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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一章 星與月的狹縫 (4)

飛魚吐司 | 2023-01-15 16:58:16 | 巴幣 204 | 人氣 226




狹窄的黑暗再度如蛆蟲蠕動。

儘管對視線外的爆炸毫無把握,迸發於近處的震動每每響起,仍讓脾胃揪緊如痙攣。諾麗吉屏息著抱起雙腿,感受新的顛簸從背後──或者說向前行駛的車頭──傳來、飛逝於腳下,與貨櫃隔間的軟墊貼得更近了。

黑暗是帶有霉味的冷意,下方有橫紋、冰涼的鋼板,還有稍加固定過的鐵箱、槍杖零件和走道。再向前去則是艙壁。這麼說來,其實背面才是「前方」。不過經驗教會她面朝與行駛方向相反的一方能避免暈車。儘管童年回憶裡的她總是聽不進,也總吐得七葷八素的。

從重心的改變來看,這輛軍用車應該正奔馳在山區的公路上,還幾經換道和加速。若不是被栓在扶手上,自己瘦弱的身體早就撞得滿是瘀腫。像是玻璃瓶中的螞蟻,又有幾分長途貨物的狼狽。

整體看來,持續數小時的黑暗已不如初入時充滿危險,致使女孩在戒慎之餘,也開始感嘆貨箱廂房的規模之大,簡直能分成兩座套房……

這是生活帶來的習慣,也是拾荒家庭的悲哀。雖然還未成年,十五歲的少女要理解這些也絕非難事。她是在五年前離開那條直通墓園的街道沒錯,可惜思維卻不是說改就改;而那些圍坐在營火邊、憑話語和歌謠傳遞的幻想也已消散,拋飛在人口販子滾滾而去的車煙後方。至於被拱作下一代繼承人的身分,更是在好久以前就沒了價值。

諾麗吉.斐拉不需要其他形容詞掩飾自己。她是名感染者,一名拾荒、矮小且愚笨的下等人。她是前來營救的有志者搭救,並被保護在搶來的軍用貨櫃車裡,這就是事態全貌。

是她無從得知的計劃的一角。

諾麗吉確信這群闖入軍事重地的示威者並非敵人,哪怕劫囚粗暴了點,她仍感覺得出來。但是,她還是想知道自己要隨他們前往何方,或途中有沒有波及到平民?她能想起回收車被掀翻的模樣,想起受人側目的生活,就能想像被劫盜者失手破壞的街道。

這時鼓動又擠向左眼。她皺起眉頭,吞下令人懷念卻作嘔的熱浪。

再抬起頭時,聲音說來就來。「快切到開闊的路段,至少讓菲諾有辦法下去。」

「後面有一輛戰術兵車在追。再不拉開距離,直升機大概會先射擊吧。」

「干擾波在行駛狀態下效果不好,陸軍也多得是反制措施。不能指望全身而退,皮繃緊一點。」

「有點麻煩哪……要不是文德斯的基地凌晨被發現,我們半小時前就該下車了。」

起伏,起伏。輪軸震耳欲聾。即使摀緊耳朵,她還是聽得到車頭隔間裡的交談。

借用似是而非的源石技藝,與感染絕緣的異鄉法術。

諾麗吉知道,要是最初便把這種能力視為腦內的妄想,人生肯定會輕鬆很多;但既然這股力量數度指出她所不知的秘密,又總是契合旁人念想,也不得不正視能力的存在了。

她豎耳傾聽車頭是否有未曾揭露的資訊被提及──像是任務的主謀,或是目的地,可惜毫無收穫。

起伏,起伏。她曾懷疑是自己過度緊張,但貨物在空隙間跳躍、滑動的撞擊掩蓋不了心聲。或許這毫無自覺,至今也抓不住指向性,傾聽思緒的技藝還是能幫她了解情況。

車輛在環山公路飛馳。陸軍的先遣隊在後緊追。舉目陰暗,然而稍有差池,一切都會被點亮。他們會在燃燒中翻滾。她有點心悸。起伏,起伏。起伏。

「我們拿她當擋箭牌。」

忽然有句提案流入活動牆與地面的縫隙。緊接其聲,兩對腳步從車頭走入,將光源踩出間隔。是劫囚主謀伊曼.貝克特和他的同黨。站在貨櫃邊緣的單行道前,像是要解開門鎖。瓦伊凡人的大手和他的湛藍眼睛定格在初遇的一瞥,從她眼前掠過。

「陸軍的走狗才不知道這回事呢。」

不,這次不是技藝,她清楚聽見一道女聲說。諾麗吉試著忘記男人的玩笑話,因為她只看見自己一見光就被射成蜂窩的畫面。她會從黑市被轉賣進研究所是場意外,而那些雷姆必拓大兵不在乎這些。肯定不會。

「我覺得你只是討厭人質戰術。」男人聽起來想要妥協。「好吧。想要下車就說,快去快回,會合地點已經登錄在終端了。」

「那一開始這麼講不就……」

聲波化作駭浪,爆破搶先一切、驟然打斷所有。

幾個瞬間以前,轟鳴聲猙獰地落在近處,那是典型的速射榴彈。雷姆必拓的東部陸軍至今還在用實彈兵器而不是槍杖,就是拜烏達卡爾的地利之便,因為不用對移動城邦的路面負責。榴彈發射器具備火力上的壓迫感:高速、範圍可控,無關法術造詣就可以善用。

爆破點應該是公路邊坡的低矮處,諾麗吉想道。偽造信號或許能幫他們逃出市區,趁亂駛離城邦地塊,但一進入荒野就再沒什麼用處。軍方早就鎖定這輛卡車,憑藉程式操作的誘導車也已失聯。換句話說榴彈至今還沒有擊中車輛,大概是因為威嚇射擊的必要性。

但即便如此仍震懾力十足。內壓達數兆帕的實彈頭要是直擊車體,爆破風會立刻掀翻貨櫃;要是影響行駛也可能讓車頭衝出彎道,讓車內沒固定好的所有東西摔得粉碎。諾麗吉緊摟鐵桿的手臂圈得更緊了。鐵製的活動牆後,謀劃行動的兩人似乎在商量什麼。

女孩根本聽不清其中含意。聲音與腦中竊取的字句重疊,變成了露天影院裡的交談聲。只有句唸道「活著回來!要好手好腳的!」的祝願成形,但此刻也失去意義。

薩卡茲憑藉尚且自由的右手抓住身旁鐵櫃,一邊將身體擠入貨箱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貨櫃前段的艙室慣於囤放易碎物品,貨櫃堆疊著鑲嵌於艙底,未裝滿時就像是立體拼圖,是絕佳的躲藏地點。

坐臥其中,銬在車體的手臂就多出支點,也不必擔心翻覆時被甩得脫臼……儘管南部山區鞍部的段落差高達四十米,要是滾落,在狹窄空間裡的她只會被擠成肉泥,諾麗吉仍心存僥倖,躲進高及雙肩的銹紅貨櫃之間。

「要進入長形路段──老師,後方車輛打開貨櫃艙門。感測器收到更高數值的源石能。」

「是動力裝甲吧。」臉型俐落的男人帶著低沉嗓音從走道離開。牆縫間的另一對腳步還停在那兒。當又一枚榴彈在視線外掀起砂嵐時,諾麗吉聽見土石噴濺在貨箱外牆的沙沙聲。

「直升機砲口有新的動作。機身上升,預計經過下一輪射擊就會退開。」

「在狹窄路段不方便使用機砲哪……菲諾,用裝在後艙的機體迎擊。雖然是舊型的,要先發制人也夠。至少把制空問題解決。」

貨箱後方裝入過什麼東西嗎?諾麗吉回想著,然活動牆後的人影率先應答道「不然我為什麼要擠在這輛車上?」,傲然往通道後方步去。

幾乎同一時間,灰暗牆面後方傳來拉門滑動的聲音。那是行車方向的後方,佔據貨艙七成的大空間。現況無從推斷,但她知道那兒平時存放什麼。結合機體一詞,後艙在上車不久便忙碌起來的原因也有了眉目。

趁著半日前鄰近街區的暴動潛入、攻破軍方設施的示威者,幾乎都是喬裝過的退伍軍人,也熟悉現代兵器的用法。這麼看來,他們在釋放受試者前多半另有準備,或取得機庫裡的重型武器了。諾麗吉回想著受人指引、小跑著登上貨艙時所見光景:侷限在灰藍之下的大房間,機械以殘骸之姿散落。照理來說,位於地下淺層的機庫應該有重兵鎮守,但顯然交火在她登上運輸車之前就結束了。

伊曼.貝克特光華猶在的面孔領著她進入廂房,四名乘員陸續在呼叫中集合、撤出。逃離平原南方的要塞,號稱「巴恩斯之錨」的洛慈市甚至不需要任何交火。只有街區的死寂在隆隆車聲中被無限放大。

結合在山區突然出現的追擊,很難讓人相信基地被放空僅僅是因為示威和攻佔。但什麼條件值得用國軍的威信換取呢?要是因此擴大的暴動中出現不必要的傷亡,她只會備感自責。

說到底她有什麼值得營救的價值嗎?若覬覦童年時獲得的能力,現在也毫無價值,因為她的傾聽早就失去精度,難以隨意控制。截至出逃為止,搭救她的前軍人們還未坦白行動的目的,卻展現出對她技藝的了解之深。相反地,衝撞軍營的示威者對此並不知情。而幕後的策劃者很可能熟諳源石,也知道她的特異。

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會作為某個團體的籌碼被人把持。但要相信這沒能善用的源石技藝有可取之處也很弔詭。她感覺劫囚的背後有更深層的目的,她自問乘車的男女會不會知道這些。實際上多半是這麼回事。車頭空間不寬,但足夠容納所有乘員,她沒有必要被鎖在這兒。

「『紙牌』主機和電容器完成同步。各武裝解除保險,交由駕駛控制。」這次是迴盪艙內的聲音。由副駕駛座傳來,像是以耳機遠端交談。

「對了,能源匣在充滿電的情況下能活動半小時……但是,哎呀,我們比較衰,只有十分鐘能用。速戰速決囉。」有著奇妙口音的男人賠不是道。

「穆伊,不利士氣的話不要說。」

「總要有心理準備嘛。」

「把緊咬不放的傢伙打下來就好,菲諾。追擊多半是守軍的增援。別破壞道路,要是因此讓其他舊公路的戒備變嚴就糟了。」伊曼粗啞如肉食野獸的嗓音接著說道。

但是諾麗吉沒聽到承諾。取而代之,回答「就讓我嚇嚇他們」的女聲在腦中響起,語氣輕盈卻有力量。

女孩忽然想起菲諾.波娃那張長雀斑的臉,還有她初見如故、向自己殷切介紹的幾個瞬間。

車廂此時又傳來震動。在面對追兵的一方,貨艙後門不動聲色向外展開。那撼搖的聲浪一路傳到諾麗吉腳下。她聽見風嘯,不過傳出瞬間就捲入機具作動的馬達聲裡,然後巨響轟然──間隔幾秒後,在遠處,在遠於陰冷牆體和車廂和飛逝路面的遠方,響起一聲爆炸。

運兵車開火了。

諾麗吉藉換氣試圖鎮定,砲聲卻留在腦中好一會兒才消失。後來她想到:不該說是腦中,而是她切實所聞的回音。蜂鳴還在持續,來自後方的衝擊卻一下重壓車廂,後來又頓然輕盈,顯然在途中拋下某物。

而全車乘員除了諾麗吉,對此儼然有一定的概念。薩卡茲人突然怨恨起自己如此配合劫囚,對身處危險邊緣卻不能多有認知感到不快。她背靠牆面,用換回球鞋的雙腳抵著貨箱。艙門在這時似乎慢慢闔上,期間槍擊聲不斷,卻也隨風遺落。

運輸車現在沿著山腰上最曲折的一段路線行駛。時而搖晃的慣性能說明這點,並加深無從干涉的恐懼。

諾麗吉抱緊自己,這讓她想起從前在麵包店偷竊後的下場,但如今的晃蕩可比櫃台員工的踢擊還要駭人。
同樣是倒臥在黑暗之下,那時的她至少還符合生物該有的邏輯:飢餓、搶奪……雖然敗給了強盜罪,但警察並未抓她。

將她拐賣、轉售給軍方學者的另有其人。如今的狗盜之徒和他們是否有別,目前還不得而知。畢竟她只能讀到正在發生的想法。這群劫獄人士像是知道這點,所以幾乎不做妄想,也鮮少交流。

雖然任何被兩架軍用直升機和兵車同時追趕的運輸車駕駛應該都沒有功夫分神。

黑暗再一次搖晃、變得陡峭。諾麗吉惴慄著,將視線埋入雙腿之間,卻又向下腹施力,彷彿這麼做能集中傾聽的效果一般。

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專注。與其擔心無法干涉的意外,不如摸清更多資訊要好。她豎耳靜默,果然聽見異響,但是從逐漸遠離的公路那方傳來。又一顆榴彈在近處爆炸,間或反擊的砲聲,只是那要比實彈縹緲得多。

是裝載射擊術式的機具。也許有滑輪,能人工駕駛。

方才所說的動力裝甲大概就是這回事吧……諾麗吉嘗試說服自己,一邊側著頭無奈打量。

陷入昏暗的輪廓,又一幅沒什麼意義的景物。薩卡茲閉上雙眼,卻突然感到刺痛。那艷紅色的晶體有記憶以來便深植頸旁,現在肯定刺到了什麼。由於無力且無藥可醫,她只能習慣與之相處,而這層關係看來也不再長久。錐痛之間,她聽見砰然躍動的打擊,明白是自己惶恐的脈搏。

她埋頭祈禱,哪怕沒有指向的告解必然換不來安寧。



同一輛防彈貨車上。稍早之前,在喊話和旋翼聲還沒沿山腰步道的土灰色稜線蔓延前。

皮勒蒙基地的配合之爽快,讓菲諾不得不重新思考為俘虜植入晶礦的必要性。晶礦當然是源石的一種,卻也是如今氾濫於工業社會全域的能源礦的祖先,或者說具備共祖的旁系。要是進入人體,皮下組織很快會像礦石病那樣被結晶取代。

但腥紅色的源石不同,更像種低侵入性的發炎。目前也沒人看過有誰在感染這類源石後,又患上廣義的礦石病。如果兩者間存在競爭關係──菲諾對此稍有心得。

她和舅舅一樣,和所有生在南方群山之間的人一樣,皮膚上長著紅色礦石。她還沒聽說有人在遭遇意外前,先被這種晶礦折磨死,但風險依舊存在。

即使一位異國學者挑在襲擊軍事基地前的兩周與他們會面,只為了告訴所有知情者這種礦石的可塑性,也不能降低擔憂。沒有人喜歡看石頭刺穿自己的皮膚。

但造就諸多動亂的意見領袖仍相信學者建言,而她不知道是為什麼。

話雖如此,負責接待的聖僧相較於其他領袖並不樂意公開這些,但伊曼最終用性命擔保,這位無血緣的同族不會在交易中動手腳。而他們尚在擴增的隊伍需要更多基礎設施。

「他當然稱不上同志,」待送來物資的瓦伊凡男人離去,伊曼便這麼勸道,「首領正在準備新的儀式,而他也告誡過,在這期間不能節外生枝。就相信這是筆合理的交易吧!另外,請您不要低估後勤人員的需求和可塑性。我們會需要這筆援助。」

「直到破局為止。」被伊曼尊稱聖僧的男人說。

「希望您想的、我想的,和首領所想的『破局』概念一致。」

話說在前,菲諾.波娃並不喜歡這位聖僧的傲慢。伊曼固然視她為己出,但看這既是她舅舅,也是前陸軍特戰隊員的意見領袖輕易向陌生人屈膝,還是讓人惱火。

但關乎抗爭走向的決定輪不到她插手。而菲諾也有自知之明,確信她無法對異國企業幹部向警政機關施壓一事有更清晰的理解,所以至今還遵守行動要旨:排除逃脫路線上的威脅,有必要就動武,注意不擴大傷亡。

以僱傭兵為生涯目標的菲諾從來不在乎見血。而最近幾個星期,尤其是在和領導示威團體的幹部們見過面後,她不得不承認這觀念是稍嫌草率了。

問題是,以此為契機得到的任務選她作為主力,而不是其他父叔輩的戰友。要控制與生俱來的力量不難,但操縱動力裝甲全然是另一回事。倒不是說她的駕駛經驗不足。坐上凌駕於瓦伊凡肉體強度的機械時,熟悉的暴力被量化了,變成運算面罩上的模組化欄目。這足夠讓習慣白刃戰的瓦伊凡女孩懷疑,自己會失信於手握的操縱桿和扳機,造成預料之外的損害。

因此,菲諾堪稱謹慎地應對劫囚任務。放任在橡膠彈和水砲中受氣的市民佯攻,她和舅舅幾人潛入陸軍的研究所。途中並沒有遭遇多少抵抗,而她對守軍也只是施以電擊,用沒什麼價值的技藝癱瘓了防禦單位。

當她看見上層機庫內存放好的運輸車和動力裝甲時,馬上就意識到那喬裝拜訪的研究員,確實相當世務……

好吧,萊茵生命有興趣外購正規軍淘汰的機種固然值得在意,但南方三市的勞工至今得不到企業妥協,更要受特警和媒體打壓,則是迫在眉睫的問題。烏達卡爾需要新的秩序,而這層秩序首先要衝破階層,才可能被更多人考量。

綜觀來看,她可以說是被不負責任的父母拋棄才被迫面對這些;也可以說,那些賴以為生的保安職缺隨礦場一間間倒閉,不過是激化勞工階級的一種手段。方法有很多種,而她只是身在其中,順便體驗其普遍和共時性。

結果是菲諾和她的舅舅都高估了紙本契約的效力。陸軍會封住山路並不讓人意外,但他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也許那藍眼睛的男人還是出賣了他們。那下次見面是該打斷他一條腿,畢竟逃脫路線也是契約的一部分。她猶記對方當時還信誓旦旦道:「我保證,會在下次把研究成果分享給你們。」

要是稍有閃失,他們只會在停屍間碰頭,還要面對那男人喋喋不休的傲慢。她可不想渾身赤裸且冰涼地被人俯視。她決定去能幫上忙的地方。
就在這時,第一顆榴彈愚鈍地飛過車頂,和後照鏡內的車影同時出現在交流道上。

運輸車狹長的車廂走道乍看像長途列車的一節,不過沿途並無窗口,只有抽風扇葉的低鳴夾雜傳動聲,偶爾出現顛簸。走年久堪用的山路就有這種風險。讓全長11.2米的軍用運輸車行駛在單線道而不出意外,需要很大的專注力。

但就算這樣也值得一試。

離開南方的沖積帶,A17號公路的單線道就伸向巴恩斯山的末端,蜿蜒著爬上鞍部。三片殖民時代的聚落在道路南起20、22和35公里處生根,發展為現代山村,如今應該已嚴正待備。劫囚任務的藏身處清晨被無預警查獲,消息卻直到整點新聞才公布。要不是定時回報落了空,伊曼還不至於敲定提前設局的可能性,因此改變計畫。

菲諾在這之中的定位和預想不同,比起戰士更接近機動組。主要原因是小隊成員都有戰鬥經驗。事前,這位自命幹練的少年兵實際領教過了,於此對計畫再無怨言。現在她正停在一併盜走的動力裝甲前。外頭噪聲不斷,證明威嚇射擊的重要性還深刻在陸軍死板的駕駛員腦中,但非諾不想冒險。

再說她舅舅也點頭了。不把飛在天上的直升機打下來就想全身而退並不實際。車輛要是翻覆,九神將或將折損兩員。這比單純猶豫不決還要糟糕。

菲諾拂去瀏海。她跨過裝甲四周的矮柵,翻入駕駛艙中。

就像拋入空中的棒球,三道淡紫色的光團拖曳著彗尾從貨艙縫隙奔出,瞬間就貫穿直升機的腹艙。離地約兩百米處,機艙像漏風的氣球開始偏移。不消片刻,盤旋同樣高度的僚機發現異常,但下一道光線毫無罪惡感地──在駕駛員察覺同行機體的機艙已然著火時,無聲劃過它的尾翼。

光點打穿了直升機的裝甲,消失在洞中天空的淺處。大概是在離地300米處消散的吧!動力裝甲的射程極限,一般就在那裡……

雖然那塊位置已經被噴湧的黑煙掩蓋。

離地高度200米處,機艙中彈、駕駛當場死亡的飛行器維持不了滯空,帶著滾滾硝塵和火光直墜,消失在不斷延伸的公路後方。

徒留訃告般的火光濺起,為山林和青空添上幾抹虛偽。

當殘餘的直升機回報這則消息時,菲諾所在的貨櫃早就打開了艙門。扣動扳機時,她並未感覺使用凶器的罪惡感有所減輕,反而更擔心這類兵器量產,會加劇軍隊和普通市民間的實力差。縱然沒有忍讓,社會運動就不會發生,但這和威懾是兩回事。

動力裝甲不需要源石技藝輔助,讓非感染者得以獲得優勢。以恐怖鞏固社會階層,只會有越來越多壓力鍋般的輿論。

身下機軸傳動。「不要逼我把每件事都講清楚啊。」菲諾沿頭圍箍緊護目鏡,拉上口巾。她的右耳傳來遠端通訊,但那句低難並未被收錄其中。

也擠不進呼嘯其間的冷風裡。

通常,雷姆必拓東半部的山脈下都有高汙染性的礦脈,也就是源石工業的不動產,人體一吸入就可能染病。基於這樣,多數山區不存在公路,或即便有也泥濘不堪,三不五十被天災破壞。要是那樣,斷垣會直落溪床,成為山體上長達千米的裂口而烏達卡爾平原周圍的氣候,則完全否定了地貌變動,卻至今找不出原因。

總之,這給了州政府足夠的理由搭建環山公路。說著讓地處偏遠的家鄉受惠,邊悄悄提高了稅收。

說來好笑,在那疾馳於山區的遭竊運輸車擊落一架直升機後,擔當砲塔的菲諾才第一次為公路結構的堅固感到慶幸。他們搶走的運輸車開起來並不穩健,這意味著當重型兵器以車體為基座開火時,會十分考驗避震和路面,而動力裝甲更是如此。即便裝載的是低後座力的射線單元也一樣。

這輛偷出來的運輸車周身配置抗法術的塗層,因此呈現出彷彿靈車的鈍黑色。車頭酷似貨櫃車,運載量輕易抵達噸級,駕駛座亦配有儀器。哪怕從旁觀察,偌大的駕駛室也不難讓人發現:車輛曾為了長途移動做過調整。移地遠征時,也能連通貨箱以充當研究室。

現在則是被充當重型兵器的機庫使用。

灰黑色的艙門一點一點分裂成兩片。輪軸運轉流暢,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過渡。但滑動速度不慢,以致就算是俯瞰道路的直升機駕駛也能發現,陽光透入櫃中,將鐵籠的網格投射在內牆上──在那後方,在日光與陰影交融的後方,形似人類的機械早已舉起了手。

幾秒鐘後,巨人站起了身。

它有形似積木的立方型四肢,外接淺色纜線的球形關節。沒有頭部,本體卻粗估有六米高,手腳匯集之處是成對的大型蓋板,龍翼般擁護軀幹。駕駛就身在其後,被銬在站立式病床似的駕駛座上,以操縱桿把握鉅細,再交由系統平衡。

誠然要將這外露骨骼的機械稱為巨人還稍嫌倉促;但撇除其宛若四肢的設計不談,單純以兵器的用途命名也不合適。實際上,在某一哥倫比亞裔的物理學家早百年提出相應概念後,名為動力裝甲的外骨骼輔具在工程界就有了定義。而作為其象徵也是技術瓶頸的駕駛席,如今也呈半開放的狀態。

而在數層裝甲掩蓋的座位上,頭戴儀器的瓦伊凡已待在那裡了。束帶包覆她後腦,盒狀感測器則罩住雙眼,外頭是變焦用的攝影機。從正面看就像隻眼睛,在冰冷的樹洞陰影中打探。

「擊落一架。給法術砲座用的源石能還有七成五,不用集束模式,要趕跑對方也不成問題。」

菲諾.波娃抓握著操縱桿,邊滑動其中滾輪邊閱覽機體資料。覆蓋視野的方盒陳列影像,四周景物、身下機體的數據,還有經掃描後轉為實景的螢幕所見。「飛機從引爆瞬間來看,應該沒做過抗法術處理……對方是陸軍所屬的直升機沒錯。」菲諾微調按鈕,目光緊盯著盒狀螢幕裡的回放影像。

「也難保海安署不會插手。」伊曼的聲音透過車內線路傳來,「我信不過那四片哥倫比亞製的鐵板。早點把追兵解決,然後回來。你爸也不會想看你開這種肉包鐵似的骨董。」

「舅,你再說一句我就下來囉。」

說得像是你的技巧值錢一樣──菲諾等著這句話,耳機卻只傳來對方不置可否的咋舌與低吟。緊張是理所當然的。結合基地內部的區域地圖,他們理應能避開市內的包圍網,乃至巡航在空的無人機,問題是陸軍太快就鎖定這輛行駛在道、擁有正規編號的實驗車了。甚者,疑似是重型裝甲的兵器正緩緩從後方追兵的貨櫃降下。

就為了圍堵遭竊的實驗對象,並深知連帶被搶走的資料之重。菲諾沒心思推斷情報是怎麼洩漏的,只管繃緊背脊,將重任交給伊曼。

是啊,他們向來是這麼分工的。為了讓適任決策一職的舅舅安心,她必須排除眼前的障礙。不管從何而來。不管造成多少威脅。想著多做揣測也沒意義,菲諾關閉資料,將目光投向眼前正拓展、同步於現實的四角世界。

雖然她還是有放不下的事。「……好啦,我開玩笑的。」語畢,菲諾抓緊席位兩旁的操縱桿,像拉排檔那樣扳動。座下搖晃遽增,碳鋼外殼的步行足跨步蹲低,先是前傾、等待護欄退去,最後猙獰地向前一躍,跳入向後飛逝的路面。

脫離車體慣性,接地的衝擊霎時灌入雙腿。避震器照常運作,但她還是聽見自己的嗚咽聲。

「別去想我能不能追上你們了。有多遠跑多遠啊!」

而菲諾這麼喊道,也不全是為了驅散恐懼。

放下機械肢體的輔助架,靜止於腳下的路面終於開始流動。柏油龜裂,碎石四散而起。高速運轉的滑輪帶動機體,化為推動數噸鋼鐵的動量。火花在腳下尖叫片刻,就像其他景物那樣流往遠方……不,依相對關係而言,原因是動力裝甲的滑行。

那陣落地時的煙塵眨眼便消失在視野後方,速度快得驚人。比險些撞上的運兵車還快。

菲諾突然想起炎國人說的俗語。要是讓千年前的文學家知道,所謂「背道而馳」一詞在未來會被這般誤用,大概會對社會變遷之快感嘆不已吧!

想法一閃而過。菲諾緩緩增加步行足後的滑輪滾速,讓背向移動的時速達到60公里,然後待與迎面追趕的運兵車相距約四十米時,她踩下離合器,機體腳掌的滑輪與輔具進入新的轉速。菲諾屏住呼吸、切斷副攝影機自動解析的畫面。

所有輔助程式都聚焦在螢幕上的兩個熱源。好幾次,她看見運兵車中張嘴交談、來不急擺脫愕然的駕駛臉孔,還有在視線死角處的砲座。

射擊席上空空如也。也對,操縱榴彈發射器的傢伙多半不敢再探出頭來。

菲諾靠在呈些許段落差的駕駛座上。水綠色的長髮雖繫上繩圈,還是被流經座位的寒風颳得招展。十二月的刺骨從頸邊掠過,讓橫式操縱桿的金屬外殼格外冰涼。盒狀頭盔下四周黑暗,清晰過分的影像卻從中心拓展,播放著疾行而過的公路風景。

雖說從旁觀察,不免為這套外骨骼堪稱貧乏的裝甲分布汗顏,懷疑駕駛或許更容易死在流彈而不是直擊,不過這架被戲稱紙牌的機體輕巧異常,性能也算堪用。多視角整合的觀測系統確保了活動下限,而駕駛則決定它的潛力。

座艙護甲上的主攝影機經過篩選,鎖定視線上方的熱源。直升機目前還處於未接到返航命令的狀態,所以只拉升高度,不過在這個距離吃下法術彈雨也很危險。

同時仍在追逐的運兵車後方傳出新的變化。向上翻開的艙壁後方,現為主力裝甲的「黑桃二型」緩緩抬起了肩部副砲,露出砂土色的曲面肩甲。

那是攻堅用的重型裝備。說明只要排出機艙,自己就會進入射程。至於需要保護的貨車,已經在她一次不經意的觀望中消失在後置攝影機裡。基於車輛加速逃逸的引擎聲並未被耳機收錄,她只能透過運兵車的追逐,相信同夥還行駛在這條公路上。

菲諾的目光沿著後方逡巡,然後向前。機體倒著滑過下一個十米。她不願意破壞邊坡以阻擋車輛,但也想不到逼退對方的最優解。這時,盤據貨艙的巨物從運兵車退出,四隻磐蟹般的巨足展開滑輪,軀幹向上伸出,邊閃爍紅光邊拉開距離。

這就是意料之外的發展了。

運兵車的外殼經過特殊處理,確保普通的法術砲座不能對其造成傷害。和四足裝甲不同,車輛的速度隱隱加快,要說是自願成為路障以爭取僚機射程,倒也說得通。

單圈感測器縮放如瞳孔,相連於背包的大口徑實彈兵器正調節角度──冷風激流,菲諾首先考慮對方先狙擊貨車,再以中程武裝破壞裝甲的可能。一瞟邊坡,進入視野的岔路喚起她的回憶。想在接下來的山坳射擊移動中的物體並不容易,但對方同樣能破壞邊坡,強迫貨車煞停。

有股想法在菲諾腦中萌芽,但她討厭血肉橫飛。抱著變質的衝動,瓦伊凡屏息半晌,讓裝甲全速煞停。

四座高張力滾輪倏然減速、朝反方向全速旋轉,刺耳劃破長空,讓菲諾眼中的景物一口氣從飛逝、流動轉為撲面。風壓和暈眩灌滿前額,菲諾在衝刺的瞬間也跟著前傾,血液流入眼球。她的髮梢在氣流中顫抖。右指先後按壓,工程爪亦隨之擴展,好消息是沒別人發現。

仗著湧上心頭的熱浪,菲諾低聲威脅道:「給我想清楚,在這種路段迎頭撞上會發生什麼!」

然後推下操縱桿。半裸在外的機械臂暢然舉起,成對的夾爪先是張開又閉合呈鑽。帶有銳角的金屬爪閃爍白芒,被揮舞的手臂帶起,向前撞去。

剎那間,運兵車的擋風玻璃像是面展櫃玻璃,被暴民憤然砸毀。機體的輪廓倒映,顯露榴彈所不及的壓迫感。暴力堆砌於質量,又被人塑造得更加兇猛。巨鉗直指車頭,彌新的米色被肌肉似的鋼鐵和鏤空撐起,彷彿是生物的骨架。

動力裝甲就像是延伸人體骨骼的模型一樣。照著直立動物的結構設計,加以改良,成為大陸戰場上長達十年的夢魘。這套甲冑就像正威脅著菲諾等人的榴彈發射器一樣,不需要源石技藝就能操縱。

源石技藝是礦石病的源頭,是病程的催化劑,卻也是泰拉眾生的天賦。過量使用將促使血液中的微粒增生、在脆弱器官處形成病灶,意即法術超載。因此,即便再方便也難以肆意使用。相較之下,傳統的兵器則安全許多。雖同樣以源石為動力,要在動力裝甲的毀損中受到感染,其機率仍遠低於人體施術過量一途。

但這不意味著裝甲的駕駛就更安全。既然技藝無可比之處,左右駕駛員生還的要素就取決於經驗本身。菲諾想當然是第一次駕駛,或者說第一次在家鄉的環山公路上逆向行駛。瓦伊凡的體格只夠替她爭取生存率。能否戰勝訓練有素的軍人,全賭在她的技術上。

菲諾緊踩踏板。「紙牌式」斑駁的機影迫近,架在半空的工程爪隨手臂勾起,做出揮舞前的架式。距離一下子拉得太近,哪怕以榴彈破壞行進也流於空談。駕駛臉上的狂亂隔著半防窺玻璃被感測器捕捉。順著向下觀望,能看見匆忙轉舵的方向盤。

然後厚重的鐵軀滑冰似的左右側踏,改變路徑後,揮下擋在腹前的左臂。

機體轉身。作業用的仿生手擰握成拳,從上而下粉碎了玻璃和緩衝的塑膠夾層。駕駛座先是消失在碎裂如霧的玻璃後,接著被貫穿其中的鐵臂砸得變形。第二記攻擊在瞬間襲來,隨手臂抽離,爪臂如野獸的大顎咬來。在駕駛座上的喊叫從裂縫傳出車輛前,菲諾已經扭轉握桿,讓機體面向懸崖。

相撞產生的一度讓她反胃,但抓獲物體的實感喚回了專注。輪軸變速,鋼板轟然變形,被裝甲腕部的關節拖著傾斜。後方的砲擊型似乎沒料到這種情況,跟著因相衝而減速的運兵車放慢速度,不過並沒有調整砲口。運兵車暗色的稜線向懸崖處游去。這個瞬間,巨鉗如拖行獵物的山犬,且撕扯、且有序甩動──

車輪,車頭。從整輛兵車在失速下衝出圍欄,到重摔著滾下邊坡為止還未滿三秒。沒再關注巨響和乘員的生還率,進入狀態的菲諾回首對付孤單的砲擊裝甲。

這時輪軸疾馳的呻吟向她湧來。儘管適性不利,高速接近的大質量物體仍吹散硝煙。菲諾確信對方不是想同歸於盡,也再一次拉開步伐。

感測器鎖定砲擊型那上身酷似人類,下肢卻宛如腳架的巨大輪廓。還沒進入相互拚搏的近距離,對方的工程爪就從右方橫掃,撕裂空氣的動量破風而來。油膩異常的光線在裝甲上閃動,彷彿在某個角度會從中滴落。光影分割稜角,減速器的節拍放慢成眨眼的速度。

就算重型裝甲的駕駛意在誘導,無所事事的左臂也透露了傲慢。雖然臂展遠超普通機體,隨身後擺的另一對爪鉤卻未追擊。下個瞬間,已經出手的亮銀色鈍器沿路面斜著飛來,菲諾切換滑輪轉動方向,以最小幅度的側身躲過揮擊。

菲諾跨步後退。這似乎也在敵方駕駛的預料之內,因為它正用前伸的肩砲瞄準紙牌式。但120mm口徑的實彈在這裡只可能轟沉邊坡,或被輕易躲過。

她手握制動鈕。

就在這時,盒狀感測器發出立體警報。不是對黝黑槍管內的空洞,而是從上而下的光雨。菲諾再度加速。

她幾乎忘記自己不如動力裝甲的外殼堅固了。事實是:就在她閃過敵方裝甲的揮擊瞬間,剩下的直升機找到了牽制機會,於是以機砲化的射擊法術開火。即便不做防護也傷不了機械外殼,對人卻頗具威脅,連薩弗拉人的鱗片都能融化。

菲諾將頭頂的護殼交疊。立體畫面中,光流沿著她退後的路線灑下,慢慢迂迴,直到趕不上突如其來的蛇行才作罷。

然後瓦伊凡少女一瞥螢幕邊緣的報數:相對距離16米,對手頭唯二的武裝起了興趣。她以山壁為盾,等著滯空的、停留路緣的機械停在最佳位置。

半秒過後信號就來了。像是要證實陸軍的培育流於表面那般,黑桃二型果然有了反應。

其實是菲諾先做的假動作。紙牌式蹬壁向前,將背部轉向空曠的天空,而直升機也呼喚新一輪射擊,同時讓重型裝甲固定以準備砲擊。米色巨人如滑冰般向後,直升機因此前進,又默然提防著裝甲右掌的射線單元……

菲諾猛催油門,裝甲哀鳴著加速衝刺。目標當然不是直升機,而是對掌握先機一事充滿信心的重型裝甲。黑桃二型的駕駛也發現白刃戰的危險性,但菲諾已看穿這類機械的笨重,不做聲張便舉起手臂,滑行在形同自殺的高速中。

至於米色甲冑的左臂,那條除機械指外另裝配武裝的金屬骨骼,鎖定了接近山壁的直升機。

菲諾扣下扳機。視線左方、安裝在手臂內側的鉤爪槍噴射火光,射出纜線,還有將鋼纜不斷拉長的三叉爪,激起浪淘般的後座力。

那黑色的槍矛筆直飛向空中,沒入、破壞機艙帷幕,再以染紅的矛尖叫停旋翼。緊握節奏,菲諾一舉扭轉機身。紙牌式的雙腿圓規般旋轉。圓心處是展開爪鉤的腳掌,邊侵犯路面邊畫出醜陋的弧。

這幅電影似的景象也映入黑桃二型的駕駛眼中。

失重下墜的直升機並未被火光照亮,而是冒著黑煙向山路逼近──不,說是砸來還更為貼切。受纜繩牽引的機體遠在下墜前就被猛然拉扯,這麼一來紙牌式固定支點的行為就很好理解。

面對死亡瞬間的驟至,選擇以雙爪試圖阻擋的甲冑駕駛,也凸顯了教育內化成本能的可能性。

纜線彼端的重量漸增。即將被墜落物拉動之際,菲諾將鉤爪槍卸下,改以慣性引導撞擊。紙牌式相當於前臂的左腕噴發白煙,散發高熱的砲筒從那兒脫落;當它鏗鏘及地時,外觀變形的鐵鳥正翻滾著擦撞黑桃二型,裝甲與裝甲相擊的火苗竄出,讓機體不由得退後。

菲諾不確定那名駕駛會不會發出慘叫,但她知道在單翼直升機的殘骸掠過車道護欄的前一秒,黑桃二型的操縱者一定考慮過逃生。

比作隕石也毫不遜色的動量帶著尾巴,就這麼壓在重型裝甲身上。嵌入、變形,壓碎了駕駛座。混雜在鋼鐵哀鳴之中的怒言首先被沖擊聲掩蓋,然後掙扎擠出、漣漪似推向四周。

「就憑你們這些危害社會安定的恐怖分子……!」

火光慢了風壓好幾拍,才慢吞吞淹沒那架裝甲。光芒竄入天空,火焰像是濃淡不均的墨水似的,由機體中心向外漸黃,直到將頹然的紫色巨人吞沒。

菲諾並未用機械臂阻擋衝擊,只是木然從主攝影機的成像眺望。就像要確認引擎爆炸的聲光是否如傳聞得那樣嚇人。

她不是很在乎那名駕駛的惱羞成怒,畢竟死人就是死了。在戰場上,在無下限的衝突裡死了的人,凡斷氣就不再有影響力。直升機和黑桃二型的輪廓在撞擊瞬間就合而為一。爆炸準確來說是被前者的能源匣引發,核心瞬間就突破千度,至於駕駛員早就被燒成灰燼。

動力裝甲內的大型能源匣並未被引爆。不過火燒著燒著,還是點燃直升機成分複雜的燃料,讓焦味和黑煙漸濃。火光搖動著上升,在震耳欲聾的寂靜中擴大,最終化作冉冉。

在確認彈射過後的鉤爪槍無法立刻裝上後,菲諾習慣性搜索起附近的熱源。紙牌式在低於現代配置的防禦力背後,有著偵搜車等級的觀測系統。嚴格來說這不是紙牌式固有的武裝,但機體出自軍方,配有實戰規格的資源還不算見外。

不,她還是好奇這是不是掮客的見面禮。菲諾.波娃通常不會關心目標以外的事物,哪怕是標榜「為奪回土地而戰」的口號和其組織,也只是因為能發揮所長而去做。她知道普通人目睹環境變化時的好奇心,也知道自己的麻木,可能讓她離眼前現實更遠。

就好像菜農關注天氣,政客對鏡頭敏感一樣,人是會不自覺陷入生活給予的視角並思考的。而她不去思考除戰鬥外的事物,應該是不負責任的。誠然周遭盡是可靠的大人也一樣……這麼說來,舅舅的貨車應該逃進狹長路段的分岔了?她突然想道。早前他們規畫過備用的藏身處,隊伍預計在那裡等待信號,再展開新的佯攻。她的手指摸索著按鈕,邊盯著各式波段的數據。

菲諾不覺得這該叫狹隘而非專注。已經很多次了。每當任務結束,在宛如收筋操般的反省中,她總會經歷這類糾結。遏制激昂的自律疲乏,忍不住放任妄想的補償;初次將訓練兌現為戰果,執掌鋼鐵巨人淫威的成就感;還有在擊墜敵方時傳入耳裡,欲將反駁卻無處可訴說的指控。

「就是因為連市場都管不好,動力裝甲才會滿街都是……還有臉說這些。」想到這裡菲諾呢喃著。

眨了眨眼,她發現空氣以殘骸為中心變熱,於是後撤機體。一道淺淺的濕潤感像是錯覺,在耳尖上方約三公分處作痛。

菲諾摘下夜視鏡般的感測器,推至頭頂,發現那兒被噴飛的裝甲破片劃破。手邊沒有鏡子。她伸手去摸,只換來幾片血沫。持械作戰常會變成這樣。要說有什麼意外的,也就是沒有碎片殘留。

就算這樣還是該盡快包紮。菲諾立刻重新戴上感測器。當電子聲納在兩公里外捕捉到車輛熱源時,她感覺緊繃的背肌差點就此散架。舅舅儲存的匯合座標還在。菲諾從腳邊的儲物箱拿出水壺,獎勵似的灌了兩口。

熱源依源石熱的波形被標示為車輛,但資訊僅止於此,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這是她期盼能順利逃出追擊的貨車。一旁的模組化視窗顯示出幾行資訊。其中最讓人扼腕的一條寫:剩餘電量62%。

同時,有塊廣域偵測用的地圖不安分地跳出。三顆綠點從右下角接近……是針對她而來嗎?

熱源規格明顯高於車輛。單看速度,可能是運兵車。她迅速收起飲料。

事前菲諾確認過,廣域感測器在不經干擾的情況下能覆蓋近方圓10公里的地表。儘管是一下就能被交通工具拉近的數值,但數字就是數字,代表特定單位有指向性的行動。

因此她幾乎確定來者是軍方的增援。能夠在偵查無人機盡數被擊落後找上門,只能猜測是指揮官的安排。
菲諾坐直身體,讓淌汗的背脊挺起。「要是足夠走運,拜託讓我的期望落空吧。」她看了眼螢幕下方的雷達簡圖。

只可能是運兵車了。時速維持在四十公里,像是能排出搭載機體的穩定狀態。照理說她應該撤退,或至少拋棄動力裝甲,但舅舅所在的貨車沒辦法說丟就丟。

從西南基地出發的軍隊不會刻意從路程顛簸的山脈區北上,因此這多半是最早派出的一批支援。菲諾轉過身,將注意力集中在來時的方向。不出意外,車隊會透過山區的觀測站掌握實景,而非有時間差的基地回報。實景只拍得到山坡背面。

她可以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像重型裝甲的駕駛那樣死去,因為她突然想到,剩餘電量的不理想徹底摧毀了使用武器的機會。像紙牌式這樣被淘汰的機種,都是把武裝能源和動力源綁在一起。

「該死,我們的情況也不樂觀哪。」她著魔似的盯著數值,呢喃著說。

在這種情況下,她必須在誘敵和逃跑間選一個。神將的身分迫使她不能單從波娃家唯一後代,或者小傭兵隊的掌上明珠那方考量,而該以生還機率判斷。另外,自研究所劫出的另一名神將同樣重要,而那名薩卡茲顯然不如自己善戰。

透過螢幕,菲諾望向晴朗得嚇人的天空,做好接敵的準備。與此同時,她發現接近中的熱源之二出現變化。不是從標記為河谷的橋樑離開,而是不知怎麼放慢了速度;剩下一個從河谷向上的緩坡直行向她,七十公里的時速將接觸距離縮短到三分鐘內。

「是我被鎖定了嗎?」她聽見自己問道,同時即刻否決這項猜想。

廣域感測器只能偵測到一定規模的源石能。為了觀察更高處是否有無人機,菲諾慎重地提升鏡頭焦距。晴朗無雲的湛藍中沒有異物,警報聲卻劃破寧靜,連帶將視窗的光點染紅。

從視野右方向遠出攀升的邊坡連同它的護欄、樹林和火成岩質的地基,於此開始動搖。

距離縮短至2.8公里。

不是飛彈。菲諾急切地想著,機械臂拾起地上的鉤爪槍。一道城邦行駛似的低鳴從裝甲滲入雙腿。待她排除遠程攻擊的可能性後,山林搏動得更兇猛了。不安與壓迫感席捲而來。菲諾朝著高達四米的邊坡瞟了一眼,那是異物可能出現的地方。

羽獸從深林騰飛。有越來越多片樹叢低語著警告她。瓦伊凡弓起背脊,習慣性退後半步。不管來者為何,衝出樹林的瞬間都必須面對高低差。邊坡雖說堅固,充其量仍是歷經開墾的山壁,承受不了實彈射擊的後座力。

想著,菲諾看向那握持砲筒、鎖死了三指關節的手,但是再抬起頭時,她的指尖──不,是她的雙眼卻凍在半空。

暗啞的森林被暴風撕開了一小口,不曾見過的裝甲竄出黑暗,帶起驚人風壓。

剎那間,灰色機影被高硬度的滑輪推著向前,呼嘯追逐其後。亞弗拉合金製的骨架閃爍藍光,比異鐵製的量產機妖豔,卻凜然如熠熠磷火。腹部的駕駛艙被層層包在護甲之下。外殼是冷冽的雲灰色,反重力術式的光芒在零件和零件之間閃耀。

「排場真夠大的!」菲諾不甘示弱般喊道,機體右臂也不顧殘餘電量地開火,想破壞對方的重心。

然後同等魁梧的甲冑在半空中張開雙腳。滑輪在騰空時收起。紅光退去,重達十噸的鋼鐵之軀失去飄然,沉沉墜入道路。柏油四濺。拐棍在踏足時拔出,末端漸紅。那是電磁拐棍。在裝甲戰中用於癱瘓的武器。

乾脆用打帶跑的方式脫離好了。邊用肩膀抹去頰上血漬,菲諾自問,但答案是不。哪怕從敵人眼皮底下逃走,趕來的增援也能將她包圍。她已經見識過對方的機動性,也無法確定剩餘的熱源究竟是車輛或裝甲。

撤退的行為會變成提示,告訴對方她還有退路。要是那樣,儀式會一次損失兩名神將。

神經,菲諾後來想。她該考慮的是有沒有勝算。

握在掌心的操縱桿被攢得更緊。紙牌式空在一旁的右腕微微弓起,頗有以此為盾的決絕。像是也認同這層情感,對陣的甲冑蹲低了身體,重新放下滑輪。

壞事一個接一個來。瓦伊凡想道,但這總有結束的一天。

壞運結束時會把她的一切沖走。就像大雨一樣,誰都不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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