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草坪的盡頭連接著白雲點綴的藍天,這是完全符合大晴天既有印象的好日子,陽光均勻照在油花飽滿的肉片及烤肉架上,零碎光輝無處不在,閃爍刺眼。
拍攝結束這兩年來,稻妻美澄的臉孔逐漸在羽深珀腦海中模糊,那更像是一種意識體,由日日堆砌的思念、愛慕和嚮往構築而成。一早醒來還在東北地區的羽深珀,之所以千方百計也要趕來電視台主辦的私人敘舊餐會,全是因為今生也許只有在這,才可能再見上美澄一面。
初夏的烤肉餐敘,是背地裡總說廣結善緣就是增加收藏品的節目PD擬定的私人活動。集結戀愛實境秀全系列成員,交流敘舊的非營利活動,在這裡,才能稍微一窺眾參演者們趨於真實的原樣貌。
邀請函註明的開場時間距離現在已過半小時,珀在入口處便和同行前來的昭生分兩路行動,之後她始終站在不顯眼的角落靜靜等待。幾個月前,珀不經意透過社群軟體得知美澄的近況,那用羅馬拼音組成『稻妻美澄』讀音的用戶,大頭貼放著一對出生不久的雙胞胎。
縱然如此,珀仍希望再見她一面。
「小珀!」褐色長髮的女孩在烤爐邊瞥見了珀,壓抑不住興奮遙隔著寬闊的走道吶喊她的名字。那是前年接拍零食廣告,憑津津有味的吃相引起話題,一口氣聲名大噪躍上黃金時段劇女主角的知沙。
知沙向身旁黝黑高大的男子耳語支會,兩人相視而笑了幾秒,才雀躍地迎面跑向珀。從知沙的方向尋去,最先和珀對上的笑意,是彰武的眼睛。
「我做了些紅豆點心。」知沙的隔空叫喚,不只引起數十顆陌生眼球的注意,還驚動到不遠處一位熱愛分送手作甜點的和菓子女社長。
關於紅豆,知沙與奈花回憶起拍攝實境秀時,工作人員為了節目效果,擅自將奈花提供的新鮮紅豆調換成不易煮軟的劣質品。三人的話題將近三十分鐘都繞著節目錄製時發生的大小事打轉,這主題也是平日聚會最常出現的時間小偷。抱怨剪輯過後被刻意曲解的節目內容已成老生常談,女孩們近來反而對當時看溜眼的日常瑣事更感興致。
她們三人,上星期才一道拜訪知沙的同行在澀谷新開張的服飾店,結識於實境秀的她們總有源源不斷的共通話題從舌根湧現。想當初,沒有演戲經驗的珀跟奈花,接到劇組給的故事走向指令書,爭先恐後來向演員出身的知沙領教表演技巧。至此,三人的革命情感便在鏡頭死角悄然茁壯。
等知沙跟花奈想起要事就地解散,錶上的時針又跨了大半步。半小時的歡笑,仍沒讓焦心的漫長等待就此結束,環顧眼前數目難計的陌生臉孔,珀仍找不到可以與記憶中的美澄匹配的五官。
她邁開步伐,將急迫的想念付諸行動。在入口處各自解散後,珀都還沒碰見昭生,可以想見參加人數的壯大,都足夠砌起一道道人牆掩蔽視野了。繼續待在定點苦等,恐怕連彼此間只擋著幾個人的距離都無法察覺。在離原據點幾公尺遠的地方,她遇上了仁介。
「呦,好久不見。」
節目結束,他們便不曾碰面,一時間仁介甚至連搭話都覺得尷尬,好不容易出口的招呼也被珀的點頭致意輕易破解,他只好再拋出個延展性高的話題:「啊...真想不到節目會把壞話事件也剪進正片。」
「畢竟那些壞話也是劇組指示我講的...觀眾一股腦湧入我的影片底下留言指責,最糟的時期負評還超越讚數。但全都是在收益影片內發生的事,反倒讓我發了一小筆喔。」珀比著現金手勢,釋懷微笑。
實際上,看見酸言酸語的網民常駐留言區搗亂,珀起初還有些後悔。節目裡她不論埋怨過誰或是對誰滿腹成見,全都是油墨印刷出的台詞,珀所參加的實境秀不過是以貼身拍攝手法剪輯出的連續劇。她和仁介間的敏感關係,也全是劇組安排的角色設定,節目開拍以前他們不過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至於黑粉對珀造成的影響,誰也料想不到珀能在高壓環境闢出一條全新的可能性。還記得節目報名單上,空著一大欄位要求報名者填寫非參加這節目不可的理由,作為美妝Youtuber活動了兩年時間的珀,當時正處於不上不下的停滯期,於是便順手寫下:「想通過出演機會,突破現階段的自我。希望能為職業生涯找到新方向。」
珀的心願應驗了。被人身攻擊追趕至窮途末路之際,懊惱著自己為何得平白無故受人非議的珀,靈機一動。
何不順從風向拍個謝罪系列的影片呢?
反覆琢磨拍攝內容,珀最終和搭檔決定訪遍全國各地,一面展現痛改前非的決心向大眾謝罪,一面到各個鄉鎮幫助當地居民解決生活困擾。方法雖然崎嶇了些,卻讓她如願突破美妝youtuber的框架,憑著一系列謝罪影片朝正向層面打響了名號。
「奇怪,怎麼沒看到昭生。他沒來嗎?」仁介張望四周,拉回珀的思緒。
「來了喔。昨天我們還在東北拍片,留在當地農家過了一夜,今天起個大清早一起搭車趕來的。」
陪珀各地奔波拍攝謝罪系列影片的搭檔,正是在節目裡擔任叛徒的昭生。
最終告白當晚,當海岸線的鎂光燈一架架熄滅,捧著花束向劇組人員鞠躬道謝的演員們各自帶上行李,讓自家經紀公司的車護送回家。死不了心的珀卻找了個藉口折返回租借期即將告終的共享別墅,她有預感能在那裡和想見的人重逢。
屋裡的照明伴隨珀的步伐逐一打亮,窗外車輛呼嘯而過的風切,為佈滿夜色陰影的死寂木造房屋增添些許詭譎。臥房前悠長走道的盡頭,飄來平日沒能留意的木頭香味,誘導珀步步向前,直到眼尾溜進一道黑色人影,她的步伐才在壞話事件發生處的路口止住。
劇本外的世界,珀和昭生之間不存在任何恩怨,但當珀在空下來的屋子撞見昭生時,尷尬立刻趕過本能激起的驚嚇,讓她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現在我們能說上話了吧?」
昭生起的頭不讓珀失望,他們像節目開拍之初,並肩坐在與牆壁融為一體的木造長椅。節目完結的此刻起,才是名為羽深珀和西信昭生的人類真正的初相識。漫漫長夜,像有掏不盡的時間供他們使用,黎明讓遠方天空漸白時,昭生開始替鋪陳徹夜的閒聊收尾,挑明想和珀共事的請求。
也許是入戲太深,昭生的舉手投足都隱約讓珀感受到不安穩的危險氣息,再說當時她的頻道還沒從女性向的彩妝影片轉型,定點拍攝或是後製剪輯即使一人作業也不成問題,婉拒是當下唯一的首選。但在昭生多番拜託後,珀同意了他的折衷方案──暫且交換通訊方式,一但回心轉意就立刻聯絡他。
昭生在美國的大麻演出,給他留下生理層面外的可怕後遺症。回國後,他幾乎找不到能正面認可他的舞台,輾轉之下這場戀愛實境節目的報名表傳到了昭生手中,連他也料想不到,裝進信封的報名資料將會成為新機會的橋樑,讓他結識和過往的自己同樣惹來一身麻煩的珀。
「不過真讓人訝異,沒想到美澄跟大家的互動也被剪進來了。」仁介的聲音,讓珀想起此刻身旁的人並非昭生。
「咦?」
知曉故事走向的珀,沒有勇氣坐在電視機前看自己消遣人的醜陋嘴臉,她只會在節目即將放送前幾個小時在SNS發文宣傳,剩下的就是祈禱自己能夠承受住排山倒海而來的抨擊。她想也沒想過身為工作人員的美澄,竟也是劇組的橋段安排之一。她確信至今的世界觀潰堤式出現劇烈動盪,崩塌後的廢墟裡只剩滿腹疑問。
「美澄手裡...也有一套劇本嗎...?」珀止不住渾身發顫,甚至開始出現眩暈的前兆。
「誰知道,得問問她呢。」
「美澄今天會來嗎?不會來了吧?畢竟有孩子要照顧。」
「我們說的是同一位美澄嗎?」
「我不小心在FB看到的!misumi_06,數字6是她身上的刺青花紋,不會錯才對,是我們兩個共同認識的那個稻妻美澄!」珀都沒注意自己語氣中泛起的歇斯底里。
「她沒在玩SNS啊,美澄可是很保護私人隱私的人。還有,她的刺青從正面看是9。」仁介的溫和回應立刻起了安撫作用,為防情況惡化,他還是拿出自己和美澄前週的對話紀錄讓珀過目:「不久前她還獨自到沖繩旅遊。她真的很喜歡沖繩啊,妳知道嗎?她手上刺的莿桐花其實是沖繩的縣花。」
想不到珀好不容易鎮靜下來的情緒,又因為自身資訊量的不足而劇烈轉惡,她足足盯著美澄發給仁介的照片沉默了將近兩分鐘。
「小珀...我說啊,妳的影片底下那些留言都是怎麼回事啊,不可理喻。」久別過後,仁介打從真心擔憂珀的心理狀態。當年那場實境秀的終章,劇組捉弄人的特別發下空白劇本,沒有任何指令以及臺詞。仁介的告白全是出自真心,至少當時的他,想更進一步了解珀往後的人生旅程。他拿回自己借出的手機,隨手點開一部珀上傳的影片。
「妳看,比方說,這個留言,嗯...像這種酸言酸語或是只留不明符號的洗版仔,根本沒必要陪他們浪費生命。看看今天的好天氣,這裡才是我們真實生活的地方。」
留言區的文字堆中突兀地擱著一張表情符號「」,在仁介的指尖前端。
「這個人是常客。」珀把手機轉向自己,幾段層次性的色彩劃過螢幕,影片的上傳時間軸來到戀愛實境秀結束隔週,當時節目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剪輯尚未播出,這位帳號名為kannai的表情符號客卻早在此時初次登場。由此,珀排除了對方是黑粉的可能性,kannai的留言並沒什麼規律性,不會定時出現,每回留下的表情符號也毫無關聯。這無規律可循的行徑,漸漸引來珀的好奇心,遠在仁介提起之前,珀就在留言海追蹤這個人的動向好些時日了。
「」珀借用搜尋欄打出一長串符號。
「...比起這串不明符號,我倒是發現另一件有意思的事。」仁介說道。
「仁介,你不覺得kannai的大頭貼,像在石垣島拍的嗎?跟美澄傳給你的照片有點像吧?」哪怕知道當前的頁面無法縮放,珀仍推動拇指和食指不斷嘗試放大kannai的照片。
「我想哪裡的海岸都多少具備石垣島風情吧。珀,不說這個...妳有喜歡的人吧?」
「你發現的趣事是什麼?」珀仍執拗地不停縮放指尖。
「妳難不成喜歡kannai美澄?」
「kannai美澄?kannai關美澄什麼──」感受到仁介別有寓意的注視,珀頓時產生某種顛覆性的猜測,立刻抽出自己的手機,查起kannai這個單字的意思。「雷,沖繩方言,讀音kannai。雷不就是稻妻嗎...仁介!」
「雖然她都稱自己為Nai居多。」仁介往笑容中埋藏一點苦澀和暗示。
「美澄向你提過留言的事嗎!」珀的雙眼突然燃起光芒,她顯然沒心思聽仁介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急迫地追問道:「能不能給我美澄的Line呢?我有好多好多事還沒弄清楚。」
望著珀那雙淹滿了他人身影的眼睛,仁介陷入深不見底似的掙扎。
「小珀啊,關於美澄留的符號...不,妳吃過摩斯漢堡嗎?雖然是很出名,但我建議妳試試凱撒沙拉。」仁介認為自己到明年為止,都會懷念珀熬的粥是如何燙舌,卻又是如何將暖意流過心臟送進胃裡的。
那零散的表情符號是某種暗號。珀打算追問下去,抬起頭卻只見到仁介不告而別的背影步步沒入人群之中。
「等等...」什麼漢堡沙拉的,多虧仁介提供的線索,謎團像被上了一層加密。珀心急如焚地緊追上前,才踏出第一步就被加高處理的水泥階梯絆個踉蹌前,眼看就要狼狽的摔成一團,幸運的她一把揪住了隻黑色衣袖:「仁介...!」
然而那人並非仁介,珀抓住的陌生人,因為她的拉扯向後倒退半步才穩住身子,免於共享災厄。簡直糟透了,差點被珀害得拐跤的男人,怎麼看都是不好招惹的狠角色,沒追得仁介手裡的線索也罷,如今卻面臨物理或是精神上遭人痛毆的慘況。
「抱歉抱歉,她今天一早從東北趕車過來,精神不大好。」用誠意滿載的道歉支開那男人,仁介重新站在珀的面前。
仁介不情願地直盯著她,像無趣地等待誤點列車的通勤族。於是珀拉回正題單刀直入:「你指的是摩斯密碼跟凱撒密碼嗎?但是...我沒看過表情符號的解法。要是我們打從最初就錯認其中的意涵......」
「表情符號不就是單字的代碼嗎,總有它象徵的單字吧。比方說斑馬是zebra的z,月亮是moon的m。」
「zmumujmzum...」珀將單字在手機記事本上展開,提取字首。
「我能幫的就到這。」這段話像伴隨著幽微的嘆息,而這疑惑馬上就被接踵而來的這句話給掩蓋:「給我幸福啊。」
目送仁介離開活動現場,珀才動身破解謎題的最後一道考驗,顧不得周遭目光,她壓低身子蹲踞在地,好聚精會神在敲敲打打的拇指及字符之上。
凱撒移位密碼,先列出常規的字母排列,再假定一個位移量,由字母A開始進行位移後推。珀首先將位移量設定為2,於是A的位置就C取代,後頭的字母順延著排列下去。記事欄頂端的位移數居無定所一換再換,珀都感覺自己的拇指在螢幕上能敲打生火了。要是打從推理起始時,他們的猜測就大錯特錯該怎麼辦才好?
珀心頭掏空的洞積水成湖,重新審視仁介賦予她的希望,簡直只是空穴來風,吹得她日趨平靜的心湖動搖失序。在珀即將放棄的同時,指尖下的字列謎題解開了。
位移量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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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珀,妳知道勝過『我愛妳』的告白台詞是什麼嗎?」
海風徐徐的夜晚,追憶中美澄被花火照亮的側臉比羽絨還溫柔,珀想進一步追問答案時,美澄見到遠方朝她大力揮手的昭生,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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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橫越好幾個月,這次的連載也迎來了結尾。這回大概是開始在網路發表小說以來最長的一篇。謝謝大家陪著故事通過終點線!
一直都在尋找各種沒嘗試過的手法來編織故事,這次也不例外,把真正的結局放在了後日談,而進入後日談後敘事視角也從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
實境秀的真實性經常受到質疑,跟朋友分享了喜歡的橋段,也被反問過「背後都有劇本吧?」,關於這部分,選秀節目都被爆料名次造假了,即使想反駁也有些無力。
這次的故事,到最終章前都是節目的放映內容,為了將劇本營造出的舞台與現實割劃開來,故事必須在倒數第二章打下句號。
如果珀的人生伴隨著終章的結束停止的話,美澄在後日談留給她的訊息,永遠也傳遞不到她耳裡吧。雖然每日都可能遭逢令人崩潰的挑戰,但也別把好運降臨的可能性遺漏囉。
謝謝讀到這裡的你,讓我們都健康的度過疫情風暴,在下一個故事再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