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本作品同時連載於
頂著天翻地覆的噁心感，向嵐拖著行李箱，走在對她而言並不算特別懷念的街道上。
由於「燒魂」科技在接近四十年前被實用化之後，劃時代的能源供應方式讓合帶國產業發展變得異常快速。也因此，國家再也不需要參與當前席捲整個世界的「第三次能源大戰」，海島國家「合帶」猶如遺世的花，在廢土與火燄之上卓然獨立。
街道一塵不染，遍佈城市所有角落的掃地機器人，與政府開發並投入使用多年的智慧管家「中控」一同協作，將城市轉變為一個不需人力整頓，也始終保持乾淨漂亮的自動化生活圈。
但在向嵐眼中，這裡與其說是城市，體感來講卻更像是一具大機器。放眼所及之處，無一不是過分乾淨，就像尚未有人進駐的樣品屋一樣，沒有生活感，更沒有人氣。
無人駕駛的共享電動汽車揮之即來，枯坐在六人座的寬敞車室裡，身旁忽然沒了另一個女人的動靜，令向嵐如坐針氈。
與利小萌的分別，竟然讓她如此焦慮，想來也是不可思議。
才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沒什麼的，很快生活又會變得像從前一樣——向嵐這樣說服自己。但手上的顫抖沒停過，眉間的皺摺始終不得舒展。最重要的是，利小萌的吉他演奏聲，簡直還像在附近。
已經成為一種依賴了。那電吉他彈奏時，空氣會震動，房間、牆壁會跟著迴盪起旋律的轟鳴，足以讓皮膚感受到刺麻感的搖滾音樂，與「中控」ＡＩ自行創作，自動判斷使用者當下情境，進行選曲、播送的旋律全然不同。利小萌的演奏，是用全心、全力在表達自我，不為他者理解的音符，帶著對內在的詰問迸發而出，那雙歷經滄桑的「吉他手」演奏的何止是音樂，更是她自身靈魂的吶喊。
相較之下，在無人駕駛車裡，ＡＩ所演奏的樂曲，就像是爛咖啡豆被磨成廢土，再沖成「泥巴水」一樣令向嵐感到厭煩。
「關掉他媽的音樂，中控。」
「好的，要求已完成。」
號稱健康與舒適管理ＡＩ，實際上卻直接掌控整座城市的「中控」，對於向嵐做出的惡言，並沒有加以責備。而向嵐也明白，對髒話做出反應，以及應對人類的情緒，一向不是「中控」的主要功能。
但淪落到只能向ＡＩ發脾氣的自己，還是令她覺得咬牙切齒。
要是利小萌這個「老師」在的話，會不會對她的幼稚行為好好說教一番呢？
「我真沒用……」她喃喃說道，將素淨的臉龐，埋在細長手指之間，任由冰涼手掌，蓋住自己酸澀的雙眼。
淚水無聲，從指縫之間依稀滲出，而啜泣幽微，即便是中控也不足以察覺。
無人車一路開出都會中心，進入專門用以居住而重新開發的嶄新重劃區。大小適當的四方形街廓整整齊齊，高度一致的聳立華廈撲天蓋地，將灰慘的天空遮得更加不見天日。緻密的機械運作聲不絕於耳，自動化舒適管理工作不分晝夜進行，不知勞累的機械與人工智慧，將肉體凡軀的向嵐送進專屬社區，隨後無機播放著「感謝搭乘，祝愉快順心」之類的問候。
向嵐鑽出自動開啟的車門，黯淡眼神當中，映照出從前總是獨自一人生活的社區地下室大門。
這裡格調高級且科技先進，設備完善、運輸機制完整，便利程度和安樂席受選者居住的「安寧假期」只差在有沒有身為觀察官的「安執委」而已。絕大多數居民都在完善生活機能供應鏈裡，養成足不出戶的生活樣態，全盤接受「中控」與「全民健保6.0」管理的繭居生活。
這裡與其說是「住宅」，更像是監獄。因此十之八九時間，共享電動汽車所停靠的「碼頭」，安靜且孤寂的地下室裡，經常渺無人煙。
然而從向嵐下車開始，就感受得到與從前不同的氛圍。
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隨之而來的，則是十多名男女向她走近。地下室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停車空間，同時有這麼多人在，就算是整齊清潔的「大機器」裡頭，也顯得過份擁擠。
「你們有事嗎？」帶著格外不耐煩的口吻，向嵐的提問在不算寬敞的空間裡撞出回音，「這裡不是給路人閒晃的地方吧？」
來者並沒有馬上搭話，只是靜靜將她包圍起來。
「我不記得有做過什麼讓人記恨的事。」向嵐升高了音調，拖著行李走向其中一人說道：「但這麼明顯的針對，我也不會置之不理。這是個禁止任意出生死亡的狗屎國家，你們都知道健康資訊波動過大的話，會引來什麼麻煩吧？」
「別這麼緊張，向小姐。」
如同在砂紙上摩擦木頭一般的粗糙嗓音從後方傳來，向嵐回頭，與一雙灰白色的瞳孔對上了眼神。
那男人有著歷經滄桑的面孔，傷疤從嘴角一路綿延到耳際，眉毛因為刀傷禿了一小截，不能完整張開的右眼使得他整個面孔看起來分外不平衡。寬闊的肩上披著長大衣，老舊的休閒褲管已經有些殘破，而一頭灰色自然捲髮隨意綁在後腦勺，變成一叢蓬鬆的大尾巴，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在這個「義體」普及的時代，臉變成這樣卻還沒有打算透過移植手術進行醫治，要不是太窮，就是有隱情。
仔細一看，包含出聲說話的男人在內，周圍十幾人也在臉上、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傷口或痕跡，向嵐馬上意會過來，嘆了口氣說道：「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又選在這個時間點，目的不會是為了錢吧。身上破破爛爛，身體也破破爛爛，難道你們是『原命主義者』？」
「向小姐說的是反對義體移植，主張壽命應該自然終結的團體。」灰髮男子呵呵笑著說：「沒猜中，但在生命主張上也有相似之處。您果然觀察入微、腦筋動得又快，真不愧是在業界非常有名的獨立接案工程師呢。」
「無聊又無謂的稱讚，但在這個資訊被嚴密監視，到處都有『中控』代管的時代裡，能把別人底細查得這麼清楚，沒有一點門路是做不來的。」向嵐嘖了一聲，放下行李箱，雙手盤胸惡狠狠地盯著來者看，「就算不用多猜，各位背後一定有足夠規模的團體撐腰。所以說，你們和『反燒魂黨』有關。」
周遭男女開始鼓譟起來，並不寬敞的地下室一時間變得鬧哄哄的。而那名灰髮男子則先是一怔，隨後又呵呵笑了起來。
「操你媽的，笑個屁喔。」向嵐扭了扭脖子，發出骨節活動的喀喀聲，「如果你們是反燒魂黨人，那麼應該能夠理解，從『安寧假期』離開的我，已經和安樂席沒有關係了吧。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思緒靈活，又富有攻擊性，不缺高科技人才的細膩，又有能和客戶頻繁交流、妥善完成委託的執行力。」灰髮男子停止了笑聲，取而代之的，是較之方才更低沉且沙啞的聲音，「面對來意不明的陌生人，也沒有亂了自己的步調。看來我的判斷沒有錯，妳的協助，對我們來說是有必要的。」
「什麼協助？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灰髮的男子將他傷痕累累的左手摁在胸口，眯起眼睛，微微一鞠躬，「說是協助都太謙虛了，您正是我們行動起來的關鍵，向小姐。」
「幹，少說廢話，講重點。」
「好啦，我叫項紀風，是『反燒魂運動』其中一個團體的領導者。」
這名字對向嵐來說並不算陌生。
作為一名接案工程師，她接民間的資訊需求案，也接政黨為選舉或執政、在野等各種活動的輿論操作案。世界情勢、經濟走向、執政與在野的矛盾，甚至各種民間運動團體的動向，她也了然於胸。當然，恪守行規的向嵐也簽署過保密協定，在「中控」的見證之下，無論口頭還是書面，契約從成立到執行，是否能保守秘密，全都無所遁形。
正因如此，儘管沒有實際見過本人，但「項紀風」這個名字，向嵐卻十分清楚來歷。他是民間最大反燒魂團體「抽薪者」的領袖。
這名字可是政府的眼中釘，這麼大喇喇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在「中控」的眼皮底下，怎麼可能沒有問題？
然而她低頭一看，手腕裡，植入式晶片竟顯示著網路不穩定的紅色閃爍燈號。都說是民間最大的反燒魂團體，「抽薪者」或許真的不簡單。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我可以理解成——為了摧毀『安樂席』這個制度，你需要我這個前安樂席候選人提供專業？」
「老實說，安樂席的內情，恐怕我比妳知道的更清楚。」項紀風微笑著說道：「就算是在政府內部，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安樂席制度的真面目。大部分國人都覺得我們是邪惡的，認為我們想要剝奪所謂『奉獻英雄』的舞台，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我個人希望，能邀請妳這位有能力顛覆一切的『安樂席落選人』一起來見證這一切。」
「你沒有說到重點，我不特別想知道安樂席的內情，理論上它現在也與我沒有關係了才對。」向嵐嘖了一聲，彎身拿起行李箱，就要往電梯走去。
「我們可以挽救利小姐，免於虛偽的奉獻。」
於是向嵐停下了腳步。
「你說虛偽？」口吻當中的不確定，源自於情報掌握的不充分，「你的意思是說，利小萌她不該死？」
項紀風並沒有答腔，只是默默地指了指向嵐的手。她低頭一看，網路訊號恢復穩定的綠色燈號正在皮下閃爍著光芒，看來他們之間的對話已經走到盡頭。
「這忙我幫了。」向嵐的瞳孔裡卻有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保持聯繫吧。」
「不用，既然是這樣，那現在要請妳馬上死一次了。」項紀風冷冷地回答道。
「幹！啥小喔？你沒搞錯吧？全民健保6.0上線以後，所有人都要對他人的生死負責……出生和死亡沒經過申請，都會牽連附近的人喔。」向嵐瞪大了眼睛，環伺四周十多名男女，他們在項紀風的號令之下一步步進逼而來，一時間竟然沒人有半分猶豫。
狀況從混亂到變得難以理解，即使聰明如向嵐，也沒能意識到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十多位男女合力制服了她，在徒勞的反抗裡，她腦海中響起的是高中時代，那個幽暗且偏僻的角落。
又要再次發生了嗎？被毫無道理的惡意所侵犯，被不明就理的暴力所戕害？然而她咬牙望向眼前的項紀風，眼中卻少了從前的恐懼。
向嵐無畏地望向眼前的男人，無言的質問讓來者不禁挑了挑眉毛。
「向小姐，您似乎比我所知道的更勇敢。」灰髮男人笑著取出銳利砍刀，往她一步步走近，「雖然很抱歉，但也只是有這個必要，而妳也曾如此期待過，就是這樣而已。」
「死一次就能救得了小萌嗎？」向嵐揚起一邊的嘴角，「非常划算，動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