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查理斯見面後不久,查理斯主動來信告知,他跟夏洛特成婚了。對於這點我絲毫不感意外,原本還以為日前願意跟我見面,就是為了告知此事,現在才成婚真是晚了。
他終於面臨了這一天,如此而已。
我也遲早也面對這一天,只是我還在逃避,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會回頭的,會持續使勁奔逃。
逃得越遠越好。
我不想再失去得更多了,因為現在的我又失去了。
失去了查理斯‧霍夫曼。他現在是查理斯‧海恩里希了,是屬於海恩里希家的人。
說到底,他不曾屬於我,在他還姓霍夫曼的時候就是如此。只是暫時可以沉浸於「他還不屬於任何人」的狀態,即便他早已心有所屬。
他追尋的目光,始終不是我。
是那個在他結婚後,隨即踏上旅途的魔女。
克勞迪雅‧舒瓦茲就像挑好時機,查理斯一結婚,就履行她的目標,展開救濟之旅。這是查理斯在信中告訴我的。
這絕對不是偶然,或許那女人是刻意避開,切斷跟查理斯的牽絆,避免藕斷絲連吧。
也或許是想離開傷心地。
這種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假使我是她,肯定也會這麼做吧。
現在的我也想疏遠查理斯。
查理斯有家庭了,生活重心除了工作外還有照顧妻子,更不可能將目光放在我身上了。
就讓他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沒有我,他也能過得很好的。
過得,很好的。
──真的是這樣嗎?
之前見面時,他的眼神喪失了以往的光輝,肯定是遭遇了什麼,但他壓抑心底,戴著或許比想像中脆弱的面具待人接物。
他不願向我表露自身的脆弱。
不願讓我擔心。
就像我對他一樣。
他的身心狀況我當然憂心,只是也無能為力。說不定連他的妻子都無法幫上忙,區區的我又能做到什麼?
別不自量力了。
我也不是多管閒事的人。
他遭遇了什麼,這是他要自行負責的,與我何干?我根本沒有義務操心。
何況他已經將人拒之門外了,我要是去敲門,他也只會驅趕我吧。
夠了吧我。
是時候該割捨了。
他都結婚了,肯定拿下魔戒了,那我也一起吧。
可悲的是,我做不到。
想起了早逝的兄長,就更是拿不下來了。
唯一能做到的是,默默疏遠他。
漸漸不再寄信給他。
別再熱衷回信。
少見面(其實原本就夠少見面了)。
各過各的活,然後祝福他。
在遙遠的彼方默默祝福他。
這就是孤狼,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
此後,我確實逐漸疏離了他,越來越少聯繫,也越來越少見面。對於他的近況幾乎不聞不問,只剩下禮貌性的問候。我也盡可能不提自己的狀況,他問起也是含糊帶過。
起初難以適應,甚至深感煎熬,類似戒斷症狀,但不知何時起,逐漸適應了。
其實不聯絡也無所謂。
不知道他的情況也無所謂。
不如說,不知道也好。
現在的他或許很幸福,有自己的事業,也有了伴侶,或許也有孩子了。畢竟結婚最大的目的就是傳宗接代,有了也是理所當然。
但我對這一切絲毫不感興趣,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這種事情怎樣都好。
比起他,我更該為自己煩惱,總不可能逃婚終生。
來自家族的壓力未曾消停,越來越深刻感受到,被家族重視不見得是好事。以往我欣羨兄長受到他人注目,坐擁一切的關愛與掌聲,如今看來那些目光,或許只是交織成堅實緊密的牢籠而已。
從這角度來看,他的結局或許也沒那麼悲哀,這說不定是他所渴盼的解脫。
但我再也沒機會向他確認。
愛德華‧費雪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身為弟弟的我幾乎一無所知。
可能是因為下意識抗拒了解吧。
如今想來有些懊悔。
假使兄長還在,我就能保有自由,自由地追求只屬於自己的幸福。
不過空想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唯一能做的是把握當下,全力投入教學工作,做一個受人敬愛的老師。
若連老師都沒做好,那真的一無所有了。
──已經失去太多了。
我只能將我所有的感情(或許是愛,雖然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獻給學生,雖然很笨拙,但所幸學生仍有感受到,他們在我的灌溉下逐漸成長茁壯。
在學生身上,有時會看見過去的自己。比方無論多麼努力學習,有些魔法就是掌握不好;不擅長社交而被孤立,為了不被欺侮而刻意武裝自己,陷入他人更不敢靠近的惡性循環等。
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某個不擅長表達感情,喜歡上不可能的對象,對此深感煎熬與罪惡感的男學生。他喜歡上的不是任何一個女孩,而是他唯一的男性朋友。
他無法原諒喜歡上同性的自己。
──並不單是覺得自己噁心,而是這樣的情感是不可能有結果的。而且這再一次證明,我是個無法被他人接納的異類。
他如是說。
──要是被對方知道了,一定會被狠狠討厭的吧,絕對連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要是連他都失去了,那我就一無所有了。
一無所有。
這種心情我完全能夠體會,正因為怕失去,才會無法真正擁有。
永遠無法更進一步。
因為可以理解這樣的悲哀,因此我花了許多時間輔導。或許也說不上輔導,因為對我而言,那些事還是現在進行式,還不夠格稱為過來人。
充其量能做的,只是分享自己的看法,並以同理的心態去陪伴罷了。
──無論如何,老師都會站在你這邊。你不孤單,絕對不是什麼異類,如果你是,那老師一定也是。老師從小到大,都是不合群的怪人,即便如此還是好好活到現在了。相信我,你一定會好好的。
──即使感情沒結果也沒關係,不需要否定它,它都是你成長的過程。總有一天,你回過頭看這些,一定也不會覺得是白費的。
這些話簡直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根本沒資格說出這麼豁達的話,但基於老師的立場,我必須這麼說。
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感情終究是自己的課題,旁人再如何拉對方一把,只要對方不願意抓住對方的手,那一切都是枉然。
即便抓住了,上岸後若自己不願邁步向前,也只會停留原地。
那名男學生,或許多少接收到我的鼓勵,他逐漸不再依賴我,面對自己的感情。雖然最終仍沒有開花結果,但他有持續邁前的勇氣了。
──費雪老師,一直以來都不知道該如何跟您表達謝意,可能是因為我很笨拙吧,每次都開不了口。總覺得想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情,但總是無法將腦海中的想法化為言語,只能化為文字──所以就趁這個機會來表達了。
若沒有您,或許我的心靈,終生都無法得救,我會視自己為異類,背負沉重的罪惡感活下去。但所幸有您,我才發現自己不是孤獨的,至少有人願意理解這樣的我。
我也相信,能夠被這樣理解,是因為您心中有愛──您肯定是內心有愛的人吧。正因為有愛,才能夠包容更多,連我這樣的人也是。
這也是為何我在疏遠查理斯五年後,會在謝師卡上收到這樣的文字。
萬萬沒想到任教七年後,會有這麼一天。
被人說我心中有愛。
我心中,真的有愛?我付出了感情,但那感情就是我未曾感受過的愛?這究竟是哪種愛?跟兄長對我的愛相似嗎?
肯定完全不同吧。
原本是這麼想的,但仔細一想,或許意外地相似,可能都是某種大愛吧。兄長認為他是唯一能給予我關愛的人,因而施予了我;我對那名男學生也是一樣的。
不如說,對任何需要幫助的學生都是一樣的。
至於查理斯,他對我的感情,僅止於憧憬吧。
伴隨歲月無情流逝,對學長的憧憬也早已消逝了吧。
一無所有的我,只剩下學生對我的敬愛。
謝師卡就是最佳證明。
或許該心滿意足了,只是我仍覺得自己不懂愛,無法體會自己渴望的愛究竟為何物。
愛比魔法難懂。
這世上根本沒有可以學習的對象,在兄長離世,跟查理斯疏遠後就沒有了。
誰能給予我愛?
肯定不會有,即便是未來的妻子,肯定也無法給予我。
愛從來不是渴望就能擁有。
或許一切都無所謂了。
只要這麼想,就能斷絕這種奢侈的念頭了。
──然而,有人擾亂我的計畫。
那個男人久違地來信了。
他說自己過得更好了,更確信自己的人生目標,對於自身選擇並不後悔。比起過去,他更加確信這件事,心境上有很大的轉變,因此特別來信告知。
──費雪學長不用擔心,現在我是真的好很多了。若之前會擔心我是否在勉強自己,至少現在我可以拍胸脯保證,現在是真的逐漸步回正軌了。
在信中如此強調,看來他也有看穿我的看穿。他始終知道,我根本沒有相信他當初的謊言吧。
只不過,他為何會逐漸「步回正軌」?
──順道一提,克勞迪雅也旅行回來了。她回來繼承老家的魔藥鋪,現在是優秀的魔藥師,有口皆碑喔。
他還說明這點,這種事情根本不用告訴我。莫非是要告訴我,他是因為那個女人才重新振作的嗎?
信看到最後,都沒提到這點。
但我心裡有數。
對我而言,那女人為何會回來,跟那個男人──查理斯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一點都。
對我而言,這封信讓我感到頭痛的成分居多,其中最讓我頭痛的──
──那費雪學長過得好嗎?好久沒聯絡了,也很久沒見面了,是因為學長很忙吧?不過我還是希望,若學長方便,可以最近見個面嗎?一直以來都是學長約我見面,這次我想該換我了,不然很過意不去。
真是大笨蛋。
那是因為我必須疏離你啊,我已經不適合待在你的身邊了。
如今立場對調了,真是諷刺。
這種情況,該答應他嗎?
為此輾轉難眠一個晚上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回信了。
★
到頭來,我無法抗拒查理斯難得的邀約,跟他見面了。果不其然,他摘下魔戒了,氣色也比上次見面好上不少,眼神比以往更加有光了。但並非純真的光芒,而是略帶鋒芒。
他的神態,比以往更加堅定有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很想開門見山地問,但始終沒有機會開口,直至在噴水池公園分別前,才終於有機會開口,當時已經入夜。
不過,比起單刀直入地問,我更想釐清一件事。
「為什麼你這次會主動約我?真的只是因為很久沒見了,之前又都是我約所以想回報嗎?還是你只是想證明現在你過得多好?」
在噴水池前,我提出了這些略微尖銳的疑問。
「不是的,雖然我確實想讓學長親眼見證自己的改變,但並不是炫耀自己過得有多好。事實上,我距離自己理想的生活還有很大一段距離,說不定學長還更接近自己的理想生活也不一定。」他與我四目交接:
「更重要的是,想當面跟學長聊聊吧,雖然今天可能也沒聊到什麼,不過……至少知道學長生活過得去,那就比較放心了。總覺得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關心學長,真的很抱歉。」
「為什麼要忽然道歉?」
這傢伙今天也太不尋常了吧?
「只是領悟到,過去的自己確實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已。費雪學長有跟我說過,我只活在自己所在意的世界。這樣回憶起來,我對他人的關心確實普遍不夠吧。尤其學長是很可靠的人,不太需要他人操心,一直很信任學長的我自然就疏於對學長的關心吧,沒有好好了解過學長的事情。」他垂下目光,壓低聲調:
「我知道忽然這麼說很奇怪,但我確實有想找機會跟學長說,現在快道別了,才會把握機會說的。」
「是嗎?那還真是謝謝你了。你不用把這種事放在心上的,我根本不在意。」
反正我本來就沒有好好地被在意過,早已無所謂了。
「真的嗎?即便如此,還是有點過意不去。雖然過去會這樣,可能多少是因為自顧不暇吧。」
「自顧不暇?」
「像是連自己的事情都煩惱不完了,就無暇關心他人了吧。現在狀況比已以前好了,或許是有所成長了,但當然還不夠。」
他抬眼,赤紅的目光射入我的瞳底。
「這樣啊。那你以前是煩惱什麼?又為什麼現在狀況比以前好?以前的煩惱解決了嗎?」
終於直搗核心了。
「即便沒有完全解決,也在解決的路上了。更精確地說,或許無法改變事情的根本,但重點是我看待的角度『改變』了。自然煩惱也逐漸消失了。」他話鋒一轉:
「學長最想知道的,就是我有沒有對加入魔法騎士團感到後悔吧?我說過我不後悔,但我必須承認,當時其實說得很勉強,因為當時我因為某個原因,心志逐漸動搖了。至於是什麼原因……」他神色漸轉黯淡:
「因為我可以聽到魔物的『心聲』,學長知道魔物的來源吧?它們生前都是人類之類的生物,縱使變成魔物,依舊有意識。它們會哀號、哭泣,或是求饒,甚至詛咒……這讓我對於是否要因為『職務』而消滅它們感到遲疑,也開始懷疑這份工作真的是『正義』的嗎?」
我赫然。雖然早已聽說有少數人可以聽到這種聲音,但我本身沒有太在意,也沒聽說身邊有誰可以聽見。沒想到可以聽見的人就在身邊。
「學長可能會想,能聽到是一件這麼嚴重的事嗎?起初我也不認為,但後來發現其實它帶來的精神損耗遠比想像中大,那些聲音本身就有精神攻擊的效果,雖然這並非魔物的本意。」
他走過我身邊,背對著我:
「久而久之,我的精神逐漸崩潰。就在六年前,不是有一隻魔龍,因為不受鄰國魔女的支配而襲擊我國嗎?那隻魔龍吞噬了許多生命,由於我聽得見魔物的心聲,自然也可以聽見被吞噬的人們心聲。那些人們知道消滅魔龍的辦法,告訴我以後,我成功消滅了魔龍。雖然我立下了很大的戰功,但因為我這樣等同是一次殺死了成千上萬的生命,因此我徹底崩潰了。」
空氣沉默,噴水池也逐漸停止噴水,水聲逐漸消失了。
雖然早已預料到可能發生過什麼大事,但萬萬沒想到是這種事,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之前絕口不提。肯定是因為打擊太深,反而開不了口吧。
「從那天起我就徹底行屍走肉了。在他人把我當成英雄時,我徹底唾棄對正義英雄的執著。因為我深刻體認到,這種以命換命、以少救多的手段,稱不上什麼正義,只是把利益最大化而已。那些魔物生前,也是活生生的生命、無辜的生命,他們也想活下去。我不否認其中可能也有壞人,但那不是重點。」
噴水池毫無動靜。
「重點在於,它們只是因為變成魔物後,會喪失理智而有威脅性,因此必須消滅。雖然這是必要之惡,但只要想像一下,你殺害的不是純粹的害獸,而是跟我們一樣的生命,那跟殺人有什麼差異呢?」
他身後的黑影覆沒了我。
「雖然像是戰爭也必須殺人,但至少在這裡,絕大多數的時間是和平的。但除魔任務,卻是每天都有。就某方面來說,魔法騎士團每天都在跟魔物戰爭。如此一來,魔法騎士團早已殺人無數了。」他聲調一沉:
「因此,我早已不自詡為正義了。」
周遭再度陷入死寂。這次就由我打破沉默吧。
「但你不覺得自己也救了很多人嗎?」
「那又如何?我親手屠殺了許多生命,而我所拯救的生命,往往只是一個想像,充其量是冷冰冰的數字而已。」
有趣。他終於發現自己過去的荒謬之處了嗎?正義使者跟數字主義,有時只有一線之隔。
「當我徹悟這點後,不但徹底唾棄那無謂的執著,更成為了無情的『除魔者』,基本上就是冷血的殺手。只為『社會』的和平而努力,而不再為正義而戰,就跟其他騎士一樣。」
「很符合現實的發展呢。」
「是啊。在那之後一年,我們見面時,費雪學長跟我說『要先認同自己,才能獲得他人的認同』,事後想來,還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那段時期你不認同自己嗎?」
「那當然。雖然我做出了那樣的選擇,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為了讓自己撐下去,不放棄這份工作,因為一旦放棄了,那就證明自己的道路完全是錯誤的。即便不考慮面子,我也不想讓過去的努力徹底白費,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即便眼前佈滿荊棘?」
「是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這樣行屍走肉六年,直到克勞迪雅回來,在夏洛特的建議下,我去找她談談,明白了自己並不孤獨,她跟我一樣失去當年的純真,放棄了理想。但她沒有自暴自棄,以繼承魔藥鋪的方式,繼續幫助人們。她也告訴我,別將自己當成無情的劊子手,你是為了拯救大家,才不得已這麼做的。你不需要有任何罪惡感,若你不喜歡這個工作可以離開,但並不是因為自認是劊子手。」
果然是那個女人。唯有那個女人,才能接近進而救贖他的心,真叫人心煩。
「她說,很多事情沒有完美的解決方案,勢必要有所犧牲,以少救多不是『必要之惡』,不過是『必然之果』而已。魔物不可能復原,必須有人消滅,動手的人就這麼罪惡嗎?」
他回過身──
「如果這樣都算是罪惡,那我的同袍也是,我不是孤身一人。況且真正的偉大──或者高尚,是不惜染髒自己的手,也要做正確的事。只是這份髒,並不是罪惡罷了。」
與我四目相會。
噴水池再度噴水了。
沉寂的空氣再度流動。
「因此,我終於原諒了自己,即便我不是正義使者,至少也不是劊子手。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也不能妄想不需要支付任何代價。即便有些事情沒有原本想像中美好,但也沒想像中糟糕。或許我無法當正義英雄,但僅僅是守護這個社會,還是做得到的──」
「夠了,所以你要表達,那女人救贖了你,你就想開了,可以用正面的心態面對工作了。即使這條路跟原本想得不太一樣,但還是能達到助人的目的,對吧?」
語氣難掩不耐了。
「沒錯。雖然很辛苦,但對於當初的選擇,我不後悔。」
「所以你為了守護社會,犧牲再多都無所謂嗎?要殺再多人都沒關係嗎?既然說消滅魔物等同殺人,那你就還是個劊子手,不是嗎?」我緊握雙拳,拔高音調:
「就算你用再多理由,還是無法抹消你以命換命的事實。更重要的是,如果六年前那件事重演,為了屠龍或其它魔物而殺害成千上萬的人性命,你願意嗎?」
「這──」
「你真的有足夠的覺悟了?未來你可能要面臨的殘酷可能會越來越多,到時候你有辦法承受嗎?說穿了,你真的適合這份工作嗎?」
我朝他走近一步。
「費雪學長不相信我嗎?」
「我是不希望你再受傷了,剛才聽你說這些,我理當替你高興。但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會懷疑這樣就沒問題了嗎?不是我要詛咒你,更不是見不得你好,而是你既然都為此受過這麼多折磨,那就算現在想開了,往後就真的沒問題了嗎?」
我持續步步進逼,查理斯漸漸後退。
「我知道那女人是好意,她說的不無道理。只是你要想清楚,自己究竟能為此犧牲多少?你真的有好好想過嗎?」
距離越拉越近了,三步之遙。
「當然有,我──」
「犧牲性命,丟下身旁重要的人,也無所謂嗎?」
兩步之遙。
「聽我說──」
「即便身旁的人為此傷心,也無所謂嗎?」
一步之遙。
近在咫尺。
我知道自己越來越不可理喻,但某種積在心中已久的想法湧上心頭,即將滿溢而出。
「你可以明白,身邊有多少人重視你嗎?那個女人,還有你的妻子,還有──」我緊咬牙根,深作呼吸,抓住他的雙肩:
「你可以明白,失去了唯一善待自己的親人,再失去唯一的──朋友該怎麼辦嗎?查理斯!」
情不自禁用力晃動他的雙肩,彼此重心不穩,身子一傾,我撲倒在他身上。
就在夜晚的噴水池公園裡。
「我跟你說過吧,很不巧地,一樣是在六年前,我的兄長被政敵暗殺了。他是唯一願意善待我的親人。你可能會想我的父母呢?他們不曾善待過我,一次都沒有。」我雙手撐地,俯視他的面容:
「過去我幾乎不提家庭的事,主要是因為實在不值一提,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些。事到如今,我就告訴你吧,不然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我壓低嗓音:
「其實我是私生子,父親跟情婦所生的。」
「咦?」
「我的誕生完全是個意外,自然不受到祝福。那情婦只是平民,父親又是有婦之夫,自然就拋棄了她。只是認為我有繼承到魔法血統,有利用價值所以還是養了我。但畢竟有了跟妻子所生的兄長,我始終只是備胎。更別說我的血統不純,混了平民的血,自然把我當成次等品看待了。」
查理斯不發一語,噴水池的噴水聲似乎更大了。
「『母親』更是厭惡我的存在,她認為我是多餘的,是跟野女人所生的雜種。就算不說出來,從她對我的冷落,還有鄙視的目光,就心知肚明了。父親也無視我的存在,他們重視的只有光鮮亮麗的兄長。」我啞然失笑: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早已習慣了。」
「費雪學長,辛苦你了……」
「但是,至少我還有一個願意善待我的兄長,或許是一種疼愛吧,因為沒人愛我,所以就由他代勞,那種感覺。他對我的疼愛,也只是基於善良的施予。我想要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嗓音發顫:
「但至少他是唯一願意善待我的人,很長一段時期都是如此,這已經讓我很珍惜了。直到遇見你,我才又找到新的人生意義。」
「什麼?」
「我覺得自己被憧憬、被景仰、被需要。我不再只是需要他人的施予,我也可以施予他人,終於是個有價值的人了。」
情不自禁伸出左手,捧起他的面頰。
「因為你,我也喜歡上教學,加深我成為老師的意志。因為你,我得到了很多,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放不下你吧。」
居然會說出這種話,我到底是怎麼了?到底……
「但你卻一直不珍惜自己,一直為了他人而犧牲,我就是受不了這一點。我既無法明白你的執著,更無法接受你這樣糟蹋自己。一直說為了正義為了社會啊什麼的,這種理想主義的話,我聽了就刺耳。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明白啊!」
放聲咆哮。
在空蕩無人的噴水池公園,只有覆沒咆哮的噴水聲。
「為了正義為了社會而犧牲自己,那是最愚蠢的了。我的兄長就是因為這樣才從政,因為做得太好才招來殺身之禍的。結果你也還是堅持這種理念──我已經失去兄長了,難道我失去得還不夠多嗎?」
我再度抓住他的肩膀,緊咬牙關。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內心深處的不安、脆弱與醜陋,再也無可抑止地展露無遺。
我知道這很難堪,作為學長根本不該如此,但我實在壓抑太久了。十多年了。
「我不希望,連你都……」
話都到嘴邊了,卻說不出口,猶若骨鯁在喉。
坦率很難,真的很難,尤其在珍視的人面前更難。
「我明白了。謝謝費雪學長,這麼重視我,學長的心情,經過這樣解釋後,就比較能夠理解了。抱歉,確實我考慮得不夠周詳,若我再想得周詳一點……」他抓起我的右手:
「戒指還戴著呢。若是以前肯定會不明白,現在的話再怎麼遲鈍,也比較可以明白了吧。謝謝費雪學長這麼珍視我。」
「你……」
我赫然,心跳怦然加速,目光也不禁移開。
「不過,我不太善於言詞,該如何解釋才能消除學長的疑慮,也不知道該怎麼做。這樣吧,畢竟說服我的人是克勞迪雅,那學長親自跟她談談如何?」
「咦?」
突如其來的提議,讓我一時無法反應。
「我不打算說服費雪學長,學長有什麼想法的話,可以親自跟她談。若談過後還是反對我的想法,那我們再談談吧,若覺得學長的想法有道理,那我就接受學長的建議。」
他輕輕推開我,從地面起身,我也跟著起來。
「你確定?」
「當然。」
他駐足於噴水池前,拍胸脯保證。
在幽暗空蕩的噴水池前,我開始慎重考慮他的提議。
在學長篇幾乎沒戲分的克勞迪雅終於要上線啦,下回就能將學長篇告一段落了,我知道可能會有人想莫非又要比照前兩章的「克勞迪雅式解心結」來收尾嗎?怕有人不耐煩所以在這邊先說好,因為費雪學長跟克勞迪雅的關係並不親近,所以不可能比照前兩章的做法喔,這點請儘管放心XD
這篇字數又不少了,但還好沒創新高,算是一鼓作氣讓一個段落結束吧。基本上對我而言為何學長篇要放在查理斯篇後面,有個原因是要讓學長接觸到受到克勞迪雅感化的查理斯,就跟查理斯篇讓查理斯接觸到被克勞迪雅感化的夏洛特一樣,一脈相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