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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4)

飛魚吐司 | 2024-02-25 13:23:00 | 巴幣 1010 | 人氣 414




「話說回來,傑克為什麼叫傑克啊?」持續著托腮凝思之姿約二十六分鐘後,瑪莉婭忽然轉過側臉。「……糟糕,等一下等一下,先讓我猜猜看!是因為家人寫錯嗎?從字尾來看有做過女性化的轉寫,但用於男性的寫法才是主流。啊,還是說取名的人就是看中這點?至少我周圍沒有女生叫這個名字。」

這是開啟話題的好切入點,卻不是個不顧前後文就能迸出的疑惑。瑪莉婭.臨光陷進副駕駛座的椅背,隔著後照鏡看傑克為了解悶從腰包裡翻出握力器。

身旁是剛締結職場關係不久的卓婭,如她一般穿舒適的工作服。兩人和瑪莉婭有個相近的習慣,就是喜歡在遵守員工規章的前提下,設計結合實用性與風格的裝束。實際上戰鬥人員多少都會這麼做,以致在面對極端的個案時,時常會分不清對方身上究竟是穿著昨日,抑或相同款式的換洗衣物。她認識的職員都保持良好習慣,除了卓婭。其實那條披肩相當乾淨,只是經年磨損和褪色讓它像是從車底拖出來一樣。

「假如不會造成困擾就講嘛,否則我還得再聽那條彈簧嘎吱作響的聲音半小時。」

卓婭搖頭。「換個口氣吧,瑪莉婭。要緩和氣氛也該考慮場合。還有......抱歉,我以為你會在更早的時候問類似的問題。畢竟傑克私底下其實滿安靜的,有需要的時候才吵吵鬧鬧的。」

「而我又是怕寂寞的那種?」瑪莉婭靠在車門上,「好嘛,我是很愛問怪問題,但也不至於整天八卦個沒完。再說,私下問認識不到半年的人這種問題也太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變成了你的藉口。」卓婭扶著方向盤,「怎麼了,我覺得這招很妙啊。」

傑克騰出雙手,一掌搭在副駕駛座的邊緣。「就別再吵這個了啦。我也是會暈車的,不可能練一整天。」

瑪莉婭點點頭,莫名感到愧疚。一切如此新鮮,她卻像個自來熟的親戚般朝新朋友搭話。他們行駛在市區往巴恩斯山脈的方向,即將跨越全市第二長、兩天前曾路過的高架橋。橋下是平行於山脈的河道,間或老舊的鐵皮屋沿岸而生,像是水管壁上的苔蘚向遠延伸,連成一片起伏的鏽斑。北烏達卡爾的民生品質通常優於南方,但這不代表市府積極清理非公民的居留者。

行政措施的針對性,趨使非公民者集中定居在特定區域,諸如感染者特區或偏遠地帶。高架橋邊的河道就是很好的地點,只要不觸及水源或公共建設,都市開發局就不會干預。據本地出身的職員所述,成片的違建自半個百年前以來從未變過,但在習慣了移動城邦生活的城市人看來,還是足夠特殊。

由於錯綜如蔭的高架橋不僅通往山區,也通往河道途經之眾多都市,往來車潮即使在十點後仍不見消退。在上橋前察覺、打消加入其中的想法後,越野車早早轉入橋下的環河道路,把進山的機會賭在鄰近城市的交流道上。太陽升至天頂,刺眼的光暈與山稜間的距離時刻在縮短。

河岸破舊卻難稱骯髒的街景,和大騎士領充斥水漬與脫落壁癌的樣貌又有不同。雖然有路怒症(在這裡,搖下車窗飆罵似乎是一種傳統)的駕駛大有人在,車輛時開時停的變速還是相對難以招架。高底盤的車輛總是如此,在翻越顯著地形時具備優勢,代價是每逢高低落差,車內的晃動程度也相對嚴重。

這麼看來卓婭的駕駛技術的確了得。車輛行駛在陌生的道路上,卻幾乎感受不到暈眩。她暗紅色的眼睛正對著殘留雨漬的擋風玻璃,沒有被話題吸引的跡象。

「我們還是統一口徑好了。」卓婭忽然說,「博士那邊還不知道這回事,假如發展出交換資訊以外的關係也很不妥。協助僱傭兵的居民只在少數,沒必要積極拉攏。就算要也不是由我們決定。」

傑克望著她。「卓婭知道我們要去幹嘛了?」

「不就是跟僱傭兵的同夥見面嗎?這哪需要多想,你兩次去幫忙義診的時候我都在,從沒看過有叫艾登的人。」

傑克尷尬地望著後照鏡下的吊飾,笑了笑。「我們還是講回阿瑕的問題好了。」

「哪裡好了。」

「這又沒什麼好避諱的。」傑克從後座探出來,「嘿嘿,講是這樣,其實我也是從我奶奶那邊聽來的。我的名字是我媽媽生下我後才說出來的,但、哎呀,你們也知道,她沒過多久就過世了。當時家附近的大醫院還沒有普及產檢儀器。在知道是懷了獨生子之後,為了神祕感跟省錢,我媽堅持不做聲波檢查。為防萬一她不論男孩子女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只是沒有跟我爸說過──啊,我有說過我媽媽只來得及講男孩子叫什麼嗎?」

「你是怎麼用充滿好奇的口氣講這種話題的啊……」瑪莉婭搖搖頭,「算了,我記得你沒講過。所以你父親是以這個為基礎替你命名的?」

駕駛座傳來聲音。「還基礎咧,你是在問烤箱型號嗎?講得這麼官腔。」

「唔,技術上來說是這樣。」傑克應聲裝出嚴肅的口吻,「依照工廠廠長的意願命名。雖然我爸爸其實沒什麼把握,他是在我媽懷孕後不久問的,但只問了一次。」

「可以想像他的不安。萬一你母親為女孩子準備的名字是蘿絲或梅根呢?」

卓婭隔著後視鏡瞪她一眼。是問得有些露骨了。「是就是吧,我還是喜歡現在這個。」

「嘿,叫傑克的又不是你。」

「但她叫這個名字啊。我有時候會想,傑克沒有在成長階段受到嘲笑,因此養成會喊著『女孩子叫傑克有什麼不對!』邊痛毆嘲笑者的習慣真是太好了;但一方面我又會想:說不定有這回事,只是我們還沒發現。」

「有人笑過你嗎?」瑪莉婭追問。

「兩個。一個送進醫院縫了12針,一個今年在校際盃打前鋒,贏了還打長途電話找我炫耀咧。」

「對喔,差點忘了你今年應該在唸高二。確定你們國家收輔導課的學歷證明嗎?」

「目前還收,不過後年大選完也許就不收了。聽州辦公室的說法,在野黨一直想通過廢除同等學力證明來削減開支。他們覺得換算外國學歷的舉動對本國畢業生很不公平。」

一道目光從駕駛座投來。

傑克稍嫌掃興,但仍重整精神、咚地躺進椅背。「好了好了!等一下還有重要的事要辦,大家先整理一下心情!」她不臻慎重地叫著。

但她說得沒錯。對於羅德島正在進行,也是他們即將牽涉的外務,瑪莉婭還不具多少概念。不是打架,而是對潛在客戶的需求提出答覆。小隊裡通過業務考試的只有傑克。羅德島自辦的培訓,在外相當於公立院所的結訓證書,不過效果時刻浮動。在陌生、未有分部斬獲成績的地區,這更適合在冷天燒來取暖。

他們沿河岸慢行。山勢起伏,將重複的蒼綠砌成一道道小丘。其中一道下方,被水泥與路標覆蓋的山腳,有著跨越河道的橋面。「我們是要從那條橋過去嗎?」瑪莉婭問。

「嗯,前面就有匝道下去。等下會再接回河堤。這個時間點可能已經在塞車了。交流道往市區的方向有兩家商場,停車塔幾乎是滿的,這個時候大概消耗完一批顧客了吧。」

「你為什麼連這個也知道啊?」

「上網查的。這裡的一切都很新鮮,我就算半年來逛了幾圈,還是嫌體驗不夠──啊,看到下去的路了。注意到前面的號誌了嗎?在那之後有測速照相,上次堅雷教官就是這樣吃罰單的。」

在這之前,出於傑克突如其來的到訪,瑪莉婭和她陪同就診的小隊長得到了離船執勤的許可。這是最能直觀解釋目前種種現象的說法,舉凡開越野車的女孩、沒頭沒尾的義診服務,還有為緩和氣氛而提出的話題。

在瑪莉婭眼中,這對室友的相處還是很僵硬,而她對此次出行也半信半疑,不記得傑克有安排患者治療的技能。女孩在她倆踏進宿舍的前一秒跳進走廊,難掩興奮,不慎流暢地告訴他們有關義診之緣的後續。她描述時的倉促引起瑪莉婭的注意,因為傑克更常因難為情結巴,而不是礙於激動。

總之據她所述,三人此行是為了確定一份保證書,簽署者是前次義診對象的親友,因礦石病決定轉院。理論上簽署需要有專員在場,但那是建立在醫療院所不做二次評估的條件下。

羅德島主業藥物研發,亦在資源充裕時擔當移動的醫療院所。有鑑於人物力充足,轉診中心得以在小規模的運作下分攤州立醫院的病患,然後如公立機構,在簽署文件後安排初步檢測以評估細項。如今傑克(在對外宣稱的行程中)就負責轉交文件。瑪莉婭和卓婭從未見過這位艾登先生;實際上似乎也沒有別人見過。

想到這裡,她突然聽見自己沒頭沒尾地說:「我們該不會也認識這個艾登吧?」

傑克沒有回應。要是小隊的近衛對此撒謊,跡象已經很明顯了。

通往巴恩斯山脈的橋有很多,而橋與橋之間至少間隔十公里,換算成山區道路只會更長。誠然也有沿山腳蓋的公路,但山脈北端走勢陡峭,地形的毫無過渡使鋪路更加困難。想要遠離都市、於環山風光下兜風的機會,得從平原中部找起。

他們下了交流道。車子停在紅燈前,方向燈答答答響個不停。青天倒映在橋下。

兩分鐘後傑克緩緩開口,面露艱澀。「說認識也……哎呀,應該算認識嗎?」

看來事情還算順利,瑪莉婭想。機率微乎其微,但她仍猜想過傑克會迴避問題。發生在六甲山、他們皆有參與的事件就這麼一項,以致連考慮都不必要。「是跟僱傭兵接頭的居民?」她望向後照鏡,「是的話你可以告訴博士呀。聽你的口氣,和你交流的似乎不是壞人。」

「是的話她已經揍上去了,也根本不會告訴我們。」卓婭淡然地說。像是對所言充滿信心。「覺得我言過其實也沒關係,反正這是個案。連她也看不下去的傢伙,目前我們只遇過三個。」

「看好囉阿瑕,現在變成四個了!」

越過減速波,車輛向上彈起;象徵入橋的陰影掠過天窗,陽光隨山峽風光透入。橋的兩旁都是河水。他們正沿著垂直於峽谷的方向行駛。冬寒在暖黃中衰退,餘韻猶存。傑克為此急於辯解的模樣,既像在證實室友所言不假,又像純粹因秘密曝光而失態。她在震晃中躬身爬起,畫面像是動作電影裡的一幕。

「等一下,不要把身體湊過來。忘了上次你沒站穩結果去扶什麼嗎?」

傑克一手扒著座椅,一手伸向駕駛。「這次不會是排檔桿了!」

「都一樣!」

卓婭猛踩油門。加速度在她仰天大喊的聲音中灌進座位,車輛接連顛簸,直到穿出車流,在唯一且位處下坡的紅燈前煞停。

轉眼間嘈雜全無,徒留引擎的喘鳴支配四人座的世界。

「……你超速了。」瑪莉婭稍作冷靜後,幽幽朝對向車道看去。半透的擋風玻璃內,幾雙年輕的眼睛伏向前座,向父母興奮地分享所見。她確定年紀較長的視線餘悸猶存,若是不處理,地方警局下午可能就知道了。

「這裡沒有測速照相,還有烏達卡爾人通常不怎麼關心公權力。我們玻璃上有貼市府的識別證,所以、那個……」卓婭指尖微顫。看來這番話她自己都不信。

瑪莉婭鬆開扶手,隔著隆隆作響的空氣看著她。「人事委員知道你車技  這麼兇嗎?」  

「我送過馬里諾太太去梅律城醫院急診。」

瑪莉婭先是釋懷,然後對此起了興趣。卓婭發言之唐突顯然是基於調查。卡拉.馬里諾是羅德島的駐地信使,接洽本地議員的就是她;先生是工程部的技師,上週才和瑪莉婭將破損的升降機翻新。她能想像馬里諾太太細瘦、身穿套裝的形象。

「抱……呼嗝,抱歉。」後座在猶豫間冒出聲音。「下次我會等車子停下再玩,對不起。」傑克喃喃道。
「作為賠償,你該跟我們艾登的話題吧。就算交送轉院同意書只是幌子,我們也沒有辦理其他手續的能力啊。另外,我就當作你默認瑪莉婭的第一個問題了。真虧憋著這個秘密整整兩天。」

「很不簡單喔,傑克看起來也不像被人灌迷湯的樣子。對方開了什麼要求,有很多人嗎?」

那雙驚魂未定的黃眼睛打量一會兒,眉頭漸緩。「對方想要投降,」她思索著。下橋的號誌這時也變了。「啊,不是所有人啦!只有我們協商那天看過的,還有幾個後勤。因為不想連累大部分成員,就想能不能接受我們的保護……」她越說越沒自信。車子橫越有平房林立的線道,隨地勢的爬升出現傾斜。「代、代價是提供情報!很沒骨氣,對吧!我也這麼覺得!」

「你才沒這麼覺得,別鬧了。」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瑪莉婭問。既然無傷大雅,她倒來了興趣。

「我被找上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那是山崩當天下午的事了。卓婭不是被甘草醫生抓去輔導嘛,阿瑕在向塞雷婭監督還原事發經過。因為在清淤前需要先撿走比較硬的殘骸,我就跟醫療隊去清理倒塌建築。休息的時候有位老先生找到我,說有人需要幫忙,穆薩隊長就派我去了解情況。現在想想,一個人去其實挺危險的。我為什麼答應得這麼乾脆呢?」

「就像你為什麼在團隊訓練找我搭話。要講難聽一點,我會說總是有爛人被你吸引,但你沒學會拒絕。你不必學會,反正小隊的領頭是我。有個萬一,我會用車載頻道報告。」

「我覺得錄音可以一直開著沒關係。對了,我是不是還沒說要開去哪裡?」

「封鎖線沿著入村路口拉了好長一段,地點再簡單,我們也只能徒步啦。」瑪莉婭衝著後座擺手,「我不擔心浪費時間或是陷阱。倒是卓婭,我可以接受你不想參與的理由。我肯定不能理解你的感受,因為我父母消失的原因不太一樣,但是你對感染者……尤其是恐怖分子的反感,我還是能猜出個大概。你不必全悶在心底,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就說,我們一起討論。」

「沒這回事。」卓婭簡短地看她一眼,扭轉方向盤。車子沿著彎道勾出大而狹長的弧線。「我是說,已經沒這回事了。我沒有掉頭回去,就代表我能接受目前發生的所有事。你可以問傑克,我沒在賭氣。我還是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

「好、很好、知道了隊長……等一下,所以現在是怎麼回事?」

「炸礦山這件事很有問題。」傑克幫了個忙。

「當然。受過高等教育的礦山可不會說塌就塌,對吧?」

卓婭舌頂上顎。「她的意思是,引爆礦井的時間點被大幅提前了。本來的步驟應該是:在協商結束,軍警只留下部分單位的時候,趁夜色投入動力裝甲搗亂。引爆礦山是最後一步,要盡可能確保不相干的人走光。只要炸毀還沒復工的坑道,礦業公司就必須重新申請開鑿許可,但許可早就過期了。坑道還在,是因為鑽當時的法律漏洞。」

瑪莉婭想起三人恰好錯過的危機。「那海嗣呢?」她問,發現兩人沒什麼反應。「就是那個長得像超大號藍色鋼絲絨的東西啦。被三隊烤乾的大傢伙。」

「現場沒人沒聽說有這回事。製造騷動的團體分工很明確,比如綁架諾麗吉小姐的隊伍,和駕駛動力裝甲的就是不同單位。開裝甲的人不是被關在軍事監獄裡嗎?聽博士說,對方只是本地人,連裝甲零件怎麼來的都不知道。」傑克摸摸車門上的遺落的漆,「啊,我們在拿到車以後是不是還沒洗過?」

「所以說我沒在賭氣。」卓婭點點頭,然後重提此事,「一群人為了自己的居住環境而抗爭,還不能算是恐怖分子。起碼……我還沒承認他們是。外來的僱傭兵是一回事,總之,我不覺得有人刻意想害我們。樹立新敵人對民間組織而言一點好處都沒有。」

就算有,經過這次也放棄了敵對。瑪莉婭猜到她沒說出口的話,但見卓婭那不容追問的表情,也只好避而不談。

誰知道駕駛座上的人又冒出一句:「瑪莉婭,你就沒問題嗎?」

騎士聽見從喉頭浮起的氣音。「我還不夠發表意見。你們對這件事的了解程度都在我之上,我只是在扮演隊伍的重裝單位而已。」

「看來你演得還不夠好。」卓婭停在山路邊,手指不懷好意地敲敲眼眶。「不過,算了。誰能及時擋下從山頭飛來的子彈呢。」

「像你暗示的一樣,用你的眼眶。」瑪莉婭回敬道。幾秒過去,她忽然意識到這有多不恰當:「媽呀,我這個回答是不是有點超過?」

「沒差,畢竟是不可抗力,而我現在還好手好腳的。」她重新發車,「在別的情況下我肯定沒有這種氣量。」

「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我後來聽通訊單位說是誤報,但、嗯,阿瑕的反應也太大了。諾麗吉小姐又是怎麼不見的?」

「被土石流沖走、抓回去,或者沖到一半被抓回去都有可能。沒有消息或許是最好的。雖然陸軍小動作很多,但看他們的反應也不像是有別的計畫。」

藍天出現在頭頂。公路有山林夾道,像是在斜向下的固態山洪中剖開一條通道。一邊是古老的擋土坡。由崎嶇的花崗岩組成,殘缺生苔,仍頑劣地撐在山坡的橫斷處;另一邊是下降坡面,就像山脈間所有的下坡那樣黑鬱。

「所以才把神將丟給我們看管,是吧?」瑪莉婭拉長聲音。長雀斑的臉龐從腦海一閃而過。「菲諾.戴爾琳,聽起來像是隨便想出來的名字。祈禱情報部能查出正確答案囉!我敢打包票她回答得這麼坦率,就是因為事先演練過。誰知道這群僱傭兵為此做了多少準備。四輪審問過去,她的口徑還算一致呢。」

「也許那是因為她說的是實話呀。」傑克伸著雙腿,「阿瑕不是旁聽過審問了嗎?你覺得她會不會妥協呢?」

「她還滿囂張的喔。叫著『你們已經輸了』啦,『賺黑心錢的企業』啦,『帝國主義的走狗滾出我們的家園』什麼的,然後把史蒂文森先生的手背咬破皮。」瑪莉婭不得要領地比劃著,「坦白說,我第一次覺得羅德島其實沒必要那麼守法。」

傑克不自在地笑著。「糟糕,我不認識。」

「貝爾.史蒂文森,船上少有的事務官之一,平常他大概會用更露骨的方式審問,但東線司令部要求不能傷害犯人,所以效果不彰吧。我是不贊同他的作風……」卓婭又放緩車速。若是有水杯置於杯架,大概泛不起半點漣漪。「冒昧問一句,你為什麼會去旁聽?還有這不是推薦制的嗎?」

「想找點你們還不知道的資訊嘛。到頭來我在這件事上還是跟局外人差不了多少,不想辦法追趕就要被淘汰囉。」

「沒有人要淘汰你。」卓婭把車開進岔路。「你也不必這麼自責。雖然你沒表現出來。」

「我也想找個能說服自己的定位啊。」

「是覺得屈才了還是言過其實?」

「是找不到你們那種使命感和衝勁啦。也許我只是老了,但和任務間的關係也很重要。我當然不會退出,也會嘗試接好下顆從視距外飛來的子彈,只是……我找不到為此加倍努力的原因。」

「因為你的薪水並沒有高到值得你加班?」

「哈哈,真好笑。我要是愛錢就會留在卡西米爾了。」

「恐怕不行。還記得甘草怎麼講的嗎?你的舞台已經被搶走了。想奪回來,你得跟你姊打一架。」

「是──嗎?講得像我對政治宣傳跟質詢感興趣似的。要不是姐姐贏了冠軍,我連監政會委員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你也可以不做啊。冠軍有的只是參政資格,講得好像有誰會按著你的頭當委員似的。」

「哼哼,典型的烏薩斯人。」她使壞般奸笑道,「就是因為棄權的人太多,你們國家的議院只剩下一種聲音,不是嗎?」

駕駛一聲乾咳後,車內又剩下引擎的低鳴。瑪莉婭猜想她一定表現得太過坦率了。斬獲預賽佳績的年輕騎士為何出走,原因再明顯不過。他們的情況一點可比性都沒有。

接連穿過兩道立有號誌的產業道路,諾瑪燕橋出現在他們後方。那是A17號公路往六甲山必經的路段。橋的兩側由漆紅色纜線與拱型所成,宛如巨大的琴面。來自河岸的電線從橋邊升起、越過河面,繼續向南伸入。

車外從林中深淵變轉為高聳的青空。風景與記憶中的輪廓產生共鳴,再繞兩座山就是聚落了。一面沉浸於自然與生俱來的柔和與壯麗,瑪莉婭仰起頭,看見在深色清藍中浮游的有翼黑點。

卓婭嚥了口氣,忽然又說:「好吧,我放心了。接下來我們最好多抓你出幾次任務。」

「為什麼?」

「你就是想得比看過的還多,才只顧著自我反省,而不去想還能做什麼。正常人此時連惡補都來不及了。」

傑克皺起眉,嘴裡發出威嚇般的嗚嗚聲。「我沒在兇她。」卓婭不耐煩道。「應該吧,反正我沒有這個意思。」

瑪莉婭咧嘴一笑。「你們就這麼希望我也陷進去呀。」

「小隊就三個人。沒有第三方中和意見,我每次都得和傑克打一架。」

「這樣我應該是意見領袖才對。」傑克的臉又從座椅間迸出來,「好啦,先不吵這個。我想卓婭的意思應該是,她把你當成團隊的一分子,了解有關任務的所有資訊是你的權利。雖然從管理的角度看,這樣是徒增歧異,而羅德島再怎麼強大也只是一間醫療公司,沒辦法執行軍事化管理,但這也是我們的優勢,不是嗎?」她抖擻地笑著,「假如有那麼一天需要我們當砲灰,我們會先知道,然後找機會落跑。」

「哥倫比亞沒有亂到需要派未成年人幹這種事,別一副經驗老到的樣子。」車子經過半片山壁,「我無法想像我們是怎麼從姓名聊到團隊關係的。」

「誰知道。話題來來去去的,我這兩天已經體驗得差不多啦。」

烏薩斯人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鬆開。「兩天……」她叫了一聲。毫無意義的語助詞。「傑克,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個躲我躲整整兩天吧?」

「覺得我後悔沒有在第一時間幫到你?」傑克像是不知暈車為何物的樣子。

「你就算待在那裡也只能看我把血流乾。」卓婭朝不遠處伸入山坡的道路一望,路口有傳統的對稱石堆。「就算那樣,也是我自找的。換個角度想你不也因此救到人了?否則別說奈文女士,連巡佐那批人也會被沖走。」

「實際上,她就是因為內疚才躲了你整整兩天。今天換我也會這麼做。」瑪莉婭接過話題。被提及的那一方盯著她,簡直像是把問題寫在眼裡。是,卓婭轉移話題的手法顯而易見,卻不是因為害怕傑克追問中槍後的發展。

所以她迅速以眼神撫平隊長的疑慮。「不是因為怕跟僱傭兵串通的事情曝光嗎?」卓婭應和著,沒等傑克回答又說:「這件事只要多問幾句就曝光了。奈文女士是有一位兒子,不過對方不叫艾登,在幾年前就死於車禍。好在消息的來源只限口頭查證。沒有市民身分,警方連把事故資料同步回戶籍地都懶。」

「不錯耶,你聽起來沒有剛知道的時候那麼生氣了。雖然、哎呀,我好像也應該生氣的。」傑克氣餒地搖搖頭。「身為警察,這麼做是很差勁。」

「他們是讓自己名聲掃地,不是所有人。另外,這極少數的人也代表不了本地的公權力,我們已經看到很多自發投入重建的警員,其他人早晚也會看到。至於在網路上信口開河的……。」

「你在乎嗎?」

「我們必須在乎。」卓婭某個瞬間對此番提問感到詫異,但她還是如此重申。「這是羅德島教我的,也是這間公司的宗旨之一。要是對周遭的意見充耳不聞,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周遭空無一人。」

沒人應答。傑克興味盎然地打量著她。「卓婭越來越有過來人的樣子了呢!」

「你乾脆說我還沒走出去好了。」

「不要啦,被這麼說不會比較高興吧。」

「人又不是靠快樂就能過活的。」

「老話一句,我沒什麼發言權,但你絕不是走不出去的那種。」瑪莉婭自清般舉起雙手,「我姊姊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十幾年前父母消失那天的情況。同理可證,只有最不切實際的傢伙才會指望你僅過兩年,就擺脫那些……呃,可怕的事。其實你很清楚自己進步多少。所以你尋求治療、在我們面前擺架子,而不是擺爛。」

「謝了。」卓婭難掩心頭的蕩漾,「不過,說得這麼絕對也不妥,因為羅德島沒有義務養一個不事生產又沒有專業技能的學生。我選擇留下來,就得想辦法找到平衡。」

「看到檢查哨了!」忽然舉手向前,傑克指著窗外喊道:「你們都有帶證件嗎?」語畢,女孩又潛回後座的視線死角,往腰包裡翻找起來。

「什麼證件?」發覺錯過了重要事項,瑪莉婭頓感委屈。

「有寫作戰單位的員工證。」

「完蛋,沒人跟我說要帶耶。」

檢查哨位於入村道路的尾端。當然,不是在氣爆事故裡燒毀的那間,而是環山警署新建的,較原來那間是小了點。功能齊全,還新增了柵欄機和監視器,視野比從前還要廣。就連路過匝道的車輛都看得一清二楚。與此同時,哨站後方的風景卻斷層似的消失,軍綠色的帳篷綿延在商店街僅剩的輪廓間。

淒綠色的意象不再,黑土與黃泥向山脊伸展。

四十八小時過去,搜救接近尾聲,搬運殘骸的工作亦進入輪休期。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群看似擾民的軍人和警察,在危難發生時也有自己的堅持。

南方是怎麼搞到要祭出宵禁的?

卓婭打燈轉彎,駛入山道最為陡峭的一段。道路依山坡而建,但始發處仍存在蜿蜒反覆的爬升段落,固然考驗車技,卻也讓哨站能更好地觀察出入人等。一間咖啡廳坐落於半途,販賣不怎麼好喝、全靠公益節目打響知名度的咖啡。

「要是分局長或搜救隊的人在場,還有通融的機會。」待車子升入緩坡後,卓婭開口了。「管制是為了避免現場擠成一團,對於參與重建的單位就沒有太多要求。」

「你跟打電話的人談過該怎麼集合嗎?」瑪莉婭轉過頭去。

「其實……事情沒有阿瑕想得那麼複雜喔。」這位小隊近衛正把員工證別在胸前。「因為一些原因,他可以大方地出現在任何地方。就算被柯爾先生或其他警員看到也沒關係。」

「還是得避開自己人。只要在執行任務,我們就代表羅德島的立場。現在的方針是觀察敵對團體,不是跟他們交朋友。至少、嗯,還沒到這一步。」而她顯然不想。瑪莉婭看得出來。

「就算沒有意外收穫,這也是觀察的一環呀。」傑克不無驕傲地反駁。「要說打入集團內部什麼是有點樂觀,但我認為了解不同立場的過程是很重要的!」

「嗯,是不錯啊,至少下次被罵是多管閒事的時候,我們還有機會回嘴。」

「但我們是在多管閒事啊。B系行動隊裡連個雷姆必拓人都沒有耶。」

「重點是氣勢!氣勢不能輸。還是你打算每次被問到為什麼要攪和進某件事時都要回答『沒辦法,公司包吃包住,上面叫我們幹嘛我們就照做』?」

「我覺得包吃包住這個理由很充分啊。」

他們不知不覺開到山坡盡頭。兩名穿深色軍服的士兵望了過來,慢慢走近。

瑪莉婭突然產生一個問題「我們總不能繼續用假名稱呼這個線人吧。」她問,「……當然,假如他肯提供情報,那就是線人啦。」

「別逼得這麼緊。」卓婭從座椅間的置物箱拿出員工證,搖下車窗,「在我們真正認識他之前,他叫什麼都無所謂。」


柯爾分局長果然還待在聚落中心。一頭灰色短髮,制服井然,時而將望遠鏡架在帽沿下方,觀察山腰處來回晃動的橘色人影。平時從商店街起點仰望,總能看見雲煙裊然的山腰,現在卻與礦井和舊聚落盡數消失在泥流下。只有遠離沖刷路徑的建築得以倖存。

換言之,除了僅剩的幾棟公寓,聚落後山幾乎毀於一旦。反過來說再沒有什麼東西能被破壞,也別說藏匿匪徒了。想著繼續蹲守多半是無用功,聽著下屬在無線電裡會報,那位警署負責人乾脆地前往村口,出現在三名弄巧成拙的局外人面前。

「所以說,你們是來找卡佩爾的。他今天在場。我記得九點多的時候跟搜救隊去學校附近的社區了。」男人聽過傑克的解釋後稍加思索道,「你們該晚幾天來的。有關羅德島的傳聞剛傳開不久,我應該駁回這次探視,但現在不適合內鬨,況且......提防這麼個打手也很小題大作。」

「謝謝您。這兩天還有居民表現出反常的行為嗎?」

「通過審問的人沒什麼特別的,我們倒是因此多關了幾個心神不寧的傢伙。最壞的可能是將近全村的人都在事前聽聞這次襲擊,但可以確認的是:參與此事的多半是外地人,居民更多的是默許意外發生。」

卓婭像是這才將人物與經歷串在一起。「是,但那位卡佩爾在協商的時候攻擊我們,這是有目共睹的。」她強調道。

「所以他老實交代了所有被告知的情報。現在,我們限制了他的源石技藝,他也必須為這次縱容付出代價。」

「無意冒犯,但……靠勞力償還嗎?」

「這是他自己提出的。作為交換,我們會替他找個好律師。」柯爾語帶保留。見三人之二不減半分疑問,只好再補充:「別一副不信的樣子。他是在這裡長大的,自然不希望造成太多傷亡。」

瑪莉婭隨兩人目送柯爾的背影,放任他步向街道,與搜救人員談起進度,再帶著地圖回來。「知道有登山客跟老人被捲進爆破後,有許多人像他一樣加入救援。」觀望一陣,男人選擇將地圖塞給瑪莉婭。「不信就到處逛逛。看你們的裝備不像是來幫忙挖掘的,那就少找搜救隊麻煩。」

不等回答,腰間的震動迫使分局長接通對講機。黃銅色的眼睛──較傑克的淺些,像對兇手竟返回現場感到不解。

「礦山崩塌不是我們造成的。」卓婭叫住他,「別一副我們不知悔改的樣子。假如計畫照常進行,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我們盡力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聊表謝意請允許我回贈一句:沒有人必須因為你的『盡力』而放棄掙扎。」

卓婭正面迎接他俯瞰而下的怒目。就像傑克認出的,那是對目送罹難民眾、對好事者充滿厭惡的眼睛。然而沒有人被勸退,就連相對感性的傑克也不表退讓。不,這麼說不妥。傑克不是感性的人,是她理解情緒的效率快得嚇人。

兩天下來,她不清楚傑克透過獨處究竟明白多少,但這顯然沒能改變她的立場,即便現在也表現出不屈於外力的態度。看著她凝視分局長、緘默不言的模樣,瑪莉婭正想隨之抗辯,卓婭卻如此回話:「很不巧,我也聽過這句話了。我們也不是為了幫倒忙而來。」明顯強撐著氣勢。

話雖如此卻成功抵禦柯爾的質問,亦驅散凝結至極的氣氛。見得不到預想中的反應,男人不再堅持,走向一旁的哨站遺跡。「身為外籍企業,你們確實有更好的方法搗毀民生。比起偽裝成親政府派,實則拖累治安工作還要隱密的方法。」

「小隊長剛聲明過了……」傑克張口護短。

「所以,請各位透過行動打消我的疑慮。證明你們確實能實踐貴社的主張,哪怕是表面功夫,而不是空喊口號。」

男人放行了。瑪莉婭聽來,那鏗鏘的聲音稍稍收斂了猜忌,改而以觀察者自居。卓婭抽了口氣,似是也察覺其變化,纖瘦而幹練的肩幅漸漸放鬆。「所以我們回到這裡,找找還有什麼事能做。搜救隊不需要幫助也沒關係。指揮層有交代,還有問題需要我們查證。」

「你能在卡佩爾.努身上找到答案嗎?」那位分局長問。似乎不相信對方受審時的表現。

卓婭回望兩人。「不一定。對警察來說沒有用的資訊,在我們這裡也許有參考價值。比如組織成員的種族、年齡,或者感染者的多寡。在那之後還有其他任務。包含土壤和水質採樣、收集長期回診患者的血液,還有……」

「我知道,別再講下去了。」感染者。柯爾果然因此想起了官方的口徑。「你認為卡佩爾.努對我說謊了嗎?」他不甚懇切道。

「我想沒有。」

「那他應該對你們說謊了。」

卓婭權當他沒有說話,不吭聲。

「有關礦井崩塌事件的各項資料都記錄在案,分局也特地開通貴社的閱覽權限,你們不必冒著被誤會的風險跑這一趟。」

「也許這件事的性質不只受單一原因操控,而是多方面的積怨導致。」卓婭耐心解釋(儘管她不怎麼相信),「那麼,單純以應對恐怖活動的態度處理此事,很可能適得其反。」

「也許,」瑪莉婭接過話題,「但是在那之前,請讓我們透過搏感情──這項各位警察們不便執行的手段,惡補一下民情。光是看檔案可沒辦法增進這點。」

卓婭望了過來,剛想開口卻被打斷了。

「畢竟是外地人啊。」半晌,柯爾點點頭,縱使有幾分不情願,卻也不加以反駁。「就當作是這樣吧。做好和警用頻道同步的準備,等下你們依同仁的指示去找卡佩爾。記住,會面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基於法律,涉及傷害罪的犯人不得享有完全的行動自由,讓州政府的特約廠商關切已經是違規了。」

「不,沒人知道就不算數。」卓婭不以為然。

瑪莉婭看向男人。「我才想問,你們不把他關起來嗎?」

「我們還沒走法律途徑。再說這裡不是炎國或烏薩斯。規定寫在那兒,監獄不可能關押一個認罪態度良好、還沒被法院定罪的男青年。」

「葦花報已經指出,這次事件的參與者會以煽動罪送辦喔。」

「我不管吃剩飯的三流報社怎麼寫。沒人能證實卡佩爾.努和整起事件有關,他就是個酒後亂性的暴徒。」

他有喝酒嗎?瑪莉婭想問,來自尾巴的拉扯痛得她弓背扭頭。出手的是傑克。侷促不安,彷彿知道背後的秘辛。

不,以參與程度來看,她就是、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是怎麼回事?」分局長的聲音意外與暗想同步。

「尾巴抽筋。」瑪莉婭悻悻然捋著髮根,「就不怕他逃走或連絡同夥嗎?」

「諒他沒這個膽。」男人沒說下去。收回視線,以下巴指了指十字路口處分開淤泥的石磚坡道。「除非他如你們所願,比起營帳更喜歡牢房。」


直到他們走抵橫貫聚落的道路,才知道挖鑿的咚咚聲是何等擾人。震盪漫過腳跟,在街道和泥濘間無序撒下。樓房尚在,砂石和枯枝隨處散落,儼然將主幹道自有風韻的形象掩蓋大半。

「還有其他像卡佩爾弟弟的人。」宛如朝悶響叫板,柯爾提高音量解釋道,「有,但是不多,所以我們只能了解個大概──是啊,策畫這起行動的首腦真該去首府領個薔紅章。誰想得到草率處理戶籍制度的報應會以這種形式呈現?山地戶籍被歸類在三等市民階級,沒有使用電子交易的資格,出入城市也有限制,代價是不會被登記購買紀錄。有這些隱形人跑腿,想靠黑市資源翻新動力裝甲也不是難事。」

「我聽說環山分局已經審問過大部分居民了。」傑克走在三人之後。

「實際上,是大部分參與者。輕工業從業者坦承受傭兵脅迫而幫助他們維修裝甲,但我持保留態度。這是很典型的答案。從招供速度來看,更像是討論得出的說法。」

在對講機那端落實卡佩爾的去向後,柯爾要求三人在十分鐘內趕到後山。

「不論是否遲到,我會在那時開始倒數。」待比劃完地圖、指出道路毀損、封閉和開通狀況後,男人這次真的要離開了。「時間一到,會有同仁沿監測環的座標找過來。請把握時間。」

卓婭與兩人交換眼神。「抱歉,我沒有質疑體制的意思。但我認為這層儀式感很沒必要。」

山稜一步接一步在視野中下沉。儘管是微乎其微的變動,隨著攀登台階、吸入泥土與植被的腥味,山腳確實漸遠。建築漸趨破敗,最後消失在聳立如丘的土石裡。崩塌在一瞬間發生,留在街上的物體被帶往低處,倒讓在最初承接泥流的高地變得容易清理得多。雖然埋沒在數十噸沙土中,掩埋物本身並不複雜,搬運得當能在一天內清空。目前怪手仍分散在商店街各處。搜救隊則依情況破壞障礙。

卡佩爾.努──這位在多數人眼中只留下「破牆而出的傻大個」這一印象的青年,則是隨作業組深入後山,為兩天來幾經探查的地帶做最後確認。

「搜救的原則是尋找可能有人受困的地方……說起來輕鬆,有時候搬搬抬抬好幾小時,也只夠清出倒塌區域的一小塊,而受困人員通常會待在建築下方。就算用儀器檢測到,評估結構和開挖也需要時間。」面對傑克的疑問,卓婭解釋道,「雖然這次應該很快就結束了。泥沙的密度偏高,受困的人不是被壓死就是因缺氧窒息。」

「你對死亡的敏感度真是來來去去的。」瑪莉婭望向腳邊,茶褐色的陶瓷碎片散落在擋土牆邊。看來上方本來有盆栽。「雖然我在這部分也挺冷血的就是。死於天災和動手傷人,這兩件事沒什麼好比較的。我還是會為莫名慘死的居民難過,但不到害怕的程度。」

卓婭發出鼻音。

她踏上石階。階梯由主要道路旁的小丘通往山腰,途經梯田和水利設施,目前暫時停擺。泥沙的氣味混著涼風灌來,久了還有些辛辣。瑪莉婭吞著唾沫,感覺也嚥下了腥味。

他們向更高處走去。太陽在後追趕,懸掛著將一切染上透亮光澤的熱度,讓人感受猶存於山脈深處的料峭。山坡地旁的怪手就像夢貘,東方的奇異生物,沿破碎的地表翻攪長鼻。翻過階梯狀的引水渠,沉默忽地邁入令人尷尬的長度,縱然啁啾不止也難以阻擋。

「到時候就知道了。」卓婭沒太執著於眼神接觸,「當然,你肯定在我中彈的時候盡一切努力想辦法,但絕對不到冷血。『恐怕沒有人能對死亡不以為然。』這是某個庸醫說的,直到現在她也當不成例外,更別說你了。」

「看來那個甘草比我想得成熟很多啊。我還以為她是仗著有凱爾希醫生撐腰,說話才這麼難聽。」

卓婭搖搖頭。「在被救上來以後我有這麼想過,而你看到了,她只是個戲精,本質還是人類。互相殘殺從來不是本能的一部分。」

瑪莉婭登上最後一道階梯,沿兩對視線回望。來時方向,建築罕跡之處,枯色的綠浪既像寒意本身,亦有為凜風拓模的志向──烙印氣浪、道路和文明的延伸。

一切本該如此,瑪莉婭沒來由地想。儘管從未理解,她仍願意相信:終生在平原成長的人,肯定無法理解什麼叫荒蕪。貫穿蠟黃地表的黑色幾何;悠遠如地鳴的驚雷;以及橫行大街的感染者。衣物陳舊破爛,瞪著唯有不斷受挫才能怨懟至此的怒火眼神。

「恕我提醒,你才差點被殺。」一會兒後她轉過頭去,「那個薩科塔為什麼出現在聚落,經歷過什麼,都不關我的事。他的惡行恰恰證明,有人就是能越過這條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跨回來,至少這傢伙沒有。跟這種人打交道會生病的。」

「軍人會毫無顧忌地殺人,狂人也會,我們遇到的只是裝成士兵的瘋子。博士推測這和烏達卡爾的特殊性有關。這裡是雷姆必拓少數以原住民為主要人口的州,其中又有相當比例是感染者。政府致力於靠分化箝制某一方的抗爭,於是放任偏見。」

「然後那位薩科塔人只是恰好被爛政策吸引。」瑪莉婭盯著卓婭,「我想相信,但我沒樂觀到這個地步,我也希望你沒有,卓婭。」

「哪怕事情就是這樣?」當他們繞過被海嗣砸爛的農舍時,傑克問道。

「對。」瑪莉婭一口咬定,然後覺得不該這麼武斷,「……因為這是碰巧。你總不能直到被打臉了才要認清現實吧?」

卓婭一聲不吭。他們離開巷弄,往遭遇薩科塔人的路段走去,然後在淺灘般的汙泥前停下來。「無所謂,這不是第一次了。」

瑪莉婭前額緊繃起來。「主詞是誰?」

「不管怎樣薩科塔人已經死了。如果情報部的推測是對的,薩科塔人就在那三輛被攔腰切斷的運兵車裡。我很謝謝你願意關心一個認識不到兩天的同事的心理健康。我沒事,而且說實在的,我比起反社會天使更害怕公路殺人魔。」


「公路殺人魔啊……也對,局長還沒有接獲有關勢力的正式名稱,所以你們怎麼叫都可以。」

在排察和確認身分後的第四十八小時,六甲山原住民自治區中心後方,如今無緣於和諧的泥淖前,一名警員將證件還給卓婭。B4小隊同這位卡特斯待在堆積得毫無章法的山丘前。引力與質量的最終妥協。山丘下是曾稱做十九號街、通往廢棄聚落的幹道,經過洪流的撞擊後,只剩下傾頹的公寓擱淺在山腳。農家和低收入戶的鐵皮屋群不見了,雖然離灰飛煙滅還有段距離。多數建材被沖至山脈低處,只有脆弱的家當徹底消失在黑色洪流下。

就像其他地方進行清淤那般,搜救重心此時轉向殘骸搬運和移除,不再主動派遣隊員搜索作業範圍內的建築,只在機具進場前投入掃描儀稍做檢查,但顯然一點用也沒有。就像其他地方一樣,成百上千噸土石依走勢散落在聚落坡面,身在其中都必死無疑。

幾經評估,搜救隊將聚落劃分為清掃和調查區,派遣可用的人力逐一挖掘。卓婭理解因為土壤分布的不同,身處山頭的受困者還留有一線生機,但可能性也僅是從無望轉為渺茫。

卡佩爾.努,僱傭兵小隊最新的成員,正抬起淤泥淺層處的一片樓板。救難人員手持掃描儀,判斷下方有未揮發的源石加工物,若不挖出保存可能汙染土壤。另一人打開頭燈、跳進由此產生的縫隙裡。

鄰近偵查現場,山景與破敗廢墟的似是而非刺入神經,令卓婭產生聽見源石銃在近距離擊發的錯覺,直到確信那是鑽槍鑿穿水泥的斷裂聲,才收起無人察覺的目光。但她不確定打量而來的幾雙眼睛發現了沒,只知道山坡使雙方拉開的距離比水平狀態更遠,所以不抱太大希望。

三人剛隨警員抵達廢墟邊緣就被搜救隊員發現了。來不及將所見與記憶中的巷弄重合,穿越散亂擺放的角錐,就看到帶頭的警員向坡頂招手。搜救隊聚在酷似山丘、參雜建築殘骸的廢墟上。遺跡組成雜亂,灰色的混凝土與柏油穿刺其間。根據員警介紹,廢墟地基由三座公寓組成,柏油則是從入山道路被帶下來的。從外觀來看,這裡彷彿還停在山崩當下的瞬間;從清運的效率來看,這錯覺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無論事實為何,山崩所經之處無一例外皆被封鎖線包圍了。在其周遭走動的除了救難單位,最多的正是警察。連鄰近轄區的警察也來了。即使被扣上反動勢力的帽子,將如此之多的警力調派到受災現場而不是用於審問也很浪費。要說這是顧此失彼的最佳範例也不為過,但看州政府提供災民就近紮營的態度,又不像是急於保護現場。

由對話可以確認,此次意外連同南方數個月來的混亂被一併上報至中央。應該把現在的治安方針看作官方的態度嗎?不給她時間思考,頭頂傳來走動的聲音,接著兩名男子沿廢墟邊緣爬下。男人像是三、四十歲,穿著橘底紅紋的制服,青年則跟在身後,只穿了圓領衫和毛呢背心。過分健壯的手臂比卓婭的大腿還粗。他學著搜救隊員的方式下坡,斜著雙腳,踩作過記號的立足點來到底部。

「喔!我還以為只有你一個人來呢!」

巨人想也沒想便低下頭,過後收斂起口吻,向佇立在旁的警員與搜救隊職員徵求意見。

「那……就從現在開始算起好了。」警察和小橘人交換眼神,「重申一次,你們有十五分鐘。時間段內,你們能在聚落任何地方活動,但不能超出監測環的管束範圍。另外這會算在你的休息時間裡,卡佩爾.努。」男人扶正警帽,試圖用氣勢扳回體格方面的劣勢,遺憾效果甚微。

名叫卡佩爾的男人是全場──卓婭甚至肯定,會是聚落內──最高的男人。有著憨厚的大嗓門,連傑克也難以招架的蠻力,還有差勁的口風。客觀來說,他對局勢已經沒有用了,換作激進一點的職員或許連搭理都懶,就靠著裝傻、踢皮球的方式打發掉這次會面。

提點完會面事宜,警員按著來時的方向走了幾步,沒有要刻意迴避的意思。搜救隊的負責人不聲不響地靠過來,淺聲嘆道:「他的意思是,你們自己找空曠的地方聊天去。」男人摘下頭盔。一對犄角沿稀疏的鬈髮兩側伸展。「既然出現在這裡,就別指望凡事都有人教。當然搞不清楚也無所謂。確保你們在做的事事被默許的就好了。」不帶市儈或絲毫嫌棄,隊長大方且友善,視線接連與幾人交會。

卓婭不消半秒就察覺,男人的善意和立場有關。要是能確定他也支持僱傭兵的行為就好了。她伺機提問。
室友卻小跑著越過兩人,迫不及待打起招呼。「卡佩爾先生!你的背好點了嗎?」

「我可是中了兩槍耶。你在乎的竟然是我的背?」

「好啦,但拉傷比法術傷害更需要時間恢復嘛。法莎小姐還住在營帳裡嗎?」

「昨天被夏敏阿姨催去他下城區的店裡住了。冬天嘛,就算再麻煩,住在室內都好過睡帳篷。何況住在這兒有什麼用,淤泥又不會因為被瞪得受不了就自己消失……喔。」

青年的目光落在卓婭身上,像是意識到她正是在自己身上開洞的人,臉上露出脆弱的尷尬表情。

「你不在意就好,真的。」她連忙表明本意,「被打中的畢竟是你。你要是能接受,我其實沒什麼好堅持的。」

別這麼緊張。傑克用鞋跟推了推她的腳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青年停滯的笑容再度綻開。「原來你就是開槍的人啊。隔那麼遠,要瞄準肢體打很難吧?」

「沒這回事,我是亂打的。沒想到自己射擊技巧這麼爛。」

「你別聽她講的。卓婭一共開了四槍,拋開射偏的兩發不論,至少胸口那槍是不小心的。」瑪莉婭戳破她。

「善的循環。就是這樣,我習慣了。」青年看看雙手,決定把殘留的泥塊抹在工作褲上,「你們是來問我當天發生的事,對吧?介意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再聊嗎?」

他先向搜救隊的負責人示意,然後帶卓婭幾人去往已經清空的陡坡。那兒在槍擊地點下方,曾有成群農田依坡道排列,間或平房住家。

現在則被建築殘骸和廢棄物淹沒。雖說清空了通往後山的道路,腹地和吞吐量注定成為修復作業的絆腳石。光是搶修民生設施就需要技術人員進駐,控管出入的規定反過來影響前線以外的單位。工業用裝甲是發揮不少作用,但從俯瞰而下也能見到的稀疏機影來看,其優勢也僅限於不耽誤現有的步調。

卓婭還在與接連冒出、有關室友和所處境地的疑慮糾纏,傑克卻完全相反,像是和那位豐蹄人交情已深似的套近乎。他們陸續下到陡坡底部的地基。

在通往後山的幹道與商店街之間,有段被懸崖隔開的下降坡面,田埂散落各處;被稱作地基、支撐房屋輪廓的牆壁也已盡數倒下,磚石間積滿硬化的淤泥,在高照的陽光下映出不自然的灰黑。因人而異的不自然。平原約七成土壤是黑土,烏薩斯很少有這種東西。

至於烏薩斯人為什麼無法移民,就不是她該談論的。卓婭感到挫折。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旅行,卻不能向家人訴諸雀躍,反而搞砸一切。

毀壞的建築如天災遺跡般慘澹。被垂直與斜向的動量擠壓,具備厚度的物體在第一時間崩潰了。挑好乾淨的地方,幾人陸續在地基周圍坐下。從露出一截的防水布可以看出,房屋是工具間一類的違建。

也許開工時還能停一輛小客車吧,卓婭暢想著。還在學校念書時,她就聽父母嚷嚷無數次想要退休務農,不過烏薩斯遍地凍土,哪怕溫暖的南方也受舊王朝的戰爭所汙染,只能在移動地塊上耕作。上了船她才知道,這只是管理用的宣傳口,並不是所有土地都受源石彈頭汙染。

她問壯漢這些田能否重新開墾。

「土就是土,當然能了。至於你盯著好一陣子的,是皮圖家的工作棚。山崩那天他們剛好去中城拿發電機,連養的狗都牽走了。附近其他房子的狀況也差不多。好在家沒了還能重蓋,真正麻煩的是身分證和吃飯工具的下落。你們也知道,沒有都市戶籍的人申請任何東西都會慢兩拍:一拍送給普通的公務員,另一拍送給普通但有地域歧視的公務員。通常後者卡審查卡得還更兇咧。聽說每年政府都要花好大一筆錢,找足夠的人力去審查公民資格的申辦跟補發,好挑出間諜或偷渡者。」

一手搭載高度及肩的破牆上,卡佩爾抬起腳、拍著膝蓋的泥土。

「我猜,你是因為戶籍制的差別待遇才加入伊曼吧。」卓婭回身打量。沒看到警員和小橘人。

「不用這麼警惕啦。支持我們的警察其實比你想得還多,差在態度強弱而已。」青年笑了,聲音比想像中清亮許多。「知道羅德島今天派人來,大家其實比你們還緊張。幾個月來,你們都像是跟州政府同一邊的。」

「實際也是,因為他們是本地的合法政權。你們什麼時候找上傑克的?」

卡佩爾做了個難以形容的表情。「這件事有點複雜。留給當事人說明吧,我還有別的話題想講咧。」

「我以為你是因為審訊時說謊,才要向我們提供情報的。」卓婭邊瞪著傑克邊說。

「是傑克告訴你的?」卡佩爾看著山崖下隆隆作響的挖掘現場,縮起脖子。「不是,主要原因是她救了奈文阿姨。當時山崩已經開始了,押我走的警員從對講機裡聽到有人被困,所以用這個威脅……啊,我是懷疑過這是威脅啦,但他聽起來又像是隨便找理由放我去幫忙,所以我答應了,往中部東側趕過去,到了才發現是這麼回事。」

「然後順手救下傑克,我懂了。」瑪莉婭坐在一塊石板上,併著雙腿,「善的循環,對吧?你剛才說過。怪不得你們熟得像死黨一樣。」

「當然,我跟傑克小姐的共同話題還不少喔!」

「跟我們之間的還很有限。總之,你們撒的謊我會設法在書面報告裡混過去。你要是不想讓密會的事曝光,就請老實配合我們……或者,不那麼老實也可以。」

「喔?為什麼?」

「就是我們這群外地人辦事不力,才害這片聚落變得亂七八糟的。你們不願意幫忙有其道理。」

瑪莉婭伸出一根手指。「雖然,嗯,技術上是你們先動手的。」她頓了頓。像在等脫口秀夜場的樂手打起鼓點。卡佩爾點點頭。

「不重要了,」卓婭緩頰道,「現在,處理這件事的單位從環山警署轉交給的三都市分局,那是跟東線陸軍合作的單位……」除了卡佩爾,幾位聽眾臉上都掛著不知所云的呆滯。「好,就我查到的資料顯示,都市分局一般是由警政署和當地陸軍共同管轄,但這只是公關的說法。在雷姆必拓,軍權是優先於執法權的,相當於警察被看作陸軍的工具。換句話說你們正被陸軍監視著,對方很可能是為了搶回神將。」

卡佩爾愣了一下。「那樣的話,他們什麼都找不到了。伊曼先生已經帶著幾個人逃往巴恩斯山脈對面。但是,為什麼啊?我以為軍方不會相信這麼扯的事情。」

「省省吧。在一個海裡有單細胞怪物、天空下源石雨、人們住在巨無霸滑板車上的世界裡,相信超自然力量不存在的人才是少數。」

「了解。但『世界』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大地。古代的叫法,但是還包含天空跟海洋。」

「知道了。你知道的還真多。」

「是老師教的好。」卓婭試著扳回話題。她收斂起表情端詳對方。男人有茶色的小平頭,大而扁平的五官,肩膀和小腿不自然地隆起。「還有,很感謝你在坍方時拉了傑克一把。能說說你跟奈文女士的關係嗎?」

「不要啦,阿姨跟炸礦山的任務一點關係都沒有。她甚至都不知道陸軍有派兵過來。」

「這麼說來,參與這次行動的居民是少數派囉?」瑪莉婭雙手合十,垂在膝前搖晃。

「我只知道有不少技師幫忙。下城好幾間車行的店主都是六甲山人,聽到有這回事一頭就栽了進來。他們是在山崩前就離開了,不過下到公路的時候還是被警察發現。」

「他們不是為了戶籍制加入的吧?」

「雷姆必拓的都市占比太低了,去哪裡都得搭車,在烏達卡爾更是這樣。」卡佩爾低聲說,「至於戶籍造成的就醫問題,解法其實很簡單。塞個禮金就好了。去公家單位辦事也是這樣──等等,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是沒想過會這麼普遍啦。」瑪莉婭垂下耳朵。

卓婭看了看錶。從員警計時算起過去七分鐘,進展還算順利,是時候推進話題了。

「方便告訴我們,你為什麼會幫助僱傭兵嗎?」

「我媽幾百年前就跟別的男人跑了,我爸為了養我只能偷東西跟走私。我看著那些北城的警察不去抓真正的壞人,只顧著打斷我爸的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卡佩爾收斂起笑容,視線死死盯著腳邊,「這是五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正經的收入,只能靠兼職工作賺生活費。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爸挺蠢的,但錯的不只有他,不能只有他。如果他是錯的,那從沒幹過好事的傢伙又算什麼?」

山稜與天空,兩道自遠處伸展而來的色塊織成悠長的線段,映在卡佩爾健碩的身影上。卓婭覺得這位大男孩在某個瞬間變得孱弱很多。

「我爸是家族第三代的木工,在做非法買賣前也像其他人一樣,相信不需要改變就能安穩過活。實際上六甲山的森林確實恢復得很快,但他們又來了,礦業公司的人。他們宣稱獲得政府的許可,延礦井周圍圍了好大一圈,不允許我們砍樹,卻也沒重啟礦場。當然觀光業我們還是有在經營,可是地址遠得要命,除了本國人或中產老外沒人會來,更沒有回頭客。開挖輕錳礦似乎是最賺錢的解法了。」

「那樣整個村落的人都會生病喔!肺粗得像吸了整罐美術亮粉一樣。」

「我還是不懂,礦業公司為什麼不開挖。」

因為礦井內有些不能碰的東西。隨著青年溢於言表的不解傳入耳裡,卓婭回望向卡佩爾。學著沉默的傑克,卓婭也將揣測吞回腹中。

「松樹跟白蠟幾乎都在封鎖區域內。沒有適合的樹可砍,就沒有木材能用;跟努家人差不多時間發跡的木工家族不是轉型成承包商,就是換工作。政府對這塊倒是很隨便。只要不碰礦區,換跑道甚至有補助拿,只是我爸除了木雕什麼都不會。」

卡佩爾一臉思索的神情。從戰士到犯人,從個人到父子,屬於青年的標籤蛻皮似的一層層消失。底下是徬徨的社會新人。

「你漏掉了奈文女士的部分。」卓婭想了想又說,「這場密會可以說是她促成的。講講她跟你們的關係吧。」

「我想也是,你們的業務範圍應該不包含解決青年的失業問題才對。但我也可以講伊曼大哥的……好吧,我知道了。」卡佩爾彷彿從氣頭上回過神,語氣忽地放緩,「奈文家就在我們家後面那條街上。法莎阿姨的先生是個公認的王八蛋。家族經營的肉攤接手不到幾個月,就跟外地來的同族觀光客跑了。約翰爺爺氣得差點拿獵槍打他。總之,幾年前開始她會邀請我們去吃晚餐。卡斯迪不在以後變回我們家煮,她則帶幾道菜來我們家吃,最後她看上我爸。」

「鄭重聲明,卡佩爾先生做的蔬菜派餅很好吃喔!」傑克不恰當地打斷道。發現自己成了焦點,又不自覺忸怩起來。「是在搜救那天晚上吃的啦。那天不是忙到很晚嘛,留在現場、會烹飪的人都去廚房忙了。」

你的手藝也不比他差吧。烏薩斯人暗想著,漸漸失去自信。「所以,事情就是這麼回事?你為了謀生加入僱傭兵,參與了整起事件,然後傑克恰好在過程救下你的繼母。」

「我還沒勇氣改叫法啦。」青年開玩笑地合起雙手,「這麼說來,方便請教兩位的名字嗎?」

「來不及啦。我還以為六甲山居民都這麼自來熟的。」瑪莉婭看了眼山腳,回道:「叫我瑪莉婭就好了。」

「姓氏問題,對吧?傑克跟我講過了。至於你是……」

「我就不用介紹了。」烏薩斯人在對方想起答案的瞬間打斷發言,「我、呃,我很高興我們能有敵人以外的關係,卡佩爾先生。我只是沒辦法像我的同僚這麼豁達。。」

「去接受什麼?」

「接受羅德島確實在這件事上找不到合理的立足點。」

瑪莉婭提醒道。「卓婭。」,帶著警告和心虛。

「我講錯了嗎?面對官方,厚臉皮也許有用,但我們不可能連在睡前五分鐘時都能維持這副假惺惺。我們在干涉陌生人,干涉本地人的生活。我們該做的是承認這點,然後去想處在這個位置的我們能做什麼。」

「話是這麼說沒錯……」

「換個問題換個問題!時間還在倒數喔?」傑克推著兩人。

「本地人?」卡佩爾轉動眼珠,指頭確認似的指向自己,「說句更不相干的,烏達卡爾在兩百年前連能變成家系的豐蹄都沒有。大部分豐蹄是南方部落投降的戰俘,不被允許生育。狀況直到殖民時代後期引進勞工才改善。我的意思是,咱們其實都不是正宗的本地人啦。」

「不,你還是比我們本地一點。廣義上是這樣。」

狹義上似乎也是如此。從口音、談話內容乃至舉止不難分辨,青年在成為僱傭兵的一份子之前就是個典型的雷姆必拓公民。當然,持鄉鎮戶籍的公民更常自嘲是草民,因為在社會福利和生存權上四處碰壁。

這是多數南方示威者上街的動機,而州議會目前還未表態要調整戶籍制引發的差別待遇。在終結後殖民時代的分裂戰爭後,最先遇到的就是管理問題。棄商從政的運動家們無從料理廣袤大地上源流眾多的民族,只好重拾殖民時代的區劃。

於此,這片不再受外侮支配的臨海國家自稱雷姆必拓;繼承了開國元勳充公的企業之名,獲得大陸諸國的承認。從商業角度來說,這就像被特定派系推翻並重建的董事會,雖然把持的資源沒有變,卻需要得到社會各方的認可才能重新站穩。

「我想是吧。反正部落裡族語說得比我還差的人多的是,更別說那些連通用語都講得七七八八的了。無意冒犯,烏薩斯那邊會教通用語嗎?聽說你們的中央為了防止被滲透……」

「我不知道。學校有開通用語的課,每周四下午兩節,但我覺得我的口說是來羅德島後變好的──相對來說啦。」

「這意思是你直到加入他們才擺脫烏薩斯的洗腦嗎?」

「我沒有被洗腦。」她發現自己想起課堂上教授的內容,以及校舍走廊上的競賽海報。她沒向任何人講過,在烏薩斯,公立高中每學期都會安排二到四次愛國演講和校內文宣競賽。卓婭沒拿過獎,但看在參加者能提升學期分數,她還是踴躍參與。現在一切都失去意義。

當搖搖欲墜的口號被輕易踏破,軍隊為當權者開路,互不相識的人們在鼓動下彼此仇恨,再幼稚的孩子都會長大。對烏薩斯的學生而言,崩塌的是與生俱來的觀念;烏薩斯以外的人卻把這稱為醒悟。醒悟伴隨失去,就像做夢。而她的夢醒了。平穩地、恰如其分的夢。

卡佩爾和她的副隊長交換眼神,淺淺吸了口氣,解釋道:「說實在的,我們聊得比預期還久。本來兩分鐘前就要交棒了。」

「交接給誰?」

「不是伊曼大哥就對了。」那位大個子舉起雙手,「拜託,請給個面子,我不想要待會兒被嫌自找麻煩。」

「我聽傑克說,你們這次牽線是為了送走投降的人。」

「是。經過這次意外,有些人想脫隊了。僱傭兵小隊裡的部落居民幾乎都是以炸礦場為目標加入的。現在大功告成……好吧,這句話大概不是這麼用的。」

瑪莉婭浮誇地眨起眼來。「你們會不會太隨便了?」

「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吧!包括我在內,團隊裡有四個六甲山人。兩個沒跟我們去南邊撈神將大人,而是留在工班跟指揮組協調人事。審訊時我都有講。」他坦承道,「我們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是瘋子。目的達成後收手又怎麼了......」卡佩爾停頓一下,「喔,這麼說是有件事我過意不去。負責看管神將的人除了穆伊先生跟我,還有個南方人,但他好像在山崩前就不見了。」

「那樣的話應該會被警察堵到,除非他還躲在山裡。」

「拜託,醫學生的嬌貴體質可經不起蟲咬跟溫差。」

「不知道,等他受不了了就會出現吧。」這麼說來他應該難稱善類。連伊曼這樣手法明快的前軍人都能受卡佩爾敬重,他卻得不到姓名。「僱傭兵小隊也是為了戶籍制加入抗爭嗎?」

「主要還是為了錢。出資的人光是訂金就給了四十萬里爾──啊,這部分我也有報告喔,反正我也還沒拿到嘛。至於戶籍制……我是不懂政治啦,但這至少比在城際網路上發牢騷來得實在,對吧?我們可是讓陸軍吃了敗仗呢!」他握緊拳。後來嘆了口氣,懷著事與願違的遺憾。「說到底我只是想報仇而已。不論有沒有戶籍制,我就是我。」

高不成低不就。礙於知識,這句話沒能成行,但卓婭聽到了。「任何反抗都需要勇氣。」卓婭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自顧自講出這句話。「我不贊同你們的行為,但爭取權益並沒有錯。我、嗯,在你們看來大概是另一類人,至少我從來沒想過替人發聲。有也是最近才開始的。」

「那樣就好啦。就像你說的,爭取權益沒有錯。不管是為誰爭取。」

「還是有差。不管在哪都有嘲笑示威者,生活上卻鞠躬哈腰的……」卓婭斷然停下,「暫停,你為什麼知道我是烏薩斯人?」廢話,就像他為何知道瑪莉婭打哪來一樣。

「就、哎,請別生傑克小姐的氣。她只簡單介紹過兩位而已。」

九分鐘了。「我們暫時把這個問題放著吧。」卓婭看看錶,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審訊紀錄上寫,只有伊曼知道串聯抗爭的主謀是誰,對嗎?」

卡佩爾點頭。

「我以為那是工會跟意見領袖發起的,但市府在應對方面完全搞砸,變成幾十萬人的大遊行。」

「那只是起火點啦。雖然跟政府同一邊的媒體根本不會寫,其實大部分人是為了聲援罹難礦工跟廢除戶籍制上街的。你知道的,官方寧願怪這怪那,也不相信有人會自發走上街頭。不是第一次了。」

「城鄉戶籍的影響這麼大,為什麼從前的抗議沒這麼大?」

「因為沒有一群厲害的戰略家教示威者怎麼衝鋒,走哪條警力少的巷子,但這只影響效率。洛慈跟努連市的遊行能夠成功,還是因為參與的人數。就我知道的,沒有任何一條法律允許公家機關針對戶籍搞差別待遇,可是也找不到證據。一代人、幾十年來,甚至不分職業被這種隱形的阻礙干擾,壓力總有一天會炸鍋。最後就是這樣:六座地塊,五十萬人份的大遊行」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瑪莉婭轉向她。「除了暴動!除了暴動......」

「這麼說來你們會幫我們囉?」

「只要能取得共識。」卓婭同意。「瑪莉婭說的對,我們沒辦法將抗爭的目的跟手段分開來看。就算南方的混亂是從抗議遊行開始,現在也升級成區域性的暴動。我想羅德島不會站在製造混亂的一方……不管是因為什麼。戶籍制的影響是很惡劣,但如果我們不了解制度演變的過程,也無法出於自己的立場遊說官員……」

「簡單來說,這就是殖民政府的老技倆。只要人民忙著懷疑對方是不是可惡的賣國賊,就沒時間秘密集會、商討是誰在製造問題。」一道不算粗曠的啞聲從田埂盡頭冒出。「然後──嘿,該怎麼說呢?顯然雷姆必拓的大人物們知道這套伎倆有多好用,所以他們故技重施,只不過人們彼此歧視的依據不再是民族,而是地區、疾病或收入。」

卓婭手伸槍托,瑪莉婭傳入手臂的肘頂卻打消拔槍的念頭。她沿著所指方向望去,視線僵住了。

說得對。再漠然的人也能看出遊戲規則。人們發洩、內耗,宣揚被灌輸的偏見。鄙視薩卡茲人,嘲諷少數民族,視外國為蠻夷。

腳步踩著石階走來,隨爬升變得清晰。半晌,一對盤根繁茂的犄角出現在懸崖邊,下方是一張五官俐落、膚色灰銅的人臉。

青年轉身站起,一道人影出現在他高大的背影後。卓婭認出他來。他佇足在石階前,略為躬身的姿勢像是受腰傷所苦,隨後他脫下志工背心,腰間空無一物。卓婭被那張鐫刻年歲的臉拉回那場突襲,山崩前的第二首插曲。

「那日穆伊,六甲山的好女婿。大家都這麼說。」中年、有著奇特口音的男人直起身,直到抬頭挺胸,「別急著拔槍或叫人,一切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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