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旅途後,我努力將過往的一切拋諸腦後,讓自己歸零,不再背負名為「過去」的負擔。成為旅行魔女的我,展開的是有別於以往的嶄新人生,沒有人會成為我的罣礙,只要不回頭,就能不斷勇往直前,前往天涯。
誰都無法追上的天涯。
邁向天涯的路途中,無論邂逅多少人,終究是孤獨的──要毫無罣礙的向前,就不能有任何牽掛,不能有任何人留在身邊。
因此我跟母親一樣,選擇單獨旅行,不同的是母親還曾短暫結伴旅行過,但我為了極致的自由,連一次都沒有過。
或許我比母親更為孤僻,但也肯定不僅於此。而是我可能沒有母親豁達,更怕分離吧。
身為旅人,無論到了何處,都只是過客。無論邂逅多好的人,跟他人培養了多少感情,終究都要分別。於是我不願與人建立羈絆,懼怕走入他人的世界。一旦我徹底融入他們的世界,我可能就會無法繼續向前了。
對任何國家的風俗民情,只要大致了解就好,以免產生留戀。甚至無須了解,若是平凡無奇、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甚至是惡劣的國家,那越早離開越好。
對於「惡劣」的定義,並非是看生活環境,相反地,若是貧窮困苦、戰亂頻仍、瘟疫橫行的國度,這類的國家反而是我願意駐留的,因為我旅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救濟,這類國家正是需要我的能力,自然責無旁貸。
只是我的能力、時間有限,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拯救國家,需要被拯救的國家也還有很多,因此至多只能待上一段時日,就必須離開。若駐留太久,也會產生不應有的感情。為了避免這點,我駐留的時間,從來不超過半個月。
對其它國家,也是如此。我停留的時間並不固定,最短一天內離開,最久半個月才離境。最常停駐的時間是三至五天,這樣既能大概體驗當地風俗民情,又能避免因過於深入,以致難以脫身了。
除此以外,也有些國家,根本不會入境。比方排斥魔女,甚至魔法相關職業的國家,有些國家憎惡魔法,認為魔法是邪術,會蠱惑人心、破壞社會安寧。這類國家會直接禁止魔法使一類的人入境,他們也不會允許會魔法的人民存在,只要被發現擁有魔法,不是被處刑,就是被驅逐出境。
對我而言,這就是「惡劣」的國家。雖然每個國家可以有各自的價值觀,排斥魔法也不見得是罪惡,但以此作為徹底排斥、否定一個人的存在,我認為十分不可取。對外來的旅人也就算了,連對自己的子民都如此殘酷無情,這是我無法接受的。
但我既無法入境,縱使入境了,因為當地人民對魔法的排斥已經根深蒂固,自然不會接受來自魔法的恩惠。那使用治療魔法救人,也不會被領情吧。
我不求回報,至少不想被唾棄。
只能說,這類國家即便需要救援,我也愛莫能助,我只能做力所能及之事。
除了排斥魔法的國家外,也有些國家有強烈的種族歧視,相當排外。背後可能有各式各樣的歷史因素,或許是曾吃足了外國人的苦頭,長期被外族打壓,當地族人好不容易奪回政權後,便反過來對當初欺壓他們的外族報復。這些外族可能跟我國系出同源,擁有相近的血脈,也有相似的容貌,自然會被排斥。
這類國家若要入境,會百般刁難,好不容易入境了,也不會被善待,甚至被赤裸裸的排擠、歧視,諸如會被投以嫌惡眼光、言語羞辱,甚至無法入住像樣的旅館、進入高級餐廳用餐,也不能搭乘馬車──若想要這些,就會被無止境地敲詐,最終往往被勸退。
這種國家簡直連一刻都待不下去,只要我發現苗頭不對,不是直接放棄入境,就是入境後迅速離開,並列入黑名單,提醒自己「這種國家在改善之前絕對不要再來了」。
從這些經驗中,我深刻體會到,只能去幫忙願意接受幫助的人,當他人不屑自己的幫助,再多的善意也只會被嫌棄,甚至被當成惡意。
這就是排斥異己的代價。
雖然這些事情使我不快,但終究是少數,我在各國遊歷,以及救濟的經驗,依舊帶來了許多滿足感。我跟母親一樣,除了維生必須,偶爾接委託外,大多時候是作為純粹的觀光客,或救濟者去助人。
所謂的救濟,不一定是用治療魔法救人,也可能是金錢的施予,勞力的付出等。抑或有魔物來襲時,我也會退治。但因不會暗魔法,以致相當吃力。
我確實遠不如母親強大,但作為魔女的基本實力還是有的。
再怎麼說,我也是獨自旅行的魔女啊。
無論如何都必須強大起來,無論如何。
但終究是有極限的。
再如何努力,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比方治療魔法無效,只能眼睜睜看人死去。治療魔法從來不是萬能,重大傷病也是救不回來的。
每次發生這種情形,我都會深感心痛。這種感覺永遠無法習慣,生命的逝去所帶來的遺憾與愧疚,儼然千斤巨石,壓迫我的身心,始終無法麻木。
更正確地說,也不想麻木。一旦麻木了,我很可能會放棄救濟,成為麻木不仁的人。
為了不喪失基本的人性,我仍願意去承擔痛苦,不選擇自我麻木來逃避。
正因如此,我也更加深刻感受到,當年母親所遭受的煎熬。當自己已經傾盡全力,卻力有未逮,而讓他人失望,甚至傷透他人的心,那是何其無力。
不僅如此,也可能招來許多責怪,就如母親當年那樣。那些責怪會帶來多大的殺傷力,我切身體會到了。
難怪母親會對「救濟」理想感到痛苦,雖然這根本不是壓垮她的關鍵。
真正壓垮她的關鍵,我會努力不重蹈覆轍。因為過分執著,最終走火入魔,這不是必然的命運──應該說,我壓根不相信命運。
無論母親如何深信,我都不願用「命定論」來否定夢想,這點始終如一。
縱使真有命運,我也能正面迎戰,粉碎它帶來的枷鎖,如此一來,就不會成為命運的奴隸及囚徒了。
──我明白,我一定會幸福,過上無悔的人生的,母親。
已經跟母親約定好了。為了不違背約定,我努力貫徹自己的理念,無論遭遇了什麼,都無怨無悔。
即便痛苦、自我懷疑在所難免,但只要看到受助者的笑容,一切都值得了。
無須任何感謝,能夠不踐踏善意就足夠了。然而,大多數人都很客氣,只要我的協助達成了「理想的效果」,他們不但可能會再三感謝,甚至還會給予酬勞,明明說過不需要的。
諸如──
──謝謝您,魔女小姐,這是一點心意,抱歉啊現在只有這些,不成敬意……
但我會推辭。
──別這麼說,請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們怎麼過意得去……
就這樣無限循環,類似的事時常發生。
──要不是因為有魔女大人,我大概早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啊還是說您只要來光顧,都免費招待,這裡隨時歡迎您來……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對於恩人,都是這樣的……
──太感謝魔女小姐了,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了,請收下吧……不不別客氣,錢再賺就有了……
──魔女大人這樣會讓我很困擾啊,這樣欠一份人情感覺很不好受的,請務必讓鄙人回報點什麼……拜託請別再那麼說了……
其實我可以理解,他們會這樣不單是因為感謝,也是因為「不想欠人情」才會想方設法地「償還」,讓自己好受點。
人情債確實是很沉重的。
然而,基於這種目的,就有自私的成分,但我不會譴責。人之常情,會這麼做的人至少是知恩圖報的人,比恩將仇報的人好上太多。
除了這些以外,也時常會聽到──
──沒想到魔女小姐除了會除魔外,也會治療,要是像妳這樣的人多一點,一定會有更多人得救的。
──既然妳擁有這樣珍貴的力量,那請別浪費它,務必多多幫助有需要的人。比我需要幫助的人還有太多太多,請妳務必把自己的善良與力量,奉獻給他們……
這我當然明白,再明白不過了。
正因為對自己的期許,及背負他人的期望,這份理念再如何沉重,我都會不惜一切地去承擔。
不惜一切。
為此,我承接了許多危險的任務,無論是掏空魔力,施展大範圍的治療魔法,抑或去跟大量的強大魔物對抗。這一切都讓我賭上性命,為了是拯救更多的人命。
縱使犧牲了,也是值得的。
當我意識到自己這麼想時,知道這樣其實是很危險的,在不知不覺間,朝踏上母親後塵步步逼近。只能不斷克制,以免不是身死,就是心死。
不過,我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自己為何會對「救濟」有非比尋常的執著?真的只是因為對母親的憧憬?希望更多人獲得應有的幸福?希望看到更多幸福的笑容?
抑或只是,在救濟的過程中,逐漸沉浸於自我滿足之中,開始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哪怕只是短暫的幻覺,我也不知不覺地貪戀,沉浸其中?
當年母親也是這樣的嗎?
明明知道不該將自己一直跟母親類比,如此只是活在她的陰影下,但我無法克制,更無法逃避。我越是逃遠,陰影就越是緊追在後,終而將我吞噬。
沉落無垠的黑暗,在無盡的深淵分崩離析。
再盲目地將自己拼回原貌。
如此往復。
這是一條不歸路,已經回不去了。打從踏上這旅程起,就不認為自己一定會歸鄉。不如說不歸鄉可能是最好的,那個世界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已經,沒有了。
我只能四處流浪,將曾有的美好,封藏在連自己都找不著的隱密之處。
我已經不是屬於任何人的克勞迪雅‧舒瓦茲了,我只屬於需要我的力量的人,以「救濟的魔女」的身分而活的克勞迪雅‧舒瓦茲。
「救濟的魔女」並不是我自封的稱號。在我的名聲逐漸傳開後,就會有人說「妳就是那個四處救濟的魔女嗎?來自席諾蘭王國的那個」、「妳會使用治療魔法,聽說有個魔女四處旅行,用治療魔法救人,大家都稱呼她為『救濟的魔女』,那個人就是妳嗎?」、「原來妳就是那個救濟魔女!難怪妳就跟傳聞說的一樣,有黑色的短髮跟藍寶石般的雙眼,很榮幸能夠見到妳!」諸如此類的話。
不僅如此,有些人甚至會說──
──聽說妳是傳奇魔女愛麗絲‧珀蒂的女兒,對吧?聽說她也擁有美麗的藍眼睛,就跟妳一樣,真的是這樣嗎?
──我也有見過令堂喔!妳們果然長得很相像呢!都是活脫脫的大美人!
──魔女小姐就跟令堂一樣,都是善良的大好人,令堂被封為「正義的魔女」,妳被封為「救濟的魔女」,真不愧是母女!果然不只相貌,連性格都遺傳了。能夠遇見妳們真是太好了,真是三生有幸……
說到這種地步的,通常都有刻意恭維的成分。撇開重大情況,許多都是有「救濟」以外的要求,諸如幫忙攬客,特調魔藥(戀愛魔藥、提神魔藥等跟緊急救難無關的魔藥),看顧小孩,借錢的也不在少數。甚至也有找我諮商,快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魔女還是諮商師了。
縱使事先聲明「我的治療魔法無法治療內心」,還是常被說「至少聽聽我的煩惱」,之後可能又會希望給予建議,這種狀況時常比純粹的治療還頭痛。因為比起治療身體的傷病,心理上的問題是魔法也無法解決的。
不好意思,這我真的無能為力──即便這樣說,看到對方失望的神情,罪惡感就會油然而生。
到頭來,還是會不禁一同思考對策。
一個不注意,就會投入對方的情境,甚至對對方產生過多共感,心思被攪亂,一時難以從對方的世界中脫離出來。
這是身為旅人的我,最需要避免的事。不能太融入他人的世界,否則就會停滯不前。正因如此,才會想避免承擔他人的情緒,只是難以徹底避免。
主要是我太心軟吧。
因為心軟,才會想要救濟。
到頭來,還是因為「執念的迴圈」,才會讓自己承擔得越來越多。
不過,並非沒有收穫。我更能夠承受各種心理壓力,也逐漸培養出安撫人心的技巧,不再只是會「表面」的救濟。
只是內心變得再堅韌,也還是有被攻陷的時候。
比方被問到「過去」。
「魔女小姐,為什麼妳會旅行呢?會想念故鄉嗎?」
這我該如何回答?
「妳會回到故鄉嗎?還會旅行多久呢?之後還會來嗎?」
問題接踵而來,讓人窮於應付。
「妳喜歡旅行嗎?」
應當是簡單的問題,卻一言難盡。不知何故。
只要去思考這種問題,就會陷入靜謐的哀傷。靜謐如孤寂,沒有多餘雜音的哀傷。唯一的聲音是雨聲,細綿的雨聲,在心窗外滴答作響。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未曾停歇,直至放棄思考為止。
放棄思考就能暫時遠離淒涼。
然而,只要放眼望去,就會發現雨網早已鋪天蓋地。
我可以充耳不聞,但無法視而不見。
只能慢慢地、慢慢地看透這一切,自然而然雨網就會暫時消失了。
只要不去意識到,這世界仍有晴天。
◇
昔日的我並不相信,五年只是一場夢的時間,如今我相信了,因為對入夢的人而言,只是眨眼之間的事。
這五年間,雖然未曾停止救濟,但對「救濟」所帶來的滿足感逐漸麻木了。雖然還是喜歡看到受助者的笑容,不如說他們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動力。只是仍不若以往滿腔熱情,不再像從前會不惜一切地赴湯蹈火了。
究其原因,或許是深刻感受到世界的浩大,自身的渺小。無論何其努力,別說不曾妄想的拯救世界,哪怕只是拯救一個小村莊,也時常力有未逮。比方面對魔物侵襲,無法保護所有人;或村中盛行的瘟疫,我無法根治,只能眼睜睜看許多村人死去。
之所以無力救治,除了治療魔法效力不夠外,有時也可能會有副作用。一般而言發生副作用的可能性極低,但若是對重大傷病,尤其是在消耗大量魔力的情況下,就更可能失控。比如對大量群體施展,可能就會喪失精度,但若不這麼做又可能緩不濟急。大範圍施展也比較節省魔力,同樣對十個人施法,分開做跟一起做,一起做有效能許多,分開做可能還沒做完就耗盡魔力、筋疲力竭了。
但我也很不樂見追求效能而承擔產生副作用的風險,畢竟已經看過不少案例,傷病非但沒有治好,還加劇的案例了,或治好了卻產生新的問題,可能是倦怠、頭痛、暈眩、發燒、失眠、身體癱軟等,甚至短暫失憶。
在他人眼中,儼然奇蹟般的治療魔法,果然是有代價的。
或許就跟服藥一樣,同樣的藥物,可能會產生不同的反應。身為魔藥師的我很清楚,魔藥也有同樣的問題,只是治療魔法帶來的危害可能更大。但因為治療魔法遠比魔藥即時有效,原則上還是以治療魔法救治優先。
只是即便傾盡全力,連一個小村莊都時常拯救不了,更遑論戰亂的國家,我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戰爭,能做的只有救人,見一個救一個,能救多少是多少。只是做為一個局外人,我無法袒護任何一個國家,遇到有武器、戰力的軍人會陷入兩難,因為拯救他們,他們就會持續殺戮,帶來更大的傷亡。
然而,即便是救手無寸鐵的人民,也難保他們為了求生或復仇而不殺戮。這是無止境的悲劇連鎖,表面上救了一條命,但被拯救的那條命可能會殺害更多條命。到頭來,我真的「拯救」了更多人了嗎?
還是說,我也是殺人共犯?
當然,在這方面糾結只會否定救濟的意義。在平常情況下救人,也可能會救到壞人,或未來會成為壞人的人。即使終生沒成為壞人,在某些情非得已的情況下,可能也會做出壞事。如此深入思考下去,細思極恐。
往好處想,這避免我走火入魔,但我的旅行也逐漸漫無目的,救濟逐漸變成制式化的反射動作。
因為必須做,要貫徹始終,不能反悔,為了讓更多人獲得幸福……這種純粹基於責任感的想法,逐漸使我疲憊。
──這樣的我,真的還要旅行下去嗎?
如此反覆捫心自問。
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來到以國際貿易聞名的海港國家「帕希瑪」。帕希瑪為海港國家,但位置偏北,沒有南方風情,以致雖然人流不息,繁華喧鬧,仍隱約感受到一絲蕭瑟。
或許是因為「雨」吧。
初到之時,就下著微涼的雨。我沒有撐傘,也沒有開啟防護罩,讓清冷的雨滲透三角帽與長袍,漫步於絡繹不絕的街道上。
身為旅人,他們都是與我無關的人。除非他們需要我的幫助。
這種感覺就有如無意識地展開透明結界,將自己與外界隔開。必要時才會踏出結界,與外界進行必要的接觸後,再悄悄回到自己的世界。
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活過來的。
漫步一陣後,我開始尋覓旅館。由於近來接不到委託,又將僅有的大多金錢施予出去,應該只住得起便宜旅館了。
然而,附近的便宜旅館全客滿了,不得不找其它旅館。在尋覓的過程中,看到一個位於街角,門前擺滿白花的旅館。
這讓喜歡花的我,不禁駐足。
這是什麼花?是當地的特有種嗎?似乎隱約聞到淡雅的清香。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旅人嗎?剛才看到妳有進出其它旅館,看起來也像外地人,才會這麼問的,美麗的魔女小姐。」
我赫然,循聲望去,一名在雨中撐著白傘,面帶微笑,眼神微瞇,散發從容優雅,深不可測的神祕氣場的銀髮金眼青年,映入我的眼簾。
這回基本上也是承先啟後的過渡,下回就會逐漸進入正題了,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