勞迪雅。媽媽覺得有些事情，還是長大後再知道比較好。現在就說清楚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她俯下身，輕撫我的頭：
「別說妳，就連妳爸爸，我都不是很願意說清楚。光是回憶本身……該怎麼說呢，我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會逐漸淡忘的，但沒想到時至今日，我仍無法擺脫回憶的束縛……」她再度苦笑，停下動作：
「這麼說妳可能不太明白吧，妳明白『束縛』這個概念嗎？我這麼說會不會太難懂了？」
「不會，束縛就是困住的意思吧？媽媽要說的，就是被回憶困住了吧？」
「沒錯。但連媽媽自己都覺得，用『回憶』的束縛來形容都不夠精確。總覺得束縛自己的，不僅僅是回憶，還有『命運』──妳聽過『命運』這個詞吧？」
她與我四目相接，映入眼簾的，是與我相似的，深沉如海的藍眼。
「有的，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因為我覺得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命運』──這麼說並不是要表達消極的人生觀，而是客觀闡述，自己對於為何會遭遇這一切，做一個合理的解釋。很多事情看起來像偶然，其實並不盡然。許多人事物只要有些微的分差，就會擦身而過。究竟是什麼，會讓我們跟那些人事物相遇？就是命運的牽線吧。」
命運……母親是宿命論者嗎？完全無法想像，曾四處救濟的傳奇魔女，會去相信這種理論。
「過去的我，完全不相信命運。認為人一旦相信這種東西，就會變得消極、不願努力，一切只想聽天由命。因此我拒絕相信命運，如此一來才能無畏向前。這也是我為何會成為旅行魔女的原因之一吧。」
我默然。可以想像母親年輕時正是因為如此積極向前，才能四處救濟吧。
「那時候的我天不怕地不怕，認為只要有心，就能無所不能。人必勝天，類似這樣的吧。只要我努力修練魔法，就能變得強大，就能遊歷天下，可以解決一切困難。因此在路途上，只要看到他人有難，我就會出手相助。因為我認為我能解決，若我不出手，就沒人肯解決了吧。」她抓住我的雙肩：
「這種事做久了，也逐漸上癮了，逐漸變成我旅行的目的。我不是為了得到感謝，就只是沉浸其中而已，覺得助人很快樂，真的很快樂，也很有成就感。畢竟我也希望，能有更多人不再悲慘，而是獲得應有的幸福。」她垂眼，壓低聲調：
「但是，我逐漸發現，有時候自以為是幫忙，但其實是幫了倒忙，自以為的善意不見得會獲得善報。或許有時候，那是一種雞婆吧，這種事做多了總會碰到壁──甚至是很大的代價。那種代價會大到，懷疑自己是否要付出這麼多，卻還可能會犧牲到他人……」
「什麼意思？」
「旅行本身就不輕鬆，幫助他人更不輕鬆，還要冒著幫倒忙的風險，甚至自己都可能丟了性命，這真的值得嗎？」她稍微提高音調，搖晃我的肩膀：
「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的事情，妳也不會想做吧？」
「當然，但是──」
想問「媽媽到底是遭遇過什麼」，但被她的氣場震懾住，感覺到這肯定不是現在的我能夠過問的事情，只好將湧到嘴邊的話語，硬生生吞回肚裡。
「妳可能會問我，這跟命運有什麼關係？我也是後來才想到，或許會發生這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了吧。能不能幫助到人，受助者究竟能不能逃離厄運，都是命中注定的。雖然努力很重要，但盡人事後，就只能聽天命了。」
「意思是，最大的決定權還是在神手上嗎？」
母親是信神的人嗎？當時的我沒有想過太多，只覺得「神」是抽象而不可證的遙遠概念。
「也可以說是『命運』。這世上有沒有神，我不知道，但一定有命運吧。雖然沒有證據，但在一次次地付出，卻沒有得到相對應的回報，我就逐漸相信了。假使事情的結果都注定好了，那努力無果就解釋得通了。」
「會這麼說……是因為覺得一切都用命運解釋的話，會比較好受嗎？」
雖然不應妄自評斷，也不確定這麼說會不會太直接，但當下的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如此回應了。
「妳這孩子，說話有點不留情面啊，明明平常是個溫柔的好孩子。不過，妳說得對，或許這是一種很推卸責任的說法吧；但是，就像剛才說過的，努力還是很重要，連努力都不做的話，就真的只能被命運擺布了。」母親放開我的肩膀：
「我也說過，並不是想表達消極的人生觀，只是要認清，當努力過後還是沒有獲得相對應的結果，那就是命運了。」
「所以，還是要凡事盡力吧？」
「那當然，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只要用『命運』就能看開一切的，人都有極限，遍體鱗傷之後，就會真的走不下去了。而那些傷，也不見得會好。」母親緩緩起身：
「那肯定是妳的治療魔法，或任何魔藥，都無法治好的。」
「媽媽……」
「但是，我也不是輸給命運，而是順應命運。我會與妳的爸爸相遇、結婚，生下會治療魔法，想要跟當年的我一樣成為旅行魔女，都是命運吧，或許我們都深陷於命運的迴圈，當『命運的囚徒』呢……」
「命運的囚徒？」
「不過，雖然許多事情我不執著，但唯獨……」她沒有應話，只是再度背過身，緊握雙拳：
「對妳想踏上我後塵這件事，我還是想反對到底……如果我能的話……如果我能……」
「媽媽──」
「聽好了，克勞迪雅，媽媽不能強迫妳，妳的人生只有妳能決定。妳現在還小，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清楚，希望妳真的能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她回身，與我四目相交：
「希望總有一天，妳能明白我說的話。」
空氣陷入死寂。
「差不多了，繼續上課吧。」
強行將我拽回課程，我知道現在多問無益，縱使她說了很多對當年的我，還很深奧的話，但那些話語悄然化為種子，在心田逐漸萌芽。
──希望總有一天，妳能明白我說的話。
這番話在腦海中，始終縈迴不去。
不僅如此──
──或許我們都深陷於命運的迴圈，當『命運的囚徒』呢……
命運的囚徒，究竟是什麼呢？
◆
時光荏苒，也來到了十一歲，一切都沒有太明顯的變化。除了查理斯某天放學又看到校園霸凌，挺身而出卻陷入苦戰，被大兩屆的貴族學長阿奇柏德‧費雪相救以外。
費雪學長不認同查理斯的正義理念，更不認同查理斯想加入魔法騎士團的夢想。聽到查理斯想加入魔法騎士團，我不會感到意外，像他正義感如此強烈的人，自然會想用這種方式守護社會、報效國家。我也很支持他，認為我們有志一同，都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拯救人們。
查理斯雖然受到我的支持，但他仍想向費雪學長證明自己的理念是正確的，費雪學長看到他如此執著，便承諾保障他的安全，讓他可以去實現夢想。
費雪學長自製的金色魔戒，便是查理斯的護身符。
這就是他們的締約之物。
對此查理斯沒有任何意見，但在我眼中，有難以言喻的微妙感。對於初見之人，就有這樣鄭重的締約物，在我看來那不單是護身符，也不同於禮貌性的見面禮，或許是一種象徵──可能是我想多了。
重點是查理斯的心態，像他如此耿直，肯定也沒多想。至於費雪學長的實際想法也不得而知，唯一弔詭的是，為何他會對初次見面，且思想不合的查理斯那麼感興趣呢？
這種事就跟「命運的囚徒」同樣難以參透。
對此我也不願多想，本來我就必須跟查理斯保持適切的距離，當他即將跨越早已畫好的界線時，就會不著痕跡地，將他巧妙推開。
他必須留在夏洛特身邊，不能來我這邊。
我相信他也明白。
就這樣，兩年過去，在費雪學長的保護下，查理斯平安無事，但費雪學長也畢業了。畢業當天，查理斯一直若有所思，在回家的路上，便關心他的狀況。
「怎麼了？查理斯，你還在想費雪學長畢業的事嗎？」
「嗯，不曉得他畢業後，是不是真的會朝他的目標邁進……我未來的生活模式，也肯定會有所不同吧，所以就開始沉思起來……」
這也難怪，百感交集吧。
「這樣啊，你跟費雪學長也很要好吧，你們不是常一起吃飯嗎？還有對戒呢。這副對戒，你們會持續戴著吧？」
「會，在魔戒失去效力前，還會繼續戴，還有三年吧。」
「嗯，費雪學長對查理斯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
「至少是我生命的貴人吧，沒有他，還不曉得能不能活到現在，也不曉得能不能有足夠的覺悟呢。」
他持續向前，我放下腳步，逐漸被拋在後頭。當我跟他相隔三步的距離時，他才回身。
比起一味向前，不如停下來好好把話說清楚。
「所謂的覺悟，是什麼？」
當時已經入夜，街上只有幾盞孤燈，幾乎沒有行人，周遭一片清寂。
眼前的少年，白髮與紅眸在黑夜中顯得額外耀眼。
「一定要加入魔法騎士團的覺悟。」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要實現夢想給他看，證明我的夢想是正確的。」
果然還是沒有改變。
「所以你是為了向他證明，才會這麼努力嗎？」我拉高聲調，話鋒一轉：
「你不是為了自己努力嗎？」
他啞然。
「是你自己決定要去實現這個夢想的吧，那為了自己努力就好了，為什麼還要為了別人努力呢？」我眨眼：
「更何況，即使你實現了夢想，他也不見得會認同你。他如果還是不認同你，難道你的夢想就是錯誤的嗎？」
他保持沉默。
「到頭來，追求他的認同，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我等待他的回答。他不需要給我滿意的答案，我只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想讓想法跟我相反的人，也能認同我的想法吧。若連想法跟我對立的人都能認同我了，那代表我真的成功了。如此一來，我就能更確信自己的理想是正確的。」
這種說法聽似很合理，不過還有疑慮──
「但是，這還是會回到一個問題：如果他不認同你，難道你就是錯誤的嗎？你要為此放棄你的理想嗎？」我略微提高音調：
「到頭來，誰能定義正確？最後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不是嗎？你不需要滿足任何人，獲得任何人的認同。」
他再度沉默。
「查理斯，你願意好好為夢想努力是好事，只是一定要為自己努力才行，一直左顧右盼的話，遲早會迷路的。」我走到白髮少年的前頭：
「就像我，也該好好為了自己成為魔女，甚至是，旅行魔女。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要實現四處旅行，救濟世人的夢想。」我話鋒一轉：
「好了，怎麼不知不覺就說了這些呢……總之，」我回身，將雙手放在身後莞爾：
「無論查理斯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的。只要那是查理斯心甘情願，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就行了。」
「就算我不加入魔法騎士團嗎？」
「當然。」
「即使我不當正義的夥伴嗎？」
「是的。」
他赫然，但我是認真的。
「……就這樣無條件支持我？」
「因為我相信你。更何況我也沒有干涉的權利，誰都沒有干涉的權利。」
就如母親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至少她本人都不想勉強我繼承家業了，只是「強烈希望」而已。
「所以不是因為認同我的理念而支持我嗎？」
「你想要實現正義的理念，我當然非常支持。不過，即使哪一天放棄了，也沒關係。你還是你，你還是作為查理斯‧霍夫曼而活，不需要在意我。」我召出掃帚：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要不要騎掃帚回去？我們也走了很久的路吧。」
「是可以，不過為什麼這麼突然？妳不是很喜歡慢慢走嗎？」
「就想換個心情吧，偶爾換個方式回家也挺不錯的。何況，現在真的也比較晚了，不是嗎？」我看到他召出掃帚後，就從容地側坐上自己的掃帚，浮上空中：
「今天星空也很漂亮，是個好天氣呢。在空中飛行的話，也更方便觀賞星空吧？也可以俯瞰風景。這種時候騎著掃帚飛行，不是最好了嗎？」我再度莞爾：
「走吧。」
我飛向夜空，他很快就追上我，在星光的灑照下，與我並排而行。
縱然星辰璀璨，但沒有月亮。
前半是克勞迪雅跟母親的對話，後半就是2-4的部分內容，只是變成克勞迪雅視角。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