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顛倒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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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來，翠雨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作焦頭爛額，而且這個症狀一發作，就是整整一年，沒有一日可以鬆懈。她放下毛筆，悶熱的空氣令她煩躁。這幾天好不容易涼爽一點的天氣，沒幾天光景又故態復萌。秋日的涼風擅離職守，扔下了殷殷期盼的九黎。
翠雨試著把這件事當作好兆頭。瘟疫和飢荒已經夠可怕了，如果寒冷選在此時降臨，百晉城的街頭不知又要添上多少淒涼光景？
推算時間這時候邊關絕境也該開始下雪了。翠雨一方面期待嚴冬，一方面又怕風霜侵襲。只要來場暴雪冰封毒龍口，金鵲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和狼人周旋，爭取和平的可能。也許會被人笑鄉愿，但是翠雨內心深處，真的不願意和亞儕鬧翻。她得向自己承認，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亞儕心碎絕望的模樣，她不會了解到原來世界上還有比幽禁深宮更淒涼的處境。有人天天面對絕望，找不到一絲光明的出口。
如果亞儕能克服防濟遠死去的心痛，翠雨又有什麼理由放棄？
話說認識黛琪司之後，翠雨似乎慢慢明白他的堅韌是從何而來。他們都有一股不怕挑戰的勇氣，敢於為了身邊的人挺起胸膛。但也正是這樣的亞儕，在失去所愛之後深陷復仇之心。翠雨要對抗的是一個堅決的意志，還有成千上萬的狼人作為後盾。如果皇兄們知道貪求狂魔之力結果會是如此，當初還敢痛下毒手嗎？
翠雨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只能想辦法撐住搖搖欲墜的王朝，想辦法救更多的子民脫離戰火。至於找個皇夫幫忙這種事，她連想都不敢想。姑姑替她選上的那些羽人，待在家吃閒飯時不要多惹麻煩，翠雨就謝天謝地了。愛情只是一個迷信，和夢中情人共度未來太不切實際了。
真的太熱了。翠雨向左右瞥了一眼，內侍被她派去藏經閣，搜索最近幾年關於乾旱和歉收的報告，平時跟在身邊的隋雯人則在羊女身邊。如果趁著小天廳沒人的機會，揭開面紗——
「昭國夫人到！」
翠雨只有瞬間能用來恢復儀態。
「昭國參見公主。」十來個內侍分兩列立身小天廳，昭國夫人行走在中央，仰著頭對座位上的翠雨欠身行禮。翠雨很慶幸他們臉上都覆著面紗，彼此都不用看到彼此的臉。她很高興姑姑保住一命，但實話是要和昭國夫人相處並非易事。
「姑姑來訪，原諒翠雨諸事纏身，無法分身遠迎。」
「昭國深知公主國事繁忙，今特親身叨擾，提醒公主數樁情事迫在燃眉。」
昭國夫人忍受拖延的耐心，看來是終於到達極限了。翠雨早該知道會有這一天，心中也有準備了。
「近來昭國耳聞羊蠻任意進出宮闈，涉足小天廳。小天廳乃議事重地，若不及早驅離這一干蠻夷，只怕後患無窮。若公主念情，昭國可代行其事。」
「多謝姑姑費心，但實無必要。」還好，翠雨把公文帶出小天廳的事她還不知道，但是往後做事要小心一點才行了。
「皇室之中陰盛陽衰，才有諸端妖異作祟。」昭國夫人繼續說：「若公主肯首，昭國有一安排，必能令公主滿意。」
另一樁每日必備的瑣事。「姑姑好意翠雨心領了，眼下家國傾頹——」
「公主且聽昭國一言，此人出身雖低，但往後諒必成就非凡。如今大使已允諾牽線，只等公主一句話。只要公主答應，黑智者自當出力，派兵與我朝山關大軍會合夾擊狼蠻，將之一舉殲滅。」
她剛才說山關大軍嗎？翠雨猛然回過神來，她神遊時昭國夫人說了什麼？
「皇姑恐怕誤會了。」翠雨說：「山關如今守軍薄弱，僅可自保，難以出擊。與樓黔牙會師云云，實無可能。」
「如何不可？大使巴氏已允諾出兵，邵尚書與鄧元帥更為此計，要大軍留防山關。」
翠雨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跌進了無底深淵。昭國夫人傾身向前，激動的口氣吹得橘色面紗翻飛飄動，幾乎要露出底下的容顏。
「如今狼蠻身陷鐵巖城，正是我朝與豬人聯手殲滅七部狼盟的大好時機！」
「大使巴氏？巴羅廷替我介紹親事？」混亂中翠雨只問得出這個問題。「他介紹誰給我？」
「未來帕氏家長，沃海市場之主，希羅公子是也。」
希羅‧帕嘉沙？這個豬人公子還不滿十歲呀！
「希羅公子據聞天資聰穎，深受黑智者喜愛，特別是多多皤臘閣下，更對其愛護有加。雖說地位有別，然特別時刻，須以非常手段行事。未來希羅公子有其成就，多多皤臘閣下授之黑智者之位，亦非全無可能。屆時非但兩國得聯姻之助交好，未來公主生活也有保障，正是一舉數得。」
翠雨只知道自己再也聽不進這些要她嫁人的鬼話了。一個不滿十歲的小豬人？和未來的黑智者聯姻？更重要的是，鄧元帥和邵尚書扣住了本來應該調往邊關絕境的軍隊？這是誰精心安排的玩笑嗎？絕望的翠雨竟然期待起羊女從書櫃後跳出來，捧著花園裡的鮮花，告訴她一切都只是個局，只是要騙她上當的惡作劇。
可是沒有，沒有鮮花，沒有惡作劇，沒有羊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她只看見昭國夫人坐在那裡，身後圍著無數的紫衣內侍。他們圍著她，像走上獵場的獵人，垂涎盯著無法動彈的獵物。巴羅廷不只威逼翠雨接受救濟，利誘的手段他也沒放過，設下了陷阱毀掉羊女冒險帶來的情報。山關戰境和邊關絕境即將失守，遭到背叛的翠雨在小天廳裡發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這一年來的努力，最後就這麼沒了。
「邵太保身體安康嗎？」翠雨用呆板的聲音問：「近來早朝，不見太保身影，翠雨好生掛懷。」
「太保身體安康，多謝公主關心。方才——」
「身為當朝三公元老，未來金鵲還有賴其智慧指引後輩。」翠雨說：「姑姑請回吧，翠雨累了。」
「關於昭國所言——」
「翠雨必當仔細參詳，慮定而後動。」
看來這樣她就滿意了。昭國夫人起身行禮，帶著內侍離開小天廳。翠雨獨自一人坐在明亮的小天廳，沒有動筆或是開口要內室進入服侍，她就只是坐著，慢慢被曬在背上的陽光壓垮。
即使這時候有人闖進小天廳，也看不出她臉上的眼淚吧？面紗掩蓋了她的情緒，還有奢求的一切情感。她試著想振作起來，但是當全世界都棄你而去的時候，振作起來又能到哪個地方去？她錯了，太輔也錯了，讓勢力龐大的邵家接手御兵台是錯誤的選擇，金鵲要因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代價。昭國夫人沉溺在豬人為她編織的美夢裡，還像獠牙戰爭前的羽人們一樣，相信同樣信奉地母的樓黔牙。
不，這不是真相，真相是聶靨貚與財魔，真相是恐懼和貪婪咒正把翠雨從裡到外掏空。他們要的不只是翠雨公主這個名字，還要她的靈魂和所有的一切，追著要把她吞入腹中。所以那個怪物才會出現在百晉城，當他們的貪婪膨脹到極限時，心海現實之間的防線終於崩潰，放出了他們從未逆料的怪物。
亞儕看透了一切，所以他才會帶著大軍來摧毀一切。他是對的，翠雨錯了。努力勤奮云云，都只是她自欺欺人，掙扎求生的無謂舉動。
「來人。」
內侍應召進入的時候，陽光已經偏斜了。
「擺駕……」
擺駕去哪？翠雨自己也不知道。
「殿下？」
「往養源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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