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罣礙
7.
7.
首先動手的不是戰鬥部隊，而是事先挑選出來的狼人。這些狼人數目不多，多半身體都有些殘缺，沒有辦法上戰場的老狼或崽子。可是他們有想像力，在心海的世界裡，想像力比體力重要。
他們從圍城第一天就開始戰鬥。
亞儕派兩個小隊衝鋒，尖銳的狼嚎傳遍方圓百里。人類如他預料迅速集結，保護居民退進城牆裡。過不了多久，大批的貴族也帶著家僕和財寶，離開舒適的莊園躲進城市。
正如他所預料。
他讀過那些書上的故事。悠閒的農村生活，田野間的山歌牧笛。大莊園裡，衣著華貴的公子小姐，隔著簾幕對彼此朗誦優美的詩句。他們在紙上作畫，畫上有藍天白雲，陣陣清風吹動庭院裡的池塘，池塘中荷葉和鯉魚怡然自得。
但他們不會為了這些美麗的東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亞儕用力扯自己的耳朵，指甲刺進剛拆線的傷口裡。
人類軍隊太少了，沒有辦法反擊。他們必須緊守城門，等待援軍壓制狼人。
事先挑選出來的狼人們開始工作。
心術只針對一個人的時候最有效，但是要散播大範圍的意念，也不需要太精細的技巧。狼人每天夜裡發出長嚎，搜刮莊園的部隊每天會挑出幾具屍體，塞滿狼崽的塗鴉拋進城市裡。不管是老邁淒厲的狼嚎，還是胡亂複印的畫像，上面都附著非常微小，難以察覺的心術。睡眠不足，身心備受煎熬的軍隊首當其衝，再來就是焦躁煩憂，沒有身家保障的一般百姓。等這些人沸騰了，就算是身處堡壘之中羽人也休想置身事外。
這甚至算不上技巧。亞儕只是多了解他們一點，從某個脾性軟弱的人身上，多學了一些關於人類的事。
他蹲在山丘上等待落日，薰風和若夜陪在他身邊。他們沒有碰他，這兩匹母狼都知道在出征前夕，不能隨意靠近亞儕。平時要有多少愛撫與親密的舉止亞儕無所謂，但現在他要專心。在他背後，狼人的主力蓄勢待發。他會開出一個條件，人類會答應他，也可能不會。亞儕從他們的答案選擇進攻方式。
如果他們不答應，亞儕會與他們正面一戰。這一戰多半是虛張聲勢，狼人會在圍城前，先從城市外圍的農莊搜刮到足夠的物資。開戰的目的是讓人類知道，他們只能依靠自己作戰，平民死傷再多，貴族的軍隊也不會有任何損傷。
人類會恨他嗎？亞儕可不這麼想。
如果人類答應了，狼人們會特別興奮。
桂溪縣的防守鬆懈了，亞儕送還的金銀珠寶和糧水，確保人類今晚有餘裕舉辦晚宴。朱鳥的火眼沉入山的影子裡，銀色的月亮升起，滴下一地的眼淚。
哭吧！
亞儕發出無聲的長嚎。
狼人拱起肩膀，趴在草叢裡四腳並用前進。狼人的身材和人類差不多，只是四肢和手指略短一點。這樣的體型方便他們趴下來奔跑，更容易發揮軀幹的重量優勢。人類搏鬥時只會傻傻地站著，露出脆弱的咽喉和鼠蹊。
狼人在月光下奔跑。
受到連日心術的煎熬，突然靜下來的心海，對於城中的居民有莫大的撫慰作用。他們會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壞心情一掃而空。加上現實中的好消息，就算平時神術鍛鍊有成，也很難不在此時放鬆警戒。疲累的軍隊更是如此，知道不用上戰場犧牲生命，任何人都會鬆了一大口氣。
這一大口氣，是亞儕所知最惡毒的心術。
舒適、安全、疲憊，這三樣劇毒腐化了城門的鎖，當亞儕的劍砍下第一顆首級時，那張臉上還帶著微笑。
長劍或寬劍都不好用，狼人比較喜歡能夠用在近身搏鬥的短刀或短劍。這些東西能配合他們滿口的尖牙，近距離迅速了結對手的性命。亞儕不用這些東西，他拿劍主要是用來告訴其他狼人指揮權在誰手上。
人類慘叫聲響起，哭喊、哀嚎愈來愈響，不知道是誰點了火，火光染紅了月亮。狼人攻擊時不喜歡把火弄得到處都是，燒壞好端端的食糧。
大概是哪個絕望的人類，不顧一切想用火對抗從黑夜裡竄出的敵人。
汗風選指揮進攻軍營。他的首要任務是率領精英部隊，一舉把人類軍隊打垮，不讓他們有反擊的機會。這在圍城前會是很艱難的任務，但經過這幾天的腐化，擊垮軍隊比拆毀白蟻蛀壞的木牆還簡單。
亞儕一路循著熟悉的氣味，來到城市中心，找到陷入混亂的官邸。薰風和若夜守在他身邊，替他排除不必要的障礙。亞儕走進官邸時，腳步幾乎沒有變慢。他的戰場在心海裡，畏懼、恐慌、絕望像浪潮般湧向四周的人類，席捲整個城市。如今的他辦得到，和一年前那個畏首畏尾的小狼人完全不同。
「不、不、不！」陳棟才趴在一張桌子下，身邊圍了一圈護衛。「亞汗大人言而無信！大人允諾放過全城百姓性命，如今怎可出爾反爾？」
「有資格幫你們求情的人已經死了。」亞儕說：「我說過，一條命換一座城。你們背叛了自己的同胞，你們的命是自己賣掉的。」
陳棟才張口結舌，窮極他這一生的智慧，大概也弄不懂為什麼今天會是這個結局。亞儕扛起劍往前衝。他的傷口在痛，大概又流血了。他壓低身體，將全副心神專注在戰鬥上，感受專心致志帶來的強韌氣力。他的神術長嚎，畏懼緩住了左右夾攻的步伐。亞儕第一劍割開第一人的肚子，第二劍向上砍斷第二人的手臂。接著迅速回身，利用他矮小敏捷的優勢，鑽進第三人攻擊的死角，凶暴的心術隨之壓垮意圖圍攻的其他人。
這種心術多半沒什麼用處。真正的心術是緩慢腐化，細細操弄受害者。過度激烈的心術只會激起受害者的戒心，全力抵抗外來虛假的情緒反應。但對不熟悉心術攻擊的人而言，心靈本能的抵抗反應，反而會造成肉體一瞬間的遲滯。
亞儕耳朵很利，他聽得見夜鴞拍擊翅膀的聲音。
或者，他聽見的其實是劍刃的破風聲？
他鑽出死角，帶來死亡。喉嚨、腹部、手腕，再回到喉嚨，上下位置連動，一連串的攻擊要奏效要緊緊把握，不能被打斷節奏。他沒有使用刺擊，只是用身體帶著劍和手，流暢地割開眼前的障礙。胡亂劈砍收不到成效，不管是一對多還是一對一，都只是找死的捷徑。
他的心術先肉體擊垮了每一顆心，把握一瞬間的契機，擊垮所有對手。第二波心術緊緊壓制陳棟才，亞儕沒把人擊昏，他要人類看著這一切。最後一個護衛倒地，亞儕甩掉劍上的血，用手背把殘餘的血珠擦掉。
他用劍指著陳棟才問：「羽人呢？」
「大人饒——」
「羽人呢？」心術壓上人類的心靈，打垮人類的防禦。
「他逃了！」崩潰的陳棟才嘶聲厲吼：「所有的羽人都逃了！他們拋棄了我們，帶著他腐爛的臉逃了！第一天！地母娘娘呀，才第一天他們就把我們拋下，當成送給狼人的飼料。羽人和他們的軍隊，第一天全都逃了！」
果然。亞儕收起長劍，招手要薰風和若夜跟上。他們離開官邸，回到混亂的大街上。比起剛才暴力尖銳的血腥味，現在空氣中的味道變得平和。狼人已經發洩完殺意，專心物色未來的儲糧了。
「亞汗。」汗風選出現在心海裡。
「怎樣？」
「任務成功。羽人和精英部隊跑光了，這裡只剩一些人類蠢蛋，三兩下就打垮了。」
「我想也是。」亞儕冷哼一聲。「挑好獵物，優先照顧傷者的需求，再依突襲的順序分配。像我們之前做的一樣。」
「了解。」
汗風選退出心海。亞儕望著天空，朱鳥的銀眼才剛開始看得見缺損，可是今晚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聽見非常細微的哭聲，很像是一隻小狗，或是某個虛弱無用的生物。亞儕回頭想找到聲音的來源，卻只看見燃燒房子上出現一抹熟悉的霧影。
他眨眨眼睛，再仔細看，發現只是兩段燃燒的木頭，橫空鑽出煙霧裡。他們都死了，亞儕看見幻影。空虛感席捲而來。
「亞汗！」
亞儕眼前一黑，霎時跌入空虛的陷阱裡。他張著眼睛，直視著雙腳間的泥土地好一會兒，才慢慢想起自己因何身在此處。若夜撐著他的身體，薰風握著短刀替他們警戒四周。
「亞汗？」若夜問話的時候，用上一點心術從心海刺激他的清醒。「亞汗太累了嗎？」
「我沒事。」
連亞儕自己都聞得到說謊的味道。他全身汗濕，手腳發抖。剛才他心神體三術齊用瞬間砍倒九個人類武士，說句實話，光他還能恢復清醒，就已經是白鱗大士垂憐了。初學心術的時候，他光對付一個無名的殺手，都要手腳虛軟一整個晚上。如今他把自己逼得這麼緊，就只為了九個無足輕重的人類武士，由此可見他的訓練還是不夠。
「退出心海吧。」若夜說：「我們已經控制整個城市，戰士們開始挑選獵物，放鬆一下不會有事的。如果亞汗把自己逼過頭，身體會垮掉的。」
她的勸說不無道理，但是亞儕不能鬆懈。戰士們還在城市裡，勝利會使他們精神放鬆，亞儕的任務是提醒他們保持警戒到最後一刻。下一步就是桂瀧南首府了，不能在這個時候出錯。
「我們先離開這裡。」他說：「不能讓其他人看見我虛弱的樣子。我不會退出心海，不要再說了。」
薰風和同伴交換一個眼色，收起左手的短刀，鑽進亞儕另一邊的腋窩。若夜左手握刀，和她一左一右撐著亞儕，露出笑容在他胸膛上磨蹭。亞儕吐出一口氣，不斷將心術擴張出去，幫殺紅眼的狼人回復清醒。現在不用壓制人類，他可以稍微放鬆一點。
他們三人保持這個偽裝，慢理斯條地走在人類的城市裡。亞儕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對眼前的景物視而不見。他還記得要掛上微笑，不時和左右舔舔鼻子假裝調笑，讓目擊者誤判他的身心狀況。他和兩匹母狼約定了暗號，如果只是舔鼻子就是情況正常，如果舌頭碰觸到他眼睛旁的傷口，則表示狀況有異。目前為止，小母狼只把舌頭停留在他的嘴巴和鼻子上。又一座城市被他們攻破了，亞儕又往金鵲首都多跨了一步。
薰風和若夜帶著他離開燃燒的城市，回到城郊的山坡上等待。三人無聲等著月光流瀉，看著大火吞食城市。狼人開始撤出城市，回到城郊的守備位置。消耗過度的亞儕放開神術的瞬間，神智立刻陷入迷茫，月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昏沉間，隱約感覺得到他的同伴緊緊抱住他，散發愛人獨有的氣息。亞儕很好奇他們擁抱的，和他藏在心裡的，是不是同樣的夢？只可惜他來不及開口詢問，人已經沉沉睡去了。
※
為了早一點抵達，宓楊不惜放下尊嚴，騎馬往北直奔桂溪縣地界。一開始百躍和其他小夥子非常不樂意，想到要把移動奔跑的權力讓給屁股下的笨馬，他們寧可拖著斷腿一路爬進地底深淵。
「想想亞汗。」宓楊端出殺手鐧。「俊美、可憐、孤獨的亞汗，在人類城市浴血奮戰，等著我們伸出援手幫忙。難不成你們要一路消耗體力奔跑，抵達了還要請其他部隊等你們恢復體力，才好支援亞汗嗎？我聽說狹峰部落也在，上次分配任務的時候，還有人跟我抱怨亞汗偏心呢！」
願白鱗大士保佑這些頭腦簡單的狼崽子。
他們連騎了兩天快馬，等到接近桂溪縣時，宓楊把馬匹拋下，帶著護衛隊在荒野上奔跑。她是故意的，抵達前跑一下可以把狼人發熱的腦袋冷卻，另一方面也能顧及他們的面子，不至於被其他部落嘲笑他們依靠馬匹。
宓楊原以為加上馬匹的速度就夠快了，但是濃密的煙火和臭氣證明她錯了。城市陷入火海，薰得附近的野地滿是焦臭，百躍和其他狼人散出失望的氣味。可惡，這不是宓楊原先的計畫，他們登場的時機錯了。
好在心海裡及時出現一波詭異的潮浪。某個強大蠻橫，足以壓制整座城市的心靈力量突然退潮，心海裡緊繃的空氣頓時一鬆。
宓楊立刻抓住這波退潮。「在西南方，亞汗在那裡！」
亞儕的神術消失得很快，但是薰風和若夜都還在。他們兩個和他形影不離，有他們就會有亞儕。
「他孤身一人。」宓楊稍微修改了一點事實。「他成功了，快去他身邊保護他！」
狼人們用短吠互相暗示，加上宓楊適時的誤導，幾乎所有的狼人都在衝下山時和她分離，直奔亞儕的方向。這個亞汗就是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薰風和若夜身手不錯，但如果人類替他準備了一支突襲隊，光憑兩隻小母狼能做多少事？
百躍還跟在她身後奔跑。
「不去找亞汗嗎？」
「汗宓楊的安危是我的責任，而且亞汗也不是真的孤身一人。」
狼崽總算開始長腦子了。「抓緊你的神術，在天亮之前不要放鬆。我們往東邊去，敵人的軍隊在那裡。」
「我們要戰鬥嗎？」百躍興奮地問。
「並沒有。」
「那我們之前又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人類村莊裡探問消息？」
「我會告訴你答案，只不過你排在另外兩個傢伙後面。」宓楊說。
「誰是第一個？」
「風選。」
她沒用敬詞，百躍噴了一下鼻子，繼續快跑。
東邊的情況比西南方還糟。因為風向的關係，這裡的火勢比較小，但是血味更濃更臭。這種反抗之後，經歷絕望的臭味牆，比城市裡無預警死亡的普通人要來得刺鼻多了。宓楊停下奔跑，只用雙腿走路，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
風選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高大結實的身材一點也不輸年輕狼人。他兇猛的獨眼望向兩人時，宓楊聽見身後百躍偷偷哀吟一聲。他是該害怕；當風選帶隊和豬人大軍廝殺時，百躍都還沒斷奶呢。雖然說宓楊向來不喜歡這個粗魯無文的戰友，卻也不能否認由他陪在亞儕身邊，會比其他長老更令人放心。
「汗風選。」
「汗宓楊。」
兩人簡單點個頭，算是行禮了。狼人們收兵撤退，各個小隊拖著人類的屍體走出黑暗，警醒的步伐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剛被戰鬥的熱血沖昏頭的軍隊。
「你的隊伍還是這麼棒。」宓楊說：「要是我的戰士有你的手下一半冷靜，現在七部狼盟裡最致命的將軍就是我了。」
「想耍口才我直接認輸。」風選說：「栖水來的，你想怎樣？」
「不想怎樣，只是提醒你不要玩太過火。要是人馬發現我賣給他們的，不過是狼人撒過尿的焦土，之後的交易就玩不成了。」
「亞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相信你也知道。」
對於宓楊隱晦的警告，風選沒有任何表示。最後一批狼人小隊，帶著傷者和死者回到他們身邊。不管是受傷還是死亡，都有一個健壯完好的狼人負責保護。傷者個個都裝得若無其事，不管是少掉一根手指還是一條腿。死去的狼人垂著脖子，耳朵的方向僵硬又不自然，端看他們倒下時的姿勢如何。宓楊不是第一次看見狼人死在戰場上，但也從來不曾習慣這場面。
「要埋葬他們嗎？」
「亞汗會親自送他們入土。」
他的規矩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奇怪。宓楊不知道這是不是好現象。
「要跟我們一起到他身邊嗎？」
「我沒有理由說不。」
兩人並肩往亞儕所在的山坡前進。宓楊暗自想像兩人的背影會是什麼可笑的樣子，她往旁邊偷看時，只看得見風選胸腹間的毛皮。只是他們背後的狼人們沒什麼要笑的意思，所有人的腳步沉重，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路跟著他們，月光只剩一半，午夜了。
「亞汗醒了。」半路上，風選突然說：「他帶薰風和若夜往森林裡面撤退，要我們跟上。他身邊有栖水的小隊。」
「機靈的孩子。」宓楊故作輕鬆地說。風選沒有任何表示，她只好自己把話題接下去了。「亞汗的行程排得很緊嗎？」
「下一站就是桂瀧南首府。附近的人類駐軍都清得差不多，如今除了桂瀧南首府之外，我們眼前毫無阻礙。」
「這樣呀。」
「你想說什麼？」
「倒也沒有。」宓楊說：「只是在想如果我幫你們要到幾天假期，應該有不少人會很開心吧。」
風選不置可否。
「想想看，輕鬆幾天不用行軍，你們能好好享用一下獵物，不需要一直繃緊神經。我保證不會太久，只是帶亞汗繞一點路。」
「順便給你空檔聯絡幾個人？」
「只是一些想法。」宓楊對他微笑。
「我對假期沒意見。」風選說：「不過要亞汗才能做決定。」
「那你可以準備放假了。」
宓楊把微笑放大。沒錯，亞儕一定會答應，只是事後不一定會感謝她。她強撐著微笑，感覺收在暗袋裡的地圖重得像鐵塊。那個天殺火燒的人類最好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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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定時電影、讀書心得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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