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清唱磕磕絆絆地走到湖心來時，饕分了個眼神過去。她一把甩下拐杖，跛著腳前行的姿勢讓人真會擔心她那條腿要廢。任鈴不禁開口勸她：「清、清唱⋯⋯」
清唱不理，只道：「劍借我。」
任鈴並非不知她想做什麼，也並非不知那傷勢容不得她胡來，卻開不了口阻止。
饕朝拄著劍走到自己面前、站著俯視她的清唱笑了：「阿淨。」
清唱：「香蘭。」
昔日仇人相見，竟無想像中那般硝煙瀰漫，反而靜得如一潭清池。
饕一臉滿不在乎地道：「想動手就動手吧，如果那能解妳的怨。」
餮：「姐姐！」
饕將手搭上餮的肩，制住她的騷動。
清唱此刻面無表情：「⋯⋯我確實很怨妳。」
湖邊的任鎗看著，都沒想到那時失心瘋般喊著「香蘭」的清唱到了最後關頭，竟然如此平和。
清唱：「妳待我很壞、很壞，可當我事後回想起來，怨妳都不是為了那些，而是為了結桃姐和那妓院。妳毀了我安身的地方，殺了唯一會對我好的人，甚至之後救走我的師父⋯⋯姚汛也是妳設局害死的，對嗎？」
饕：「⋯⋯對。」
清唱哽咽了聲，強忍著淚別過頭，淚痕在微弱的天光下顯得黯淡。
良久，她才續道：「香蘭，我恨妳，但也感謝妳。如果沒有妳，我大概不是為奴就是做娼，不會有成為山海師、降妖伏魔保護眾生的一天，也不會結識師傅。」
饕笑了：「妳是想讓我走得心安點嗎？」
清唱：「也許。妳無惡不為、草菅人命，是大家口中的凶獸與災厄，這點我不否認。我只是想讓妳知道，並非妳做的每一件事都那麼壞。」
饕微微挑起了眉角，沾染怨懟與執念的眼中，頭一次出現了和仇恨沾不上絲毫關係的情緒，對她來說太過陌生。時間過去太久，她不記得心裡沒有仇恨時，自己的日子是怎麼過、世界看起來是如何了。
下一刻，無別一舞，斬下了她的頭顱。
「——姐姐！」如此大喊的餮脖子上同樣登時浮現了一道血線。她在頭顱落地之前驅動起最後殘餘下的那些紐帶，猛地朝揮了劍後不支倒地的清唱襲去。
白虎的拳頭和玄武的堅冰盾都沒能趕上。保下清唱的不是他們，而是劃破空氣的兩羽劍。一支準確地射中了太陽穴，另一支則是脖頸。餮的頭顱被射落，那些紐帶也在觸及清唱的前一刻戛然而止，無力地垂落。
是湖邊的姚渝與姚流，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在馬背上，射出了那兩支箭。
黎明來臨的前一刻最為黑暗陰冷。任鈴看著那兩顆滾落的頭顱，心裡一寒。玄武沉默著，讓整片湖面都結凍，饕餮二人的屍身才不至於落進湖裡。
雙胞胎用各自沒廢的那邊手攙著彼此來到湖心，頗為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對殘骸。任鎗結結巴巴地道：「她⋯⋯她們⋯⋯饕餮死了？」
玄武：「正確來說不是死了，但確實不會再起。」
白虎：「執念消失了，接下來⋯⋯」
「別燒。」臥在冰上的清唱被任鈴扶著起身，接過白虎與玄武的話說：「我想等太陽出來。」
妖魔的殘骸只能被日光或是符火燒毀，故而除妖最後的步驟乃是放符起火。清唱不可能不知道，卻刻意阻止了他們。
任鉉回頭望了眼天，山頭上已經能見到一點朝陽的圓弧線：「所以⋯⋯我們就守在這裡等日出？」
清唱：「我留下來，你們先到分家去吧。該治傷的治傷，之後重建紅鶯園還有得忙了。」
她自己才是最需要治傷的那個，任鎗只想卻沒開口這麼說。他拉了拉弟弟的袖子，又給姚家二人一個眼神，道：「好吧，我們先走。晚點在分家見。」
腦袋都搬家了，他不覺得饕餮還能對清唱怎麼樣，識趣地離開，其餘幾人亦是。玄武也在姚流意義深遠的凝視下點頭一應，說這片冰到了太陽完全出來後就會融化，要走就在那之前走。
湖心只餘幾人，任鈴一手扶她的肩，一手挽她：「清唱，我陪妳可好？」
清唱只點了個頭，任鈴又給白虎使個眼色。他神情不太開心，依然忿忿地說他會在湖邊等著。
饕那張嘴還能說話，一張漂亮的臉擺出了個又悲哀又顯嘲諷的笑臉朝她道：「妳還留下來做什麼，想看我們在陽光下灰飛煙滅？」
清唱：「妳和餮，妳們想變成人？」
饕：「想啊，無時無刻不想。」
清唱：「為什麼？」
以為殺了那些糟蹋我們的男人、得到了榮華富貴，我們就會幸福。可是，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呢——饕和餮都沒回答。沉默良久過後，終是饕娓娓道來：「說是妖魔，終究還不是人。人啊，往上走能成神，往下走成鬼成魔。我們成了妖魔，才知比人還不如。以為不老不死，又擁有輕易就能奪人性命的力量，還不是不吃人就會飢餓衰弱，甚至連走在陽光下都做不到。」
清唱：「那當初為何⋯⋯」
「和心裡的恨與執念過不去啊。也許都是一念之間罷了。一個念頭能讓人立地成佛，也能讓人被仇恨吞噬心靈、變成妖魔。」
饕面帶著微笑。真正面對消逝時，反而只覺那何足懼，又何嘗不是解脫。
饕：「不管是我們、混沌、窮奇，還是檮杌⋯⋯甚至是蚩尤，誰不是被執念害得成了妖魔，還成了最壞的凶神，被世間冠上四凶與妖王的臭名。」
任鈴：「妳們做的這一切，是蚩尤指使的嗎？我那時都聽到了。妳說蚩尤要妳們吃更多的人，祂就會讓妳們變成人類。」
饕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的愚蠢一般，開口道：「最初，當我們剛成為妖魔不久時，並不是這樣的。」
本以為自己早就死透了，誰想到竟然從那發臭的屍堆裡再次睜開了眼睛。即使不明所以，那團渴望復仇的怨火卻沒有熄滅，代替早已腐爛的心臟驅動著這副怪物般的非人身軀。
餮：「我們為了想復仇而成了妖魔，日子卻更加生死不如⋯⋯皮膚只要碰到陽光就會痛得像火燒，不吃人就真會變成失心瘋的怪物。」
貪財的饕，貪食的餮。成了妖魔後，當時的怨恨與執念沒有放過她們，甚至成了揮之不去、奪人心智的惡夢。
饕：「當年害我們的人早就都死光了，我們已經沒有人能尋仇了。可即使如此，我們依然⋯⋯無法停下。不殺人就無法平靜，不吃人就無法滿足。妖魔只是妄執的奴隸罷了，被蠶食心智的怨鬼。」
餮：「所以當那位大人出現，說祂很可憐我們，如果我們願意幫祂的忙，祂就會讓我們變成人類時，我們立刻就答應了⋯⋯」
任鈴：「幫忙？祂能要妳們幫祂什麼？」
清唱：「祂讓妳們吃更多的人，莫非是想讓妳們累積更多的怨氣，成長為更邪佞的妖魔，代替他殺掉五家的復祖、毀掉抄本？」
任鈴：「可是那時餮說過，她們被蚩尤命令不准殺我⋯⋯」
饕：「不錯。祂的目的從頭到尾都不是抄本與復祖，否則祂不會在我們守在洌水時袖手旁觀，而會命令我們殺上姚家。」
清唱：「這麼說，這次的事蚩尤也知道了。」
餮：「當然。祂不只知道，還來過了。」
這話令清唱與任鈴心頭一震。蚩尤親自來過，山海師們卻連個影子都沒見到，說明他要不在開戰前就走了，要不打定了隔岸觀火的主意，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
無論如何，這都說明了蚩尤當真對抄本和復祖沒興趣，否則祂大可在紅鶯園混戰時直接突襲姚家本家、毀掉抄本，所有姚家山海師的召使和玄武都會立刻消失。
可蚩尤並沒有這麼做。
這個想法快把任鈴逼瘋了，她連忙道：「蚩尤不碰抄本和復祖，那祂讓妳們幫什麼忙？」
她心裡隱隱有個不安的想法。那晚庚辰山上，那個「人」對她說過的話，她一直沒忘。此刻饕彷彿知道她心裡那鬼一般，道：「祂要我們幫忙找人。」
任鈴已經藏不住那無底的不安了，雙手雙肩都開始顫慄，甚至雙唇也不禁寒顫。一邊清唱卻未能察覺，專心顧著問話：「蚩尤想要找誰？」
餮道：「祂沒有透露太多細節，只會偶爾出現在我們面前，說我們找上的獵物裡有某個人不能殺，就再沒了消息。」
饕：「那些人多半此後一生都和妖魔沒有牽扯，都像個普通的人類一樣死去了。我們多次以為他們就是祂要找的人，可祂永遠都會捎來新的口信，又讓我們別殺某人。」
饕餮便一直等、一直等，期待著這次她們發現的人就是蚩尤要找的人，如此一來蚩尤就會實現她們的願望。但直到今天，蚩尤甚至讓她們別殺任家的孩子、別殺復祖，可眼下她倆都頭顱落地，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找對了沒。
清唱不屑地咋舌：「祂根本是把妳們當成傻瓜、奴隸⋯⋯然後呢，祂有說祂為什麼要找這個人嗎？」
饕：「我們只聽祂隨口提過，說祂之所以找這個人，是因為祂有求於⋯⋯」
「別說了！」
饕被唐突地打斷，眼角一瞥就見任鈴神色惶恐地捂著耳朵，渾身顫抖。
這把清唱嚇了一跳，忙道：「任鈴？妳還好嗎？要不要讓猛虎破天先帶妳⋯⋯」
饕：「 阿淨，若妳喊他過來，我現在就取妳性命。」
清唱立刻住嘴，回頭看了眼饕餮雙雙落地的頭顱。雖說已能從山頭間看見太陽，距離陽光真正照射到湖心恐怕還要些時間。饕餮是喪失了戰意，不代表她們沒法讓她身首異處。當初的饕餮被砍頭後不僅沒死，還分裂成了兩個，萬萬不可小看四凶。
這麼一想，她只好道：「知道了，我不喊他。但妳們也別輕舉妄動，否則我一把火燒了妳們。」
饕冷笑了聲，餮不屑地撇嘴，看來是安撫好了。
清唱：「妳們之所以恨白虎，是因為他幾百年前挖了妳們的肝？」
餮：「那位大人說只要我們替他養出一顆人肝，祂就會讓我們變成人的！可是那可惡的神獸！竟敢⋯⋯」
饕：「別說了，都過去了。神獸也好，那位大人⋯⋯蚩尤也好，我已經誰都不信了。說到頭來，不管是說要保護我們的，還是要拯救我們的，不是誰都沒遵守約定嗎。」
語畢，她稍稍轉動眼珠，勉強瞥見了那頭微亮的天光，知道自己的時刻該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