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訓誡
「他相信只要以善意對待每個人，就能得到同樣的回報，所以他願意給合作夥伴物美價廉的商品，給員工高於業界的薪資，給家人最好的生活、給朋友最盡興的招待，確實，世界也回應了他的溫柔，他成為了世界上最有錢、最幸福的男人之一。」
漆黑無光的深淵裡，女人留著毛線團似的毛躁黑色短髮，曼妙均勻的身型，修長如白玉的雙手溫柔攀爬，從後頸纏繞住我。
我的目光裡能看見她戴著畫上大眼珠的破面具，輕吐溫熱鼻息的同時，毫無血色的薄唇有如連珠炮般低語著。
「可惜好景不常，他培養的菁英們被挖角，事後才發現被挖走的經理掏空了公款，因信任交與給他的印章，如今變成了把帳賴在自己頭上的工具，這件事理所當然的被敵對公司大做文章，花錢買下媒體爭相報導，就算想要挽回，也沒有銀行敢借他錢。」
她用指尖輕抹我的嘴唇，奸邪的口氣繼續說：
「曾經的合夥人，如今忙著撇清關係，親切招呼的員工們，如今卻在街頭舉牌抗議他是無良慣老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多虧了那些負面消息，深愛的妻子背地裡偷吃了好幾位男模的消息，飛快的被挖了出來，全心全意釋出的善意，卻只有被踐踏的一途。」
──你想說，對別人和藹是一件錯事嗎？
「啊哈哈哈哈！就算我說是，對你來說可有一點點說服力？生活在果林裡，躺下來張開口，甜美的果物就會自然塞滿嘴，這樣的人會特意把水果冰存當儲備糧食嗎？每走一步就有飲水從地底噴出的國度，會貼著珍惜水資源的告示嗎？被青梅竹馬貼心愛戴的小男孩，會知道真心愛慕有多難能可貴嗎？」
──……不准置換概念。
「啊哈哈哈哈，善良和溫柔也一樣，無論做什麼都會被原諒、隨便伸手就能得到無止盡的溫暖安逸，要怎麼理解自己有多麼令人稱羨？用完就隨手丟、吃膩就倒掉、愛膩了就轉頭找新歡，那就是人類呀，即使如此，故事裡的主人公，永遠都在讚頌著善良的美好。宣揚待人溫柔的回報，明明全部都是謊言。」
──你是在為我生氣嗎？
「？！說什麼傻話！我是在嘲諷你！嘲、諷，好嗎！明明就親身體會過小妾小姐的詛咒，知道那有多危險，卻還敢不帶一點質疑去接觸他們，別因為小妾小姐很溫柔，就以為那些死宅暗精靈，甚至是老不死的臭女王都很友善好嗎，被詛咒活該。」
──聽起來明明就很生暗精靈的氣……
「哼，然後呢，你打算怎麼辦？我的能力被封鎖的現在，你最好別妄想著能兩邊都能得救。」
──是呢，首先得去問一下小妾，為什麼要拿走魔典，如果不是故意的，再去跟女王說情吧。
「喂，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嗎！女王都脅迫你了，哪還有機會說情？」
──佩，妳仔細回想女王說過的話，她要求我帶回皇姐和魔典，可是在我大鬧過後，她的話裡是不是只剩「皇姐」而沒有「魔典」了？
「那又怎樣？」
──這表示在她心中，比起被偷走的魔典，更希望我能帶小妾回來。
「咦？就這麼想把自己的姐姐判死刑嗎？真是可怕啊，暗精靈。」
──的確，從她的行為來看，會想笑著處死小妾也說不定，但既然魔典是寶物，那應該更重要才對，常理來想，話語中會多提醒我『找回魔典』。
「簡單來說？」
──或許她只是希望小妾回來。
「這樣的話，沒必要跟你說處以死刑的事吧，騙你帶小妾回來就好了啊？」
──說的對呢……有點難懂，難道女王真的是殺人魔暴君？好像又有哪裡說不通。
「真是的，都被暗精靈害成這樣，還敢天真的相信她們，真是傻瓜。」
──唔，沒辦法，人是沒辦法改變本性的，就像方才妳口中的那位社長一樣，他最後怎麼樣了？
「照料加城的遊民，自由自在的活著，確實是維持本性呢。」
──果然是德叔啊，這個故事是艾奇跟妳講的吧，我好像也略有耳聞，他的善意並沒有白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和原本的生活比，無論如何都算是淒慘吧，如果打算變得跟他一樣，那我不阻止你。」
──但是會幫助我對吧？
「嗯，就是那樣，雖然不是你忠實的僕人，但我會待在你身邊，直到迎來屬於你的結局為止。」佩刻意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下一秒，莉塔甜美而綿密的聲音在耳邊呢喃。
那甜美的嗓音，融化了我所有的思緒，我讓她一直陪我說話。
一直。
……
「狀況似乎變得很糟……你還好吧？」
我將茶端上桌，愛諾立刻表情慌忙地握住我的手腕。
「嗯？什麼狀況？」
「哥把昨天的事告訴我了，那個，你跟碧翠絲小姐……」愛諾沉下深邃的深灰色眼眸，似乎在顧慮什麼。
「啊啊，對了，艾奇能看到我的視覺，怎麼感覺有點狡猾？」她大概是怕講出詛咒兩個字，我會受到責罰吧。
「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現階段還不知道。」
「『嘻嘻、要不我把女王抓回來吧？保持在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地步凌虐！』」
「沒用的，她的那條老命跟碧翠絲根本不能比。」
「是碧翠絲跟『你』啦！啊真是的！搞得好像是我的事一樣，只剩下七天了不是嗎？！聽好！一定要讓我幫忙喔！不然我真的叫哥半夜把暗精靈給毀掉。」
「好不可愛的威脅，不過……嗯，謝謝妳，小愛，如果直到最後的最後還想不到辦法，我會拜託妳的。」
「真的喔！打勾勾，不遵守約定的話就毀滅暗精靈～」
那開朗的歌調讓我雞皮疙瘩竄了上來。
「呣，哥哥跟愛諾姐姐好像在做什麼可怕的約定。」倫倫剛把愛諾點的紅酒燉牛肉飯放上桌，就像隻松鼠般縮起小小的肩膀，抱著托盤驚慌。
「啊！小倫倫午安，我幫你占卜了一下，今天會遇到你的真命天女喔，一個裝義眼的女孩！」
「咦？哥哥有裝義眼嗎？」
「就是啊，其實我一直都沒說，十年前，我在廁所和尤里進行了一場魔杖對決，那場意外說時遲、那時快……」
「真命天『女』啦！小倫倫，仔細看看你眼前啊！」
「（被掐住臉）啊……哥哥。」
「不准把倫倫的視線固定在自己身上！」
「叮鈴叮鈴！」
「歡迎光臨！」倫倫飛快的推開我，跑去招呼新進來的客人。
「呿，生意怎麼這麼好。」
「喂喂，那邊的店員，敢不敢把剛才的話對著店長再說一遍。」
「話說回來，小愛，維多邸的工作怎麼樣？」
「累死了，特別是那個叫六重的女僕，超會使換人。」
「六重小姐嗎？我對她沒什麼印象呢……只記得她常常在打掃，然後很有禮貌。」
「就是很有禮貌才可怕啊！『哎呀，十重小姐，您今天掃除的非常認真，做得相當勤奮，我代替巴維羅迪亞家致上感謝，然後，也許您在家習慣留一片灰塵取暖，但我們宅邸可以不用。』」
「噗──」
「或著『連續三天特意前來幫忙，非常謝謝您，順便請教一件事，您習慣休假的第一天才梳洗嗎？』」
「噗哈！誰叫妳又不洗澡。」
「維多邸的空調很涼啊！根本就不會流汗，噴噴香水就好了啊！」
「不過她應該也是為了妳著想喔，五重小姐的料理鼻受不了香水，之前莉塔曾經抱怨過這件事。」
「什麼！難、難怪那幾天五重姐跟我保持距離！」
「這樣聽下來，妳其實也過得挺好的。」
「嘛……的確是以前的我，無法想像的生活，雖然大家都有點怪怪的，但總比被欺凌好。」
「妳拿卡麥加那種垃圾跟巴維羅迪亞的女僕比？」
「哈哈哈，不敢不敢，但我沒得比較了嘛，啊還有，八重姐一直想叫我帶你過去。」
「恕我拒絕。」她上次設的臨時陷阱，就差點砍下愛諾的頭了，這次九成九已經計畫萬全，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然後呢？那個叫琳卡的女人怎麼樣了？」小愛裝做漫不經心的開口問，可游移的眼神，暴露了她心裡有多少虧欠。
「啊啊，還躺在病床上啊，因為傷的地方在心臟旁邊，所以不太能亂動，還要在觀察幾個禮拜的樣子，不過前幾天去看她的時候，倒是整天喊好無聊好無聊的。」
「那……犯人的事，她怎麼想？」
「沒特別在意喔，恐怕心裡隱約有猜到理由吧。」
『如果是你下的刀，我可以心甘情願地死去喔。』她握住我削完蘋果的水果刀，對準自己的左胸前。
不過那之後被我狠狠的教訓了一頓（慘無人道的搔癢攻擊）。
「哼……結果繞了一圈，誰都沒有怨恨我和哥，真是的，這個世界什麼時候這麼溫柔了。」面帶微笑，愛諾才終於舀起了第一口午飯。
不過，對我來說，就像是所有溫柔都被小愛吸走了一樣。
「沒有祈菈要怎麼潛入圖書館啊……」我連這麼基本的問題都沒有想到。
只是翻牆進去沒什麼問題，但那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修女在巡邏……」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躍過斯爾特拉院的圍牆，稍微滑了一下，我拍拍膝蓋站起身……嗯？黑色九分裙襬就在眼前，手中抱著紙箱的修女，鏡框後的眼睛圓滾滾地瞪著我。
「妳、妳好？」
「晚安，精靈先生。」
「啊咧？正常的在對話呢……那個，我不是什麼可疑的傢伙喔！只是稍微路過一下。」
「這樣啊。」薩琪修女皮笑肉不笑的放下紙箱，開始翻找什麼。
「不好意思喔，那我就先失陪──」粗製的繩套瞬間圈住我的脖子。
「既然來了就不急著走嘛，精靈。」
「非常抱歉打攪了！祈菈！」套索從穿過我的喉頭上滑落，我轉身往圖書館所在的教堂樓衝。
只是沒想到先跑了好幾步的我，瞬間就被追上，隱約感覺到領口要被抓住的瞬間。
「竹絲，給我稻草！」我抓住天空落下的乾稻草，一搓往地上撒。
「嗚嗚哇！」
「Nice！」我推開雙開式的大木門進主樓，幸虧門沒鎖，進去之後直接放下門閂就算我贏。
──處子，可以不要把我的身體當成踏板用嗎？
──踏板這個用法有點不合適吧，應該是，蟑螂屋？
──不……更像是那個吧……抓小動物的……對了！黏鼠板！
──香蕉皮。
「噗哈！香蕉皮，祈菈妳也太會聯想了吧！」
──……可以解釋一下笑點在哪嗎？母控的噁心處男。
「額，難道說，你生氣了嗎？」
──沒有啊，被母胎單身的可笑處男嘲笑，誰會不爽啊。
你根本超級生氣的好嗎。
不過，這樣就暫時可以安心了，我一邊聽著「碰碰碰」的槌門聲，散步來到圖書館前，我想想，記得小莓有跟我說過，開門的方式是……好，打開了
「雖然說今天是順利的潛進來了啦，不過之後該怎麼辦呢？」邊思考往後多災多難的日子，我開啟手機的手電筒功能，爬上鐘塔中心的旋轉梯。
「原來平常這麼暗啊，靈體化行動起來又輕鬆，視野中的建築物邊角還有藍藍的炫光……」
──那是生命的氣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會有。
「原來如此，是死神設定的一環啊，這麼說，是倫倫設定的？」
──（點頭）
「這麼多方便的功能都是他創造的，倫倫還真是設定角色的天才……啊，我沒有別的意思。」
──不在意。
──哎呀哎呀，畢竟這是事實嘛，老闆也不用太在意我們啦。
「不，佩已經賦予了你們生命，這點是不爭的事實，那麼你們就應該為此感到生氣才對……」
無論是人類還是精靈，要是被別人說個性是『設定』，我想沒有人不會生氣，佩曾經說過虛者是道具，是虛假的生命，原因大概就在這裡，只會回應創造者所知曉的答案，回應創造者所理解的情感，那種東西──
「稱不上是生命，嗎，即使如此，我所知道的你們，也比前一天來得更像人類。」
──那稻草人呢？只夠格當香蕉皮嗎？
「你怎麼還在氣這件事啊？！」
…………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