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罣礙
6.
6.
早晨來臨，心驚膽跳的一夜過去。
聽見呂翁夫人就在山下的消息，由沅裘和江鳧帶頭的漂流之人，氣得拔劍要衝下山，和黑智者決一死戰。向來溫和的漂流之人出現這樣的情緒反應，讓羊人們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我以為我們才是衝動的那個。」槍恩對哈耐巴說：「現在他們衝動了，我們就要當乖乖牌叫他們住手了。這是不是弄錯什麼了？」
「閉嘴。」
槍恩當然知道要閉嘴，如果哈耐巴口氣能更好一點，他就會乖乖聽話。就算是剛起床的羊人，口氣也不該這麼差，槍恩可是煩惱到一整夜沒睡呢！他們要漂流之人稍安勿躁，現在衝下山呂翁夫人早就離開了，等著他們的只有豬人軍隊而已。
哈耐巴指揮所有人把行裝帶上，全部撤回矻矻山基地。夜班哨兵平安從兩條橋撤回來，回報一切如常，早班第一組哨兵也抵達兩條橋了。槍恩希望跟去的漂流之人能多節制自己，不要被憤怒弄瞎了眼睛。
其實兩種人看起來也沒差這麼多。漂流之人和普通人類完全相同，只是五官和眉毛淡一點，套句黛琪司的話，活像多了人類表情的魚。這句話是毒了一點，不過能讓槍恩盯著沅裘時，保持健康活潑的微笑。西蠻人就糟一點，他們不像坎曦兒一樣是豬人，只不過是頭髮灰一些、臉呆一點的人類。如果只是招風耳加暴牙就可以自稱豬人，奧特蘭提斯有一半的土地都能和樓黔牙統一了。
夜班的哨兵眼皮都快閉上了，他們臉色灰敗疲累的樣子，倒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回基地的路上，黛琪司直盯著他們的臉，被發現時又裝作若無其事。她到底知道了什麼，卻瞞著其他人不說？
槍恩覺得自己猜出了七八成，可是又不敢當面質問她。哈耐巴盯他們盯得很緊，這隻羔仔除了監控自己老鄉之外，實在需要多培養其他休閒娛樂。槍恩暫時沒心情理他，因為滿腹怨氣難洩的沅裘拉著羊女，一股腦兒把他們受的委屈通通倒給黛琪司和五世。
「四十五個。」沅裘的短髮如果燒起來，槍恩也毫不意外。「四十五個弟兄，被殘酷的呂法翁娜刑求凌遲，心智消磨殆盡，肢體落在泥土上腐爛。所有的一切，就為了找出預言狂魔，繼續將悲劇擴大。」
五世摀著耳朵不敢聽，黛琪司臉皺得像生吞一整顆檸檬。
「他們不只違背了協定，根本就毫無人性。我告訴守望者，呂法翁娜毀壞協約，我們站到你們這一方，支持長槍軍團叛變只是禮尚往來。不過多虧黑智者越界，我才能替你們號招到這麼多弟兄，說服他們支持你們。習拉瑟也欠了我們不少條命，現在他們聚在一起正是朱鳥的詛咒，要兩個狗雜種一起死在我們手上。」
「我不想要誰死在誰手上。」黛琪司說：「你說她叫什麼？」
「呂法翁娜。」
「我會努力忘掉這個名字。」
沅裘愣了一下，接著陷入沉默。槍恩趕上他們，騙沅裘去向哈耐巴報告漂流之人的人數，好排定哨兵的班表。以某個角度來說他其實沒有說謊，其他人的心術沒有好到能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溝通，漂流之人會是他們互通訊息的好幫手。等回到基地，蛇人可以加入他們在心海裡輪班，幫忙注意兩條橋和基地之間的狀況。豬人軍隊還在山腳下，多注意一點不會有錯。
只是黛琪司的表情並沒有因為沅裘離開而放鬆。
「如果需要的話，我能喊他圓球先生，說不定氣氛會好一點。」
黛琪司瞥了他一眼。「少來。沅裘先生心情夠差了，不需要你加油添醋。」
「那你呢？」
「我想找亞儕。」
這次倒是承認得很大方。五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黛琪司反握了她一下。被其他人反過來照顧，她大概很不習慣吧。
「如果你要走，我和娜爾妲會幫你看好哈耐巴。」槍恩說。
黛琪司轉頭過來的氣勢很嚇人，但這次沒先前一樣，威脅要動刀動槍。
「我知道你擔心他，不然你也不會一直待到現在。先說好，你放著哈耐巴不管我無所謂，可是娜爾妲快把眼睛哭瞎了。離開之前去和她和解，不然我回去沒辦法跟媽媽交代。」
「我沒有這麼快離開，至少等我把要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我答應要幫你的忙，就得幫到最後才行。」黛琪司說。
「別傻了，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多想跑去找亞儕嗎？那隻羔仔在金鵲和賀力達胡搞瞎搞，再沒有人阻止他，等奧特蘭提斯被他放火燒光就來不及了。」
「亞儕不會做那種事。」黛琪司嘴硬的口氣根本騙不了人。
「那你至少去和娜爾妲和解。」槍恩轉移焦點。「如果你要待下去，我不想看見娜爾妲被夾在你和哈耐巴之間。」
「沒問題。」
回答得這麼乾脆，槍恩反倒嚇到了。「你沒事吧？」
「這要看你問的是什麼事。」黛琪司說：「我也累了，沒心情和他們兩個繼續鬧下去。」
「和解了之後去找亞儕？」
「閉嘴。」黛琪司朝他的臉噴氣，槍恩偏頭趕緊躲開。他真不知道黛琪司在堅持什麼。
哈耐巴，當然了，他這傻瓜怎麼會看不出來？還有他們這些老鄉，黛琪司始終認為是她把人帶出山泉村，有義務把所有的羊人帶回村子裡。真是奇怪，葛叔叔人這麼隨和，養出來的羔仔除了葛笠法之外，另外兩隻都是死心眼的傢伙。
他們趕在中午前回到基地。所有人抬高手臂繞過叢生的荊棘，小心穿過狹窄的山壁，灰泥沾在毛皮和衣服上。
穿過山壁的夾縫，視線一下子變得寬闊。淺灰色的石頭變成鬆軟的褐色泥土，參著深色的碎石鋪在山谷裡。地上消失的岩石不知怎麼站了起來，變成一片片岩壁矗立在四周，上頭滿是了大大小小岩洞和木樁，活像羊人四月節的惡作劇蛋糕。軍團的成員們穿梭在木樁和岩洞之間，不少人一發現哈耐巴和槍恩帶隊回歸，趕忙衝下山，急著要和分開的朋友、情人會合。出外的人也不顧背上還扛著大包小包，張開雙臂歡迎親友投入懷抱。
哈耐巴大聲呼喊，要所有人繼續往前，不要擋在道路上。沒幾個人認真聽，他也不是真的有意要驅趕大家，只是職責所在。娜爾妲跑過來把他拉走，臉上的笑容怎樣也藏不住。槍恩發現黛琪司嘴角抽了幾下。
據坎曦兒的說法，矻矻山以前是泥炭礦場，後來挖空了被豬人拋棄在深山裡。西蠻人發現這裡的時候，已經荒廢了好一段時間。如今以前的坑道被長槍軍團加上結實的木樁加固，成為他們藏身的居所。
有些人類本來還擔心礦坑會倒塌，不過坎曦兒拍胸脯保證過，只要他們不要腦子發熱去挖那些山壁，礦坑其實非常堅固。槍恩沒說出口的是，其實會塌的坑道老早就塌光了，根本輪不到長槍軍團搗亂。哈耐巴理所當然的，又叫他把嘴巴閉緊。有些奴隸以前在豬人手下做事時，學了一點土木技術，主動幫忙確保坑道和木樁萬無一失。
基本上，長槍軍團就是玩命的組織。不過看著羊人們在山壁上鑽進鑽出，人類扛著工具研究怎麼把岩洞變成小窩，多少有些紓壓的作用。他們自由了，也許生活算不上平安喜樂，但你看得出原先的跛腳羊變得健步如飛，連人類也學會了自嘲的藝術。槍恩猜自己多少也做了點好事。
法蘿奈一路蹦蹦跳跳，穿過人群撲向槍恩。其他人老早學乖了，一見到她衝上來，便各自退開十步的距離，讓槍恩抱著她轉圈圈。
「我快擔心死了。」法蘿奈說：「我真的沒辦法想像，如果你又弄丟耳朵還是發生更糟的事，到時候我又該怎麼辦？」
「沒事的。」槍恩停下腳步，在她臉頰上多親一下，算是壓驚。「基地還好吧？」
「沒什麼事。我們不在的時候，阿爾和其他羊人找到了一條新的溪水，以後用水應該能稍微寬裕一點。」
「太好了。人類的灑種計畫有成功嗎？」
「高粱發芽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毒草很得人類的緣。」
「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槍恩忍不住笑了出來。黛琪司和五世走近兩人，法蘿奈鬆開槍恩的懷抱，轉向他們。
「我照你的吩咐，叫人把藥草都分裝好了。」她說：「如果有需要，馬上可以支援前線，或著揹起來逃跑。」
「沒有羊人偷吃吧？」
「我只讓羊人碰苦味的草藥。」
「太好了。」黛琪司和五世輪流抱了法蘿奈一下，互拍彼此的肩膀。
「我把槍恩留給你們了。」法蘿奈說：「物資進來了，娜爾妲會需要人手幫忙清點。奇科羅很會算帳，不過他可沒辦法指揮羊人把東西搬到山壁裡。」
「麻煩你了，好姊妹。」
法蘿奈對兩人使了個眼色，拍拍槍恩的臉頰後，加入走向儲藏區的隊伍。槍恩摸摸被拍過的臉，一頭霧水地看著高深莫測的黛琪司。
「你對她下了什麼咒？」他問道：「你最好現在說清楚，我可不希望抱她上床的時候，聞到腐心者的臭味。」
「放心，我沒有對她下咒。況且有時候下咒，根本不需要用到心術。」黛琪司的笑容令人發毛。
「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我告訴她我深愛的人身陷金鵲之中，一直拜託你幫忙說服哈耐巴讓我離開，只可惜固執的將軍不肯答應。她現在把哈耐巴當成阻擋我飛向愛情的高山，兼死纏爛打的老情人。」
槍恩的下巴落在地上。「織網的黑寡婦呀，你這女人也太可怕了！」
「嘿，嘴巴放乾淨一點，用人類賭咒太難聽了。」黛琪司撥撥頭髮。「況且我也沒有說謊，只是少說了一點而已。」
「這完全是兩回事。」槍恩虛弱地說：「你不怕她發現真相嗎？」
「那是你的問題。」
槍恩嘴角肌肉抽搐，五世在旁邊笑到樂不可支。
「我等不及告訴老爹和老艾草了。」
「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慘忍？」槍恩哀號道：「就這麼想看我被人釘死在山壁上嗎？」
「誰叫你去跟坎曦兒亂說話。」黛琪司說：「我只說要檢查幾個西蠻人而已，你沒事去說什麼要脫光光。現在西蠻人把我當成瘋子，你被法蘿奈盯上活該。」
「我以為你會想檢查得透徹一點。」槍恩嘟噥說。
「少在那邊假好心。現在，趁哈耐巴在忙，我們可以——」
「我去把他叫過來。」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不對，是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槍恩雙手叉腰，擺出氣勢壓過羊女。「我想過了，我們該對哈耐巴把事情說清楚。」
「你今天是吃了什麼瘋藥，一直要指點我人生方向？」
「不對，是你吃了什麼瘋藥，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後緩急。你和哈耐巴不能再這樣下去。人類、羊人、鼠人，甚至是豬人，大家如果都學你們，長槍軍團要不了多久就玩完了。」
五世的笑容消失，黛琪司臉繃了起來。
「你存心找架吵嗎？」
「我只是覺得你不知道該做的事是什麼。」
「現在你又變成我的人生導師了？」黛琪司指著他的鼻子說：「我要待在這裡，不管亞儕還是哈耐巴，都和我的決心無關。我要把黑智者的陰謀詭計查個水落石出，找出治好葛笠法瘋病的辦法。就算是黑寡婦擋在我面前，我也會一腳把她踢開。這樣子你聽懂我說的話嗎？」
「如果胡言亂語是你要說的——」
黛琪司尖叫一聲，像個瘋子一樣扭頭離去。這次不用什麼經驗，所有的人自動退避三舍，看著她披頭散髮飛奔。
「你一定要把她逼這麼緊嗎？」五世責怪說：「哈耐巴已經夠她心煩了，再加上亞儕，她會瘋掉的。」
「小五世呀，你要再多學學。如果黛琪司這麼簡單就瘋掉，她就不會帶著我們一路到這裡來了。」槍恩看著她的背影說。
「老實承認吧，你也擔心亞儕，不然不會一直催著她離開。」五世斜睨了他一眼。
「唉唷，小五世愈來愈聰明了。」
「我只是聽了很多你的事。」
「你漏了更重要的一點。」槍恩說：「現在殺父兇手就在山腳下，我可不覺得讓黛琪司對上她有什麼好處。我們這樣說吧，自從佳麗阿姨被夜鴞叼走之後，我們看過黛琪司哭過幾次？」
「我只知道葛叔叔出事一次，然後是找回葛笠法又一次。」
「哈耐巴告訴她娜爾妲事件那晚，應該也有一次。」槍恩補充道。
五世扳著手指頭數數。「我想我可以把去年，和亞儕告別的前一天也算進去，我有聽見她偷偷擤鼻涕的聲音。這樣算起來，實在不算多。」
「何止不算多，根本詭異得要死。我媽剛生我第八個妹妹拉梅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哭一次，我們早上太早起床吃草，她一樣要多掉幾滴眼淚。可是你看看黛琪司，她除了天天找人吵架之外，有掉過幾次眼淚？但你想想昨天晚上，她那副鬼樣子嚇死人了。」槍恩打了個冷顫。
「她很害怕嘛。」五世說。
「我也很怕，但我可沒像她一樣，抖到神術渙散。」槍恩說：「你幫忙多注意她一下，不要讓她做傻事。如果可以，我會盡快想辦法把你們送出樓黔牙。」
「為什麼？你的軍團不是正需要人幫忙嗎？」五世反問。
槍恩嘆口氣說：「小五世呀，你真的覺得我們這幾百人，有辦法推翻幾百年的大帝國嗎？」
五世垂下耳朵，沒再說話。槍恩留她自己思索，扛著手杖去找哈耐巴和沅裘。他們要好好想想該怎麼解決山下的士兵，否則讓他們繼續往山上圍，總有一天矻矻山會攤在陽光下。他們需要備案，不管是要打還是要逃，預先準備總是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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