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我時常捫心自問:為何會如此在意查理斯‧霍夫曼?明明不喜歡多管閒事,認為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若遭遇不幸,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無須同情甚至插手。
然而,實際遇見查理斯‧霍夫曼本人後,無法再認為他是與我無關的人。再怎麼說我也拯救了他一命,他若這樣持續玩命,那我救下他有什麼意義呢?何況我最討厭自以為正義,不珍惜自己的傢伙。對於這類人,不教訓一頓怎麼行?
於是我教訓了他,藉由冷嘲熱諷,摧毀他的理想。只要他放棄了那可笑的理想,就能夠愛惜自己了。
只是他比我想像中還頑固。
越是頑固,越是激發我的興趣。對於這類人,嘴遁是沒用的,只有放他去做,遭遇現實的打擊,或許才能清醒。打個比方,沉浸美夢的人是叫不醒的,但美夢若變成了惡夢,自然就會嚇醒了。
我無意詛咒他,但依照常理來看,他遲早會為自己的天真感到後悔。
若他能顛覆我的預測,我也很樂見──即便很難想像,真的很難想像,究竟要如何,才能堅持為了正義,無私奉獻終生,而且可能沒有任何回報。
他或許想成為英雄,英雄就是不求回報的。一旦渴望回報,就只不過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罷了。
不過,假使他突破萬難,真的成為「正義的英雄」呢?我真會樂見其成嗎?還是會感到不是滋味?
我不知道。
雖然不願詛咒他,但似乎也無法全心全意地祝福他。對於自身這份陰暗,不禁暗自憎恨。
(果然我內心深處是很醜陋的吧)
這樣的我難怪不會幸福。
(像我這種憤世嫉俗的人不配擁有幸福)
隱隱約約聽到這種聲音。
(假使我的心地更加光明就好了)
發自心底這麼想。
或許說到底,我會如此在意那傢伙,就是因為他的價值觀與我是衝突的。而我想見證孰是孰非,才會願意接觸,甚至立下約定。
我期望自己是正確的,若我是正確的,他就必須是錯誤的──或許不應該二分法,但我認為他的理想主義,與我的現實主義,必然是水火不容般的對立。
為了維護自身的正確,才會雖然不願詛咒他,但也不願給予祝福,這是我的結論。
縱使如此。
或許,其實我真正希望的是──
◇
回過神來。
已經不知不覺,跟「那傢伙」維繫關係一段時日了,但究竟是維繫哪種關係,我也很難說清。因為感覺似乎不是單純的學長弟,或許更像朋友。但未曾交過朋友的我,也不明白「朋友」的定義。只知道那傢伙──查理斯‧霍夫曼是除了兄長以外,跟我走得最近的人。
──其實我很意外,費雪學長願意接近我,我還以為像我這樣的平民,學長會完全不感興趣。
那傢伙曾如此說過。事實上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奉行孤狼主義的我,居然願意主動接近過去看不上眼的平民。為了維繫關係,我還偶爾會約他吃飯,他偶爾也會約我。我們的互動,在旁人看來或許就是所謂的「朋友」吧。
不僅如此,跟他意外地很聊得來,唯一讓我比較感冒的,是女人相關的話題。他最常提到的當然是跟他志同道合的克勞迪雅‧舒瓦茲,其次是另一個不會魔法的青梅竹馬夏洛特‧海恩里希。但他對克勞迪雅‧舒瓦茲的在意程度,完全非夏洛特‧海恩里希可比擬的。至於原因,肯定是因為他對克勞迪雅‧舒瓦茲深深傾慕吧。
這類話題使我煩躁,因此我會轉移話題,要他別再說下去。
他似乎對於我會排斥這類話題感到不解,但我不想跟他解釋,依照他的性格,要是我表明自己厭惡女人,肯定會被他說教。他雖然只是一介平民,但比我紳士許多。
除了女人,我也會避談家庭,我不認為他該知道貴族家務事,何況一旦說多了,就會被他發現我的悲哀。
他只要看到我光鮮亮麗的一面就夠了。
在他面前,我努力扮演可靠的學長,會耐心指導魔法,雖然有時會覺得他頭腦不夠靈光,不過他很努力,對於努力的人,我會用同等的態度回報。
未來要當老師的話,肯定也要做到這點。
如此一來,我更認真教導他,如同兄長教導我的態度。
查理斯‧霍夫曼是我第一個學生,也或許是,我第一個,朋友。
這樣的他,對我有很特殊的意義。或許不單是實驗品,更不是敵人。
真是微妙的緣分──該說是孽緣嗎?
這種事,誰知道呢?
☆
──我萬萬沒想到,學長居然是甜點派,我還以為是辛辣派,而且喜歡大魚大肉。沒想到學長的飲食偏好,意外地可愛。
那個笨蛋學弟如此說過。先不說這種誤會有多離譜,居然會說這種飲食偏好「意外地可愛」就讓我哭笑不得了,喜歡甜點到底哪一點可愛了?誰說男人不能喜歡甜點的?
莫名其妙啊這傢伙。
莫名其妙的肯定是這傢伙,喜歡咖啡,尤其是黑咖啡,還喜歡茶類,但必須是「那個女人」泡的。我完全無法理解。
不過,飲食偏好的差異並不影響交流,我還是很欣賞他的認真,對於理想的執著。他是認真地去追求理想,而非光說不練。
這一點,就讓他有光了。
兄長不再是我黯淡人生中的唯一的光,我的目光有新的追尋。這一點也被兄長察覺到了,他問我「是遇到了怎樣的人」,我很難為情地跟他說了,他便笑道「你能交到這麼棒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朋友、朋友嗎?在旁人眼中,真的是朋友嗎?總覺得一言難盡,理當要高興,卻又感到一絲酸澀。
這是為什麼?
這種事,誰知道呢?
★
某日放學,有人向我傳話,告知我的母親海倫娜‧費雪老師找我。我深感意外,平常在學校,我跟在同校任教的父母是不會有互動的,放學也往往是獨自返家,很少被要求一起回去。
總有不祥的預感。
跟母親會面後,也印證了我的預測,她果然是要數落我的。因為她還有很多要務要處理,回到家可能已經深夜了,但她有事急著跟我談──那就是關於我成績下滑的事。
明明我不認為這是很緊急的事,但那個女人可不這麼想。
她一見到我,就向我興師問罪。認為成績始終保持頂尖的我,近期卻在各方面的測驗上表現不如預期,雖然我不斷解釋這只是意外,但她很顯然不買單。事實上我也知道自己在撒謊,因為真正的原因,其實我心裡有數。
大概是因為花太多時間心力指導查理斯,而荒廢自身的學習吧。即便是沒有指導他的時間,也時常思考他的事情,心思大多被他佔據了。
交到了「朋友」真是麻煩啊。
即便如此,我仍舊不後悔,有關於他的一切我都不後悔。
因為有他,我才能體會到兄長以外的溫暖,以及重視。
不僅如此,他還讓我深刻感受到,自己被信賴、依靠、憧憬、仰慕,這是身為學弟的查理斯才能給予我的,這是他跟一直在我之上的兄長最大的差異。
我的生活重心,逐漸從兄長轉為查理斯了。
只是我不擅長表達情感,也羞於表達,袒露真心果然是需要勇氣的,我只能持續用孤傲來掩飾真心。
真是彆扭啊我。
或許這樣的我,遲早會失去什麼吧。
但也沒關係。
已經夠了。
我已經比過去,幸福多了……吧?
(不過,總覺得在跟母親談話時,附近似乎有其它視線,是錯覺嗎?)
#
歲月如梭,也來到畢業的時刻,曾以為這日子還離自己很遙遠,但回過神來,就冷不防地來臨了。
時間就像刺客,用匕首猝不及防地收割青春。
雖然自己的青春說不上美好,相較於其他人不值得懷念吧。
原本是這麼想的,但光是結識查理斯,就值得珍惜了。並非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或者什麼,而是證明了自身的價值。我活在世上並不再只是個累贅,而是真能有所貢獻。
我不再是不被需要的人了。
查理斯之所以能夠平安成長,也包括我的功勞。對此他也很感謝我,即使我並非純粹為了獲得他的感謝或成就感而幫助他,但確實從跟他互動的過程中,體驗到被依靠的快樂。
原來活著不單純是為了自己。
這種念頭出現後,便懷疑自己一直以來信奉的孤狼哲學是否動搖了?我不認為,畢竟大多時候我還是孤身一人,若無法忍受孤獨,肯定在這世道是無法生存的。
我之所以活到現在,是因為我享受孤獨。
縱使是查理斯,我也未曾敞開心房。
他不可能趁隙而入。
他只要繼續在意我、需要我就夠了,因此雖然畢業了,仍強調不會摘下戒指,會到戒指超過年限,喪失作用後才會摘下。換言之契約還有三年。
雖然畢業後可能無法感知到他的求救,但若在感知範圍內,我勢必義不容辭。
他也向我承諾,一定會持續精進魔法,並實現成為魔法騎士團成員的夢想。
──是嗎?自己加油吧,我的目標還是沒有改變。我會先花一年考到魔法師執照,再花兩年備考魔法學校教師執照,再入校擔任助教,順利的話兩年應該就能成為正式教師了,如此一來二十歲就能實現目標了。
這是我對於他承諾的回應。
原本認為任教只是繼承父母的衣缽,但自從指導了查理斯,我逐漸喜歡上教學了。教學所帶來的成就感,讓我沉浸其中。我也逐漸有自信成為有教學熱忱的教師,說不定自己其實意外適合這行。
這一切都多虧了查理斯。
查理斯可以說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不單是他所給我的一切,我也隱約感受到,之所以如此在意他,可能也是因為我們在南轅北轍的同時,卻又意外相似。究竟是哪裡相似,也說不上來。
相反的同時卻又相似,就像鏡子反映真實樣貌的同時,左右卻是相反的。
我們會是這種關係嗎?
──這種事,在未來的某日,或許可以被印證吧。
這篇是過渡回,所以比較短,也沒有對白。而種種考量下,就沒有將下個小節的內容放進來,這邊先結束在費雪學長畢業,作為一個轉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