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魔女大人，請問有販售可以使人變幸福的魔藥嗎？
身為魔藥師的我，強人所難的要求聽過很多，其中這肯定是最強人所難的要求之一。
會提出這種要求的人，他們也不見得相信有「使人變幸福」的魔藥存在。可能心知肚明，這種要求是很荒唐的。但他們或許走投無路，抑或想要幸福想瘋了，才會不擇手段，不惜提出連自己都覺得很離譜的要求。
他們雖然可能只是一般人，對魔法一無所知，或只有很粗淺的概念。但只要用常理推想就能知道，這世上不可能有服用了就能保證獲得幸福的魔藥。若世上真有「幸福魔藥」，那所謂的「幸福」也不會再是幸福，而是能唾手可得的廉價之物了。
正因為幸福是非賣品，才會不廉價。
要獲得幸福，或許比想像中容易，也可能比想像中困難。或許只是一念之間。對某些人而言，可能真的唾手可得，但絕不代表幸福對他們而言是「廉價」的。
那些人，只是懂得把握散落周遭的「幸福」罷了。
這可能是一種天賦，更是不可多得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就是擁有幸福本身。
因為大多數人沒有，才會只好不斷外求，不惜寄望魔法，比方魔藥。抱持僥倖賭博的心態，希冀金錢能夠買下幸福。
畢竟金錢都能買快樂了，不是嗎？能買快樂，自然能買幸福吧？幸福就只是內心更充實的快樂，不是嗎？許多人懷揣這樣的想法，才會企圖利用金錢購買幸福。
然而，這只是捨近求遠的作法罷了。
「幸福」從來不是能夠量化的，不是只要掌握了某種技術，就能保證獲得幸福。就跟「奇蹟」同樣，魔法無法實現奇蹟。能夠用魔法實現的，也不是真正的奇蹟了。幸福亦然。
金錢能夠買下一時的快樂，但這些快樂終究無法轉化成真實的幸福。因快樂而產生的「幸福感」可能只是曇花一現，人們所冀求的幸福，恐怕遠遠不止於此。
人類的慾望，是永無止境的。慾望往往源自於對快樂，乃至幸福的渴望。沒有人知道自己會誕生於世的理由，因為會誕生，從來不是出於自身意志。為了讓自己有動力活下去，便會尋求活著的目的，賦予自身生命意義。諸如為快樂而活。「活著就是要快樂」是人們普遍嚮往的理想人生。
有了快樂，就有幸福的基礎。但如何用快樂構築幸福的藍圖，就是門大哉問了。從某方面而言，一旦渴望幸福，就不可能獲得幸福了。因為幸福被定義了。
從這角度而言，「幸福魔藥」更是不可能存在。因為那就是渴望幸福的證明。
更別說，每個人對於幸福的定義都不同，而幸福也可能不該被定義──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存在特定的途徑，來獲得幸福。
要獲得幸福，沒有捷徑。若有捷徑，那也是自己給予的。
魔法能夠做到的事情，始終太少了。魔法連具體的要求都可能實現不了了，遑論「幸福」這種抽象且見仁見智的東西了。
正因如此，才會說想要幸福魔藥，是強人所難的要求啊。
真要尋求幸福，也肯定是找錯人了。我自己就是早已捨棄幸福的人──雖然我之所以捨棄，是為了成就他人的幸福。但我能做的十分有限，如今的我只是一介魔藥師，而不是兜售幸福的商人，更不是有求必應的萬能許願機。
我只能在能力範圍內幫助他人，但無法保證讓他人獲得幸福。因此我不會去做兜售「幸福魔藥」這種事。
但就我所知，確實會有人兜售幸福魔藥，但這肯定是詐財。若有顧客提起，我一律會提醒，以免他們被不肖商人欺詐。
魔法界中，詐財層出不窮。自然也有不少人厭惡魔法使一類的人，被質疑、踢館、誣衊之類的事情，從來沒有少過。
在這行生存也沒這麼容易吧。
所幸，信任我的顧客也不少，很多會回來捧場，甚至會四處宣傳，因此我的工坊生意越來越興隆，有時甚至忙不過來。當然也有些是父母的老顧客，但他們也認可我的能力，認為我的能力絲毫不輸給父母。
對於這樣的肯定，我當然很高興，也很欣慰。即便難免有些哀傷。
尤其當老顧客關心我的狀況時，心情會更加複雜。
──克勞迪雅，妳現在幾歲了呀？還沒結婚嗎？不，是還沒有對象嗎？差不多該找個對象了吧，這樣就可以像妳父母一樣，兩人一起經營工坊了，不是嗎？
每當聽到這樣的「關心」，就不由得感到一陣椎心刺痛。
──妳一個人顧店也滿辛苦的吧，不找個助手嗎？或找個對象結婚，就能互相扶持了。像妳這樣的條件，絕對找得到好對象的。要不要我介紹對象給妳？
縱使知道這是出於善意，是發自真心地關心我，但對我而言，這種「善意」只會徒增負擔。
這種善意，我不需要。
助手什麼的也不需要，我就是不希望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也不希望牽掛任何人。現在的我不想跟任何人有過多牽扯，一旦有過多牽扯，就會產生牽絆。產生牽絆後，就會產生不必要的感情。無論是哪種感情，一旦未來發生變數，就會變成沉重的負擔。因此我會跟所有人保持距離，無論是顧客，還是熟人。
也可能是之前當旅行魔女的習慣吧，不能對任何人事物過於投入，捨身奉獻是一回事，產生不必要的私人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很不幸的，這樣的戒律曾被打破，我的旅程也因而宣告終結了。
這就是打破戒律的下場。
現在的我，就連捨身奉獻都避免了，以免重蹈覆轍。
──妳就別只想著工作，也該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啦。人生可不能只有工作，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妳這麼勤奮，幾乎都不休息的嗎？偶爾也給自己放個假，出去走走甚至來趟旅行散散心也不錯吧？
──是啊是啊，妳以前就是旅行魔女，旅行妳最喜歡了吧？都不旅行的話也會悶壞的吧？妳就偶爾放下工作，去旅行到處看看，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美麗邂逅呢。
──沒錯沒錯！這樣一來說不定也會遇到好對象了吧？這樣的話……
顧客們的一搭一唱，以充滿熱情的語調，對我百般遊說。然而，這些話只是越聽越不下去。每一句話都再再揭開內心的瘡疤。無論是「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妳以前就是旅行魔女，旅行妳最喜歡了吧」、「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美麗邂逅」及「這樣一來說不定也會遇到好對象了」都是。
他們肯定不會察覺，這些「善意」的話語，已經將我炸得體無完膚了。
善意的話語，也能是毫不留情的地雷炸彈。
但他們肯定不會發現，因為我仍能保持招牌笑容，用打哈哈的方式輕巧帶過。我習慣了，真的習慣了。畢竟多餘的善意與關心，我還遇得少嗎？
當然，有些人或許只是純粹多管閒事罷了。更惡劣一點的，可能只是假關心之名，行暗虧之實，來彰顯優越感。但無論是哪種，對我而言也沒有太大差異了。
反正結果是相同的。都是「對已然捨棄自身幸福的人，鼓吹尋求世俗的幸福」。
我不需要，完全不需要。
我只需要成全他人的幸福就夠了。
舉例而言，最近久違光顧的「稀客」，便是我最希望幸福的對象。
當他來光顧時，我就藉機關心他，其中就問到了：
「現在你幸福嗎？查理斯？」
沒錯，對我而言，只要查理斯，跟他的妻子夏洛特能夠幸福，我就心滿意足了。
當然，我並非毫無來由地唐突詢問，而是從他的神態，我就感覺到相較於之前，他又更加開朗了吧。
「嗯……其實我不是很確定，該如何定義『幸福』。因此，我也不太確定該怎麼回答。」
坐在櫃檯前的查理斯，眨眼後微垂目光。
「只要你主觀上認定自己『幸福』就夠了。每個人對於幸福的定義不同，沒有既定的標準。你覺得幸福，就是幸福了。」
「是嗎？這樣的話……克勞迪雅又是怎麼想的呢？覺得自己是否幸福？」
「咦？」
我萬萬沒想到，查理斯會反問我。明明就不需要顧慮我，我是否幸福根本無關緊要，也與他無關。難道他希望聽我的回答後，再決定如何回答嗎？
「我想聽聽妳的想法。應該說，我也想了解妳的感受。畢竟現在難得見一次面，見到面了也通常是妳在關心我的狀況。我想要關心妳，卻總會被妳巧妙地迴避掉吧。」眼前的白髮青年壓低嗓音：
「從妳返鄉後一直都是這樣。即使曾經好不容易拉近距離，之後又會像兩條線交會後，逐漸拉開距離。我就想，如果不是錯覺的話，那可能就是妳刻意的吧？」
我赫然。沒想到被他察覺到了，他果然沒有想像中遲鈍，也可能是比過去敏感了吧？
這是為什麼？莫非是因為他在意我──不對，現在我們也很少接觸了，最近也沒特別發生什麼，他沒道理變得更在意我。
還是說……之前因為被結界囚禁，被迫共度一晚的事情，他還放在心上？那一夜雖然沒有越界，但當時發生的一切，卻仍刻骨銘心。
「怎麼了？克勞迪雅？」
「沒什麼，我只是在思考你剛才說的話。」我故作若無其事：
「我沒有刻意疏離你，只是我們很少見面了，才會有這種感覺吧。」
「這樣嗎……那回到正題，現在的妳幸福嗎？我曾說過要為自己的幸福著想吧，尤其都放棄了四處救濟的夢想，就更該為自己好好打算了，別再只想著家業的責任了。」
我心頭一震，這樣一說似乎有這麼一回事，而且應該就是在一同過夜的那次說的──看來他確實不是第一次考慮我的幸福了，也對那晚的事念念不忘吧。
不過，還是要保持冷靜，就事論事就好，再提那晚的事，可能只會偏離主題，甚至讓事態朝不妙的方向發展。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請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考慮過的。」我的語氣沉穩依舊：
「至於幸福與否，只能說從回來後，生活一直都差不多。雖然比旅行時平淡許多，但這樣的平淡也不壞，至少安穩吧。安穩也是一種幸福，不是嗎？」
雖然這是事實，不過主要是想讓他放心才這樣說的。安穩或許是一種幸福，但對我而言，這種安穩並非幸福，只是不會說出口就是了。
我只要說出保守的答案就夠了，這樣或許比較不會影響他的答案吧。
「是啊，平安就是福。從這方面來看的話，我也還算幸福吧。只不過，幸福確實是很抽象的概念，我實在不敢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幸福』的。唯一比較確定的是，跟最糟的時期比起來，確實好多了。現在的我不會行屍走肉，也接受了自己的工作。比較不會有煩心的事情了吧。」
他抬眼，與我四目相接。
「那就好。不過，跟夏洛特的關係呢？你們現在相處得如何？」
這也是我很在意的事情。我希望他們能夠幸福，為了讓他們幸福，我不惜一切成全。之前會去旅行有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這樣的想法回來後也沒有改變，只要他倆幸福，我怎樣都好，縱使跟幸福無緣也無妨。
「比以前好多了。我們都比過往更能坦率面對彼此了，夏洛特的笑容也比以前多出不少了。可能是因為她歌唱事業發展順利，而變得自信許多吧。」他話鋒一轉：
「不過，這樣就是幸福嗎？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也不是追求幸福。但這只是對我而言──妳又是怎麼想的？」
「跟你一樣。對我而言，許多事都比追求幸福重要。比如盡好本分，做好力所能及之事。如此一來，無論結果如何都比較無所謂了吧。這比追求幸福還有意義許多。」我略微壓低聲調：
「但我不反對其他人追求幸福，不如說我覺得追求幸福才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對我個人而言，還有比追求幸福更重要的事情而已。」
「妳果然還是一樣，克勞迪雅。妳始終只考慮別人的幸福，這種捨己為人的性格，從我認識妳以來從來沒有變過。」他從座位上起身，雙手壓住檯面：
「我還是希望，妳能多為自己著想。妳雖然可能會不認同，但是──」
「你也一樣吧？你最重視的也不是追求幸福，不是嗎？何況每個人對於幸福的定義都不同吧？那不是每個人都把追求幸福當作必要，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你我都是如此。」
我直接打斷他，並背過身。
「但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也謝謝你這樣關心我。不過，這樣就好了。對於現在的生活，我沒有怨言，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回身，強擠營業時的招牌微笑：
「就不用操心了。畢竟我幸福與否，也是我個人的事情，跟你沒有什麼關係。真的不需要去在意的，將心思放在其它事情身上會更好吧，查理斯。」
這些話或許在查理斯聽來，很像是將他拒於千里之外吧。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並不是刻意要讓他感受到我將他拒之門外，而是為了不讓他太在意我，保持適當的距離，才只好狠下心來說出這種話。
「……為什麼妳還是這個樣子呢？無論我怎麼說，妳都還是……我知道妳是為我好，但說到跟我沒什麼關係什麼的，果然還是……」他黯然俯首，壓低聲氣：
「不過，可能也是因為我能力有限吧。除了關心以外，就不能給予什麼了。或許我能做的，就只有祝福了吧。」
「嗯，這樣就很好了，謝謝你。」
「但是，還是希望妳能明白，不是我要多管閒事。只是像妳這樣的好人，值得更好的生活，僅此而已。」
好人。
更好的生活。
都是讓我百感交集的詞彙字句，我相信這些都是出自真心的想法與善意，但我不需要。真的真的不需要。
「不好意思，我可能不太會表達。但我的意思就是……我捨不得，又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難受。抱歉，我可能真的不太會說話，但是至少我能說，只要妳有什麼需要，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會盡全力幫助妳。」
他抬臉，堅定的目光，射入我的瞳孔。
類似的話，他在那晚似乎也說過，不過──
「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你，查理斯。」
我回以莞爾。這不是要無情拒絕他，但是我要避免讓他為我付出的事態，畢竟一旦拉近距離，各方面都會很麻煩。縱使他沒有別的心思，也是如此。
「克勞迪雅……妳放心吧，我不會過於勉強自己，也不會顧此失彼。我很明白克勞迪雅希望我能優先顧好自己跟夏洛特，這點我沒忘記。」他的目光閃爍：
「不過，我還是尊重妳，除非妳心甘情願，不然我會做的事情，就只有祝福而已。剛才說那些，只是想知道妳的想法，那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嗯，還是很謝謝你，能有這樣的心意，我已經很高興了。」
他的話語，確實在我清冷的內心，久違注入一道暖流，光是這樣就很足夠了。
只是，我不能再要的更多了。
「真的嗎？那……就誠心祝福妳吧，無論是什麼方面。」
「謝謝你，查理斯。」
「不會，我也要謝謝妳，至少願意讓我祝福。」
查理斯眨眼，我們相視而笑。
──但我笑，只是不想辜負他的心意而已。
我不認為他的祝福有多少意義，之所以會過上這樣的生活，不只是因為自己的選擇，可能也是我無法逃避的宿命吧。我曾不相信命運，但事實上無論如何努力，犧牲了一切，夢想終究破滅，回歸了原點。
既然如此，若認為祝福就能改變我的命運，那就太天真了。
當然這些話，放在心裡就夠了。默默捨棄自己的幸福就夠了。
──然而，在一段時日後，某個男人來訪，他所說的話語，給予我嶄新的刺激，激發出前所未有的火花，讓我重新思考「追求幸福」的意義。
這章讓查理斯回歸了，多少還是會給舊角色串場的機會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