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還是太天真了嗎?這樣看來,無論怎麼做都沒用了吧……
這樣消極喪氣的念頭,於心頭浮現。至於緣由,自然是因為「那傢伙」。沒錯,就是我唯一的同行者兼使役者,被眾人所景仰的「冰山勇者大人」。他對我而言,就是萬惡之源。沒有他,我或許就不會轉生成聖劍,或至少不會被他使役,讓我深感無力,以致出現這般念頭了吧。
言歸正傳,他為何會讓我如此頹喪?原因有很多,諸如還是總擺一張冷臉、沒有自主意志云云。但最主要的是,他言行不一。沒有因為給我取名,就給我更多尊重,來促進彼此關係。跟擺冷臉之類的無關,主要是從相處細節感受到的。比方他有意「保持距離」,對於我因為被取名,認為或許能改變現狀,而勉強自己嘗試拉近關係的作法,用盡各種方式迴避。
這對本來就不太願意跟他打交道的我而言,這無疑是被打了大巴掌,自尊心被狠狠踐踏。這讓我備感惱怒,同時也相當不解。明明是他主動取名的,但取了後不怎麼叫,就算叫了也感受不到多少溫度,就讓我懷疑名字是不是白取了?
若是如此,那當初何必取名?根本沒有意義吧?什麼都沒改變不是嗎?關係依舊疏遠,我終究無法捉摸這傢伙,彼此依舊沒有話說,更不覺得自己有被當成夥伴……果然就不該抱予任何期望的,一旦抱予期望,在期望落空之際,就格外難以接受。更別說我還為此委屈自己付出,結果白忙一場,就更加氣人了!
啊啊!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有做錯什麼嗎?怎麼想做錯的都是那傢伙吧!真是太不可理喻、莫名其妙了!
總之,看他這種態度,估計怎麼做都沒用。正因如此,我才會心灰意冷,也不想靠溝通之類的來解決了,反正肯定又會白費工夫。
唉……總覺得一切都沒救了……我已經不敢想,之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了,要是一直都這樣的話,那真的很煎熬……我到底還要做這傢伙的「聖劍」多久?我本來就不想被迫以「聖劍」之名來為這世界的人賣命了,結果還要跟難搞的勇者合作,我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越想越氣、越想越無奈、越想越沮喪。
跟他在一起,沒有未來可言。即使能守護、開闢他人的未來,又與我何干?與我連人類都不是,只是從異世界轉生過來的「聖劍」何干?
我只想逃離這一切,但我逃離不了。我幾乎無法移動,「勇者」也很需要我,沒有我他什麼也不是。所以我只能繼續做勇者的奴隸,與他共存亡。
我看不見翻轉命運的可能性。
這樣的我,難道就只能這樣作為「奴隸」,度過悲哀的一生嗎?
不,我不想!絕對不想!既然如此,就不該放棄,但到底該怎麼做?有除了跟勇者搞好關係以外的方法嗎?我不認為有。
那麼,我真還要繼續嘗試跟勇者拉近關係?不,我根本不想跟他搞好關係,說到底我也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點,才會想改變現狀,並非真想跟他親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認為有什麼方法能改善關係,即便想溝通估計也沒用。更精確地說,他那種態度,無論怎麼做都是枉然。
但是、但是……我也不想到此為止,要是就此放棄,未來說不定會後悔。雖然我也不確定自己還有多少未來,但現在就放棄的話,就徹底完蛋了吧。
於是,我便找了機會,將我的疑問全問清楚。
然而,我獲得的答案是──
「我只是還在拿捏,彼此的距離而已。」
對方淡然回答。
「蛤?」
這算什麼答案?只是這樣而已嗎?
「這種答案,妳果然不滿意吧?」
「那當然!如果只是因為這樣也太蠢了!如果真的擔心這種問題,就早點說啊!都不說是怎樣?」
我高聲喝斥。
「這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他別開目光:
「要是告訴妳,妳就會認為我是在為妳命名反悔吧?這樣可能更不妥,就不提了。」
「笨蛋!就算這樣還是要早說啊!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只覺得莫名其妙被迴避,然後就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跟你相處,還覺得被你耍了!明明應該是你先想跟我打好關係,結果反而變成只有我在努力,然後都白費了,你真的很過分你知道嗎?」
「抱歉。」
「光道歉沒用!你以後一定要有話直說,不要在獨自煩惱了!」
「嗯。」
「真是的……真是無可救藥的大蠢貨!就算不善表達,也不該這樣吧……還是你還有什麼顧慮?不然你有必要迴避我到這般地步嗎?」
「……或許只是不習慣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吧。」
「蛤?」
難道是孤僻慣了?
「對我而言,這樣比較安全,如此而已。」
他略微壓低嗓音。
「嘖,你是心防很重的人吧?很怕跟人太親近,也不信任人才會這樣?」
「我不否認。」
他眨動冷眸,依舊沒有直視我。
「這樣啊,為什麼?」
「天性吧,但似乎不只如此。」
「後天也有影響?」
「或許。」
「有人背叛過你?拋棄過你?」
「或許跟我年少時期失親有關吧,在那之後我的生活很不安定,主要是去各個家庭打雜。不過我認為這不足以構成,不想跟任何人親近的理由才是。」
他垂下眼眉,雙手交抱。
「不然是什麼原因?」
我持續追問。
「……不好說。或許是一直以來,都沒出現真正關愛,並理解我的對象吧?」
「咦?」
我怔然。
「雖然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說法有點荒謬。畢竟父母健在時,也會關心我。但我感受不到愛,雖然我也不確定愛是什麼。即使讀了很多書,依舊無法明白。」他頓了頓:
「至於理解,我認為這更深奧了。因為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人。自己都不明白的話,又如何指望他人理解?」
「所以?」
「所以……我有強烈的空虛與孤獨感。我不了解自己,也不知從何去了解自己。而別人似乎也不在意我本身,只會灌輸他們的想法,將我教育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他聲色一沉。
這樣看來,他其實也有「沒有自我」的自覺嗎?只是他平常不願多想?
「這也只是我的推論。在妳看來,可能只是在找藉口也說不定。」
「不,確實有可能。」
「為何?」
「因為……我覺得你這次應該是認真回答,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成長,確實會更無法掌握感情吧?也不知如何面對自己。」我加重語氣:
「連自己都無法面對了,又該如何面對別人呢?」
他俯首不語。
「所以,你才不願接近任何人。就算是我,連人都不是的我也──」
「我有把妳當成人看待,薩米。」
他打斷我,輕喚我的名。
「……嘖,現在又來說好聽話了,之前也說了一堆好聽話,然後呢?你就反悔了吧?不然也不會這樣對我了。」
「不,不知如何拿捏距離,跟有沒有把妳當成人看待是兩回事。」
「是嗎?」
「嗯。」
「……就算把我當人看待又怎樣?重點是你實際的態度──」
「我明白,對不起,之後我會好好跟妳相處,薩米。」
他俯首致歉,語調雖仍冷淡,但多出一絲溫度。
「……嗯,希望你這次說話算話。以後要是還這樣,絕對不會這樣算了。」
「是。」
比我想像中還低姿態……雖然他本來就不是姿態高的人,不過感覺這次他是很發自真心地跟我說這些,也更進一步思考自己……
「薩米。」
他再度輕喚我的名。
「怎麼了?」
「我只是想說,或許我之前會那樣,還有個原因。」
「什麼原因?」
「剛才有說,我不懂愛。更精確地說,我不懂感情。即便如此,我大概也知道……」
「知道?」
「有感情會很麻煩。比如失去家人,我還是會難過。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對家人抱有多少感情,但是……」他扶住前額:
「不曉得,在一般人眼裡這或許就是『感情』。若真如此,有感情果然是很麻煩的事吧?」
「嗯……」
這種邏輯,我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雖然我已經喪失前世記憶,而沒有任何掛念或眷戀的對象,但總覺得……這種概念並不陌生。
而他會這樣,是因為他的父母,也多少有關愛他吧?只是他本人不一定有意識到嗎?
「妳同意嗎?」
他放下手,別過臉去。
「……不完全吧。雖然我可能沒多少立場回答這個,但我還是想說,也別太否定感情的意義。」
「為何?」
「人既然會有感情,那就一定有存在的理由吧。像是有感情的話,或許會活得更有實感,更像『人』也說不定。」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要這麼說,明明這種話由不再是「人類」的我來說,只是徒增諷刺而已。
「那又如何?而且這種說法,只是繞了一圈回到原點。人有感情,因此有感情才會像人,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名為蘇卡‧凱利的勇者,語調越發森冷低沉。
「對,但你真的希望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嗎?只因為感情是個阻礙?」
我拔高語調反問,他默不作聲。
「你應該不是想當冷酷無情的人吧?我多少也感受得到,你不想做這種人。雖然你一直跟我保持距離,但聽你解釋後,我就想你大概……不是真的無情才對。」
雖然我也不確定到底該不該這樣說,但我想這麼說沒有任何壞處才對。而且我也不希望自己的想法被他牽著走,所以──
「誰知道呢?不過妳這麼說,更讓我察覺到,妳果然是人類。而且比我更像人類。」
「是嗎?」
「不然呢?」他話鋒一轉:
「而且……看妳這樣,確實比我想像中還好相處吧,薩米。」
我赫然,雖然想說點什麼,但是……
「那麼……妳還有話要說嗎?」
他轉首望向我。
「我希望你不抗拒感情,只要做到這點,很多問題就能解決了。」
雖然是真心話,但總覺得哪裡不踏實,是錯覺嗎?
「……但願如此。」他垂下幽暗深邃的冰眸:
「薩米,妳應該也明白,這場征途遲早會結束。而這一天或許會比想像中早到來,屆時妳應該就會因為完成任務而消失。」
「那又如何?」
對我而言這根本無所謂,不如說我恨不得早點到來,比起一直當聖劍,不如早點升天或轉世,才有擺脫束縛的機會。
「這樣的話,在此之前建立感情跟羈絆,真的好嗎?」
勇者加重語氣。
「……重點是,你想完成任務吧?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如此,那就要優先考慮如何達成目標,而我說的方法應該很有幫助。」
「嗯。」
他轉身應聲,與我拉開距離。他孤涼的背影,及其身後逐漸迤長的黑影,據滿我的視野。
◆
此後,勇者雖然依舊寡言,但至少不會刻意拉開距離了,也開始會找一些話題來聊,並比較積極接我的話了。雖然有時還是會聊不太起來,導致氛圍有些尷尬,但至少我感覺得出來,他確實有心跟我交流,將我當成夥伴了。
此外,征伐過程雖說不上順遂,但至少關關難過關關過,勇者比我想像中更有實力,並不單是靠我的力量。這讓我也逐漸對他改觀了,他之所以能是勇者,並不僅僅是因為「天選之人」而已。
只不過,他的外表形象、內在性格都「很不勇者」,雖然我早明白這點,也知道就跟我其實「很不聖劍」同樣,但就讓我不禁再三思考,到底「勇者」的定義是什麼?比起勇者應有的「形象」與「內核」,最重要的還是血統嗎?畢竟他就是因為有純正的勇者血統,才會「被迫」背負勇者使命。
我認為這很荒謬,無比荒謬。
勇者應當是給真正合適的人當才是,我相信有一堆人,都比他──蘇卡‧凱利更適合擔任這職位。並非我要嫌棄他,而是我深信每個人,都該去做適合自己的事。而蘇卡‧凱利很明顯不適合這個位置,即使他有些能力,也不代表他夠格或「有義務」接下這位置。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世襲」很荒謬。所謂的世襲,就是強迫後代繼承不屬於他個人的命運而已。
雖然這麼想,但我也明白那傢伙沒有要反抗命運的意思。他似乎認為事已至此,不可能逃避宿命了。而且他還說──
「我現在越來越深刻感受到,當勇者是有意義的事情。以前我對此沒有多想,但實際去做後,就逐漸有了做這些,確實能拯救到人的實感了,因此我不後悔。」
「而且,倘若我不做,那又能找到誰做?」
「好不容易都走到這裡了,我不想讓先前的心血白費。」
諸如此類的話語,讓我更加體認到,他雖然現在似乎比以往多出一點「個人意志」了,但真是發自真心嗎?還是硬找理由說服自己而已?
對此,我無法斷言。只知道要是強行否定,說不定自欺欺人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了。
只有我不想履行「義務」嗎?只有我想逃離「宿命」嗎?
認為反抗不屬於自己的「命運」是理所應當,是我的一廂情願嗎?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夥伴,依舊孤身一人嗎?
──果然,我還是太天真了吧……
我不禁再度如此慨嘆,但這次肯定比任何一次,都更像是純粹的自嘲──意識到這點的我,再一次慨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