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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 5.-在裂石與青草之間 (其二)

飛魚吐司 | 2022-06-19 11:19:27 | 巴幣 114 | 人氣 178



從女孩們所在的宿舍層前往辦公層不需要繞多少路,而伊芙利特直到半隻腳跨入艙室,才對常伴左右的操之過急扼腕。

她是該照霜葉的建議般,做完基本的探查就返回的,然而事實是:她不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鄭重建議你思考一下後果,或至少在備妥前置作業後再……唉,這有點,不,是很不責任。我很想幫你,也願意為剛才那些話負責,但我希望你是在想清楚後行動,而不是被人提醒後就一頭熱做某些事。追加原因是,我不想因為計畫失敗而被你拖下水。」

儘管她認同沃爾珀的這份自私,也認為在開導好友之餘,確保全身而退並不容易;可笑的是,霜葉在這方面的難度,似乎只取決於薩卡茲有多蠢。

而沃爾珀功成身退的難度一下被她提高不少。

在敲定打算後,伊芙利特將找回幹勁的熱情挪用到了課題,以致在食堂完成備餐前的十一點半就完成作業。邊吃飯邊想著課題殘羹,然後不了了之。她倒不是真的想蹺掉下午的課,卻也不敢找白面鴞代為請假,於是想到了博士。

這種情況下,博士願不願意幫她呢?她相信男人站在她這邊,決定姑且一試。

當她走進博士的辦公室時,這位戰術指揮官就如平日那般戴著面罩,側坐著處理公務。朝門的辦公桌後還有對長耳搖曳,後來她確定那是阿米婭:因為搬運文件時踩掉了鞋帶,那年約十五的女孩自發蹲下彌補失誤。小小的身子隱沒在辦公桌後,搖曳著、和側身的男人相對。

想當然耳,兩人對薩卡茲一句話不說,便大喇喇踢開門板一事深表驚惶。卡特斯猛地彈起、在男人急忙澄清之際跟著通紅的小臉,讓伊芙利特意識到:她似乎來得太早了。

可惜薩卡茲不懂兩人辯解的初衷。

她不顧陷入混亂的兩人,尤其是自白道「我還沒有惡劣到對未成年人出手喔!」的博士,而是故作成熟地請託。

關於下午的安排,和無暇替她請假的監護人們。前者是本意,後者是稍加美化的事實。她著重於詳述後者。

男人一定看出她的本意了,但異議僅止於面罩下翻騰的笑容。在冷靜下來後,他瞟了一旁羞赧的卡特斯幾眼,拿出單日規格的假單。簡單簽署完,連空白的識別證一併交給薩卡茲。

「別人問起,你就說是我跟你策畫的好了──去做你想做的吧。別害到人就好,還有補課給我認真聽。」
接下來進展都很順利。不論男人是否心照不宣,他的放行都助長薩卡茲的決心,並保護了一觸即碎的計畫。

伊芙利特是在十一點末拿到假單的。她準備讓霜葉帶著她的假單跟作業上課,再趁這段時間問出塞雷婭的住址,一舉談妥。瓦伊凡一週訓練五天,晨間、午後各一個半小時。後者從兩點開始,與赫默上午告知的加班時間重疊。不出意外,不用擔心迎面撞上。

同時通識課沿用社教體制,在實體課之餘有影像記錄,也讓公務繁忙的學員不必執著於到場。這恰好讓薩卡茲的缺席不那麼突兀……雖然在這學期的課堂裡,她幾乎是最踴躍參與的一個,要不被記住都難。

管他的。就讓東方來的阿戈爾老人耳根清靜一下吧。

在距離開課時間只剩半小時之際,她服下抗自燃的藥物,然後朝工程區走去。她本想用跑的、爭取時間,後來怕惹人關注而作罷。目的地是輕工業廠區,負責維修船內近六成的建材與機具,而她要的突破口──那喚作米娜的嬌小建築工,經常在那兒忙進忙出。米娜是隨安東尼.西蒙加入羅德島的。拜性格內向所賜,鮮少與人交流,同時對建築材料興味濃厚。

理論上,薩卡茲不會在例假日的作業區遇見任何人,不過米娜似乎在廠區外的工房打了地舖,只因為睡不慣宿舍的床墊。當然,潛在原因是想省錢、補貼家用,而薩卡茲對此難以評價。伊芙利特至今不曾煩惱過開銷,因此一如旁人所想,也不能理解為此所迫的生活。

但她對拮据仍有概念。奧利維亞.赫默曾留職停薪一段時間,因此在伊芙利特眼中,手頭困窘一詞幾乎與單調的三餐、起居,及監護人們疲憊的眼角畫上等號。

所以前言撤回。她並不是毫無概念。

伊芙利特順著主幹道進入工程部廠區,在刺鼻的氣味中走入廠間。供人進出的自動門有快三米高。通過時,化工的異味與氣流一下讓肌膚變得沉重。她腦子裡回想著上次經過的情景。

若是由輔導員帶領參觀,那拓展四方、草綠如室外原野的樹酯地板會被打掃乾淨,大如樓房的機械群則因來訪者而異,或緘默或隆隆運轉,全看螺絲工廠和駐地記者的偏好。那時,數十米長的鋼鐵展館會像胃袋般作響,產生出蠕動般的搖晃。

現在則四下無人。

從供人通行的正門望去,能看到離地五米,隨房型外凸的樓牆上矮窗連排。不過假日午後,形同工房咽喉的氣窗多半緊閉,哪怕有人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對擔當獨立零件產家的船內工廠來說,這片充斥系統化機具的空間可說是無上寶地。包含製鐵、加工組裝和量產,凡是私人工作室無法包辦的委託量,都會由開發部門接手、付諸實行。更不用說相關職員對場域的出入管制有多嚴格了。

因此連多餘的念頭都沒有,伊芙利特趁著四下無人,如煙如風地便登上逃生梯,同時祈禱不虛此行。
但路上的味道太難聞了。

沒了廠房的寬闊,機油、切削劑的酸味,和防鏽油的黏膩成了厚重的實體。進入工房層,無光的長管氣燈更一個接一個懸吊著,營造出恐怖電影裡落入異教祭壇的不詳;通道一眼見底。除了近地的警示燈和房內照明,沒有其他光源。

伊芙利特倒不怎麼困擾這點。索取照明的她張開手掌,引腹中不定型的熱流直達指尖,化為燭光。與常識中的火不同,鮮紅的色彩在氣味很糟的空氣中靜靜地燒著。她向前一丟,照亮漆綠色的廊道。

光芒在觸及廊底的過期海報前消失。重複排列的膠製門板間,一扇掛有「請進」吊牌的房門半掩,溢出微光。她推門進入,空氣頓然清澈。

米娜.德沃尼,或用她現在的代號稱之:松果,也算是她的熟人了。為報恩參與劫獄,後又因緣受聘於工程部的女孩,在協作和器械維修上得心應手。她還不滿十六,卻已經一副大學生般徬徨、專於偏門的狹隘模樣。

她們的交集通常是午餐、協力作戰和火焰噴射器的維修,還是因地緣和人脈頗有交情。而伊芙利特也藉此一窺米娜在營造方面的幹練手腕。

而這些能否換來期盼的答案,則全憑運氣了。往好處想,她至少找到了人。

說到底,失去棲身之所的少年兵。還俗的獵人。藍領家庭的獨生女。哪個傢伙不是有一己長才,又在失落中受人扶持,最終重獲價值的?向人求援可不是件丟人的事。她鼓起勇氣。

寒暄沒幾句,米娜就明白她為何來找她。那時她正聽著音樂,在與南國角頭共用的工房一隅翻閱雜誌,接著抬起頭,被杵在門口的米綠色人影嚇得彈起。

「你下半天有空吧?」這是她今天第一次問。

然後,她開始喋喋不休地解釋來意,說自己和救她的瓦伊凡之間曾經很熟,直到被意外搗毀關係,之後對方一溜煙消失了。米娜表示理解。之後赫默帶著她離開研究所,接連換了幾個住址,再抵達羅德島,那時她已經漸漸理解自己是怎麼回事了。米娜又表示理解。現在瓦伊凡又出現了,而她倆重逢至今,已經半年沒像正常人那樣交流,而這是因為她不能理解的禁令。米娜還是表達理解。

實際上那女孩早就從卡夫卡那兒聽到幾人的關係,只不過親眼確認過後,她不認為偏頗其中一方就能解決問題。因此她知道伊芙利特違反了規定,但仍給出了所需的座標。因為她就是常規體制照顧不到的孩子。伊芙利特逶迤迂迴的解決方案,和她營救家庭恩人時很像。

於是她簡短閒聊幾句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做聊勝於無的祝福。

現在,伊芙利特停在船艦中層的走廊前,祈禱代號松果的女孩並非誰的暗樁,而是真為了舊時人情的壓力而導向自己。

哪怕方才結束的攀談令讓她有超過一萬種證據,相信米娜至今仍搖擺不定,而不是全然信任赫默,她還是會這麼想──當然,這是她現在的苟且,從前可完全沒有這個膽子。

換作去年的自己,或許會為此氣得跳腳吧,薩卡茲不自信地抹著脖子。伊芙利特不認為這是對摯愛的黎博利有所失信,卻也不相信這就是成長。不成文的教育告訴她,這是在做壞事。她鑽人際信任的漏洞。

不,這麼說不完全對。她不害怕失信於人,而是眼見紅、霜葉和米娜,這些熟識的人一一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自己卻依然徬徨而有所不滿。

儘管等到她再長大一點,赫默和白面鴞也未必攔得住她,但伊芙利特厭倦一味從他人手中得到答案。因為這是她的人生。倘若不認清自己,就好像在嘲笑赫默幾年來隱藏的秘密無足輕重。

那跛腳的黎博利不是完美的。然而不顧血緣,如人母般扶養伊芙利特的舉動,已經比任何說詞都有說服力。雖然心裡有底,也接受赫默可能是讓自己淪落至此的人,她仍還是偶爾會怕。

害怕在她準備好之前,這件事就被攤在陽光下,讓她、赫默與塞雷婭間的關係徹底結束。到時候一切就太遲了。又慢,又急的那種。而看著不該為秘密煎熬的黎博利,說服自己「還有能做的事」,伊芙利特就在這般自相矛盾間長大了。

伊芙利特在這之前不得不繞過許多員工。臉孔或冷僻或眼熟的男女,從她向前的凝望掠過、與足音俱遠。百餘次換氣間,中層區域已在轉角之外。

燈管的款式默默從工業、基礎區的長型變成了半球。鑲嵌結構的運用讓它更加穩固,堅實得能在船艦外層甲板已被砲擊碾碎時如常放光。

回顧眼前,擦不掉、滯留指尖的防鏽油竄入空氣,將腥味送入鼻腔。伊芙利特看著染上灰褐的指紋,伸手搓揉,然後望向長廊。位處次級甲板的工程區一般與未成年人無緣,但凡持有私人器械的幹員,對此地都輕車熟路。薩卡茲更常在其中做過防護的測試間試用武器,那挺沒了汽化機能的噴槍。

灰白與剔透之色夾道。環顧四週,開發組所在的廊道沉寂。大面積的複合玻璃後光線黯淡,不過並無積塵如雪飄盪,也看不見誰的背包或外套掛在椅背。前進幾步,腹地較深的測試間就像上次拜訪時一樣乾淨。
好歹對自己好一點嘛。感嘆如汽水泉湧,以回甘揉合她心底的酸澀。

窗影後的薩卡茲從機具間消失,接著出現在新的玻璃牆上。她跨過機房、測試間和辦公隔間,然後,從閒置區域的起點眺望她的目的地。被稱為C區的內層走廊。左邊是無人使用的空房,右側是嵌著門牌,相隔著向遠排列的艙門。她馬上就看見C509號的門牌。

薩卡茲差點跳起腳來。這裡甚至不是管制區,而是每逢保養必經的廊道。那她幹嘛找博士借員工證啊?這麼做無疑讓被揭穿的風險增加,卻毫無效果。傻子。她慢慢走向灰底的白色房號。那艙門的邊緣明顯比其他幾扇磨損得多,但地面乾淨異常,像是在雇聘掃除之外仍時常清潔。框於塑膠隔板內的感測器留有刮痕。定向、重複,像滴水穿石,估計是在日復一日的進出中刻下的。

但伊芙利特可沒那個膽子刷卡。再說借來的卡也沒有這個權限。她大可敲門,哪怕無人回應;要是真有什麼怪人住在這裡,她恐怕得挨對方與赫默兩頓罵。

那就試試老方法吧。她瞟了眼頭頂的通風管,在白鐵中看見自己。

就算有人,隔著門也看不到她。而她感覺得到他們。

是啊,幹嘛敲門呢?她挪動幾步,直到半邊身子能舒服地倚在9號房門邊的牆上,然後抱起雙臂。放慢呼吸,讓尾巴與心搏和鳴。她放大感覺。

夜幕驟然落下。

舉目全然黑暗。然後,廊道、四壁的邊角倏然亮了起來──在緊閉的眼簾下,蠕動自然微光的夜幕裡,走廊的虛像般被勾勒成一條條赭紅色細線。最後世界被完全點亮。不是來自天頂,而是由定義為熱能、與光同在的微波壟罩。

景物自在煥發。

薩卡茲知道現在被發現會有多尷尬,她得一次面對犯兩項規定的懲罰。一是木已成舟的擅自探視,二是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使用法術。當然,腳踝的感測環沒有響,但她最好盡快結束這個狀態。

結束憑藉技藝衍生的感知能力。這不消多少時間,也難以左右病情,但赫默仍禁止她這麼做。不論何事,濫用的起點往往是貪圖方便。更不用說這定位、透視周遭,令方圓十米內的熱源化作影像的能力了。

現實是這本就難以持久,因為太要求大腦的運算,放著會出事的。儘管伊芙利特不覺得自己正在動腦。

總之,這再好不過了。她轉動眼珠,感受與視線同步的「脈動」爬滿長廊。鑽入門縫、管線的黑暗裡。

受光線與空調控溫,鐵灰色的牆面與玻璃變成了陣陣蕩漾的酒紅色。像在呼吸一樣,漸變於線條構成的面中。時而鮮豔,後而褪去。端看廊底送來的風何時捎來冷意。

一如既往。於是她集中注意,讓脈動流往更遠。

然後被門板後的那抹光團嚇著。

伊芙利特猛地睜開眼睛。手邊的弧頂艙門後有人,離玄關很近。一開始她覺得稀鬆平常。這片廊道也不是沒開放住宿功能,有為了省錢而自降待遇的員工進駐並不罕見。但那燭火般燦爛的光芒與眼同高。溢出的脈動宛如重拳,就像要懾煞黑暗般,哪怕遙遙無期,僅憑存在仍威儀八方。

伊芙利特下意識回頭窺探。她需要再確認一次嗎?

她慢慢站直身子,為了釐清而伸手向前。指尖接觸艙壁時她閉上眼,將廣而散的「視野」匯聚成一點,推入門扉。

那意識滲進灰鐵,在其後漫開。像爆竹滾入井洞。照亮微光,讓黑暗變成了可以描述的模樣。一條長約三步的玄關。形若毛巾與犄角的暗色。

當然,還有回首凝望的人影。嚴格來說,是人類形狀的光渦。上身衣著較少,頭有犄角,散發訓練餘熱的體魄。沒錯,不會是別人了。那非得是塞雷婭不可。

她挪挪腳步,向內諦聽──好吧,她也許該換雙鞋根更軟,或者說不會在節骨眼上背叛她的涼鞋。她踩得太大力了!

果然,裡面傳來人聲。她不自覺退後半步,思考是否該換個舒適點的姿勢。畢竟她聽見瓦伊凡的聲音了,而回答是最糟的選擇。到時候只會蓋棺論定,連話都沒得說了。

只能這麼做了。如果她現在跑開,那才是全盤皆輸的象徵。至少得跟塞雷婭講清楚才行。

她想好了說詞。


「於是,你就從彼此認知之外的關係下手了?」那雙橙紅色的眼瞳俯瞰著她,「原來如此。雖然克服雙盲狀態的過程有些取巧,就效益來說,是值得誇獎的嘗試。」

「嘗試什麼東西?」

從低人半截的高度發問,洗過了手、解開成對的膨軟馬尾後,伊芙利特不甚忐忑地問。她想見的無血之親正站在浴室門前,用毛巾擦拭未乾的身軀。

「嘗試如何活用自己的人際。赫默至今把你保護得很好,以致大半時間裡,你不必擔憂交際失敗的後果。」塞雷婭說著,語氣保守如故。

瓦伊凡給人的印象更精煉了。她銀髮及肩,筋絡像淋過雨的雕像般發亮、肌理鮮明,肩頸線條膨湃;而那份自然的飽滿向延伸四肢,以撐起透氣的背心和束口灰褲。雖然不至於稱為魁梧,但異常健碩的上臂和背板,仍讓她看起來無物可撼。

「而米娜.德沃尼說得沒錯。不論是我或赫默,都沒有約束她發言的權力。當然,安東尼也沒有。」在轉了九十度角的世界一隅,瓦伊凡抹乾眉梢的溼氣,從台階走下。

迎著久違的背影,橫躺著的伊芙利特卻有些反常。她徒然抱著雙腿,眨眨平行於地的雙眼,往地墊的另端翻了個身,不多做理會。

她望著女孩,語氣盡顯平穩。那態度雖如常慎重,卻有鮮少存在的深沉。伊芙利特知道,女性正思考著是否過度相信那位建築工的口風。

「所以你不會找米娜麻煩吧?」伊芙利特問,她閉起壓得發酸的右眼,微調臥姿。「那傢伙可是有我罩喔。想對她怎樣,至少先……呃,先……」

先問你一句?以眼神代答,瓦伊凡審視女孩全身,而後不禁莞爾,搖了搖頭。

「要讓你失望了,咎責不是我的強項。雖然從發言來看,她似乎對自己的身分和權力有不切實際的認知,但這不成問題。我不用干涉誰的發言,那是她的自由。」

那你倒是多幫我爭取一點自由呀。伊芙利特無聲怨嘆,卻也止於無聲。塞雷婭的表情固然柔和,論及此事的話音卻毫無仁慈。

女孩不自覺躲開她的目光。唸著「唔,那……也、也就這樣嘛」的伊芙利特一陣愧疚,接著便扭動頸子,用手臂擋住視線。

彎身側躺處,合成橡膠製的軟墊在室內燈下,映著湖泊般輕盈的碧藍,可惜躺臥其上的薩卡茲只覺得肚裡抽筋。像胃平白被人揍了幾十拳似的,話語、氣息和懊惱在胸口亂成一團。

這種情況是沒辦法把話講清楚的。她調整蓋在胸前的襯衫,伸出半條手臂,以之枕起腦袋。

開門,然後撞個正著。這是十分鐘前的事。

而瓦伊凡眨眼間明白她為什麼出現在宿舍門邊,並在打量長廊狀況後不由分說地請她進房,則是在那之後的幾秒了。想來是有些倉卒。不過,因為發展最終朝兩人的默契靠攏,除了時有時無的委屈感,伊芙利特不覺得別有壓力。

那是什麼在困擾自己呢。任視線從擦拭髮間露水的瓦伊凡身上移開,伊芙利特坐直身子,用背靠鐵牆的姿勢仰望房間。

塞雷婭的宿舍從工房改建而來,是片十坪有餘的單人房。方形的格局由玄關與廊道接壤,而獨立衛浴就在其盡頭一側。略為加寬的單人床積木似的則落在房底一角,床尾有加固過的漆木書櫃。

接壤於壁的床板下,躺著比薩卡茲還厚的沙袋、啞鈴和壺狀鐵器,後兩者被收進大塑膠盆。置物用的壁桌、檔案櫃與衣櫥倒是和自己的房間差不多。床墊是制式配給的淺灰色,摺得如枕頭般方正的棉被躺在床尾。像碼頭與岸邊燈塔,隔著有形的浪淘。

這片天地其實比她想得親切很多,起碼不是杳無人跡的空曠,或擺滿令人壓抑的書本和實驗器材。事實是,這兒的氣味和光線令她恍惚,像被植物精油的氣味牽出了病房,第一次闖進誰的辦公室時一樣。

「話說,還以為你的房間會長得更誇張一點呢,結果跟赫默那邊差不多嘛。這樣住得舒服嗎?」她觀望一陣後,隨口囁嚅道。然而立於指縫之間的瓦伊凡並不氣餒。

五年多來,多的是向伊芙利特表達過類似情緒的研究員。但這位脫穎於紀律的主任,在望見身著病服的小怪物出現在辦公室後,放下公務時卻不是如此。而那份果決與不容質疑的氣量,也跨越曲折遭遇,延續到了現在。

當然她的樣貌也是。哪怕不苟言笑,伊芙利特也覺得親切依舊。實際上那對鋒芒四溢的橙瞳確實柔和不少,和鬆懈的嘴角形成了笑顏,向她投以問候。

「你說的對。儘管待遇允許,我也不需要過於寬敞的房間。需要放在這裡的物品不多,再說,我不覺得以職權換取堆放私物的空間是件合理的事……」瓦伊凡擦拭著耳垂。儘管話中沒什麼生硬感,卻說著便停了下來。而就當薩卡茲目光飄出指縫的剎那,她也終於清醒。清醒到能理解,現在是怎麼回事。

這是塞雷婭的房間。她成功了,她做到了兩周前沒能完成的事:得到與親人交流的契機。於是伊芙利特沒讓話題落空,改抬頭問道:「合理的事,然後呢?」

「然後,我想這不是現在該聊的話題。」瓦伊凡停頓片刻。擦乾胸前水珠,將無謂的感嘆吞回肚裡。「抱歉,一時沒組織好字句,說了無關緊要的話。謝謝你等我沖完澡,伊芙利特。這幾周一切都好嗎?」她放下毛巾。

「馬馬虎虎吧。才過兩個禮拜,也不可能糟到哪去唄。」

撩開吹乾的長髮,塞雷婭朝賭氣的她望了一眼。「也對,不過自貶的語法還是少用為妙,習慣會成自然的。一個不注意,容易被反感你的人斷章取義。記在心底吧。」不為女孩眼裡的挫折左右,瓦伊凡穿上洗衣籃邊的拖鞋,換了個話題。

「說到這裡,關於兩周前的接觸,赫默沒多說什麼吧?」

「除了刷卡也去不了的地方變多以外,她是沒怎麼唸我。不、不過赫默絕對沒有氣你喔!只是覺得我偷偷跑出來不好,所以稍微兇了一下。」

「可以想見。畢竟她也有必須調適的想法。」塞雷婭邁開步伐,閒庭信步著停在床前的茶几旁。伊芙利特望著她留有淡疤的腿。「但以結果論,她教訓得還是不夠。最直觀的證據是:實際的效果不彰。」

「你……!」薩卡茲惱羞成怒。但這又有什麼用呢?理論上,要是聽得進黎博利說的那些,她也不會出現在這兒。

她垂下臉龐,又讓臉頰擱在環抱的膝蓋邊,嘴角如負千斤。但不斷窺探的視線,則是受多年積累的情誼驅使。她在等瓦伊凡出言安慰。

但塞雷婭一言不發地接近她。縱然濕氣、溫度,還有熟悉得讓人想撲上去的味道變得強烈,她也羞愧地閉上了眼睛。

伊芙利特當年常去的辦公室,也有井然而情味並存的擺設。那是防衛科的主任,如今與她共處一室的女人坐鎮的城池。儘管其他白衣人頗有微詞,她還是恰逢探視,就會趁人流稀少,毫無顧忌地帶自己去那兒玩。

和花園不同的世界。離她的誕生更近,卻更陌生的一片天地。

她本該害怕那威懾一眾學士的女人,但瓦伊凡卻成了她世間最在乎的人之一。現在倒好,她連已然成形的友愛都信不過嗎?

然而。

「也罷,改變是急不得的。慢慢矯正就好了。」像是讀懂她的懊惱,塞雷婭自顧自地說著,用輕盈過分的腳步來到她的面前。黑暗間,她感覺女人蹲下了身,蘊含熱流的大手伸向腦袋。悵然折返。

「兩周不見,你好像又瘦了一點。」那叢熱浪停在她不遠處。塞雷婭指指床邊,語氣毫無保留。「我能坐下嗎?」

「坐啊,這裡是你房間耶。」她想也沒想就回答。

瓦伊凡努了努嘴,然後順從地坐下。背靠床板,與她相隔不過半米。

一觸可及的距離卻被沉默無限放大。有好一段時間,她倆都在等對方開口。

能像這樣和你交談,我很高興──面對塞雷婭如此訴說的眼神,那些無須破冰就展開的話題,或瓦伊凡身為房主卻仍向她徵求入座一事,都像是沉入流沙中那般無力。

進入房間至今,伊芙利特就沒像預想那般直問對方。也因為半年來斷斷續續的偶遇累積了太多疑問,薩卡茲擔心若提問不慎,只會失去好不容易得來的信任,變回他人眼裡那個莽撞、事事需要包容的小孩。

懷揣著無法宣洩的兩難,伊芙利特在僅容換氣的空檔後開口。就像是同時整頓好思緒,塞雷婭澄澈的眼眸重新停在她眼前。

不,用清澈形容並不合適。她認出瓦伊凡眼中的遲疑。切實存在的陌生。

於是她換了口氣。「聽好囉,我是來問問題的。」她有所預感地鼓起勇氣,「你前兩個月到底跑去哪裡了?每次我問人,他們的回答都不一樣。」

「既然能回答出來,就代表他們多半是對的。」塞雷婭不做辯解,「上半年,需要我離艦的任務和私事不少,所以一切皆有可能。並不是我無法跟你分享任何事,只是範圍不小,現在可不能從頭講起。」

「那聊私事總可以了吧!」薩卡茲口出豪言。她知道私事是什麼意思。真棒,瓦伊凡完全有理由避而不談。

「你得想想,我說的也可能不是事實。」瓦伊凡任她屏息,話中的從容似有調停之意。

「我知道啦。『既然你有答案,我的就不重要了』,話是這麼講的,對吧?」

「嗯,我是這麼說的。」瓦伊凡不假思索。「但是我不希望你單單遵守這些道理就好。分辨的前提是不信任,而我……就算是一廂情願,我也想繼續被你信任。所以這沒什麼好遮掩。」

提到「逃避」一詞時,塞雷婭臉上的困惑變得更重了。遺憾的是,除了把這視作律己的重話,薩卡茲無物可驗證。

作為代價,瓦伊凡終於解釋了劫獄的始末,和接觸安東尼.西蒙等人的理由。他說得不快,用詞在降格之餘保有老成的生澀和精確。雖然和聽過的版本有些不同,但認定猜忌沒有意義的薩卡茲仍伸直雙腿,任敘事的節奏與擺尾同步。

過後她問瓦伊凡,在那之後跟赫默是否有其他交集。

「除了兩次公務跟五次硬體維修外,我們很少見面。」看了看茶几上的馬克杯一眼,塞雷婭伸出手,將它收入抽屜。杯身雕花豔綠,與整個房間的風格大相逕庭。

「實際上,我還挺後悔這麼堅持的。哪怕有轉圜的餘地,我在這幾個月裡也沒想過兌現它──是啊,明明說著不滿足於現狀,我倒是沉浸於過去立下的準則了。哪怕已不適用於我,還是樂此不疲。」

「……喂,你就不能用我聽得懂的話講嗎?說這些給誰聽?」

「等你長得夠大再計較這些吧。沒有能適用於所有人的道理,也沒有遺世獨立的原則。只是每個人接觸的版本、時間各有不同。」瓦伊凡語帶期許,「而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我現在不是最佳狀態。當然,還是能一舉做完專精規格的訓練量,只是我這邊……」她看向她,用指頭敲了敲腦袋,「我需要花一點時間認清,究竟有多少事被這東西耽擱了。」

伊芙利特不語。

不知怎麼,薩卡茲漸漸地、恍然大悟般鬆懈下來。塞雷婭果然沒變,她還是平時那座恪守本分的雕像,只是有什麼令驕傲蒙塵,不再能抬頭挺胸。

而將這名戰士逼迫至此的,多半和自己有關。

「所以你才把我接進來,而不是拎著還給赫默?」一方面覺得白擔心一場,脫身於未知壓力之中的薩卡茲試著問,「再說覺得後悔的話,那就不要再鬼鬼祟祟地躲起來了啦。既然都說有事被影響到,那還不如一口氣解釋清楚,或者想辦法補回來……」

「前提是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塞雷婭斷然道,「關於你和赫默,我很難談論更多。我只希望你記得一點:不管旁人怎麼看你,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與你同在。」

「那、那就站在我這邊,想想我應該知道什麼!」伊芙利特反駁時的銳利,將後悔和焦躁嚇得無影無蹤。但塞雷婭的目光只望著她鼻尖,躍向耳際,停在犄角前緣。

「我向來知道。」她同情地說,「只是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認為僅僅提供答案就算對你負責。」

這句未曾料到的答覆讓伊芙利特倏然啞聲。盯著塞雷婭那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沮喪異常的臉,她為了靠近對方而挪動起屁股。湊到與床垂直的牆邊,但沒有靠上床架。

那防衛科主任倚在床前的身軀,一瞬間不再牢不可破。望著不成實體的溼氣在髮梢間滯留,伊芙利特突然將她的胸膛與赫默的重疊在一起。平時薩卡茲可不在乎跟那副健壯的身軀彼此依偎,但此刻,她卻認為擁抱解決不了問題。

「……滿嘴屁話。」

就在薩卡茲看著她鮮少透露的迷茫眼瞳出神之前,她不服管教的嘴又一次動了起來。真不像話。不論她或者瓦伊凡,似乎都在做違背性格的行為。

隔著足夠讓人沉澱的空檔,薩卡茲爬起身,一掌輕拍在女人額頭上。雖然沒想過會命中,不過為了讓塞雷婭回歸平時模樣,不得不為。為此詫異的瓦伊凡露出意料外的表情,接著放下杯子。那頓感遲疑,又清爽如雲開月明的神情,恰恰證明了她至今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所以伊芙利特怒吼道:「要是你再板著臉,我要回去了。有什麼問題儘管講,能幫的我都會做!」她半跪著、站起身來。光裸的腳腫陷進軟墊。

「我沒有能交付給你的問題。」

「那就別在老子面前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她腳掌著地處沙沙作響,「想想把老子幹趴兩次的人是誰,想想進來半年就讓一票大人鞠躬哈腰的傢伙又是誰,差不多一點啊你這傢伙!還是說,你覺得今天換成赫默站在這裡,就不會把你罵到臭頭?老子可不是以前那個屁都接受不了的小鬼了。想講、想幹什麼就去,就像你以前那樣!」

「相信我,我不可能這麼對你。我只是……」塞雷婭低聲說道,似乎真正從忐忑中清醒了。薩卡茲瞪著她、退後半步,揣想著還能見到什麼奇觀。

塞雷婭當年可是連那個繆爾賽思都不敢尋開心的存在。若不是眼見她驀然清澈的瞬間,伊芙利特也不會相信真有什麼能拖累瓦伊凡的思維。

但塞雷婭只是淺淺一笑。她看著擺出逗趣架勢的女孩,招手請她坐下。「別鬧了。我只是久違地發現,並擔憂著:自己曾經,或可能在一意孤行的道路上錯失多少珍寶。」

一陣沉默。偷瞄著從未見過的自嘲神情,伊芙利特本想安慰,卻又為詞彙量的低落所苦,轉而別過頭去了。雖然難懂,她還是試著理解這份答覆。

「那……還救得回來嗎?」她想也沒想就問。儘管沒頭沒尾,也猜不出所以然。

「那要看對方的意願了。如果是能自力完成的事,我不會假手他人,自然也不必把旁人的觀感放在首位。而我這次遇上的問題不能以過往的解法剖析,更不能單憑自以為是的想法定性、攻略。」瓦伊凡眼底的火焰靜靜地燒著,「而我與答案相見恨晚。」

薩卡茲盯著她。瞳孔中沒有答案。

「那是因為我跟赫默嗎?」停頓良久,伊芙利特問了她最先想到的問題。

塞雷婭的木訥漸漸消失。後來她想到,瓦伊凡或許和她一樣緊張。實際上她們好久沒有獨處了,所以說什麼都很彆扭。她忽然對自己數十秒前的暴衝感到自責。她太把瓦伊凡的沉著當一回事了。而對摯愛自身的難題,卻一無所知。薩卡茲坐回牆邊,噘著嘴忖思一陣。

但吐露真心的字句,卻和一句「是這麼回事」檔期相撞,讓她倆又陷入尷尬。「今年第三次囉。你又想搶我台詞?」伊芙利特率先叫道。回以「在承認錯誤這點,我可不想輸給一個孩子」的塞雷婭撥開眼旁垂髮。

奇怪的是,這次伊芙利特並未被空白佔據腦海,而是和瓦伊凡對望,不約而同笑了。

「怎麼,清、清清醒過來了?」等到氣氛不再凝重後,伊芙利特終於開口。結果果然很糟。塞雷婭的話像強力膠似的黏住喉嚨,而她無從抗拒。

「嗯,多虧有你。」她手伸桌面,拾起一條膠製髮圈、綁上。她告訴伊芙利特,自己正為訓練時萌生的想法煎熬。「好吧,我知道你會很意外,但只要意外就夠了。沒什麼好擔心的。」她話音重新變得堅定。
「啊?既然這樣幹嘛還板著臉。期待老子逗你開心?」

「老實說,我不需要特別期待。」瓦伊凡吐出一口熱氣,「能像這樣看著你,我就很開心了。」

唔咕。薩卡茲喉頭梗了一下。

「下午訓練時,我在想該如何導正我和你們的關係,而我決定:不把過去的問題解決,我就沒辦法面對現在的你們。所以,是時候討論清楚了。」

「等一下等一下!糟糕的話題我不聽喔!」她猛地探起身來,直到被真摯的目光壓得跪倒。「......說真的啦,別騙我。這不會很嚴重吧?」

一邊被不曾挪移的視線追逐,伊芙利特有些不自在。猶疑片刻,「釐清赫默、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半年過去,再這麼遵循俗成的規則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她回答道。

這下換伊芙利特沉默了。瓦伊凡單刀直入的問法就像負重。但不是漸進的增量,而是一舉重壓而下。但,即使頭一次被如此告知,薩卡茲也沒讓腦袋被空白支配太久。相反,她聽見自己像大人一樣問:「你也不喜歡現在這樣嗎。」

「那要看你們如何看待這些了。」塞雷婭苦笑著,「我會堅持這些,是因為你們值得我妥協。而這份退讓到頭來只是自我滿足:滿足那個不願捲入他人,於是疏遠朋友,埋頭苦幹的傢伙。」

被那對盈滿苦悶的眼眸攫住目光,薩卡茲沒有想過,身如鐵壁的女人適逢情感,竟也會陷入兩難。

舊在她鬆了口氣、向更深的疑惑叩問前,「我沒想過你會在躲開課程,又趁著赫默加班時找了過來。」她補了一句。錘狀的尾尖在腿邊擺動,「是因為被誰說動,還是早就記下了周末的人員配置?」

「兩邊都……不、不是,我是先想了很久喔!然後,在早上跟人一起寫作業的時候想到,再這麼拖下去對大家都不好,所以溜過來了。」她不自信地回答。

再說兩周前那次「巧遇」哪過癮啊……伊芙利特埋怨著。不覺得這是心底話,也不相信事實僅止於此。

「而且,既然你也想了很久,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們講?就算是出差時想到的,那也是兩個月前的事了耶!赫默管不了你去哪吧?」

「這就是我為什麼原諒不了自己。」瓦伊凡慢慢地說,「是我決定不再干涉你們的生活。當時的我認為,這就是我要償還的全部。但你看到了,我堅持的理念既不能讓我所愛的人好過,也無法讓自己信服。既然這樣,我也沒有必要再欺騙自己更多。」

「但你也不用把自己逼這麼緊呀?」薩卡茲想也沒想就問。瓦伊凡手抵下顎。在關乎己身的問題下,低頭省思,頷骨線稜俐落。

過了幾秒,塞雷婭閉上眼睛。「這是我自找的。」她快得驚人地承認了,「所以,作為我分不清事物重量的代價,我從未因此安心過。但可笑的是,我直到今天才被一個我自認不可理喻,實際細膩過人的晚輩啟發。我自以為理解周遭,並照著適合的步調平衡周遭──當然,我確實以身作則,但仍錯失了我應該獲得、為此驕傲的某些東西。」她舉起手,豔橘色的指甲油下尚存瘀血。「要猜猜是什麼嗎?」

「比如更好睡的房間?」

塞雷婭似乎被逗笑了。「放心,我的睡眠品質一項很好,而你也該試著學習了。要不是這樣,做事會事倍功半的。」瓦伊凡不改面色,語氣倒緩和不少。

不過她隨後做的道歉,卻讓薩卡茲又一次背脊酥麻。「我知道,這可能有點唐突,但我還是想這麼說:我很抱歉。或許期間是偶遇過幾次,不過這次等待對你來說,還是過於漫長了。事情其實不需要,也沒有必要這麼發展下去。」

「既然這樣……!」

「正因為這樣,我原本打算先一步去找赫默談談的。」塞雷婭點頭。她半跪著,飽滿有力的手伸向薩卡茲。「那時我正在想的問題,或許跟你此行的目的差不多呢。」隨後,那張大手疼愛有加地拍了拍女孩臉頰。肌膚溫暖,質地細而扎實。

「為了拿回屬於我的關係。」


從那時起,房內最後一點壓抑的氣壓消失了。

她們暢所欲言,將過去、後悔與任何稱得上陰霾的話題冷落一旁。塞雷婭認為徒然坐著談太沒效率,於是徵求過女孩的同意,便收拾起洗滌後的各式衣物。堆疊井然,哪怕送入衣櫃時也是。

期間伊芙利特就坐在灰藍壁桌前的辦公椅上。和稍嫌平庸的房間不同,那是中階以上的主管才有的配備。礙於船艦慣性,以及評估過在非恰當時間──如作戰後、體檢前的空檔,由組織元老們興起舉辦的辦公椅滑行大賽──曾造成的紀律問題後,自備滾輪的多腳椅就成了管理階層,和會議室的專利。

伊芙利特沒看出這張椅子的象徵,自然也對塞雷婭向來優渥的職權毫無興趣。

她與瓦伊凡的話題似乎就這麼告一段落。暫時沒有結果,卻也不急著分出高下,只因她們想法類似:為了將來和不堪的過去,她們必須做出改變。

瓦伊凡認為邊處理生活事物有助於思考,於是在拋下話題後,兩人便放下不得要領的討論,回到久違的日常氛圍之中。薩卡茲曾以為,塞雷婭估計不會再提與幾人有關的話題,但情況略有不同。有件事情是有共識的:她與瓦伊凡,乃至因公缺席的黎博利的關係,並不如所想那般無可救藥。

收拾衣物時,兩人聊了很多瑣事。她表明來意、和瓦伊凡自由攀談,像是卯足了勁要彌補半年來的資訊差。伊芙利特甚至隨手從抽屜翻出沒收而來的雜誌,並發現熟悉的名字位列一項票選的季軍。可惜在讀出標題之前,刊物就被瓦伊凡奪去,入櫃、鎖上。

這是她倆最像家人的一次互動。

因為地處船身內側,房內的日夜幾乎由時鐘與燈光定奪。嵌在鐵色天頂中的球狀燈泡,灑落的光線與薩卡茲房內相比又有不同的柔和。薩卡茲動著腳趾,享受鐵製椅腳的冰涼,從極簡風的白石英鐘看出現在是三點半。

隔著錶面的塑膠殼,塞雷婭背對著她。瓦伊凡束髮如簾,壯得能扛起卡車的背板此刻被圓領衫罩著,仍難掩精碩。她在摺最後半疊衣物,自信晃蕩的龍尾上已沒有半點沮喪。女人時不時瞥她幾眼,顯然在矜持和釋然間遊走。她堆放衣物的手法嫻熟,致使寧靜能輕易包圍兩人。

伊芙利特眺望她小腿上的火紋,然後再三確認。直到得出「已經淡得差不多了」的結論後她問:
「講真的,你到底在煩惱我跟赫默的什麼啊。就以前那些破事?」

「那些是其中之一。」塞雷婭放下手中的運動背心,「從抵達雷姆必拓東部以來,已經過了兩百多天。在重新以中階主管的身分辦公後,我開始思考其他問題:關於如何面對你們,如何在端正自身之餘,挽救那些曾經犯過的錯。我會介入營救安東尼的計畫,因為他知道我有待矯正的錯誤裡留有捷徑……抱歉,要是我說得太難了,告訴我一聲。」

「我還是有好好上語言課啦。當然懂。然後咧?」

「然後,我從那時起對自己改觀了。」瓦伊凡瞥了剩下兩件內衣一眼,轉身坐在床邊,「在曼斯菲爾德的事件中,赫默的計畫帶來相當可觀的影響,因為她的調查,我不必凡事親力而為──好消息是,我對她的信任是值得的,甚至得重新思考我是不是低估她了。」

任理應慎思的字句流出,塞雷婭若無其事地說著。薩卡茲早就藉掩護卡夫卡偷零件(事後有好好跟工房職員道歉),換來聽取劫獄梗概的機會,因此連懷疑的步驟都省下,便不假思索問:
「等一下,赫默的計畫不是差點讓阿山他們像下水餃一樣……」

塞雷婭停下翻摺的動作想了想,平穩的表情閃過一絲無奈。

「當計畫出現問題時,都可能導致這種結果。」

看來不談小看,至少她肯定高估赫默了,薩卡茲想。這是宴口中所謂的「濾淨」嗎?「好在她的錯誤並不是出於可控因素,而是對目標搶手程度的判斷失準。知道這怎麼影響我的嗎?」塞雷婭續道。

伊芙利特不再玩椅子。她望向背脊前傾的女人,一時想不到該怎麼解釋,她只在意瓦伊凡能否與黎博利重修舊好。

但她硬著頭皮上了。「呃,其實、我只在意你能不能跟赫默和好。」伊芙利特直問。塞雷婭傾斜臉龐,用不再以兒戲看待,而是更為深沉的視線回敬。

「當、當然你還是可以覺得我在耍賴啦……也知道,塞雷婭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從你進來這裡以後我是真的想了很多;也大概知道赫默為什麼不想見你,又每次都趕在你打完礦場的壞人前做好營養劑。」她只管說著。雙手交握,讓視線集中在一點。不去注意瓦伊凡變得鮮活,間或不捨與遺憾的神情。

「赫默說過,『只要是做正確的事,我都會支持你』,而赫默也從來沒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指責過我。」她換了口氣,想想挺不好意思的。「而我也想支持她,然後做對的事。」

「所以你才會是這副樣子呢。」瓦伊凡目光左移、復歸。臉上從此多了幾分柔和。

「我很好奇,她表現出了讓你不得不代言的態度嗎?我不希望你為任何單憑直覺或猜測得出的人事物影響。出現在我房間裡的是你,我也知道你對她的親愛跟友愛無庸置疑。」那防衛科主任眉頭微彎,「所以我只想聽你的想法……」

關於我能不能回到你們的生活裡──雖是想像,伊芙利特卻已從瓦伊凡微啟的雙唇間嗅出疑問。就像瓦伊凡若隱若現的不踏實般,伊芙利特也不認為對方真心想由此定奪幾人的關係。但塞雷婭苦思已久。她究竟在追趕什麼呢?

她已經闖入她倆的生活了。作為曾經,和未來的嚮往者,她不需要徵求任何人的認可。

「我不覺得是這樣,塞雷婭。」薩卡茲站起身,走向床邊,「真的,我不覺得你真的這麼想。你進來這裡,你從實驗室溜走,都沒有問過我的意見。你大不了像以前那樣跟我們一起生活就好,有這麼難嗎?」
又是一陣沉默。

但她無所謂。這是薩卡茲最在意的問題了。拾起腦中簡單得惹人發笑的想法,她將之賦形。「重點是,赫默很需要你。」伊芙利特說。她盤起腿,將砸場的害臊藏進尾巴,「還有……我也需要啦。」

塞雷婭凝視她好一陣子。伊芙利特的尾巴啪噠啪噠拍著床單。

「有時,我會希望你越早不需要我們越好。像個正常的女孩長大,抱著該有的信念,健康地活下去。」回望闖入背後的誠摯目光,瓦伊凡又一次鼻息。「而我會在你長大之前保護你,最初不是因為……」塞雷婭遲疑著。半晌,她再也不想美化什麼。

「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你。」瓦伊凡慢慢地說完。有那麼一瞬間,悲哀和後悔抽空了腳下的地板,讓視界如墜漩渦。

「我不會否認這件事。應該說,我、赫默和你之間本該發展成這副模樣。你不是為了幸福而誕生的。你所受的苦和得失,也仍在最初計算好的附加價值內。」

而我批准這一切。「也就是說,赫默跟白面姐也知道嗎?」

瓦伊凡不發一語,點了點頭。她眺望著女孩眼底的深淵。在那片僅存於摹寫的黑暗中,一簇火光倔強地燃燒著。

講下去,女孩的眼睛這麼說。換氣之間她突然想到,這已經不是那無力、楚楚可憐的實驗體了。而她正在考驗女孩的信任。

「第一眼見到你的檔案,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此前,我允許那些施加在你身上的手術和實驗藥物,卻對你們的待遇一無所知。我沒能嚴守我立下的戒律,而我試著挽回。這時,發生了更嚴重的錯誤。」

那就是實驗場裡的失控,伊芙利特猜想道。大腦正在警告著。邊掀起撕裂視覺的波動,邊敲打太陽穴內的肉團。她聽不懂。她必須不懂,才能忘記頭骨下哀號著「我不想聽」的低鳴。

大概她終於瘋了。哪怕腦袋下意識地想逃避,理智仍將它箍在原地,用名為現實的指頭撐大雙眼。

受到氣流吹拂,乾爽的胸膛在風中冷卻少許。瓦伊凡束起的髮流隨之搖動,捎來遺憾與髮香。天頂照明依舊,伊芙利特卻覺得房間褪了色、欲將崩塌。

沒多久,幻視就此消散。枯萎的光線變得豐饒,將她拉回已然寬廣的世界裡。

「……但你還是活下來了。」瓦伊凡不捨般抿著嘴。就這麼放開來講吧,她腦中最原始,也是最理性的一塊拍案。因為她看不見女孩眼中的落魄,而薩卡茲也發現,瓦伊凡並不是來請罪的。

「啊?這也沒多難吧?」

「但要像我說過的,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可就不容易了。所以伊芙利特,是你給了我挽回的機會。而我在那時發了誓,無論如何也要把屬於你的未來還給你。不論社會、現實或道德如何墮落,也沒有孩童該為了他人的利益誕生,被隨意擺弄。這不是人類能做的事,也不是萊茵生命的初衷。」塞雷婭望著指節上的葉紋,「更不是我能容忍的惡行。」

有時候,善意也會被拿來使壞──想起許久之前,技工朋友在鐵鎚的工房內整備她噴槍時吐露的感懷,伊芙利特閉上眼睛,在沉寂中緩緩揭開。

真夠自以為是的。剛為話中盲目之人發噱時,瓦伊凡在漫天火屑間垂淚的形與貌又掠過腦海,撕開心底的舊傷。但看她安慰似的瞥來,女孩仍故作堅強。

「我就在想我為什沒有爸媽咧。」她悻悻然咂了聲嘴,「我、虧我還想過見見自家老爸,再當面扁他一頓的。現在好了,我怎麼敢嘛……」

「赫默還祈禱過你永遠不要發現這些呢。」看著低下頭、把拇指壓得透紅的女孩,塞雷婭將錯就錯。

「話雖如此,你還是有資格這麼做。而作為你理論上的監護人,我也有義務引導你的生活,因此你再怎麼討厭我也無濟於事。」她態度強硬。面對要直穿心頭的熾熱目光,女孩別開了臉。「所以,別擔心我不在乎你。直到足夠成熟、強壯,變得再也不需要為他人的惡行負責之前,我會見證、陪伴你成長。要是秩序和常理真有報應,塵埃落定後,來多少我接多少。」

目送著女孩遠去的憂慮,瓦伊凡發自內心地笑了。反芻著不斷增加,龐大而頗負重量的告白,「你哪會有什麼報應嘛。」貼著牆挪移的薩卡茲嘀咕著,沒多看瓦伊凡幾眼便低下頭去。驚訝於對方忖思已久的事實之餘,伊芙利特卻也能想到接納一切,又不允許自己身陷其中的幾名研究員,迄今究竟做何糾結。

好笑的是,懷想已經沒有用了。一如瓦伊凡陳述那般,這是早已完成的劇本。她知與不知,原諒與否,對此毫無作用。然而她還是想相信──過於草率也無妨地認為──打從心底相信一件事,就能讓它成真。

就算這樣,我也喜歡你們。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迴盪在喉頭。不,我不是為了被你疼愛才來的……薩卡茲想著,對方卻不給她時間喘息。

「……好,呃、好吧。你得相信我,」瓦伊凡抹開瀏海,「這十分鐘內我不只一次想過,專精訓練比自白簡單多了。」她有些大膽地笑了。當然,最初還是很緊張,後來才乾咳幾聲。

而薩卡茲跟著笑開了。「什麼跟什麼嘛。」她抱著腿晃起身子,「所以你到底想問什麼啊?我都快忘了這回事了。」

「想知道,我是否有榮幸回到你的生活裡。」

「白癡,你一直都在……啊,不對,沒有白癡啦!」女孩同一時刻回敬,而後趕忙揮起手來示意,並竊喜那黎博利不在場。赫默可不喜歡她怠慢的用詞。「完蛋,現在想想你剛才講的那段好像有點勁爆......」

「我的錯。」塞雷婭伸出手來,讓她搭上。「那就誠實面對自己吧。像個大人一樣,把你的想法傳達給其他人。」她握了握指頭。

「就像你剛剛那樣?」

「口條像就好了。我衷心祝福,你不需要經歷我的心路歷程。」

「講點我聽得懂的話啦。」見瓦伊凡臉上的陰霾又淡去幾層,她不自覺放鬆雙肩,「我是說、其實我覺得,你其實一直在我身邊。然後我也大致猜到是這麼回事了。
你們知道那些治病、手術,還有別的屁事……但我沒有想過你們都是共犯,也不覺得我認識的你們,在我還不認識的時候壞到哪去,不然我們也不會在這裡了。所以,我……就、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那些,也沒有討厭過赫默、喬伊絲姊姊跟你。」
女孩伸手。大了兩號的手掌稱不上溫暖,但彼此相握的瞬間仍讓人完全放鬆。

她半跪著爬向床邊。緩緩地、像第一次在禁閉室裡遇見瓦伊凡時那樣划著膝蓋,然後坐在瓦伊凡肩旁。

「應、應該說,我其實不在乎我怎麼來的啦。只是覺得……呃,一直以來,我跟別的人都不太一樣,可是也不敢問。因為你們都很罩我,而我不想懷疑你們。沒想過只有我不知道這些。」

感覺就像被排擠一樣。伊芙利特把最後一句留在肚裡沒說。自知事到如今,做出懷疑的那方才是辜負人好意的傢伙,她只管盯著自己的膝蓋。

「……不過這麼一想,你們其實挺厲害的嘛。」決定了最呼應想法的答案,女孩仰望天頂。這樣就好。這樣是最好的。她觀望瓦伊凡自信缺缺的雙眸,邊伸展雙臂邊追問:「怎樣,經不起誇喔?」

塞雷婭眼中的溫柔消退了一些。「不是不可以。」那飛龍凝望了一會兒,似想將睽違的她烙進眼底。「但我不能否認,那是出於補償心態的產物,而我更沒有期望你感激我做的任何事──看著你這麼多年來如此重視這些,我只覺得慚愧。
我不想忘記現在對你的善意和喜愛,最初只是為了彌補過錯,讓自己好過一點,於是我盡可能地遠離你,同時說服自己:在將你誕生時沒能得到的權力追討回來以前,我不配與你同在。」

「但你又不欠我這些!」她急著喊道。這是最後的意氣用事,而她已做好被看作童言的打算。

然而瓦伊凡常保鋒利的目光讀懂她的為難。其實猜起來也不難。所以她靠近女孩一些,扎實的體格令床墊凹陷得更多。

「那就當作我多送你的禮物,好嗎?」她放開女孩的手,安撫似的瞇起眼睛。「我明白你在想什麼,我也不曾讓歪曲的想法蔓延。我更願意說,現在的我是發自內心喜歡你的。尤其是在那些都過去以後。現在,我或許有能力餞行正道,但世界並不會為我停下。而那些我曾認為應該以疏遠達到保護目的的人,也沒有義務配合我的私慾。」

她摩娑著手掌。稍嫌寬鬆的灰色布料被纖維海下的筋骨撐起,呈現出藏鞘短刀般低調的俐落感。就在薩卡茲瞄了她肩頭半裸的肌膚一眼,想像鋼板會因其撞入而變形的畫面時,瓦伊凡又一次坦白。

「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接近赫默和你。當然,這現在看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於是我重新審視了自己,並決定徵求你們同意。」

「赫默也這麼想喔。」她突然聽見自己回答。哪怕對話題仍一知半解。

說道這裡,塞雷婭眼中的光芒變得強烈。伊芙利特尷尬地咧起嘴來。「呃,我猜的啦。起碼她一直是這樣。跟常常發呆的喬伊絲不一樣,總感覺心事很多。雖然因為超認真的關係,喜歡幫她忙的人也不少,但她反而很討厭有人話都不說就賣她人情。然後,有時候說夢話會提到……喂、你不要笑得這麼隨便啦!」

「不,只是覺得這像是你會觀察到的行為。是我冒犯了。」瓦伊凡以掌摀嘴。難掩舒坦的笑意從中拓展。「我不認為這是沒有用的線索,但也很難在沒有前後文的狀況下分析夢話。或者,你還從其他跡象裡看出她對我的想法了?」

「我也講不知道。我就是感覺得出來,赫默很討厭我們之間變成這樣子,但又沒辦法自己來找你。」

塞雷婭嘴角平復。「你替她傳話?」

「也不是這樣。赫默很少跟我講你的事,」盯著因無聊擺動的腳趾,薩卡茲不甚篤定。「嘖,難看死了,我怎麼好像什麼都不懂啊!」她一拳捶在腿上。

塞雷婭望著她的怒顏。「每個人多少都有不能認清的東西。」瓦伊凡長舒一口氣。女孩聽得出來,這句說教中再次參雜了微妙的自嘲。

她不想接話。雖然塞雷婭無疑有資格教會她這些,但懊惱和後悔忽然淹沒了她。

「我只是想讓赫默高高興興的。生了病,換了幾次工作,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準時睡覺、上下班了,結果卻為了賭氣,每天把自己憋得像尿急一樣。我很難過。」

「但選擇逃課、違反通行規定也不是個好解法。我知道你聽膩了,但你能做的就是聽她的話,而不是自己冒這個險,去調停一件緣由不明確的問題。」

薩卡茲不服氣,回嘴道:「可是我成功了,對吧?而且你這裡又不是什麼禁止進入的地方,這不算。」

「我想也是。至於你是不是在工廠區遇見米娜,我還是持保留態度好了。」擺出令人聯想到審查員的姿態,瓦伊凡側過頭去。

這是很丟人。既然採信了她與米娜對談一事,回推兩人在何處交流也成了基本功。於此,會在意、有所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察覺到出於管束者的義務,這件事還是會傳入赫默耳裡,薩卡茲的尾巴無力地停止晃動。

任熱情一掃而空,伊芙利特低下了頭,覺得雙腿哪怕坐著仍頓失氣力。瓦伊凡俯瞰著她。薩卡茲彷彿聽到她內心翻湧的浪濤聲。作為例證,瓦伊凡嚥了口氣後說:

「我還是打從心底欣賞你冒險的勇氣的,伊芙利特。可惜我不能向你保證,事情會就此結束。」塞雷婭最後說道。她站起身,眼裡慈愛和無力參半。「話說在前,你的努力我自然看在眼裡,所以我不會把這事說出去。也拜你鼓勵所賜,過幾天我會向赫默表明想法。在那之前,你先替我保守秘密,好嗎?」

那是如好友交心般的請求。用著並非敷衍,也不是居高臨下的口吻,塞雷婭如此問道。

「好嘛。我哪次沒答應你的......」

塞雷婭從她眼裡認出了抗拒。她似乎又想到了個問題,可能是玩興作祟,但她還是一甩沉穩本質回答。「得看你怎麼認定允諾的界線。口頭答應不是難事,克服心理壓力就能辦到;但要怎麼實行就是門學問。無論如何,往後別隨便承認你辦不到的事,好嗎?」

像是連心慌的力氣都沒了,薩卡茲咚地向一旁倒去。床鋪很硬。混有化學清香、太陽和熟悉體香的氣味讓她一陣恍惚,但苦澀的大手仍緊擰她意識的末梢。

這次她又莽撞行事了。畢竟這的確是心血來潮的念頭,或者密謀已久,但實行起來卻蠢得要命。因為她有所察覺,自己隱隱加速的心搏之所以推動熱潮,並不只是奉命行事。這不是任務制的。不要,我不想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

「等一下,我還有話想說。」她側躺著,目光轉向瓦伊凡。和須臾間定位的眼眸對視一會兒後,「塞雷婭也要開開心心的。」女孩沒頭沒尾地接了一句。

女人剔透的眼睛閃爍著。

然而伊芙利特打死不看她一眼。想著只要一瞥,本已沉澱的想法又會被衝動左右,她只管將臉龐埋進床裡。「明明這麼厲害,從認識到現在,不管在哪裡都受人歡迎,結果私底下卻連自己的問題都搞不定……就,也不是說你不像我想得那麼帥啦,可是我就是不想看你這樣。我很討厭那副樣子……就好像我其實很笨。喜歡你們,只是因為你們一直幫我──是,那肯定是那樣沒錯,但不是全部。我是因為想變成你跟赫默那樣的人,所以喜歡你們。」

見機行事的詞彙量暴跌。伊芙利特自己也明白這點,但摀著床鋪、任鼻息與熱氣暈開的女孩卻靜不下來。背後,不存在的眼睛告訴她,瓦伊凡什麼也沒變。既不如初次重逢時潰堤情緒,也不像無動於衷──雖然有一下子,她的吐息因失落而增重──伊芙利特仍換了口氣,固執地說著。

「所以,你也要過得很開心。」薩卡茲又說了一次。扭過頭,從手臂與髮絲間露出一隻眼睛。「不然我會生氣喔。」她偷瞥對方一眼,然後閉起眼睛。與瓦伊凡對視久了很容易變得害臊,這是她幾年來悟出的守則。當然赫默也是這麼回事,只是她無法自拔。

伊芙利特望著眼前的床單纖維,偷偷嗅著香味。瓦伊凡的腳步聲靠近她,直到薩卡茲回過神時才發現為時已晚。女性線條分明的胸膛突然離她很近。她俯身向她,比薩卡茲小腿還壯的前臂挽在床邊,另一隻伴隨重量在後腦旁著陸。一綹耳前的銀髮垂在溫熱的吐息間,眼神柔和極了。

伊芙利特確信她的臉肯定快冒出火來,否則塞雷婭也不會停頓一下,舉止在餘光間變得無奈。
那八成是因為自己的反應,或請求超乎預期吧。她不敢想下去。
幾次換氣間,瓦伊凡在咫尺間望著女孩。至於傾身觸碰對方,以鼻息逗弄薩卡茲的亂髮則是後話。
她輕輕在她太陽穴吻了一下,很快就抽離身子。「開心,是嗎?」而後自問著,輕聲感嘆。「我一般會拒絕指向性不夠明確的建議,我會嘗試看看的。就是活在他人的眼裡,鏡中自我才成為思辯上的常客。」喉音如澄夜乾柴。

咚咚。玄關之外,鐵鑄長廊的不遠處傳來異動。一種撞擊聲倏然勃發。像是較軟的某物,從近地的位置撞擊地面。想著多半是搬運耗材的工人失手,女孩並不在意。

待心臟不再像火山隆隆作響後,伊芙利特從床邊彈了起來。「認真,這很難嗎?」望著分神的女性,想了一下。「是的話,還是不要勉強好了。我是想幫上忙,但也沒有臉叫你們聽我的話還是怎樣……能這樣跟你們聊天,我真的超高興的。我哪敢再要更多嘛。」

其餘的想法則擱淺在腦海裡。塞雷婭犄角之下的眼睛往右瞟去,像是對這番不得要領的心底話起疑。而伊芙利特也這麼覺得。即使如此她也盡了全力。她不得不傾注語彙的所有,才終於將真正的想法傳達給瓦伊凡。

至於赫默那邊她有的是機會,只是成功率就不好說了。像她這樣溫婉,又不願任人宰割的黎博利,憑強攻表明真心的效果好不到哪去。更別提蹺課這檔事了。教生涯規劃的老人向來熱血,對付擅自曠課的學生時更有角頭風範。到時候怎麼辦?話說回來,上次好像還嗆他老東西來著……無聊!別想些有的沒有的了!在補課之前,她還得向赫默重新解釋一次這趟冒險。不同的是她知道的更多,更能在不經意間說出,對黎博利來說無比痛心的秘密。棒,真有你的。

但事情本就是這麼回事。如果有不能接受的秘密,那也是已經發生的。既然負擔重如塞雷婭都能承受至今,赫默不可能排解不來。至於如何協助她,這就是自己的任務了。

只有她能這麼做。她有這個資格。

「所以,塞雷婭像以前的塞雷婭就好。但不要再拚了命忍耐囉!畢竟有老子在。過得不爽的時候就找人傳話唄,我──」

咚磅。

有塊地方傳來新的響聲,鑽進她耳朵裡。這回她知道塞雷婭在打量什麼了。女孩從建立不久的自信中冷卻一會兒,沿聲源望向艙門。她一度以為是木材或研磨膠塊掉了第二次,然後她想到這區今天輪休,而門外的墜落也不負眾望,再沒傳出撿拾的腳步聲。怎麼回事?薩卡茲慢慢站起,用視線問了問房間主人的意見。

「可能是有人帶了東西給我。我去確認,你在浴室裡等著。」塞雷婭舉起手。說來也是,畢竟還不知道是誰來訪。熟悉她住所的常駐職員並不多。

女孩點頭答應,卻在邁步時突然有個念頭。「等一下,如果是赫默怎麼辦?」

塞雷婭沒有回答。相顧無言之末,她露出堪稱底牌的溫柔笑容,薩卡茲一下就屈服了。她最後一次掃動目光,「總之冷靜啦你」女孩細聲提醒。在收穫轉而篤定的視線後,伊芙利特放輕腳步,與瓦伊凡交錯而行。

不過是場外干擾而已。為了擺脫信用和人際問題,赫默正在以值班洗滌內心。遊說的衝動和不安在內心拉扯著。就看我了。在赫默遭受過這麼多不公以後,她希望至少親手彌補一件缺憾。她拉開塑膠門板。

但一聲錯愕卻吸引了她的注意。當她半隻腳跨進浴門時,塞雷婭正側著身,向她做不合適的打量。伊芙利特疑惑地皺起五官。在那張鋒芒猶存的臉上,她原以為會看見預料中的平淡、鬆懈,或來不及調適的冷峻。然而三者全無。只剩亟欲確認的慎重和凜冽匯集成幾道眉宇間的皺紋。薩卡茲看著她良久。某種不願成真的念頭從心頭一閃而過,然後她再也容不得等待了。

她跑向瓦伊凡,擠過她試圖阻攔的手臂。穿門。張望。

視野頃刻開闊。化工油類的黏膩感出於通風,被限縮成了已然樸素的腥味,但她仍呼吸急促,不自覺駐足遠眺。往來時方向看去,長廊在重複排列的燈罩下一節節通往遠方。嚥了口氣,瓦伊凡的大手搭上她的肩膀。堅實的指節輕拉著她,似乎對她的魯莽做出警告。

有東西唐突地出現了,是她來時沒見過的。而在那異物倒臥之處,斑駁的頭羽和眼鏡隱沒在棕褐色短髮間。牆與地面的夾角間,女孩認出奧利維亞.赫默幹練而纖瘦的五指抱著提袋的扁形拉繩,一手向前,彷彿是在邁步間墜入昏厥。交織米黃與墨綠的長袖後方,不善奔走的小腿從素色窄裙間伸出,間或閃爍海藍色光暈的監測環,束在刀痕猶存的腳踝上。

她聽見瓦伊凡的呼吸聲。毫不急促,卻次次重如揮拳。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她,直到那映著倒臥身軀的眼眸收縮焦距,放射倒映的情感。

有個片刻,她看出她眼中熟悉而未曾兌現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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