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心象
拂著清風的翠綠草地，在中央有一張外型完整、墊在石子堆上的石床，由八根典雅的花崗岩羅馬柱包圍著。
每根柱上都佈著風霜的龜裂，有的僅剩半柱，甚至躺倒在地上，但無論如何，它們是孤獨宮殿的門面，宛如堅守著主人的劍士一般，在虛幻的紅晝與紫夜星光下，仍舊莊嚴無比。
「祈菈，晚安。」
我走進中央的石床，側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巧克力美人沒有要醒來的意思，遠遠就能聽到她可愛的打呼。
「好像是真的睡著了，真奇怪？應該是有事才叫我的吧。」
正當我想走近確認她的睡臉時，腳下卻突然踢到一樣金屬長竿，吭鏘發出聲響。
那是根尖端處裝上了半月型圓環的法杖，本來應該在環中飄著一顆黑色的光珠，但現在卻散發著闇濁的黑霧，聚集成了一把鐮型的霧刃，不知為何落在床角的花叢中。
「為了睡覺隨便把緋桂林丟在地上，真不愧是祈菈。」不過，為什麼是死神模式？
我順手撿了起來，黑色的霧氣順著杖桿流竄到我的手臂上，冷冽的溼氣沾黏著死寂的味道，連帶著讓紫黑色的氣絲侵入視線下緣。
「怎麼回事？之前握住這把鐮刀的時候好像沒有特別感覺到，這是……這把鐮刀的真正力量？」
這樣啊，部分變身只是借用了虛者的能力，以體力消耗取代了其他的副作用，就像竹絲的稻草手，就算被割碎我也不會疼痛，如果這股死亡的惡臭是也算是副作用的一部分……
那麼這就是本來的死神之力？
「呼……ZZZ。」祈菈舒服的扭動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撥順她睡翹的瀏海，一股甜美如花蜜的暖意從指尖游上心頭，本該覺得舒適的腦袋卻突然受到了電擊，不自主的縮起手來。
剛才那是什麼？我再次伸手觸碰祈菈的臉蛋，這一次盡量不收手，如蜜糖般的暖流不下數秒便燒得滾燙，就像是將炙熱糖蜜灌進喉嚨，即使甜美卻難以下嚥，忍不住收手的瞬間，我隱約察覺到，對死神來說甜蜜卻又燙手的東西，大概就只有旺盛的生命了吧。
「就像真的死神那樣。」我喃喃自語著，腦中卻莫名的浮現了她的身影。
現在揮下鐮刀的話，是不是就能把莉塔收入懷中？而祈菈也會一樣會在我的身體裡，和虛者的時候沒有兩樣。
「不，根本來說，祈菈算是擁有靈魂嗎？」
好久好久以前，佩曾經嘲笑我顧忌托雷特的感受，希望我好好的利用托雷特的能力完成願望，對她來說，虛者不算是生命，只是由惡魔力量衍生而成的工具。
那麼，這樣的祈菈也同樣具備靈魂嗎？要是我這刀砍下去，祈菈她會不會就此消失？
「……啊？」為什麼，我已經高高的舉著鐮刀了呢？
視線也集中在她的喉嚨上，顫抖的雙手不斷的校準、再校準，但是我一點也不想，打從心底的抗拒……
奇怪？為什麼會抗拒？犧牲一個虛者換來莉塔的陪伴，怎麼想都很划算吧？
只是一個道具而已。
只是一個道具。
只是一個。
只是……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我怒吼的同時，手中的鐮刀自然的往下砍落，就像是全自動的斬首機器，我拚了命的盯著她巧克力色香頸，想像著任其身首分離時的快感，試著像冷血的劊子手一般殘酷的笑出聲。
「匡噹！」的，砍下去，砍到了，砍中了祈菈頸後的石床，陷落了一個長尖形狀的深洞。
「啊、啊啊……為什麼……」我的口中呢喃著無意義的話語，如雨點般的冷汗不斷從側臉低落。
「不該停。」祈菈轉動深藍色的眼眸，尖銳的瞪著我，低而優美，卻如悲傷輓歌似的聲音，像是在譴責我沒有動手。
「哈啊……妳就這麼想死嗎！」
「如果，能保護倫倫，請動手。」
「別說傻話了！我才沒有打算傷害他！」
「現在的殿下，無法信任。」
「？！現在的我，又哪裡不合妳的意了？說啊！」
「……」
「妳到底想要我怎麼做！想要我怎麼證明！」
「……」
「拜託妳，告訴我啊……」
「請捨棄奪走您溫柔之人。」
只要簡單的點點頭，就能挽回祈菈對我的信任吧，但我卻只是愣在原地。
「晚安，殿下。」她的話語才剛落下，握著的手杖瞬間發出高熱的電擊，讓我不得不鬆手，緋桂林收起了黑色的闇刃，旋轉著回到了祈菈的懷中。
……
「祈菈！」我掀起被窩，飛快的爬坐起身。
──怎麼啦老闆，這麼熱情的呼叫祈菈小姐。
──ZZ……
「啊，不，沒什麼。」我有些錯愕的抿起下唇，閉上眼睛，試著忘卻方才的失態。時間一轉──
「托雷特～抱抱～」
「光電。」
「咕嚕、嚕，麻麻的～」
果然我的警戒是對的，直接攔截到想要從側邊襲擊我的哈麗絲。
她今天將烏黑的長髮高高的綁起馬尾，銳利的鳳眼今天參雜著柔和而撒嬌氣場。
微短露出肚臍的塗鴉白底上衣，配著酒紅的素色外套，胸前三原色的豔彩塗鴉因隆起的山峰而更加顯眼。
下衣則是淺藍色的緊身牛仔褲搭配短圓靴，結實而潔白的大腿從刻意撕破的小洞露出來，與有些腹肌的水蛇腰相應，有如模特兒的魔鬼身材，要是拍攝徵兵廣告，肯定能吸引不少無知的學子加入吧。
「太過分了啦！怎麼可以對未來的妻子處以電刑呢！」
「不要邊笑著邊說，還有，別擅自決定我的未來。」
「別害羞嘛，所有人都知道托雷特是我的靈魂伴侶啊，你看，這是薩琪修女幫我祝福過的手銬腳鐐，還有癸蜜拉給我的婚紗預算金……」
「給我拿去還！臭豬仔！尤其是那個手銬腳鐐！為什麼妳帶在身上！」
保險起見，我把哈麗絲的小包翻出來檢查，趁勢把安眠藥、麻醉噴霧、繩索什麼都通通丟到垃圾桶。
「嘖，下次只好藏在內衣裡了。」
「我照樣拿出來丟掉喔。」
之後的一如往常，哈麗絲帶著我去買衣服，吃吃飯，在遊樂中心打爆拳擊機，下午四點左右，我拉著哈麗絲回到斯爾特拉院的圖書館。
「不要啦，我不想進去啦！回房間玩啦～」
「啊，倫倫好像剛走進去。」
「我今天突然想讀點有深度的書呢，嗯嗯。」
「善變。」
我假裝不太高興的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哼哼，跟我計畫的一樣。
我先一步踏進圖書館，確認思梨修女還埋在書堆裡睡覺，我才招手讓哈麗絲爬進來。
「媽媽，那個姐姐為什麼要學壁虎？」
「不要亂看，我們快走！」
「呼，順利溜上二樓了。」
「除了被來看書的客人當成怪客之外，其他都還算順利吧。」
「不過，倫倫去哪了呢？」
「圖書館五樓。」
「喔？真意外，那邊都是些艱澀難懂的史書，倫倫真是學識淵博呀。」
我隨意回覆哈麗絲，畢竟我知道倫倫去五樓，也就是環形書獄的理由，昨天，我把繪本拿給倫倫，請他轉交給出借書冊給我的人，順便問他大概是幾點去還書，萬幸的是他沒有遲到，所以才能剛好撞見。
我們跟著倫倫的步伐，來到了我五樓，哈麗絲直接性騷擾式的從背後抱住倫倫，嚇得他哇哇大叫。
「呣，真是的，不准亂嚇人喔，哈麗絲姐姐。」
「是的～」
倫倫留長至下眼睫毛的直順瀏海蓋著眼眸，但托雷特的身高正好可以一睹他漂亮的眼瞳，提出抗議完不忘氣憤的嘟著嘴。
倫倫穿著好似高中女生的女用格紋衫、和黑色七分長裙，似乎是學姐給她的舊衣服，但怎麼看都是最近剛買的。
「倫倫，這樣不溫不火的教訓，這傢伙是不會改的啦。」
「……那個？您是？」倫倫有些畏懼的躲到了哈麗絲的下腹，露出半個畏懼眼神看我。
啊對了，托雷特有些高傲的模樣，可能讓他想到前陣子欺負人的少年？
「喔，你們不認識嗎？托雷特倒是有提到倫倫呢，我還以為你們認識。」
「哎呀哎呀，恕我失禮，我明明是單方面認識你，卻還裝熟，真是不好意思。」
我對著倫倫低頭行禮，接著說：「我的名字是托雷特．厄爾虞，從遙遠西方到來的旅人，暫時會在這附近的島嶼上滯留，還有，我跟阿本暫時是合作的關係。」
「跟哥哥？關於我的事也跟從哥哥那聽來的嗎？」
「正是如此，他可是大大的稱讚了你一番，說什麼，像個小天使一樣溫柔又可愛，同時是我的珍貴抱枕什麼的。」
「明明就是我的抱枕！是吧是吧～」哈麗絲大臂一張想抱緊倫倫，不過他靈活的逃脫了。
「呣……笨蛋哥哥。」
「那個野生精靈的是怎樣都好啦，倫倫今天是來找書的嗎？我剛好有本想看的史書呢！一起看吧～」
「不是的，那個，我今天是來還書給公主姐姐的。」
「公主姐姐？到底是病的多重才會要別人叫自己公主姐姐啊？」
「那個，是我自己這樣叫她的啦，因為她的氛圍很像一位真正的公主。」
「喔？加城這種破小島會有像公主的傢伙嗎？」
「喂，幹嘛說自己住的地方是破小島。」
「這是事實嘛，啊，不過只要有托雷特的地方，對我來說都是天堂喔！」
「咳咳，話說回來吧，那位公主姐姐在哪裡？」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轉移話題。
「呣嗯～在這裡繞個兩三圈，應該會遇到吧，每次我想見公主姐姐的時候，都是這麼做的。」
邊繞著環形的迴廊走，我湧上了諸多疑問。
「每次，嗎，你認識她多久了？」
「嗯～兩、三年前左右？那時候我在追查媽媽信裡寫的藥草，正愁找不到是哪本的時候，公主姐姐就出現了。」
「你給她看過信了？」
「對啊，她當時跟哥哥說了一樣的話，『調查文字或許沒有意義』，不過我沒有太在意。」
這樣啊，要是倫倫當時是向小妾求助，說不定就輪不到我出馬了。
不，正因為她很聰明，所以更不可能揭發這件事吧，畢竟……讓倫倫無依無靠可能更糟。
「在那之後，我常常會來向她討教一些書本跟藥草的知識。」
「藥草學啊，真棒！以後生病了我可以找你嗎！」哈麗絲興奮的問著，同時隨興的跳步。
「哈哈，我還在興趣階段啦，更何況，一般的小病痛直接去藥行買比較快喔。」
「我想給倫倫喂藥嘛，覺得苦的時候還可以讓你呼呼啊。」
──發情臭豬。
我的腿自動踢了哈麗絲的膝後，害她「嗚呀！？」一聲跪在地上。
托雷特該不會在忌妒吧？該怎麼說，不愧是創造主和虛者，個性還真像。
「真是喧鬧。」一個聲音從轉角冒出來，首先見到的是黑色蕾絲的蓬蓬裙。
「這個聲音是……啊，公主姐姐。」
嬌小而瘦弱的裸足踏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小妾領著裙擺，優雅的踏步而來，飄逸的深紫色長捲髮隨著步屢搖曳，高雅的波浪打在禮服『逤沙、逤沙』的搔癢著，那光滑稚嫩的臉蛋有如童話裡描述的花叢妖精，美麗而可愛。
奇怪的是……她的耳朵是人類的樣貌，大概是用了裝扮？
「呼嗯，倫倫呀，許久不見，汝可愛依舊。」
「……」不知道為什麼，哈麗絲的下巴打得開開的。
「呦，妳就是倫倫口中的公主姐姐嗎，美女？」
「何許人呢，輕浮的孩子。」小妾瞇起清澈的眼眸，不太高興皺起眉頭。
糟糕，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正當我在心中思考如何挽回小妾對我的印象時，哈麗絲突然衝了上去，抓住小妾細小的手：「怎麼回事……這孩子，好可愛！啊哈～手也滑滑嫩嫩的！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等？！汝謂何意？趕緊放開！」
「雖然聽不懂，但薄薄的嘴唇也好可愛呦～」
心中察覺到機會的我，跳起來猛擊哈麗絲的後頸，將她往後扯開。
「抱歉啊，這隻豬……咳咳，這傢伙對小巧可愛的生物沒有抵抗力。」
我雙手合十，俏皮的吐了個舌頭，雖然很不想使出這迷倒眾生的大絕招，但想挽回女生的心，就只能靠托雷特帥氣的臉龐賣萌了吧。
「……然？汝等與倫倫是何關係？」啊咧，我沒看錯吧，小妾好像不快的咋舌，充滿敵意的瞪著我跟哈麗絲耶？
「啊，公主姐姐，我來跟妳介紹，哈麗絲姐姐是我打工地方的常客，托雷特是阿本的朋友。」
「妳好小公主！我是哈麗絲．斯爾特拉！」
「在下托雷特．厄爾虞，女士。」
「初次見面，兩位，恕妾身無法以真名相告，隨意暱稱便是。」小妾禮貌性的拉著裙襬點頭行禮，但眼神卻絲毫沒有對我們放下戒心和不滿。
「小公主住哪裡呢？我是第一次見到妳呢！我以後可以每天來嗎？」
「妾身可沒如此興致。」
「哈麗絲妳先閉嘴，那個，公主小姐，我們只是剛好碰見倫倫，所以陪他上來而已，並不是刻意叨擾您，如有冒犯，我向您致歉。」
「無須惶恐，妾身僅是厭惡不識之人故作親暱，並非憎惡汝等，然若無事，此番當作相識即可。」
「嗯，知道了，小豬仔，我們這次就在一旁看著吧，人家不喜歡跟陌生人太多親密接觸。」
「嗚，那好吧。」一旁雖聽不懂，但翹著尾巴等待接觸許可的哈麗絲垂下高翹睫毛嘆氣。
「呼嗯，莫慌，妾身並非感到憤怒。」小妾揮別嚴肅的表情，面帶可掬的微笑轉向倫倫。
──雖說是母親大人無理在先，但他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過往的時代……肢體接觸只有親近之人……以及無禮的蠻族。
──呀呀，聖女惡魔似乎知道得很清楚呢，說起來，聖女妳的觀念好像跟她也蠻像的。
──老人。
──？！我……才不是！這叫做……愛惜自己。
「沒有在吵架嗎，太好了，可能是我也習慣了哈麗絲姐姐的相處模式，沒注意到公主姐姐不喜歡，對不起。」
「呼恩，話說回來，汝今日所謂何事？」
「啊，對了，哥哥要我把這本書還給妳。」倫倫從好似送報童帶著的過大側背包拿出精裝繪本。
「……執迷不悟，實乃愚臣。」小妾不快的沉下眉睫，輕輕撫摸著繪本封面的繪布。
「公主姐姐？」
「別管那傻瓜了，倫倫，上次推薦之冊，汝閱乎？」
「嗯！沒想到西方的精靈部落裡，還有這麼特殊的藥草療法！」
「呼嗯，薰香之息與良藥無異，或許更能浸入心脾，調養心靈即是安定身軀，妾身以為，汝可朝此方向發展。」
「我知道了，我會再仔細閱讀幾遍的！」
「很好，如有疑問，妾身亦可替汝解惑。」
「啊，這樣的話，第一百二十七頁，如腐蛋惡臭的薰香，治好無味覺症的那篇，沒什麼明確的描述，是有科學根據的嗎？」
「呼嗯，那一篇的話……」小妾將食指壓在下唇，細細的思考之後，緩緩的吐出論述，然而過程中，她完全沒翻任何一次書。
「學識淵博又像小妖精一樣可愛～太美好了～這個世界！」
「別再盯著人家看了啦，小豬仔，又要被討厭了喔？我們先到樓下去等倫倫吧。」
「嗚，好吧……」
我強制讓哈麗絲轉過身，拍拍屁股讓她趕快離開小妾的視線範圍。
「托雷特先生，請留步。」
「是的？」沒有意料到小妾會叫住我，忙著回頭和前進的我差點絆倒。
「替妾身跟阿本問好。」小妾優雅的拉高裙襬致敬，同時露出了有些悲傷的笑容。
這樣啊，她仍然在擔心我，但我卻為了她對莉塔的不諒解，而心有芥蒂。
『請捨棄奪走您溫柔之人』
祈菈的聲音突然從腦中響起，卻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小豬仔拿著一本動物圖鑑隨意翻閱，而我則是心不在焉的看著原木製的螺旋階梯發楞。
「找個藉口再過來一趟吧。」我吹飛自己厚實的瀏海，反覆思考該跟小妾聊些什麼。
…………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