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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方舟】Case.5-案發後,第1758個小時 (下)

飛魚吐司 | 2022-02-13 21:13:28 | 巴幣 1102 | 人氣 140


向敬重自己的後輩講述如何犯法,感覺是奇妙大於悖德。徒留幾本還有用處的筆記留在桌上,兩名研究員整頓完用過的各式耗材後便離開了房間。

實驗室外的走廊是條長而不寬的通道,雖允許大型推車交會,也必然會在兩側牆壁留下刮痕。

今天是陰雲密佈的禮拜六。經過電梯井,就能看見主幹道邊,強化玻璃外的遍地蒼綠,以及暈染其色的灰濛天幕。往食堂的路程不遠,赫默也準備如實以報,盡可能回答疑問,但從六點半起,走廊便充斥奔走的職員,想在這兒細說違法行徑,其實挺需要膽量的。
當然,她並不擔心這會引發新的誤會。她和幾名當地友人策畫的一系列事件,早就隨人事部的公告,在基層職員間傳開了。

......好吧,這或許這能解釋從旁經過的沃爾珀,擔當行動隊業務的約拿為什麼如此打量她。

她不自覺加快腳步。

對公眾而言,發生在哥倫比亞的,只是件成不了要事的越獄事件。她在其中所負責的不是行動,而是整起計畫的雛型,讓那以偷盜技巧為豪的忘年交能夠潛入監獄,體驗她期盼的獄中生活。

不過事情會讓她備感挫敗,則是因為實行的過於倉促。自稱卡夫卡的嬌小女孩帶著「朋友」接下她的請求,爛漫地潛入監獄。目標是一名工業小開,在誣陷中入監的青年:安東尼.西蒙。

如果是相識的朋友還好說,例如冤獄或實驗疏失,然而這素昧謀面的大男孩有什麼值得救的?亞葉邊走邊問。問的得體,但赫默看出她心底話。

會選擇西蒙公司的未來董座營救,最初只是因為足夠有名。起碼在計畫成行的四個月前,赫默就注意到他富商子嗣的身分,而在外流的囚犯名單中選擇了他。不久後,赫默便在羅德島安頓下來,也因此有充分的時間處理千頭萬緒。

其後,由於羅德島數月後需要派員前往哥倫比亞辦事處協商,她便以順路購置器材為由,得到了離艦名額。

於是她聯絡卡夫卡。

資金、偽造證件、路線和備案由她提供,而卡夫卡執行涉險的一切事物。至於計畫的決勝點和起點,則是從後者假意襲警後,被扭送至「恰巧」靠港的州立監獄開始。州立監獄的航程並不公開,不過赫默仍有門路。

雖然她從未見過這名青年,仍為其遭遇動容。父輩商戰失利,自己與家族上下遭受牽連,而國家自傲法治沒能及時伸張。赫默知道,這種冤獄是拜地方法治,和新制的自由刑漏洞所賜。曾經她險些落入這種下場。作為失職的研究員,作為萊茵的棄子,因此深有體悟。

若論及營救出的首要人物:安東尼.西蒙,或者現在暫稱為山的作戰幹員,既然他的入獄本身就建立在法律漏洞上,救援自然也沒有冒犯國法的疑慮。而考量劫獄至今,哥倫比亞的調查局都未頒布通緝令,這件事即便往後也不會浮上檯面吧。最多,就是讓羅織罪名的高位者起疑,或者亂了陣腳,不至於升級成組織間的問題。

畢竟新設的州立監獄和舊體制相比,收容了更多罪狀模稜兩可的囚犯,人種複雜,也讓金援有了操作的空間──只要法院認證,監獄有位,你能把任何討厭的人送進或移出特設監獄。

至於安東尼沒跟其他家族成員待在一起,只能推測是父親安排了,也能解釋他為何至今沒被人移走。同時要不是計畫過於倉促,她與卡夫卡完全能多蒐集一份囚犯名單,提供給家屬有類似遭遇的人,或自由記者。

但她們不得不倉促執行。移動監獄停靠在城市邊緣的機會不多。無論計畫成不成熟,錯過這短短幾天的補給日,曼斯菲爾德又將在荒地上航行,到時候就算逃脫也活不下來。

當然,計畫最初如期進行,以致赫默並沒有第一時間做最壞的打算。卡夫卡安全入獄,她行前找來的幫手米娜則偽裝成裝修人員從旁協助,並在過程中確認出逃路線。在此期間赫默也沒閒著,而是準備相關章程,以確保卡夫卡來不及製造暴動,也能安然離開監獄。

緊接著,事情開始往意外的方向發展。卡夫卡在獄中認識了一名阿納提女孩,羅賓,實則是受人雇用的打手,為了賺取親屬的醫藥費而奮不顧身,更試過刺殺安東尼。她行刺失敗,最後幫助卡夫卡劫獄,也藉幾人引發暴動之際關閉保全系統,但卻遭雇傭關係裡的上級控制。

男人叫傑斯頓.威廉姆斯。受海爾兄弟,即西蒙公司的商業對手之託,經旗下合作企業指派來的又一名打手。他作壁上觀到暴動尾聲才顯露本意,透過偽造的獄警身分進入監獄,為了收入和上司的信賴,將幾人逼入險境。

在交戰中,卡夫卡幾人始終帶著拘束裝置。限制法術運轉的儀器讓拚搏淪為純粹的體力活。然而更糟的是,男人在行兇前呼喚了壓制暴動的獄警支援。要是不擊敗對方,失去的將不只是營救對象,還有三名劫獄者的自由……

赫默第一次聽聞此事後,便在當事人面前羞愧地低聲道歉。儘管帶頭的嬌小同族毫不在意,甚至大呼痛快、誇起她安排增援之及時。

但她沒有準備,而讓那瓦伊凡無意間成了計畫的致勝關鍵。結過樑子的友人在第三方協助下潛進監獄,以獄警之名掩護,在危急關頭亮相。她出手解圍,不費吹灰之力便擊潰打手。在越獄事件尾聲,瓦伊凡與幾人趁亂離開了監獄,一路上迴避偵查,最終靠監獄和停靠城市的陸橋逃脫。

而作為打手的男人,則敗給了他過去的恥辱──在面試萊茵生命防衛科時的考官,並被趕來的正牌獄警收押、逕行監禁。替他偽造身分的母公司不打算保他出來,整起事件的主謀,海爾兄弟公司更不會因此看他幾眼。

一開始,赫默認定這起事件不能像其他見不得光的意外那樣,在輿論間消失無蹤。但在劫獄的幾人進入雷姆必拓的幾天後,她才注意到這一切的荒謬之極。

換作正常情況──比如賄賂、獄囚暴動、重罪犯逃脫乃至獄外買兇──管轄各地收監的調查總局會在事發的十二小時內公布通緝,並在城際新聞召開記者會,同時封鎖島型監獄周遭的城邦,施行臨檢。然而時至今日,只有兩家州立小報刊載過這起意外。不用說上綱至國家威信了,州政府顯然不想曝光越獄者的名字,或者姓氏

無論是西蒙公司淡出住商市場的原因,特設移動監獄裡的人口交易,或者是沙灘傘、哥國政府與萊茵生命間若即若離的共生關係,都注定在既得利益的作用下沉湎於過去。赫默甚至不知道自己與羅德島的情報是否外流。她也不被凱爾希和決策委員會允許,再與這件事有所牽扯。

「當然,這些都是建立在政體的自覺上。」赫默眨眨眼,愧疚地看著腳邊。「哥倫比亞雖然有限度地允許生物公司利用非公民,或者罪犯的人身自由,但放任腦上長螺絲的科學怪人滿街跑,還是會引發輿論。眼下,『不想把這些鬧大』似乎是解釋州政府為何沒有動靜的最優解了。」

走在黎博利身後的亞葉翻著提袋,最後拔出皮製錶帶的石英錶。「我不清楚哥倫比亞的實情,但要是這種流程只是常態,建議醫生還是善用這層便利性比較好。」

「就因為惡法底下的產物本身就不公信?」赫默隨口嘆道。「無論如何,想想還挺丟人的。為了違抗不公而做到這個地步,結果危機關頭,反被這層機制幫了一把。」

「也可能是那位生態科的主任動了……」菲林喃了一句,沒把話說完。她望著側身回望的赫默,「沒、沒有,我是說!這樣一來,兩方就扯平啦。不必為違背惡法而愧疚喔。反抗公害和反抗法律的概念並不相等。」

赫默望著她。

「抱歉,我想我可能淡化了不少過程。但有一點我說得很清楚:我差點把朋友也賠進去了,亞葉。」

「可凡冒險必有誤差。您知道羅德島尊重這種價值,所以對此只安排了定期報告。」亞葉篤定道,不過語尾又略帶猶豫。「還有……唔,一點監視?」

赫默停下腳步,打量著追上她,又險些迎頭相撞的女孩。兩股念頭先後閃過腦海。她最先想到的是,亞葉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但問題緊隨其後:她是不是提到生態科了?

她思索片刻,決定換個話題。「說到行政跟裁罰,妳還是能問問安東尼的。從小在財閥體系長大,他對政治的敏銳度比我強多了。」

「有機會的話,我會這麼做的。不過現在,我還是更想折磨醫生。」聳著肩自嘲的亞葉,貌似也不想糾結這個話題。因為這件事隨時都能談成?仰望著管道間下方的燈管,赫默專注眼前。

她們在離開實驗室後遇到的,大多是精算師和市場專員。顯然藥學聯會的評鑑無論成敗,都會影響相關部門的工作量。大部分擦肩而過的職員都穿著深色西裝,或再披件外出用的制式外套。和他們一比,赫默苔綠色的薄毛衣與灰裙甚至還稍嫌鮮豔。至於亞葉則維持萬年不變的裝束:無袖襯衫、窄裙,再加件下襬及膝的暖灰色外套。儘管自我,卻不到突兀,而設法融入環境風格。

她們鎖上房門時已是七點。亞葉自願一起去食堂,利用休閒時間討論、修正認知。赫默早就準備好聽到各種傳言,但亞葉的疑惑只適合據實以報。都是填空般的疑問,不用加以修正,也不用顧忌措辭。

除了絕口不提塞雷婭以外,她沒什麼好怕的。她咬緊牙,力量直壓齒槽。

「嚴格來說,是有件事想不透吧。」好一陣子後,亞葉擠出一句呢喃。「我不明白的是,或許安東尼先生的入獄是出自政治操作,那傑斯頓又是怎麼回事?事跡敗露,買兇的一方不可能留著人證。」

「除非有人出了更高的價格保他。」赫默看見岔路有人,不自覺降低音量。「當然,我更願意相信是沙灘傘不想搭理這件事。會幫助海爾兄弟,只是因為主顧情懷。特設監獄的後門就是這樣。要是沒有利益,典獄長也不想惹麻煩。」她們繞過推手推車的男人。安瓿瓶如風鈴作響。

「那麼他會在監獄裡待到什麼時候呢?」亞葉思忖著。赫默的想法是,她對要問的問題缺乏自信。

「那得看州政府怎麼看待他的作為了。煽惑罪犯,在公權力場所行叛亂活動……要是罪名成立,他十年內不用離開島城了。」

「是,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哥國的情況有些複雜。」

「也不到複雜的地步。只能說,我希望這樣的畸形僅僅因人而異,而不是常態。」黎博利慢條斯理道。

雖然慚愧,但赫默一瞬間覺得她倆像在演戲一樣。她與亞葉是有些隔閡,也能彌補,不過流程只是既定形式的重演。

她不喜歡欺騙自己。

「至於那位傑斯頓,最近似乎被轉入戒備較嚴的南部監獄了。」沉默幾秒,黎博利打破短暫的寧靜,露出複雜的笑容爆料道,「然後他又策劃了一起暴動,只不過當地的羅德島職員和獄警合力解決了。無人傷亡。」

「……是,有所耳聞。」女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遙遠得像是在走廊盡頭說的。

她們經過幾名深色外套的作戰幹員,停在船艦右舷的邊緣通道前。赫默的實驗室就在第三甲板,和其他研究空間一樣,設在遠端武器不能第一時間破壞的通道內側,再靠船隻核心的則是機房。

最近的二號食堂離實驗室只需要步行三分鐘,它與時常人滿為患的第一食堂不同,容易讓人想起大專院校的裝潢風格。幾片四合一的用餐桌椅,如棋子在櫃台前羅列。周圍是紅白相間的牆面噴漆,天頂管線錯落,是揉合拮据裝修與工業美學的活動空間。

至此,赫默道盡所知,而亞葉則一言不發。她沒告訴赫默:自己更希望她能接受旁人諒解,而不是自負地挽救愚蠢。

儘管早就把心底話寫在臉上,她還是止不住這麼想。


過了幾分鐘,她們抵達一道平凡的雙門式玻璃門。赫默站在感測器下方,門輕聲展開。

其實亞葉本想在吃早餐時繼續談論這事,但她在機會到來前又失了態。當她倆進入第二食堂時,負責場務的女孩正踩著梯子,沿著邊緣、以抹布清理黑板。那大如餐桌的黑板就掛在餐廳櫃檯的上方,只要營業,便能看見它寫滿餐品。

今天的排班好像有異──亞葉想叫住赫默,但對方只看著飄散香氣的空蕩房間,便一跛一跛地走上前去。她站到黎博利女孩不必轉頭也能看見的角度,開口詢問。

「今天的餐點已經賣完了嗎?」

「嗯,表定是這樣。政經小組的職員十點要和市府簽正式的保安協定,決策層指派我們負責組員的早餐。食材有剩,恐怕湊不齊菜單的內容。你們明天再來吧!」

上層頒布了任務,普通職員也自顧不暇。既然如此,夾在兩者之間的餐廚人員先一步表明立場,自然合乎情理。

女孩身著灰色襯衫與白短褲,五官尚且青澀。平時箍髮的鐵飾換成了塑膠的,蓬鬆的稻金長髮梳理得有些倉卒,不過頷骨俐落,與不常見的耳羽線條相得益彰。可能是家族遺傳。

那種近似羽翼而非羽毛的層次感,一般黎博利是不會有的。

在羅德島作為企業,與雷姆必拓東部城市建立正式關係一事發酵後,不少社內事務都得繞道。儘管營運方針不變,船內各處仍不免因為行政做出取捨。不過這也不全是壞事。起碼經營餐廳的幾名輪班員工,和站在鐵梯上的修道院女孩,言行間是輕盈多於其他。

早班員工為此提前收拾餐廳並不值得驚訝,不過這對赫默而言,也不怎麼值得同情。同樣因職責而加班趕工,自己的飲食卻沒有保障。就算現在下樓,第一食堂裡只會有更多從這兒轉戰過去的職員,免不了人擠人。當赫默站在梯邊時,腳踝患部的疼痛更讓她思緒雜亂,只剩快要磨光的耐性。

至於耐性消磨殆盡的話,也不會引發什麼。頂多,會讓她少說幾句敬語吧。

赫默撇頭低吟。她聽過女孩提到的事項,想不到偏偏發生在今天。一種後悔與羞恥參半的情緒湧上心頭。現在想想,她最近甚至沒怎麼陪伊芙利特。

她知道自己愛她,但信任此時更像賒帳,何況那薩卡茲女孩就住在她宿舍隔壁。為了更好管束行為,最近還被限制活動時間。這女孩就是她與塞雷婭達成共識的關鍵,是共同犯下的過錯。一個為了享受不到的美好未來而孵化的人工胚胎。

黎博利覺得腳底一空,但亞葉疾步而來的鞋音把她拉回現實。菲林背著單肩式提袋,雙腳欠缺俐落,顯然也餓了。

亞葉正想解釋為何在走廊放慢腳步,不過話音未半,便因為周遭的異樣停下言行。

她環顧房景幾秒,瞥了幾眼廚房,很快就猜出個所以然。不過她還是繞過赫默、敲了敲梯子。「我沒聽說過這裡的出餐被文書小組包場了呀?」她故作凶險地埋怨。

不過梯子上的聲音並不在意。說著「我也是到班後才知道內容有變」,女孩往腳邊瞄了一眼,「排程對的其他部門的影響也不小,但你們是今早第一批找到這裡的。雖然處在公事公辦的範疇外,但事已至此,我不會虧待兩位。」

「這不叫公事公辦。現在還不到早班退場的時候吧?」

喀沙。穩住黑板的手悄悄換了個角度。「我理解亞葉小姐的質疑。要是有機會,即使伙房的幾位先下崗了,我也會盡義務弄些餐點給兩位的。請先等我下來。」女孩說著,夜鐘般清響的嗓音仍顯超齡。

「我能假設你會用麥粥敷衍我們嗎,空弦?」菲林搖著頭,走近兩步。討價還價似地皺眉。亞葉不是個不苟言笑的女孩,但要分出她的玩笑得下一番功夫。

席德佳沒能辨別。隨著脫口的質疑而張大雙眼,女孩露出無從問起的表情。

「不,怎麼可能呢……不如說,我更好奇這究竟是在歧視麥片粥,還是懷疑我的職業操守?何況身為場務,我當然以指派的任務為準……」

「這種事不值得你們傷和氣,兩位。」赫默忍不住規勸。她看梯上的女孩準備下來,於是向一旁退開,往亞葉沒回過神來的臉望去。

「現在樓下食堂已經擠滿人了,對吧?我想亞葉只是質疑供餐程序。抱歉,席德佳小姐。」她看爬下長梯的女孩站直身,摺好那條深黃色的抹布。

女孩是拉特蘭來的教會人員。不過比起教會,她更願意稱自己隸屬於修道院,一個孤兒和傳統的庇護所。現在則為了復興院所奮鬥著。為了重振險些沒落的歸宿,她什麼都做。雖然是作戰幹員,大部分人反而最常在戰場外見到她。

就算在那些時候,她仍最常以登記的代號受人呼喚。空弦。

赫默以為這麼做會導致不歡而散,但席德佳卻訝異地搖了搖頭。她調適得很快。不知是教育或者個性,也可能是青少年的常態。

沉默了一會兒後,女孩一派輕鬆地說:「不不,赫默小姐沒有道歉的必要。您也不必操心我和亞葉小姐的關係。」

亞葉點頭,柳眉因對方說教意味之重不自覺挑了挑。她停了幾秒,讓自己冷靜下來。「說的對。畢竟是我害你跟著劍拔弩張的嘛。」

「唉,不好說不好說。」席德佳神色自若地揮起手來。

「那你能想想辦法嗎?就算不想烹飪,假如食材有剩的話,讓我們料理也好。畢竟這個時間,樓下食堂估計已經擠滿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會沒早餐吃。」

「借用……我想有點困難。我沒有仔細研究,但聽借用過廚房的職員說,非值班人員得先預約才能使用。出於管控進出,還有耗材。」席德佳眨了眨眼,「不過!有個不過,我可以打電話問問管理員。」

「你別費心去問了,我們也不能給你們添麻煩。」她舉起手道,「再說預約恐怕也來不及了。你們有其他工作要忙嗎?」

「沒有,就這一項了。」席德佳撫著下巴。「以表定來說,我們和下一班的交接時間是九點,因此接下來兩個小時依然算是工作時間。看是做販賣部的餅乾,或替鄰近村莊的義賣會備料……」

「所以我其實很有空喔。」

一道低席德佳幾度的嗓音從廚房傳出。隨聲源變得清晰,毛髮灰白如雲的庫蘭塔探出頭、神情憂慮地站在門邊。赫默向她招手致意,她認得她,不過亞葉的目光似乎不太認同。

但比起早餐,赫默最感興趣的還是交談間起起伏伏的氣氛。這讓她想起以前唸碩士的日子。大多數人和她的指導教授說話,都有這副你來我往的氣勢。她一度猜想,亞葉之所以除了研究,還喜歡戶外運動,就是怕言語間的攻防演變成拳頭仗。

席德佳拋著手中的粉筆,主動向一旁的女性介紹朋友。

「暴雨,兩個月前新進的作戰人員」她開玩笑似地解釋。「然後這位是亞葉,凱爾希醫生的大弟子。她不喜歡別人阻止她吃正餐。」

「希望你在介紹教友的時候也能這麼幽默。」亞葉瞪了她一眼。她知道女孩也沒說錯,菲林此時的衝勁的確源於她對作息的堅持。

同時,感覺視線遠方的庫蘭塔愕然地眨起眼,還悄悄歪起頭來,亞葉摸了把臉頰。「……抱歉,剛才失態了。希望我沒有變成席德佳想的那種人。」

「不、不會。不論是不是玩笑,我都不會怠慢。」那庫蘭塔悶悶地說,不過鼓足勇氣。赫默的眼神投以鼓勵。她認識暴雨。是薩爾貢來的前軍人,也是醫療班常客。她曾在前幾次作戰裡奮不顧身掩護戰友,因而掛彩、並認識當時值班的赫默。

「暴雨在上次攻堅裡受傷後,就邊復健、邊留在船內做後勤工作了。」赫默又看了廚房一眼。「一輪兼職下來,做得還習慣嗎?」

「還可以,多謝關心。醫生和空弦小姐的談話我聽得很清楚。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替你們問問第一食堂的狀況……或確認一下。我是說,確認我們還剩下多少食材。」

「客隨主便。」

「應該是顧客至上啦。」席德佳停頓一下,「不過,也不是說我們予取予求就是了。等等喔,我去確認食材。沒記錯的話應該有剩。」

「麻煩你了。」

這倒是在赫默的意料之中了。餐廳每日進貨的食材量至少能供給兩輪滿座的員工,加上委託給城區市場的訂單多半在當日前的十天就檢查完畢,自然趕不上一周前市政廳發來的邀請了。

女孩撥開逃出髮箍的胎毛,再大步走回廚房。顯然席德佳記得很準,因此沒多久便一蹦一跳地走近用餐區,選了張桌子拿抹布擦。

然後暴雨不知何時從門邊冒出頭。「我剛才又找了一遍。」庫蘭塔灰黃色的臉部怎麼顯眼,不過眼睛是漂亮的透藍色。席德佳剛指引兩人入座,那前軍人就提著大塑膠袋,開口報告。「冰箱裡還有半包燕麥。另外起司、生菜也有剩下,夠做兩人份了。」她晃晃袋子,裡頭有幾片白黃交雜的薄片。

「暴雨姐沒問題嗎?」

庫蘭塔的耳朵從斜向轉成正面,「嗯。我們還沒有下班,而材料有餘。就因為完成交代的任務而放下職責,我過意不去。」安靜地思考一會兒,她小小聲說。

「也不必這麼拘謹啦。」菲林難為情地回話,「不過,你願意幫忙真是太好了。」

「啊、嗯──也對,我好像太嚴肅了。不好意思……」暴雨像被扔出的棒球直擊般,怯怯地晃著腦袋。提著麵包袋的手則躲入背後。要不是堅持與肩同寬的站姿,如蕨類般輕柔的性格,實在難以和軍人一職有所聯繫。

那修道女孩見氣氛越發凝滯,於是總結似的拍起手背。替立場尷尬的暴雨打掩護。「那,事情就這樣吧!如果兩位不急著離開,我可以請暴雨姐再做兩份吐司來。不用太久。」席德佳又笑了一下,一隻手抵在嘴旁。

「另外,這次就不收餐券啦。」
 

被牛奶與洋蔥簇擁的燕麥粥,透露著源於文化差異的奢侈感。這是薩爾貢北部的傳統主食,由於勞動人口繁多,歷史亡佚,以至於至今沒有人記得其風味之鹹究竟是因為氣候炎熱,還是那群活在工人文學裡的婦女下手之重了。

在薩爾貢、北伊比利亞和拉特蘭,瘤獸和乳獸的奶經常以發酵後的姿態入菜,不過眼前的牛奶麥粥並不屬於這類。即使酸化後的蛋奶類更能通過抑制腐敗達到保鮮,這道菜依然因口味和文化價值,成為廣袤沙漠中代代傳承的佳餚,並加入羅德島的員工餐品項中。

房間偌大,進行於深處廚房的清掃連聲鏗鏘,更能襯托空蕩。而這份空間上的突兀,也讓赫默一路積累的倦怠在此刻傾瀉。視線搖曳,卻不只是因為呵欠下的眼淚。

距離決定早餐來源的談話已過十分鐘,支持她生活運轉的意志力也越發薄弱。黎博利攪了幾圈麥粥,讓煤灰般散落液體表面的胡椒散開,沉入軟而熟的燕麥間。

儘管在離開宿舍前吃過穩定嗜睡週期的藥,精神理應清晰,赫默卻害怕自己會一頭栽進身前的碗,甚至還叫不醒。要不是假借固定一名,讓穩住鐵碗的左掌承受熱流,或許她就要在一眾熟識的同事前出糗了。

昨天她就差點在宿舍外的走廊睡著。伊芙利特、白面鴞和麥哲倫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她抬回房間,並在途中因為失手,讓她的鎖骨和膝蓋瘀青幾塊。當亞葉一大清早找上自己,約好今日協助的研究內容時,她甚至有些高興。畢竟在此之前,同情赫默經歷的人一隻手數得出來。

也許兩隻手吧。多一兩個不速之客。一個告密者,一個一米七四的人型孽緣。

赫默隔著四人座的鐵桌和亞葉對望。廚房又活絡起來了。鍋碗鏗鏘,水流沖刷碗瓢的聲音驅散睡意。出於良心,赫默還是付了兩張餐券。亞葉裝了兩杯溫奶,她喝著、視線不曾移開黎博利半分。
 
要是其他時候,赫默絕對會就此攤牌。關於劫獄事件她省略太多。沒提關鍵的瓦伊凡從何出現,又是怎麼和萊茵生態科的現任負責人合作,最後果斷決裂。

說她會討回這份恥辱。赫默不覺得身兼生態科主任的繆爾塞思會做過頭,因此不覺恐懼。

畢竟她最不缺的就是機會。扳倒能量科,拿回屬於自己科室的資源和榮譽。

赫默一度很害怕這位年輕的主任。她和自己差不多大,卻更敏銳、懂得投機,赫默曾在短暫的會面中看出相匹配的法術造詣,這也是自己缺乏的。

而這女人資助,又被塞雷婭無預警背叛,但她損失的也只是偽造獄警身分的手續費,和能量科的把柄;而除了麥哲倫,繆爾塞思和羅德島上的萊茵職員也幾乎玩完了。要是再會,她們就是競爭對手了。

爭奪一件不明瞭的目標。

總之,這件事依然是參與者間的秘密。那生態科主任認為自己沒有損失,因此縱然一無所獲,也協助事後的情報封鎖,不讓萊茵生命的員工劫獄一事傳入主流媒體。這樣一來,多方人員能暫時分為兩派:繆爾塞思一派,她以外的人一派。

問題是,說到塞雷婭……

赫默雙臂交疊,望著自然泛黃的瘤奶發楞。幾個月來,每當她想到這頭剛健的瓦伊凡,就不由得停下思緒,寧願置之不理。或許是出於伊芙利特早前的經歷,她不得不記恨對方。儘管她也明白:薩卡茲會因為實驗而失控,她倆難辭其咎。

而滿溢在即的羞恥也時常叩響心門。她對瓦伊凡的仇恨終究是遷怒居多,那麼對方是否也發現這點?她什麼時候才要真正放下過去?萊茵的內部正在洗牌,她們這些外派人員不免要選邊站。要是機會來臨,該和塞雷婭聯手嗎?防衛科多的是她的子弟兵。要是她為了改變組織方針,而選擇與總轄對質,自己也許能順水推舟。

但她也沒忘記一件事:沒有人不能失去誰的。雖然關係緩和,卻改變不了決裂。而她們也可能分道揚鑣。

然而,赫默不想讓可能性成為現實。逃出監獄後,塞雷婭大可以逕直帶走安東尼,那她為什麼還替卡夫卡一行人掩護行蹤,直到脫離地塊?或者只是賣個人情?

人情。在這麼做之前,她已經想到局面會演變成這樣了?

不管怎樣,她終究幫了自己一把。計畫失誤了,瓦伊凡及時挽回,又保障涉入的所有人全身而退,赫默光憑這點就該感謝她了,但兩人的關係至今卻不見起色。

有時候她會想,這並不是出於陳年的積怨,只是因為自己的不老實。那怕瓦伊凡未必在乎她的答謝,或對她的彆扭見怪不怪。

亞葉還在瞄她。「逞強」一詞倏地掠過腦海。赫默的左掌蓋上雙唇,隱隱嘆了口氣。但在她越來越沉不住氣,於是挺起背脊,打算傾吐之際,拉特蘭的修道少女先端著餐盤,從廚房走了出來。

「這下兩位點的套餐就到齊啦。」席德佳滿意地掃視盤面。三明治和鐵碗。「不說成本,起碼內容是本店今早最費工的。所以請一口不剩吃完。」

「我也沒吃剩過什麼呀。」亞葉接過餐盤時一邊回頭望她一眼。

淺灰色的餐盤由菲林經手,接著匡地放下,推到兩人之間。直觀來說,招牌的三明治是如常完成,不過煎蛋終究缺席了。大概是物料問題吧。雖然用相對低廉的起司替代,卻另有一番風味。

席德佳在與亞葉鬥嘴完後,理理瀏海便離開了。後者擦了擦手,端起烤得香脆的吐司,一股腦咬下。麵包的塵屑留在她上唇邊緣……嗯,說是學院派的營養師,但攝取營養的過程倒是意外狂野。

正當赫默想到這些時,對桌的菲林就這麼抬起頭來,但不敢看她。只有一瞬間,赫默似乎變回那個瞻前顧後的企業菜鳥。

她們有許多問題要談。等到金長髮的黎博利讀懂氣氛,哼著歌走遠後,菲林先一步停止咀嚼。她在與赫默視線相交後,端莊地擦去上唇的麵包屑。
「抱歉,我問的問題都沒什麼建設性。」亞葉察覺自己話中的避重就輕被人發現,說著「您知道我平常不是這樣的」,她向前坐了一點。

赫默不拖泥帶水地盡了友愛。「因為你選擇這麼做。」黎博利望著瘤奶表面的浮沫。她能感覺亞葉放鬆下來。「聽起來有點本末倒置吧?但我想你知道的遠比實際問的還多,而且正確。」

這句話惹得她一時語塞。赫默忍不住勸卻無果。「我只是學以致用而已。不要說知識的多寡啦,我在船上是墊底的耶。」

「好吧。那你為什麼這麼問呢?」赫默挪動碗盤。

「就像您為什麼這麼回答一樣。」

「我不懂你的謎底,亞葉,再說這次的知己知彼應該只有單向。說來慚愧,我不清楚你是怎麼想的,但你似乎已經有自己的結論了。」說完最後一句,她停下來。亞葉趁空檔咬了口吐司。彷彿是味覺慢了半拍,她這才杏瞳微睜,朝赫默一望。

黎博利眨眨眼睛。「怎麼了嗎?」

「不,這麼說有點突然,不過這其實很好吃耶。」

「是呀。但要是你往後都來食堂用早餐,我吃不到餐點的份又要增加了。」赫默不由得苦笑。

她記得初入職場,還在萊茵生命中擔當理論研究員時,宿舍、研究室和實驗場對赫默來說是三點一線。為了彌補資歷差帶來的工作待遇,赫默還曾連續幾天在研究室的隔間裡打地舖,也在幾番折騰中意識到工作與生活的接壤之重。

但亞葉隱隱散發的忐忑,無意間將她帶回那段戰戰兢兢的時光。即使全然對自己擔憂,這樣的氛圍也只會讓食慾衰退得更厲害。在此同時,嘆著「換作是我,也會覺得這很不好受」的亞葉,讓她逞強的緘默看起來更笨拙了。

等廚房裡的暴雨收拾好用品離開後,菲林才勉為其難地擠出一句話。

「我得等周遭靜下來以後再和您談這件事。」她有些愧疚,「至少不能有工作上會見到的人留在這裡。那樣太為難人了。」

赫默瞟了一眼闔上的食堂艙門。現在房裡除了兩人,只剩下席德佳。「和誰的什麼事有關呀?」

亞葉支支吾吾的。她向赫默看去,實則望著盡頭的牆壁。「我不喜歡要求無關的人選邊站。」

「我們在同個部門工作,亞葉。什麼事都得做過全方位的顧忌嗎?」

「我說的無關不是說您,而是指我自己的工作環境。」她停頓片刻,往傳出歌聲的廚房看去。「還有請相信一件事:我會這樣冒犯,是因為不希望您消沉下去。」

「既然這樣,你更該大膽出手了。是你我都認識的人,是不是?而且暴雨也熟悉他。」

「是這麼說沒錯。」菲林如月的細眉皺了一下。她吸了口氣,雙手交疊,食指打著手背。「想著光從凱爾希老師那邊獲取資訊未免太過單調,於是兩個禮拜前,我拜訪了安全小組。」

赫默幾乎想拍桌起身。不是憤怒,而是預感落實後的衝動。

她和亞葉的職場關係。她和那個單位唯一的聯繫。「這很像你會做的事。」她想也沒想便打斷亞葉。當然,塞雷婭。她馬上就想起菲林此前的扭捏與尷尬。「難怪在講過劫獄的故事後,你只有一個問題想問。」

「我知道我不該釣您的話……」

「沒必要道歉,再說你也沒誤解什麼呀?」赫默反駁。但說著「以結果論,我終究是為了釐清報告外的細節才去找她的」,菲林還是為難地摸了摸鼻尖。她一隻手按著鼻樑,補充道:「問萊茵內部的矛盾,還有手邊研究的細節。因為……這艘船上會全合成急症藥物的研究者不多。」

「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才怪,她知易行難。「知道你是出於好奇才問的,我就放心了。」赫默悶悶不樂地拿起吐司,看著生菜間的暖紅色薄片。「還有,抱歉。我沒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眼裡的分量,還讓你浪費時間理解那些。」

「豐富認知這件事,還是過程重於結果啦。在和她的交談中,我也得到不少新的靈感。」菲林顫動幾下耳朵。「但,您要是能允許我以朋友的身分與您繼續這個話題,我或許會忘記您的多疑喔?」

「沒有哪個朋友會在稱呼對方的時候用敬語。」

習慣了嘛。她望著菲林略顯無奈的臉,拇指捻著握柄。她默許了。接著亞葉反過來請她用往常的口吻交談。連交談的語氣都有要求,或者說都能搞僵,的確是亞葉專屬的死板。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談到我?」等赫默終於調整出「溫和」的口吻後,她問。

「我只能耽擱她半小時。大部分都在談研究進展,還有晨練的時間。」亞葉說著,又讓一口麵包和配菜消失在皓齒間。「另外,塞雷婭小姐在聊到曼斯菲爾德的話題時,也沒怎麼提到你。」

「我想她也不敢。」赫默喃喃自語。她低下頭,直到看見亞葉眼裡倒映出的防備。過了一會兒,黎博利整理好情緒後問。「關於劫獄,她有特別說什麼嗎?」

「事實上,塞雷婭小姐交代我自行判斷該說什麼。」出乎意料地,亞葉瞇起眼睛。「還有,她認為你不該為計畫缺漏而自責。基於能力所及,您做得很好了。」

「我突然希望她是在笑我了。」赫默摘下眼鏡,眼神躲進手背。當然,這更像某人文思泉湧後擠出的肯定。

對一樁差點被人搞砸,又在自己手中化險為夷的事件來說,她太有耐心了。

「我和您一樣意外,醫生。但我還是建議你找她問個清楚──好吧,我想她這麼說的時候,已經預設好我重申的時機了。」她舉杯,幾十毫升的瘤奶在嚥飲中消失。「不過塞雷婭小姐似乎沒想到我不適合傳話,而且目前看來,喏、我又搞砸了一次。」

赫默一言不發。當然,亞葉是個眾人皆知的學院派研究員,要解決專門的疑惑,就非得親訪相關部門不可,而且不恥下問。因此在理論方面,塞雷婭的資歷肯定很吸引她,更不用說她作為第三方介入劫獄,又在涉案的幾人眼裡留下深刻印象這點。

但另一方面,她又驗證了一件事,就是瓦伊凡對自己的行為模式有一定的認知。或許包含思考在內,這些都被她料到了。又或者,瓦伊凡正是由以往的相處反推自己的心理狀態。也許她更希望自己當面說清楚。也許在數個月的沉寂後,事情該有點變化。

於是她換了個口氣問:「她知道你常我來這裡?」

「醫療部的消息流通很快。不過我能保證,她大概不知道我在您這裡實習。」菲林拿盤上的餐巾紙擦嘴。她低語著,凝望對桌的暮色眼眸,然後輕鬆地笑了。

「就我所知,塞雷婭小姐自從返回航母後,就專注在被交代的事務上了……嗯,就算前一份工作是主管或軍官,但在正式成為隨隊指揮前也得受訓。這點杜賓老師已經切身示範過了,我想沒有疑點。」

也就是說她忙得很吧。「我知道。她一向對工作盡心盡力。」赫默撫著湯匙的柄,最終舀起半杓燕麥。放進口中,熱氣猶存的麥糊像是岩漿,在舌腹留下軌跡。

先是味覺層面的。有點鹹,風韻多樣,但久了便只剩熱辣。「不、不過,呼。這對我來說是有些難以置信。」赫默嚥下那口美味。似乎是吞得大口,還為了散熱而輕喘幾聲。

但她不得不考慮女孩的誠實。

畢竟硬要分出個立場,亞葉無疑是站在自己這邊。從與瓦伊凡再會後開始算起,也已經過了將近半年。或許是因為羅德島的立場不至於極端,所以瓦伊凡至今沒和什麼人起過衝突。但看在赫默這樣自有成見的人眼裡,總感覺不是滋味。

「要改變永遠不嫌晚,對吧?這是醫生你教我的。」亞葉似乎讀懂她的不自在,於是放她冷靜一會兒,又往嘴裡塞了口吐司。「至少在我看來,塞雷婭小姐並不會耍那些故弄玄虛的把戲。」

從吞嚥中回過神來,宣達放心的亞葉像是認為這不值得劍拔弩張,便將更多的心力放在飲食上。赫默無話可說,視線徒然在膝蓋和菲林女孩的額頭間遊蕩,試圖回想瓦伊凡和兩人間不好的回憶,但搜尋無果。讓她與塞雷婭形同陌路的,只有現在仍不能釐清責任的一場意外。

她在做的是消耗信任。佯裝成受害者,惱火地將一切推給那群前任上司。

沒有人作聲。長廊外的腳步聲在門縫和偌大空間的襯托之下,竟有幾分不自然的幽靜。早餐靜靜地被兩張嘴消耗。這本該是暢談實驗因果的機會,可惜兩人之一捨棄了愉快的氣氛,選擇找另一人麻煩。黎博利也因此發現,要像亞葉那樣不顧話題吃下定量的碳水化合物,需要的不只是好胃口。

但經過幾番折騰後,她確實餓了。拖著一身疲憊,還要維持堪用的腦力並不容易。於是她不顧疑惑在身,準備再咬口吐司。

然而一句「您和塞雷婭小姐之間真的只剩矛盾嗎?」只換來赫默年輕十歲時會有的靈魂驚詫......或者,呃,少二十歲?不管怎樣,她沒想過亞葉問得這麼直白,以致口中的食物差點臨陣脫逃。

但不否認這很有用。亞葉楞了十秒後擠出的聲音,聽起來收斂很多。「我當然無意冒犯。可是在開始陳述前,我還是想釐清幾位的背景。從前是因為尊敬所以避開不談,不過現在似乎沒辦法後悔了。」

「但你還來得及把這種背德感記住。要是這樣,我們都能好過一點。」

女孩知道她在說什麼。「抱歉。」亞葉說。這位因進食而語帶沙啞的菲林將最後兩口吐司填入嘴裡,嚼著、交叉胳膊。「我會問得更謹慎一點。關於您在萊茵生命的經歷,我沒有資格表態。」

「你很早就得到我的授權了。」赫默照著她的表達說道。

「我知道。」菲林身子靠在桌邊,像是催眠般又說了一次。「當然我也不是為她辯護,但事情很可能不如您想的那樣。」

「伊芙利特的事情嗎?」

湯勺靠上碗邊的聲音,填滿了赫默心有所想而沒有應答的空檔。同時她想:菲林女孩揣測事物時的篤定,和她的導師是有些相似。但說著「我也是隨口說說啦」,以輕笑解嘲的反應,倒是凱爾希即便半輩子也不會實踐的行為。

「還是別說隱情了。即便當上了研究員,我知道的既不多,也不關鍵。但塞雷婭……」赫默想都不想便停了下來。雖然正吃著早餐,她卻備感無力。

房內的溫度好似直線下墜。舊時體驗過的窒息感,正和陰沉攜手攀上雙腿。

我只是在遷怒人罷了。面對你們,面對你們以外的人。赫默想道。她不是輕看亞葉的建議,但在經過這麼多事以後,赫默還是不能敞開心去嘗試改變。

她無言垂下目光。但就要在出言自白的前一秒,亞葉卻擦著指尖的粉屑,倏地展顏一笑。

「雖然是我個人的想法,不過醫生沒必要太悲觀喔。」她挺起身、謹慎地補充道。這是句再平常不過的鼓勵,然而登場的時機卻讓赫默深感苦澀。

「撇開環境不論,不會有哪個受高等教育長大的學者會大老遠跑來異國他鄉,只為領一份在行業裡還算過得去的薪水。再說她也很關心你們,不是嗎?在談過劫獄後,前幾天我又找了她。對,就像醫生想得那樣,我好奇她怎麼把上一份工作的經驗轉用在繼任隨隊指揮這件事上。而我……」

「亞葉,你還是太緊張了。」逐漸冷靜的黎博利揉壓著鼻樑,這時才想起她還帶著眼鏡。「還有別告訴我,她老實回答了你的問題。」

「很不巧,她是這麼做了。」

黎博利搖頭,但不是因為亞葉一廂情願──而且還讓人動搖──的回答。

畢竟瓦伊凡就是想讓自己產生格差感,赫默想著。那女人不可能平白將防衛科的職務透露給其他公司的員工。即便再無情義,她終究簽過保密協定了。那麼,為什麼?黎博利咬著下唇,不去想可能的答案。

「也不錯。能被她信任也是種肯定。」最後她擠出一句。

她以為這麼說會換來符合年齡的得寸進尺,但女孩僅僅是深吸口氣,然後挺起胸膛。

「塞雷婭小姐曾想過我是為了蒐集情報,才以研究做掩護好接近她。」亞葉一手托腮,「雖然事情最初是這麼回事啦,不過她在知道後也沒有多做隱瞞。人要在不預先準備的情況下編造過去經歷,難度可不小。我還是聽得出真偽的。」

「她在這過程中說了什麼嗎?」赫默不自收緊下顎,「還有,你從她那兒聽到多少跟伊芙利特有關的事?」

「幾乎沒有。對於萊茵生命如何箝制內部實驗的副產物,我一直很感興趣。何況這間公司已經是哥倫比亞的生醫公司龍頭。知道他們的維安和人員配置,我們也方便參考。」亞葉閉眼思考,隨後佐以苦笑。和變得精神,不自覺挺起身子的赫默相比,此時的她似乎是更加成熟的那位。

但赫默仍不由分說靠上前去。「那麼她是在什麼話題裡提到我們的?」她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

亞葉覺得她的強勢除了合乎情理,還有些笨拙,因而無奈地吐了口氣。她調整一下衣襬後,答道:「是在談到您的時候順口問的。她沒料到我會問這些,所以很快就想到這是不是跟您有關。在工作方面,她意外是個健談的人。」亞葉換了口氣,「然後她打聽您最近過得如何。」

赫默越發覺得亞葉是找錯人了。她瞟了眼廚房的門,沒有應答。直到上頭的分針前進一些,停在七點三十分。「還是吃早餐吧。要是八點前離場,你還有一個小時的彈性時間再上工。」

「您可能忘記了,我可是出了名的不愛休息。」亞葉遲疑了一下,接著賊賊地皺起眉頭。

「話說,醫生想聽聽我怎麼想嗎?」她舀起一杓麥片。端詳、放入口中。

「儘管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清楚兩位究竟發生過什麼。但幾位來到羅德島後,又發生了不少變化。不管怎樣,您在我眼裡已經不是那個絕口不提過往的人了……起碼在我看來。假如我沒看錯,不覺得現在正適合修復您和塞雷婭小姐的關係嗎?」

赫默還想反駁,但額頭和背脊忽然躁熱起來。同時,越是以「不,我和她……」等等不成形的字句掩蓋本意,她越覺得亞葉勝券在握。但或許是放棄抗拒這種心態,她還是收起坐立難安的表情。

「也許她該自己想想,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對桌的女孩一邊咀嚼一邊回道:「不論為什麼,她還是很重視您。」

赫默對此根本不需要花時間斟酌措辭。「這就是我為什麼苦惱,亞葉。但我總不能連伊芙利特的未來都沒拿回來,就原諒剝奪她過去的人。」

但您也做了一樣的事,對吧?亞葉一副想這麼問的樣子。拿起餐碗,用湯匙刮了刮墊底的湯料,放任她對自己的故作矜持產生進一步厭惡。固執,卻不是為了擇善。

她本能地想要離場,但說著「能和我說點她的事嗎?」,亞葉無意間補上一槍。
赫默原以為亞葉只是累犯。畢竟她不是第一次因為好奇就觸碰聊天對象禁忌了。但時下她清楚自己的言行。

那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黎博利想了一下,這女孩可是羅德島前幾受她喜愛的究學新人。至於席德佳?哥倫比亞對她來說猶如天邊的一朵雲。

於是她抬起頭。「既然這樣,你接下來得比平時更認真聽我說話。」赫默不疾不徐地說。

她將幾人的關係從頭到尾再說了一遍。在新一期礦石接種實驗的術前會議中被選入研究員。在盡力關懷,仍常被彎角的薩卡茲抓傷眼角,又和貿然接手的防衛科主任對上目光時。「那時塞雷婭是本部最年輕的一任主管,當然社內更願意稱這個職位為主任。她專攻藥物學和分子生物,也在法術理論有些成就。話這麼說,在我進入萊茵當下,她已經待在防衛科主任的位子上了。」

亞葉的眼睛噌地亮起來。「總覺得意外有畫面呢。」

黎博利吐了口氣。她就是想聽八卦。「防衛科的人才流動不算罕見,不過她似乎坐在管理層好一段時間了。沒得到礦石病,也沒在派系爭鬥裡失利過。」赫默說到這裡,漸漸對自己的泰然感到驚訝。她喝了口鮮奶,用另一隻手臂撐著桌子。「雖然我覺得她是對鬥爭無感就是。」

「那她為什麼會……唔,」亞葉話音未半,就因顧忌而結巴了。

為什麼會容忍人體實驗?赫默無聲嘆息,她早該知道話題會導向這個問題,也曉得在知道這些後,亞葉仍會尊重她的底線。但她不能否認,自己不太想談論這些。

「幾年前,她在伊芙利特和其他個體被送進研究所後便接任了該案的監護單位。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分工,還是她已經清楚研究的全部。我只確定,事情原本不會發酵。但是她親眼看到那些。」她挽起袖子,用食指指著肘窩的血管。

至於萊茵生命這個名字在哥倫比亞內有何意義,則交由亞葉的知識補上。不過有句話赫默始終未提。她說瓦伊凡親眼看到那些,因而為此觸動。

就和我一樣。她知道一旦脫口而出,自己的堅持就會淪為全然的固執。不過為表誠懇,她還是問道:「到這裡為止還跟得上嗎?」

「沒關係。這還不是重點,對吧?」沒想到亞葉不甘示弱。「請繼續說下去。」

「繼續嗎……」赫默執起湯匙。希望她的語氣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憤怒。「你應該聽過那些了。伊芙利特在最後幾次實驗裡,受不明來源的能量場催化,最後失控了。而塞雷婭能介入實驗,是因為沒有人動得了她。」

「我想您沒有實際確認過那些。」

「因為沒有必要。實驗當下,我坐得位置離舞台不遠。」赫默說。「不過我絕不會質疑她的作為……並且因為伊芙利特,我也相信她的真誠。」

不然就不會這麼糾結了。亞葉望著她,眼裡滿是被決絕震撼的畏懼。她垂下臉,並用重新抬起的目光奉以敬意,希望黎博利別因為羞於坦白而結束話題。

赫默接受請求。「總之,塞雷婭制止了她,接著把批准實驗的主管興師問罪一遍。最後她找到管理層,決定離開。即便上頭答應用銷毀資料和記錄,來換取她的留下。何況只要她開口,半個防衛科都願意一起離職。」

「因為都是她的愛將?」

「因為正職人員流動都是她自行審理。防衛科做的是對內研究的管控,不是空有才能就能進入的。這樣事必躬親的手腕使她很受人敬重,也讓她在感情大有斬獲。雖然,嗯,單方面的。任誰都知道她對這沒興趣……」赫默說到最後甚至有些感慨。在亞葉看來,其中是懷念凌駕厭惡。「直到一個喜歡大吼大叫的薩卡茲被送入研究所,而她得每周花十五個小時跟她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因此壓抑著想繼續聽下去的衝動,菲林提詞道:「是伊芙利特吧。」

「對,只要多看兩眼就知道了。再說塞雷婭此前也不知道活體實驗會動用未成年人。就算知道,也多半是以報告的形式知道大概。而在摸清內幕後,這傢伙自然會攬下委員會增設的維安任務,希望藉探視之名照顧伊芙利特。這沒有錯。我們也是在這時知道彼此的。」黎博利向後一靠。

我不該向她傾倒這麼多垃圾,赫默心想。但仰頭嘆息間,她對瓦伊凡的不滿又靜靜地燃燒起來。

「醫生?」亞葉看起來知道追問的副作用,卻不想折返。就像黎博利不打算為此收口。

從前她覺得自己與旁人格格不入,是因為彼此價值觀不同,也確信這樣堅信的自己既客觀又大方。不可否認這很瘋狂,何況現在她意識到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的確,與她深交的人是都不是壞人,但赫默與他們的分歧往往出自於她不願被人理解。

不是誰聽不進誰說的話,也沒人不理解她的做法。結果是她自以為是地躲避關心。

「她可以在事態變得無法挽回之前叫停的。但她不知是哪根筋不對……」於是她提了問題。作為一名講者,選了最不負責任的聊天手法。「亞葉。假如你在場,會怎麼權衡這些呢?」

女孩不作聲。

她所成長的環境,離家庭失能只有半步之遙。父親死於非命,母親除了研究外,一心只為丈夫復仇。至於無關血緣的羈絆,那也是在加入羅德島後才熟悉的。年長的職員挽留她失溫的童年,更讓她知悉赫默心照不宣的微妙情感。

同時,黎博利放棄辯護。菲林透亮的眼眸閃爍微光。赫默怯怯地看她幾眼,又捧起碗,循席德佳的教誨一口喝乾。

但是亞葉並沒有如期回答。「醫生在當下最在乎什麼呢?」相反地,她思考片後問。

「保護伊芙利特。」赫默嘆了口氣。「事態越變越糟,但唯獨這件事還有轉圜。」

「那該怎麼做呢?」黎博利不發一語,因此亞葉並沒有停下來:「如果伊芙利特的生理會往特定的方向發展,貿然停止實驗似乎太過莽撞。這麼說有點冒犯──不過,既然萊茵的高層決定以薩卡茲做實驗個體,目的應該是準備量產、安定。」

所以藉由讓伊芙利特失控來換取她作為實驗體的失格?赫默心想,卻不得不把手舉在胸前。「那這結果顯然讓他們失望了。」

「也許這能解釋,為什麼萊茵的上層允許你離開管轄範圍。」

「因為我沒有用了。」赫默認真的想了半晌。這句話像是把插在肉上的刀,拔出來、插進另一塊裡。「你看,連替劫獄計畫下指導棋都能弄得七葷八素的。」

「那沒機會加入萊茵生命的我,還是自裁比較好吧?」沒等赫默喉頭的咕嘟平息,亞葉悄聲回答。那聲音像是直穿黎博利的胸膛,衝入半空。
亞葉澄黃色的眼珠凝視著赫默,彷彿她胸膛真的被轟出了大孔般。「然後,您剛才說到權衡。」她忽然說。最先吐出的字像血珠滴落。

「關於要怎麼分辨當下事件的輕重,我只能說自己才疏學淺,因此得引用老師說過的話:我們覺得線直,是因為我們相信尺是直的。」

赫默盯著她。「前提是我們真的握有值得信賴的規矩。」

「肯定有。不然那位防衛科主任為什麼會和您有交集呢?」

黎博利端起餐盤,三明治又缺了一角。「可能是這麼回事吧。但我想,我更希望這只是我誤會了她。」

「人總會錯過的。而您和塞雷婭小姐……」亞葉遲疑著,蹙起眉毛。「在老師眼裡,或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不必把所有尖酸刻薄的話都推給凱爾希,亞葉。我知道自己很蠢。」對,蠢到連反駁都做不到。

「也……我也不是這麼想啦。」菲林嘆息道。她挪了挪屁股,背靠椅背。「我第一次聽到時,只覺得沒頭沒尾的。但我認為老師口中的線,就是指人的行為準則。從眾的便是德,優於眾的則是道理……話這麼說,其實也只是自由心證啦。」

滿足口腹之慾的女孩自顧自說了起來。門外步伐川流,讓廚房裡的女孩徹底聽不清她倆對話,於是臥在窗前,豎耳傾聽。亞葉不管女孩投來的目光,而是仰起頭、繼續說道:
「人遵守的道理,大多數時候就像『心態』一樣,是為了讓言行更名正言順而規範的。當然社會的認同和接納是很重要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大部分的道德並不會被收進哪國的政府規範喔。也可以說法律這類成文規定,就是約束的入門款也說不定。」

「用思想定罪這件事,還是留在小說裡就好。」

亞葉望著她好幾秒鐘。「深有同感。不過,受良心譴責而觸發的意外也數不勝數。我可能還沒體會過這種感受,但羅德島上多的是因為過不慣違心的生活方式,所以才成為職員的人。也有人說這叫走投無路,可是類似的改變本來就或多或少。以結果論評價一個人的改變,未免也太狹隘了。」

和外表相比更為成熟的論調,從亞葉自若的口條中流出。赫默嚥下最後兩口三明治,搓下指尖的粉屑。

「所以在我聽來,醫生和參與整起研究的人們經歷的,也是種道德的考驗。當然讓人陷入這種難題的傢伙有錯在先,不過能在中途察覺有異,並和組內員工們力挽狂瀾的醫生,正是體現……」

「你認為只要能察覺錯誤,就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嗎?」

亞葉別開目光,交疊雙手。「對我來說,這比藥物實驗困難得多。在發現自己鑄下大錯後,還願意抱著罪惡感試圖彌補並不容易。社會上不都是拋下一句『反正也來不及了』,就坐等報應來臨的人嗎?所以『知錯』也默默變成了道德的一部分。」亞葉雙手抱胸。要不是這番話,赫默幾乎要忘記她也是個成年人。即使青澀常在,她都有義務要重視她的閱歷。「不受法律約束的規矩就像吃自助餐一樣,總會有人偏食的。」

「但自助餐是會打烊的。」黎博利沉著臉,「就算後悔或挽回,我們還是錯過了重要......」

「醫生,我不想再聽你的自責了。您要知道,即便您、塞雷婭小姐乃至所有涉及實驗的人員改頭換面,這項研究也有可能發生。到時候如果出現其他的『伊芙利特』,你也要把這歸於自己的不察?」她停頓片刻。「不過後悔是正確的。您還有當時同列的研究員,有義務負起責任。」

「所以我做了,亞葉!」

菲林聽她焦急的答覆化作回音消散。「所以沒有人不給予您肯定。您不屈於犯錯,而是盡可能挽救還能改變的錯誤。因此不用拿犯錯者的標準折磨自己,因為你自始至終都和他們不同類。」

赫默一聲不吭。

她的實習生把用過的紙巾折成奇妙的三角形,接著收拾起餐具。「當然這都是我自己總結的感想。要是覺得好笑,請務必笑出......咦、醫生,我果然說錯了嗎!?」

「不,我在想你講話的語調越來越有凱爾希的神韻了。」赫默摀著嘴,但笑聲仍從指縫間流出。一派凜然的菲林還沒適應突然的變化,愣怔地動起眼珠。意外地博學呢,她有點想誇誇亞葉。但回頭又想起自己她浪子回頭,其實不全是因為道德。

她不想看伊芙利特再吃更多苦,就是這麼回事。她知道的研究,並不是如帳面展示的感染治療。將特製源石液打入脊髓,讓發育不全的孩童變成行走的武器算什麼治療?

她看著亞葉。菲林和她很像,都以為對方覺得自己言之有誤。但在相互退讓下擠出的數秒空白除了換來遠方的幾聲乾咳外,什麼也沒有。

直到女孩又一次動搖她的思緒。「醫生還想聽一個建議嗎?」她問著,有些錯置的雀躍。「如果醫生下定決心的話,不如做點吃的,找個空出來的下午拜訪塞雷婭小姐吧?雖然公務不少,但她午後通常會待在宿舍處理資料──尤其周末,出於職位親疏,內部會議通常不會叫她。」

「就算想也行不通。為了聯會的資料,我最近睡得不太好,而且嗜睡的藥似乎越來越沒有效。我不能冒著睡著的風險下廚。」

「那也很好解決。」亞葉點頭,雙手隱隱握緊。「距離新的行動組投入實際任務,還有兩個多月。您可以養足精神再來解決這個問題。來日方長,調整好身心再決定也不晚喔。我會打聽好消息的。」

赫默注視著她。收起閒置的餐盤,慎重考慮此事。她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但假如情況允許,她寧願瞞著亞葉。她該怎麼解釋這種尷尬?即使女孩早早就澄清,自己從不想干涉她的選擇。
用食物換人情,聽起來比直面並表達歉意婉轉。半年前瓦伊凡重新進入她的視野時,她就決定不再逃避;可是這次卻是因無可避免的羞恥。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臉面對她呢......

「到頭來,我只是不敢相信她會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黎博利閉上眼睛,「你想想,她就連換個工作環境,從零開始也不影響事業和人望,但同時她又眼睜睜看著科幻恐怖片裡才會出現的兒童實驗發生──我只是不能原諒她後知後覺罷了,一直都是。我很感謝你的用心,亞葉。但我也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呢?

「我只是認為,錯失這段緣分很可惜。」亞葉苦笑道。有著幾分為難的目光中,映出赫默暮色的眼眸。席德佳也受了不小的震撼。即使遠得像片指甲,還是能看見那張曬不黑的米白臉蛋上冒著問號,又不忍移開視線半秒的表情。

「而塞雷婭小姐會這麼做,我想那是因為她喜歡她。」

我想是吧。她早就知道是這麼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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