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1：純潔的祈願者
碧翠絲用光戒付過錢，扶著我下馬車。
緩緩穿過南門，我們立刻就注意到些許異樣，林道間、穿著水手服制服的學生手持夾子垃圾袋，勤奮在森林間夾落葉跟垃圾，可表情卻無比著急憤恨。
「啊咧？今天居然有義工。」
「我還以為是佩安排的。」
「不是，畢竟有光能系統監視著，一旦有亂動垃圾的舉動馬上會扣錢，這種狀況也相對減少了。」
「那麼？」我觀察跑來跑去的學生們，身上都有不小的瘀青，無論是手腳還是臉部，著急撿落葉空瓶的模樣與其說是義工，更像是搶業績的工人。
「該不會是……」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推開家門，跟碧翠絲一起踏入客廳，如同預料，隨興坐在沙發上哼歌的老媽，懷中抱著小小身影。
「咕嚕咕嚕～」「呣～嗯！」她用靈活的指尖輕搔倫倫下巴，讓嬌小如松鼠的可愛身姿愉悅的打顫。
平常看到這幕，我跟碧翠絲應該會很欣慰的竊喜，但在數名天使遭劫的時間點，不免讓人猜想倫倫的來由。
「喔，小倫倫，他們回來嘍。」
「好的。」他溫和柔雅的回應老媽，用小手拍拍老媽手背，她這才意猶未盡的鬆手，倫倫跳下沙發，黑緞蝴蝶結裝飾的無袖短洋裝輕輕飄起，他把白瘦雙手抱背，俏皮的弓腰傾頭面對我們。
「哥哥，還有兩位姐姐下午好。」
「啊啊，幾天不見。」
「嗯！」倫倫開心的搖晃肩膀，長劉海底下圓潤大眼像是等待摸頭的小狗狗，閃著漂亮的水光。
難道是希望得到我的稱讚？
「林道間幫忙掃地的學生們，是那些因霸凌同學而被你處罰的人吧。」
「是的，我讓校長提議『用義工活動來減輕處罰時間』，結果大家都參加了呢。」
「是嗎。」
「當然，我不覺得他們會完全悔改，但這就像是慘痛欺凌過後的一點平靜，多多少少能淨化惡毒的心吧。」
「鞭子過後的糖果嗎，不失是個好戰術，很努力呢。」我摸摸倫倫的頭，他立刻開心的鑽入我懷裡。
「呣，前幾天對不起，我心中的確抱著私怨，被哥哥說中才會生氣……」
「沒關係，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公正處理每一件事。」
「姐姐也對不起，如果還有什麼建言，請跟我說！」
「……我回你房間檢查有沒有陷阱。」碧翠絲沒有正面回應，轉身開門出去，速度幾乎是用逃的。
「小倫倫，你跟小碧吵架了嗎？」
「那、那個……」
「她忌妒我能磨蹭倫倫啦，等等到房間碧翠絲就會變成飢渴野獸。」
「咦咦～？同樣是男性，他怎麼沒對小皮蛋你變成野獸呢？果然魅力差很多呀。」
「不准自圓其說！反正我先帶倫倫上去，你去弄晚餐，去去。」
「居然這樣使喚老媽，晚點你就知道了！」
無視老媽一點也不可怕的威嚇，我帶著倫倫上樓，不過我停在二樓走廊。
「妖精們，幫我阻斷聲音。」「呼嗚嗚～」莉塔只是隨口教唆，風妖精立刻巴上房門，我蹲下來，正視倫倫的瀏海下的眼瞳。
「如果我猜得沒錯，碧翠絲比我更嚴厲的指正了你，對吧？」
「……何止是指正，姐姐完全否定了我做的一切。」
「是嗎？」
「我處罰說著大道理卻對霸凌視而不見的老師，行刑了好幾十個表面上當大家是朋友，私底下卻聯合全班、孤立內向同班同學的人！明明我是為了大家都能幸福……」
「如果只是這樣，碧翠絲不會說什麼，應該還有其他的。」
「呣，還有一些破壞秩序的我也會懲罰……對小動物丟石頭的爛人，就讓他被全校丟石頭；偷東西的人，就讓他的私人物品給大家隨手取用，桶裝午餐夾一堆又不吃的人，就罰他等全部人吃完撿剩下……明明我都做正確的事，姐姐卻很生氣……」
「這個嘛，的確，從某個觀點來說，你的做法肯定能讓他們改過。」
「沒錯吧！直到我畢業前，完全沒再發生任何欺凌，也沒人敢做壞事，偶爾回頭窺視加城國小的狀況，大家都過得很和平。」
「那當然，當刑罰重到接近壓迫，還全程幾乎被全程監視，任誰都會壓抑住本性。」
「那是……沒錯，但是啊，只要習慣做好事，久了之後一定能改變。」
「你真的這麼想？」
「當然是！那個，就算暫時沒辦法改變，只要有我在，總有一天肯定能達成。」
「我大概知道碧翠絲在氣什麼了。」
「真的嗎？！我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嗎？」
「你處罰對霸凌視而不見的老師，其他老師們就以此為樣本，處理同學之間的紛爭，因為害怕自己被處罰。」
「是的！實際上的成效也不錯。」
「那麼，你所謂欺凌的基準，究竟該從哪裡去定義呢？對於捧著鐵飯碗的公務員來說，他們追求的肯定是完全無風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禁止學生間肢體接觸，比方說鬼抓人，拍肩膀叫人、跌倒時伸手攙扶都不可以。」
「哥哥！再怎麼說我也不會做到這個地步！」
「你當然不會，可是，很多人遇到要改變自身的場合，會思考如何『延續習慣』和『逃避責任』」
「延續習慣跟逃避責任？」
「舉個例子吧，你在學校上課，平常都過得好好的，但就有只有國文課的時間……你必須把瀏海撥開，露出眼睛跟眉毛。」
「咦？為什麼？」
「因為那個老古板的中年大媽，認為這樣才能精神飽滿的上課，也方便她看清楚你有沒有偷懶，那你會怎麼做？」
「呣，雖然很不願意，但畢竟是老師，我會照做。」
「然後，你偶爾會在走廊上遇到國文老師，她每次都會把你叫住，督促你把瀏海夾起來，否則就不讓你走。久而久之下來──」
「……我會刻意避開那個老師。」
「為了『延續習慣』所以『逃避責任』，對嗎？」
「但是，這和我訂下的規則有什麼關係？」
「你反過來想，如果說欺負人也是一種習慣，為了『延續』，要怎麼在不會被認為是霸凌的情況下『逃避責任』呢？」
「沒、沒有這種辦法吧？而且我不認為會有誰冒著風險去欺負人。」
「假裝往想欺負的人身上跌，到對方推開你的時候，說自己被欺負。」
「咦？但那是……」
「沒帶筆的時候，先借對方，再向老師告狀筆被偷走，打菜的時候故意幫對方打很多很多不喜歡的菜。」
「……」
「表面上笑笑著當朋友，實際上是為了找更多欺負的機會，因為──在交友關係上表現得弱勢的那一方，比單純被欺凌的一方還要好操控。」
「為什麼哥哥能面無表情地說這種話呢？」
「因為我遇過更多能面不改色的傷害別人的人。」
「不會有這種事的，他們還只小學生跟國中生……」
「所以才更不知道界線。」
「所以說，那是不可能的！」
「可能有部分是我的幻想吧，但是啊，倫倫，你敢保證你審判每個欺凌者時，都有認真去調查他背後的所作所為嗎？還是說──也有聽片面之詞就下決定的時候？」
「我──沒有。」倫倫的聲音幾乎剩下氣音，瞪大的雙眼看來都快哭了。
「我就知道，倫倫是個善良的孩子，所有舉動都是為了讓不敢發聲的人過得舒適，試著想想看，今天、我相信著祈菈大人能拯救我於水深火熱，結果只是換了一種壓迫方式，就算出聲了，祈菈卻傾聽多數人的一方，對我施以懲罰，到時候，我大概……」
他靜靜望著我沉浸於回憶而哀傷的表情，惶恐和不安一目了然。
「不、這種傷心過往還是別說了，倫倫，我們去跟碧翠絲和好吧。」
「……」
「倫倫？」
「我還沒準備好，所以……之後再見、哥哥！」
「哼嗯，頭兒居然能想到這麼壞的欺負方式。」
──會帶頭霸凌人的傢伙並不是因為缺乏管教，而是打從心底喜歡被拱得高高在上，享受別人敬畏的眼光，對這樣的欺凌者來說，找一個不會反抗的沙包展現力量，就是最好的選項。
「……好噁心。」
──我沒打算引起妳的不快，抱歉。
雖然只是一小段時間，莉塔也曾經因為『待過火班』這樣毫無邏輯的理由被水班女生欺負，最後是靠莉卡、我、還有尤里把她們自豪的男朋友打爆，才解決這件事，事後回想，我們也沒處理得多好，只是以暴制暴而已。
可是，如果連這個方法都因為倫倫的理想而被斷絕，把解決管道集中在同一個人物身上……
那麼就得保證那個人如同天秤一樣公正。
「阿本！」房門瞬間被踢開，我接連著被用力環抱住，耀眼金髮甩到我臉上，清幽的鳩尾花香在鼻腔蔓延。
「嗯嗯？怎、怎麼了？」我想伸手推開碧翠絲，但莉塔卻不讓我這麼做。
「謝謝你說服倫倫了！哪像我，什麼都……」
「咦？妳聽到了？」
我一瞬間能感覺到莉塔調皮吐舌的表情。
「這只是……後手得利而已，倫倫最開始實踐理想的時候，一定遇到了很多表面一套，私底下一套的，認真處理也解決不完的騙子，這個時候最喜歡的姐姐卻嚴加阻撓，甚至藐視自己所有努力，那當然會生氣。」
「那如果剛才換我講道理呢？」
「倫倫會感動跟妳蹭蹭臉。」
「嗚嗚、阿本……！」
「咕喔喔喔、脖子、呼吸、不……嚕嚕嚕。」
「嘛，說話的人是誰也有差異呀。」當我因為呼吸受阻老眼昏花之時，從房間竄出半個頭向我們搭話，妝白的俊俏臉龐、在臉頰紋上撲克牌的紅色小菱形。
「你是說我不夠有吸引力嘍、索第克大人？」
「喔不不，碧翠絲妳非常非常引人注目，我是說那個，對了！對女孩子來說異性更具吸引力呀！」
「倫倫是男孩。」
「哎呀！我自豪的鑑定眼居然錯估情勢，真是沒面子，哭泣。」他裝可愛的揉揉眼角，大量淚水如噴泉般上湧瀑布落，在空中畫出左右兩條優美的水弧線。
「喂等等，木地板很怕潮濕啦！」碧翠絲瞥了一眼，立刻鬆開我，轉過頭往索第克的臉上巴，他的腦袋咕溜滑順的轉了一圈。
「噁哇！？」
「唉呦，好可愛的表情，但是不需要擔心寶貝，這些只是魔術保麗龍。」
我定神一看，正好與索第克四目相交，他眼神犀利的竊笑，從披風裡抽出黑色高禮帽，舉止紳士的戴上。
「咕嚕嚕嚕嚕──」但淺藍色保麗龍水珠，立刻從帽裡潑出來。
「……為什麼你的魔術道具老是出問題？」
「阿本，提出這疑問就等於是輸了喔。」
「問得好！我是帥氣之中帶著冒失的超級魔術師，索第克先生！」
「看吧。」
「我倒想問、為什麼碧翠絲對索第克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了？」
「因為我在垃圾桶醒來、兩次。」
「啊哈、那肯定是可愛的失誤呀，碧翠絲。」
「哼。」
「話說……超冒師先生怎麼會在這裡呢？」
「啊啊，當然是出於指示，我們的軍師小姐懷疑你跟天使合作，要我跟蹤你一陣子。」
「咦？！已經被懷疑了？」
「起碼不是『確信』，那就是萬幸了。」我在心中默默感謝九重。
「慧者多慮，卻提防不了自己人，哼哼，非常順利。」
「三十個使魔偏偏派你過來，除非你的能力非常適合監視，若非如此，我能合理猜測你也被紗雪懷疑了。」
「什麼？」
「很簡單，派一個有嫌疑的手下去監視他同夥，如此一來，他就很有可能露出破綻，再派親信跟蹤你，很高機率能收獲成果。」
「嗚哇，不愧是精通欺負手段的阿本。」
「這兩件是一點關係也沒有！超冒師，你進門應該沒有被發現吧？頭兒承認自己很會欺負人了。我只是懶得辯駁！」
「跟自己拌嘴可真是有趣……呵，不過我得為自己辯駁，專業的魔術師可不會讓觀眾猜到梗，跟蹤我當然也沒這麼容易，據我所知就十個使魔可以吧。」
「碧翠絲，我們轉移陣地，從今天開始住在澡堂。」
「唉呦等一下嘛，這只是可愛的小玩笑，我可是很小心的喔，光是到房間，就用了五個提線木偶轉換位置，如果有人跟蹤，他會先跟木偶接觸。」
「假如你消失太久依然很危險，冒失，把你的情報共享給我，之後別見面的好，你有別的手段聯絡嗎？」
「問得好，作為魔冒師，當然有劃時代的通聯手段……嗯？魔帽師？我嗎？」
「呼呼，現在才注意到。」
「莉塔妳太吃冷笑話了啦。」
「魔……帽師～咚！」索第克原地小躍，順口為自己配音，然後，他就像是漏氣太空裝，雙腳雙手不自然的折斷垂落，攤成一個斷線木偶。
「呀啊啊啊！？」然後還沉浸在笑話中的莉塔就被嚇得倒坐。
「不要怕，本世紀最偉大的魔術師索第克沒有死去！而是在身後守護著大家！」
「果然是在表演啊，表情太明顯了。」
「哼哼，不用這樣說大話阿本先生，嚇到腿軟並不丟臉。」
「腿軟的又不是我！真是，碧翠絲，幫忙拉上窗簾，我們到房裡去談。」
拉上窗簾之後，碧翠絲倒了一杯溫水給我，雖然是很舒服的微溫，但液體滑入食道的瞬間卻灼熱刺痛。
「咳、咳！」
「慢慢喝啦，女孩子纖細的喉嚨不是給你這樣西哩呼嚕吞的，來。」她扶好我差點打翻的杯子，順手用手帕幫我擦嘴角。
「額，謝謝，話說回來吧冒失，把你現有的情報吐出來，比如說其他天使的所在地。」
「就我所知有五個，預知未來的菲普、冰封的艾妮愛多，魔弓射手亞瑪濟安，掌管迷霧的甜米粥，剩下一個我就不清楚了。」
「這又是笑話嗎？」
「不，她真的叫甜米粥，至於能力的話，好像叫幻境迷霧，可以將特定區域用光霧環繞，製造假象，比如說面對一個敵方小隊，她可以用團團包圍的精兵假象來勸退對方。原本的能力僅限在一個小區域，歸佩大人所用之後，現在連天空的景象都能控制。」
「天空的景色？」
「嗯？啊對，你們不知道呢，包圍小島闇霧很厚，加上稻草牢籠，其實根本看不到天空、白雲和太陽，那都是迷霧假造的，不，說法不好，佩大人有好好照著現實景色在製作，為了不讓人民恐慌。」
「咦……」先不論我，碧翠絲倒是目瞪口呆了。
「能救到她嗎？」
「不可能，她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噗哈！咳咳、我沒笑喔，所以甜粥被竹絲給抓著？」
「沒錯。」
「稍微有點難辦呢……嗯，其他天使呢？」
「在政府區內，被艾姆收容著。」
「她是？」
「回想看看，把菲普提勒變成黑樹的觸枝，那就是艾姆的能力。」
「吸收天使的能力納為己用……可是，為何這五位天使關在城市外？艾姆沒辦法吸收嗎？」
「有些能力綁定肉體跟距離，菲普提勒就是。」
「艾妮愛多呢？她的能力應該不會有限制。」
「誰知道呢，我跟她不熟，多少只知道皮毛罷了。」
「嗯……可以拜託你去調查剩下那位天使的情報嗎？」
「這恐怕有點困難，那一位天使這裡。」白手套的長指向著下方，索第克並沒有明說。
「你是說地下？」
「是的，那位天使是佩大人帶走的，然後我就聽說歌濡，手邊有兩個暫時歸順的天使，被她帶到地底去了，好幾個月都沒回來。」
「投降的天使、是嗎？歌濡又是誰？」
「沒錯，剛抓到那兩人不久，佩大人下指示，要私下面見。沒過多久，就把那兩人交給了歌濡，所以我完全沒見到他們的樣貌或能力。至於歌濡，她是一隻羊角水妖，能力『地心潛入』可以在地形移動，牽手的人可以得到同樣效果。」
「是嗎，那果然……」
「阿本先生？」
「冒失，你能幫忙畫出政府配置圖嗎？越快越好。」
「當然沒問題，不過，沒有犒賞的表演實在令人失去鬥志啊～」
「你想要什麼？如果能我一定幫忙。」
「美麗的助手。」
「拿去吧，晚餐前要還我。」
「啥！賣得太快了吧！」
「呵哈哈，現在也沒有公演，等事件過後吧，到時候一定要帶著碧翠絲助手舉辦五場公演。」
「嗚，關我什麼事啊？」
「就是說啊，五場未免太多了，剛才那些情報頂多兩場，之後有幫上忙再加開場次。」
「什麼……居然是骯髒的商業手段！可惡，接下來要被套牢了嗎？」釣線木偶激動的震動身體，卻惹來碧翠絲的白眼。
「就算你們演得慷慨激昂，我也不會同意喔？」
送走了索第克，我慢慢散步到窗邊，抬頭看著朦上一層薄闇霧的夕陽。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