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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第二章 增額留級 (3)

飛魚吐司 | 2024-01-20 21:36:02 | 巴幣 1012 | 人氣 73


在躡手躡腳離開宿舍後的第四個小時,傑克.葛洛姆抱起僅剩的箱子,凝神、舉手抬高,直到降落在同類紙箱疊成的小山上端。橫列漆紅字體的箱子穩穩放平,待檢查無誤,就正式成為藥學部的資源。午間輪班後,藥師將預先分裝下一季的常用藥,不過目前環境還算冷清。

藥庫緊鄰藥學部的櫃台,房間中央有貨梯直通機庫,餘下則被各式待處理的醫療用品填滿,形成紙漿搭乘的城廓。房間一角有辦公室,門後人影竄動,流出單調的白光。和藥庫一樣的白熾燈泡。

「送水銷的箱子都蓋好章了嗎?」一道男聲從近處響起。

水銷指的是溶解待回收的紙漿製品,再以此為原料生產紙張。傑克背後的牆就是這麼回事。「堆在這邊的都蓋好了!」她向聲音的方位叫道。

「謝謝,雖然我是在問單據上的種類。」那名藥學部職員從箱子間望過來,「當然你背後的那些也很重要,可不能把沒用完的也拿去……喂,拉米!確認一下,食鹽水的箱子都在傑克妹妹那裡嗎?」

腳步從空曠處飛馳而過。「液體區我檢查過了。信不過就去問器材公司的人。」

她望向貨梯。只要是和醫療有關的成藥、器材和原料有關,都能在藥學部找到登錄的貨源。若有科別加購的藥品要收,醫生就必須到場清點,確認進貨的內容與相應資料。

與醫療體系無關的職員很難理解藥學部的工作內容。遊走於城牆般的貨箱之間,檢驗包裝的密封性和內容完整,似乎不需要太多專業技巧,反正有平板和簽約廠商的顧問在,檢查的難度似乎被限縮在耐力與容錯率上。

雖然傑克並沒有這樣的偏見,實際上她更像從未拘泥於特定群體灌輸的印象。街邊要是有人被搶,哪怕是薩卡茲流民她也會幫忙追討;要是霸凌者動用關係,她則會據理力爭。即使因此在學校人盡皆知,她也不覺得害臊或自滿,傑克交友廣泛,亦有因衝突而產生競爭意識的對手。

母親死於難產,擔當街區警察的父親和她關係卻相當緊密,這絕不意味著男人試圖在子女身上尋求亡妻之影,與之相反,老葛洛姆幾乎將女兒未來是否昂然自立放在第一位。傑克對此鬥志滿滿,儘管訓練的目的逐漸從鍛鍊體魄轉為追趕父親的腳步,男人也從未反對。女孩似乎成了校園漫畫的主角。那時她剛滿十六歲,如願加入地區輔警。不遠的將來,她將帶著這份經歷和高中文憑報考警校,隨著獨有的憧憬完成夢想。無人不向她強調公權力的愚鈍,所以她次次保證會做好自己。

但所有羅德島職員都有個「但是」,這關乎他們身在此處的原因,傑克的原因正是礦石病。也許幹員生活的新奇沖淡了疾病與歧視之惡,她仍忘不了面對浴室鏡子、背著冷汗,將礦石所在的側腹抓得血肉模糊的那個清晨。

這大概是她最不像自己,又同時真正面對自己的時候。只有脫去人際、成績和徒有肌肉的身體,她不得不面對一件看似遙遠的現實:死亡和意外永遠是公平的。

礦石病無藥可醫,傑克卻不認為放棄會比較輕鬆。幸運的是她有足夠的時間沉澱和找回節奏。於是在確診後的某個中午,她告別沉淪,隔著鏡子凝視身體好久,決定不讓至今的積累白費。她翻遍能拿到手的資料,保持飲食和鍛鍊的強度,嘗試發動源石技藝,然後被罵得狗血淋頭。

半個月後一份公務信出現在信箱底部。信件有大隊總局的印章。她拆開信封,納悶心跳為何快得近乎陌生,然後感覺腳底一空。信件不是寄給她的父親,而是對她調職申請的核准。傑克.葛洛姆,依據警察人事條例,將前往合作單位的醫院治療感染症,並保留其輔警資格。

治療地點是羅德島製藥公司的旗艦。

當她在登艦後第四個月寄信回家、和維多利亞來的流氓和騎警打交道時,她才從回信得知資格從何而來。是她的父親及其同僚爭取來的。

那時傑克.葛洛姆已經成了傑克。

除了叫起來更菜市場,其實一成不變。有跑步、搏擊和學習相伴,也很難產生身處異鄉的疏離感。有時她甚至會懷疑,自己的源石技藝就是交朋友。

能和醫療部指派的醫生搞好關係,肯定不只是同鄉的歸屬感作祟。黎博利人身穿墨綠色針織毛衣,幾乎隱沒在紙箱塔間的縫隙,只露出頭頂色彩斑雜的冠羽。即使身高相近又同為感染者,這位醫生還是太瘦弱了,傑克忍不住想。是病灶的不同,還是作息導致的呢?

「多謝關心,可惜我是吃不胖的體質。」聲音從對方所在的縫隙傳來。

傑克站直雙腳,不知怎地擺出記憶中的立正姿態。影子繞過紙漿做的城牆,從印象衰退為個體。低於水平線的栗色目光。負責她的醫生,奧利維亞.赫默站在那道漆有紅色號誌的艙板上,衣袖掛著寫有「嗜睡症患者」的臂章。一頭褐色短髮,嬌小卻精緻,戴著與傑克相同的監測環。黑色袖子從寬大的毛衣末端伸出,和針織長褲的色系一致。

一隻手抱著剛列印好的報表,頂端寫著以預設字體列印出的感染科的字樣。

赫默是該科的新進醫生,在這之前負責源石應用相關的實驗。如今她得到門診醫生的頭銜約半年,仍在料理執照考試在實作環節所展示的情境。

換言之就是最典型、輕症的病例。徒增這類經驗對醫師毫無幫助,只會養成慣性,好在傑克初次和家附近州立醫院的醫師會診時就知道,健康的身體比藥物更能抵禦疾病蔓延,而她相當強壯,投以最基本的藥物就能抑制病情。

她不想用洗學歷形容這種行為,也不覺得是這麼回事。病情被有效控制住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你剛剛在想類似的問題,對吧?」待和傑克對上視線,她忽地沒了把握。「當然,假如不是就說。我其實很常猜錯。」

「請不要這樣想!我剛才是在想醫生的健康沒錯。因為船上還有其他的黎博利大人,我就往從前沒考慮過的地方想了,礦石病不是會影響代謝嘛。不過醫生一定比我更懂自己的身體就是了……」傑克無意識地辯解起來,然後想到被指派的任務。「啊,食鹽水包跟電池我都放好了。醫生可以先帶藥回門診,我跟卡爾林大哥確認完就離開。」

赫默打量一下女孩身旁的紙箱塔。「你平常的訓練強度應該比搬這個高很多吧。」她揣測道。

「要看目的是什麼啦。像這樣搬運輕量貨物的運動,就很適合拿來訓練核心。不過要特別小心扭傷。醫生上有氧課的時候不會做類似的動作嗎?」

醫生露出無奈的表情。「我們的肌肉量在所有種族裡算低的。靠遺傳或後天鍛鍊是可以提升運動能力,但你也看到了,」她指指自己胸前的識別證,「我連書都唸不完呢。況且現在轉換跑道似乎來不及了,我也沒辦法想像自己戴著眼鏡、拖著腿汗流浹背的樣子。所以我是該對你的義舉說聲謝謝,沒想到皮爾斯醫生突然被叫去急診。搬泛用器材回門診,這是他本來該做的事。」

搬運醫療器材和藥物。傑克很清楚,醫院有專門的單位處理這些資源。由未受訓的職員經手容易發生問題。

這就是民營船艦的敗筆。醫療系統和營運硬體、人事乃至職員的生活空間彼此接壤,除了門禁卡外誰也攔不住誰。出入藥庫的人相較之下還算單純。

「我也建議過凱爾希醫生多開一個部門來管理醫療資源,結果是被採購部駁回,說船上塞不下這麼多人。顯然他們指望所有醫生都能找到公司負責人並商討供貨問題,而不是減少沒有專業技能的駐艦幹員……啊。」

這是她無法參與的話題。不過,傑克也無法想像這位醫生在別處抱怨人事的篩選標準,因為這傷感情,又不符合羅德島的宗旨。

赫默像是也發現她不自覺地抱怨,於是摀著嘴扭過頭去。「抱歉,當我沒說。我們剛才在聊體力的事,對吧?」

「想訓練體力,去健身房永遠不晚喔。」傑克傻笑起來,「醫生不會剛好缺防護員吧?」

「下次請早。我已經找到伴了。」

「咦,是我認識的人嗎?」

「我……不清楚她的人際關係。」赫默珠白色的嘴唇微張,話不自然地停頓一會兒。「這麼說吧,你們的隨隊指揮確實讓我更熟悉器材,雖然我還是常常拉傷。但願不是她瞞著我什麼吧。」

這樣啊,那應該就是塞雷婭了。伊芙利特就說過類似的話。傑克不知怎地感到愧疚。是因為帶著預設立場,還是對揣測太過敏感?無論如何,想像實驗兒童和她監護人之間的故事並不容易。先遠離這個話題要緊。

她轉而問起取貨的事。

「兩週內會用到的成藥都在這裡了,需要壓置或調整的交給藥學部,等開處方的時候再包裝。」赫默解釋,「話說回來,這個月的檢查已經結束了,你可以放心回去、等下周看血液報告,不必跟著我來這裡。」

「這個禮拜的作業我已經寫完了啦,現在閒得很。」傑克陷入沉思。要不要把自己的疑惑帶給醫生?但這麼做是徒增困擾。不符合她為人的宗旨,赫默也可能沒有經驗。

「難道不是因為不想回宿舍嗎?」黎博利人又問。

「沒有啦,卓婭今天要回診,瑪莉婭已經跟去了。我回房間也沒有人在嘛。」

「以最近經歷的事來說,你的心態真好。」赫默指指門口的班表,「考慮到抗爭團體的組成,安全單位甚至連來藥學部巡邏的次數也要增加,哪怕放在這裡的東西要是被偷走反而沒有作用。再說會為了搶藥而大張旗鼓攻入這艘船,也太不計代價了。」

「是因為就算搶了也不知道怎麼用嗎?」

「這是原因之一,」赫默猶豫了一下,「依我看,想和有州政府背書的企業產生衝突,需要很多事前準備。目前烏達卡爾沒有這種勢力。為六甲山民兵撐腰的組織也許辦得到,但他們似乎把重心放在南部哪。至於北部,只有零星的激進份子作亂。」

少歸少,最近北部城市的確不太平,傑克有所耳聞。城際網路光是這兩天就出現大量有關六甲山崩塌的文章,雖然誇大事實的消息不在少數,這仍令市民的恐懼一覽無遺。如果這就是民兵們的目的,他們毫無疑問成功了──彰顯公權的無力,向北方的城市招呼道:他們來了。

但傑克現在很難像其他參與任務的幹員那樣同仇敵愾,她還得處理其他問題。

在實際處理之前,傑克,我建議先想好你為何以訓練為由逃避陪同回診。即使她也知道你不靠負重發洩不了壓力。

勞恩.西亞的聲音。感染科資歷最深的成員,實質把持傑克治療方向的醫師。他們半個小時前還一起看過放射科的檢查報告。

傑克比起理工更擅長文史科目,尤其是語言和歷史,越是了解越對母國年輕而蓬勃的國祚感到不可思議。即便如此她也隱隱察覺:醫療部門指派赫默負責她的病情,主要是因為好處理。感染科量能充足,理論上輪不到赫默這樣並非醫學院出身的新進醫師。這麼做只是給她理由待在船上培養經驗。

任誰都需要時間熟悉環境,像我,直到第三次解剖大體才忍住不反胃。你該慶幸她比某些本科畢業的年輕人還要積極。

與此同時,奧利維亞.赫默帶著關懷、不失距離感和慎重的眼光走近。

「但我們還是取得了成果,對吧?」她喃喃道,望向跛腳的女醫生,「我們在做對的事情。」

「這要看你從什麼角度看待這些事情。對原住民來說可能還好;對製造混亂的民兵來說,我們就是阻礙。往好處想,他們上次參與義診的反響很熱烈……只要不去想,他們是不是在貪小便宜的話。」黎博利難為情地搖著腦袋,自己都不相信是這麼回事。「我覺得,羅德島是因此才得救的,否則在礦井坍塌、動力裝甲和海嗣搗亂之前,你們會在調停時就遭遇不測。」

「我也覺得六甲山的大部分人都很善良,」傑克有點為糾結,「啊,我還是知道要把善良和立場分開來看的。但說到遭遇不測……這個嘛、我在想,並不是所有部落居民都支持引爆礦井。」

「否則離山腰較近的住宅應該會搬空家當,是嗎?」

因為再消極的抗議也不至於拿性命開玩笑,這是傑克的答案。

礦井崩塌的影響既廣且深,不知破壞了多少六甲山聚落興建以來的老街。特別是唯一的診所和商業街全毀,多少動搖了仰賴農產與觀光的居民。結果是他們得到許多陸軍有所不知的內幕,接納傷勢較重的難民,還收到大量(其實把泥土洗乾淨就能原價出售)的受災蔬果作為謝禮。單論現狀,他們已經和最搖擺不定的一方打好關係。

只要放下力有未逮的愧疚、外地人的陌生和一點面子,羅德島完全有資格為無人傷亡的結果慶賀,但傑克還聞得到泥流的腥味。也許那場崩塌令她對自然和生命有了新的體悟,使她得以封閉情緒,協助卓婭善後。

不,她不必這麼聽話,接受警方和檢討會的轟炸這點,安全委員會就能勝任。她該做的是當好隊長的後盾,而不是以沉澱為藉口逃開,雖然這兩天她倆毫無交集不全是某人的錯。

卓婭需要空間,而她需要靠訓練排解焦慮,於是她按表操課,靠晨練、重訓和搏擊填滿空閒。輔導體系因應緊急狀態停課了,健身房倒是照常營運,教官、菁英和預備組成員進進出出,唯獨看不見B4小隊的另兩人。當漢娜.傑克森(順帶一提,她們最初就是因為姓名的發音而有交集)三度把心不在焉的她揍得眼冒金星,一切荒唐終於停下。

需要空間的是她,因為卓婭沒有這方面需求。那位烏薩斯人從不吝表達意願。這讓她無論拒絕或承諾都頗具誠意,比滿嘴客套更真實。

赫默將她腳邊的推車拖回收納區,和一旁的櫃檯交接清點事宜。傑克沉思著,待交談聲停下後,隨年輕醫生離開儲藏室。

「醫生,我可不可以問跟治療沒有關係的事?」她問,跨進明亮的內層走廊。

「假如我的經驗能幫上忙的話。」赫默將成箱的藥罐重新用束帶綁緊,滑輪翻過艙門軌道,發出沉重的喀喀聲。「看你的表情,很像是害怕問了會影響我的心情,也可能是在想我不會一五一十把感受講出來。是這樣嗎?」

傑克猛地點頭。既感動又忐忑。「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懷疑醫生,但我對您從前的經歷了解不多,也擔心隨便提問會造成醫生的不便……」

「我沒有這麼多禁忌啦,」赫默以逗趣的眼神看著她,「當然,也不值得你這麼慎重對待。把我當成大你一輪的朋友就好,像你平常交際那樣。」

「不不不,我覺得這比專精訓練的門檻還高喔。」傑克接過拖車的握把,「我在船上其實沒有那麼多朋友,是羅德島的職員對我都很熱情。我只是回應他們而已。」

褐色的目光微微收縮。「你相信嗎?」

「我相信回應人的善意非常重要,我爸……我父親總是這麼說。雖然這樣會變得斤斤計較,但假如所有人都放棄回饋,善良的人應該會變少吧。所以先做就對了!」她握起拳頭,這才想到激昂的不必要,「呃、我是這麼想的。」於是她補充。

「這麼想沒有錯呀,你能堅持也很不容易。」赫默似乎很滿意,「不過,也不是所有來自他人的回饋都很美好。有些回饋不成比例,有些不顧他人感受,有的還會讓人產生愧疚、不免去想自己是否值得這些。麻煩的是一旦這麼想,反而會落入斤斤計較的範疇,最後抗拒接納。」

「哎呀,我的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啦。」

「你是在煩惱行動隊的問題。」

她襯衫下的背變熱了,比訓練時更燙。「很明顯嗎?」她反射性問,然後想到這是單選題,而她確實沒多少東西可以煩惱。

「也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事。」赫默鬆一口氣,「提醒一下,我的專長也包含誤解跟錯過。」

「那我找對人了。看來醫生對這些很有經驗。」傑克點點頭,打起精神,「……從六甲山回來以後,我跟卓婭只講過五句話。」她邊說,邊越過通往貨梯前的最後一處十字通道。

「這麼說,你是擔心自己對卓婭的關懷會造成困擾。」當貨梯在她們停下腳步的半分鐘後於眼前展開,赫默悠悠地說。

傑克尷尬地笑笑,告訴赫默她為什麼需要幫助。背景由走廊單調的灰白色轉為漆黃、斑駁的籠狀貨箱。電梯貨箱的長寬皆達到三米,以數條纜繩搭起。牆面不規則的縫隙被強化玻璃擋起,腳下是塗有企業徽章的鋼板。

赫默按下按鈕。毛衣細緻的紋理在工業氣息強烈的貨梯裡是如此突兀,使她更像是參訪的市府要員。「我也很擔心她不能打起精神,雖然甘草醫生是很用心地投入治療……」

「心理治療的關鍵終究是當事人。」赫默的視線停在樓層面板上。她語氣平靜,致使傑克相信她初步接受了提問。「聽起來和一般的病症很像,只是你在按時吃藥後不能靠意志力阻止它改變你的身體。」她挪動視線。

貨梯停住了。閘門打開,後面是四樓的外層甲板。「可是人也很容易被話語影響呀。」

「你會認真思考每天聽到的所有字句嗎?」

「如果有道理就會吧,但也不是說反省就能反省。有時候我連前一天晚餐吃什麼都想不起來咧。」

「對吧,人腦在過濾語言的領域很有一手,所以溝通、說教和妥協是件困難的事。『關懷』這種考驗同理程度的行為也很要求當事人的感受。」

赫默將她領出門,往感染科有木製拱門的候診區走去,過了便是三座診間、櫃台和恆溫包裝區。「好吧,雖然目前為止都是我在自說自話,我還是相信我沒有能告訴你的新知。我很樂意分享經歷,解答你的疑惑,前提是對你有用。」

「一定會有啦,我都還沒說到最重要的部分!」

「你不是在擔心自己的關懷會帶給你的隊長太多壓力嗎?」

「還有擔心卓婭急著做出成績,強迫自己面對還不能克服的問題。比如說火災、刀尖或戴面具的人。只要這些東西出現在眼裡,她就會變得比較敏感。」想到聽眾沒流露太多情感,傑克試著平穩以對,「我想這些是觸發她創傷的一部分,甘草醫生也建議我在任務途中要多注意她的反應。有時候她衝得很前面,像是不在意受傷,但她運氣很好……」經過候診區時,她看見唯一一位老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戴著訪客臂章。

「下城區來的傑拉德女士。她的兒子在南方的礦場事故裡失蹤。」赫默待婦人完全消失在視野後解釋,「她為此大受打擊,在那之後只能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是社會局協助她轉診的。至於你──別因為聽到這些就擅自增加工作量喔。」

「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目前為止是這樣。」赫默走向她位處一旁的診間。「但你是你,而你不會放過任何助人的時機,這是可以預見的。」為了強調這點,她停下翻找鑰匙的動作,聽箱子隔牆落地的聲音。「還有,不要用丟的。」

然後折回去推診間的門。門後是船艦診間的固定房型。水銀燈的冷色呆板地撒下,讓桌椅、衛教海報乃至兩人坐沙發沒了原來的鮮豔。沙發比照規矩與辦公桌相對。越過這層對峙,就有窗戶透入陽光。辦公桌堆放著單據和影本。傑克看到了州立醫院、軍醫院和羅德島的證章。

座椅後方有文憑和照片立在矮櫃上。「傑克?」

「我還是懂先後順序啦。如果下次再遇到那位婆婆,我再去跟她聊聊。」她循著曾經的提醒放下推車,離開玄關。「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想問。」

「其實不去問也可以。」赫默關上儲藏室的門,「出乎我意料的是,自治州的社福機構運作效率還可以。也可能是因為坍塌事故到現在也沒有明確的責任歸屬,與其放任家屬製造新的話題,州政府似乎更願意收買他們……別覺得這是壞事啦。就算是表面工夫,他們至少還肯做做樣子。」

「我爸爸也講過類似的話喔。」傑克抱起雙臂,「現在我大概知道他為什麼不太喜歡繳稅了。」

黎博利笑出聲來。「也可能是太花錢了呀。不談這個了,你認為自己的人際危機不只是因為自己的態度,對不對?同時你又不知該如何協助你的室友擺脫低潮,所以尋求這層關係以外的人提供建議。」

她尋獲知音的喜悅稍微消退。「這麼說可能很自大,但卓婭現在會這麼奮不顧身地衝刺,我也有責任──要不是我堅持成為幹員,她應該會更自在吧。」

赫默似乎有意略過她的自責,只是以相對疏離的口吻說:「我無意指責那位心理醫生的處方,但這應該是柔性的輔助。你不可能,也不用為苦艾的精神狀態負責。」

「大概……還是有必要啦。她會這麼積極參加預備隊的活動,也是因為不想拖累我。況且現在還多了瑪莉婭,她一定更著急了。」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卓婭會說夢話。」

她發現緊皺的眉頭上出現像裂痕的線段,後來發現是源於錯覺,儘管那應證了家父在她臨行前的提點:離開形塑你的環境,直覺在他人眼裡未必可信。好在赫默很能接受天外飛來的答案,因為曲折且苦悶的經歷。當你懷著對科技的探索和憧憬,加入新貴領航的事業,最後卻得到不治之症和表演指尖噴火的青少年,你的思維方式不得不變。

「所以她講得差不多了。」赫默揉著鼻樑,「我相信你,但你最好尋求專業的幫助。不是心理醫生也行。」

「我覺得醫生剛才的回答已經很有參考價值了。」傑克豎起拇指。

「這樣還不夠,尤其人情交際更沒有絕對,你只能自己摸索了。這陣子確實不太平,你們可能馬上就有下一份任務做,要多注意人身安全喔。」她猶豫片刻,「如果人際問題沒有好轉,你還是可以來找我討論。」

或許是心態所致,她聽起來像希望對方回去過自己的生活,但傑克捕捉到她的猶豫。所以她反擊般問道:「醫生就不好奇我之前的警告怎麼來的嗎?」

「很簡單呀,擔心我想起在上一份工作時的經歷,導致話題不歡而散。」赫默指向腳踝,「但我已經接受了,然後就想到你先前的反應。就像你害怕自家隊長的奮不顧身會帶來可怕的後果,我也曾擔心自己成為某人的負擔,或單方面享受被彌補。但這和被人告知有很大的不同,就像計算答案和翻閱解答之間的差距,取決於想法的由來。何況你不能肆意要求他人的想法,只能先設法改變,再談條件。」

「萬一不知道該怎麼改呢?」

「你只是還沒找到而已。」赫默休息了一會兒,彎腰去開主機,辦公桌下嗡嗡作響。「也不排除錯在對方的可能啦,不過我相信人和人最好的關係不只有一種,你們還有時間慢慢磨合。磨合總伴隨大量的挫折,沒撐過去的就拆夥了。對他人的不知悔改失望,嘲笑自以為的誤解和表象,覺得白費功夫。你覺得卓婭為什麼非你不可呢?」

「因為有點用吧。」在體力和氣氛上是這樣,她邊摸著臉頰邊想。此外就不那麼光彩了。有時候,在少之又少的巧合下,她會感覺她的隊長隱隱投來嫉妒。不,那是嫉妒嗎?

唯一能確定的是,卓婭的自我厭惡很強烈。

赫默彷彿成了周末節目的主持人。「你們沒有吵架吧?」她踢了地板一下,乘著椅子滑出辦公桌,「好吧,依我看是吵不起來。她執著於幫你再續輔警的夢想,也沒有什麼深奧的原因。你們不是從深痛或跌宕起伏的命運裡認識彼此,當然也不會有太深的糾葛。」她伸展雙腿,露出和藹的笑容。「不覺得這才是我們人生中最需要的關係嗎?」

如果是這樣,就不用擔心將反應建立在既有的不平衡上了。傑克想著,期盼確實是這麼回事。見赫默起身去拿信箱裡的初診資料,突然她又想到女人的前一份工作。「我可以問,醫生是根據經歷得出這些心得嗎?」

「我們各退一步吧。我要是承認,剛才那一大段開導就會變得很煽情喔。」

傑克又笑了,「所以醫生是抱著不會被揭穿的想法講的嗎?」

「畢竟,我實在沒什麼資格提供建議。在另一段關係裡我佔了某些人很多便宜。就這麼當作『不成熟的代價』一筆帶過甚至切割,就是辜負當時容忍我脫序反應的他們。所以我會道貌岸然地開導你,然後把這麼做的前提展示出來。」

「雖然我不是很了解醫生之前的生活啦。」

「我也沒想過表演給人看。」話沒說完,黎博利人邁步回座的姿勢出現傾斜,形成礦石病患部的典型後遺症。當摘去病灶後的組織生長不良,就會出現運動層面的問題。傑克想去扶她,赫默卻接下她的目光並拒絕:「到頭來,我大概是想證明自己改變了,所以盡可能做我辦得到的事,但我依然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重要的不是回應他人眼裡的印象,而是在理解他人觀點的同時保持自我。你可以改變、否認,前提是你接受當下的自己。」

「如果需要這麼做的不只有自己該怎麼辦?」

「你擔心干涉卓婭的想法會造成反效果。」

傑克陷入沉默。真有挑戰性哪!黎博利人的輕嘆飄散在空調的白噪音中。「這就是你必須弄清楚的。」赫默觀望她幾秒後說,「我知道要改變一個人有多難,尤其在對方的經歷比自己還要複雜時。重點在於對話。我舉個例子:當你想吃宵夜時,通常會自己下手。你會用符合你所學、所需要的食材,水煮腱肉或透晶米吃。你為什麼會考慮醣類和蛋白質的比重呢?你在公共冰箱翻找食材時必須忍著重量訓練後的痠痛,但你為什麼會訓練?習慣持續至今,你為這又翻了多少讀物研究?」

「其實不多,」傑克努力地想了想。「跟醫療部成員唸過的書比起來是這樣啦。啊,這麼說來消化科的佩爾先生有次……」她的聲音逐漸消失。這位醫生並不是在徵求她的答案,而是列舉她具備的特質。特質來自經歷,體驗則變換無窮;哪怕是最不容歧異的事實,在他人眼裡亦有不同。就像她無法理解她的室友如何摸黑在演習中替換槍身。

誰想改變他人,就必須放下理所當然的觀念。這麼說來她應該從了解卓婭開始──更早之前、還沒以苦艾自稱的她。

「你的消化道還滿健康的啊。」赫默艱難地坐回位子,「你想說的是他請你做炒蛋的事嗎?那天他忙完急診已經是十點半了。他很感謝你在煎香腸的時候順便做了他的份。」

自己一時興起的行為被傳得很廣啊。傑克不自覺皺起眉頭,卻不是因為困擾。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她會在剛認識的菜鳥醫生面前這麼坦率呢?傑克由此想起同屬行動隊麾下的某位少女。年紀小她一些,性格更加暴戾。

她和這位醫生之間,真的只有醫患關係嗎……晃著因為拉伸不精而痠脹的脖頸,傑克的思緒被室內電話乍起的連聲打斷。

和以單位為準的配置不同,醫療部門的診間均設有座機式的電話以便聯絡。美中不足之處,也就是不顯示來電者的訊息吧。「我是赫默。有什麼事嗎?」黎博利人換成了事務性的口吻。

傑克從話筒漏出的聲音裡聽見自己的名字,起身與扭頭向她的赫默對望。醫生點頭確認,嘴靠回麥克風。傑克猜有人在找她。

「嗯,我知道,她還在我這邊。」那對黃銅色的眼珠轉動,「對,她是有參加上次義診,可是我不記得──親友介紹來的?這裡沒幾個醫生有為身障者開刀的經驗,恐怕……『只要她聽了就會懂』?抱歉,你們確定這不是惡作劇電話嗎?」

話筒裡的此起彼伏的雜音大得傑克走出兩步就能聽見。從彼此重疊的人聲來看,應該是客服單位打來的。赫默找不到更多提問的機會,最後掛上電話,搖搖頭

「我不用接嗎?」傑克跨出步伐的腳懸在電話蓋上時的高度,盡力維持既有的幽默。幾秒鐘前,她已經為這看似毫無徵兆的指名找回因緣,但期望落空的可能仍在。她還沒向任何人說明這件事,也只給了那群山村遺民最低限度的保證。

坍塌發生後,警察確實沒有對生還的六甲山居民展開調查。礦井崩毀當日「湊巧」離開聚落的居民們,也被允許回到聚落收拾家園。這之中自然有那群協助襲擊的民兵。基於羅德島的原則,傑克不該自行接洽外部委託,但央求著「拜託了,到時候再拒絕也不晚嘛!」的聲音太過懇切,直到她動身尋找隊長時也沒敢拒絕。

這麼說她應該獨自處理此事。在小隊氣氛低迷,到處亂成一團的時候,去和曾劍拔弩張的僱傭兵打交道。
「不用,但你需要去二樓外層甲板一趟。知道怎麼走嗎?」赫默看向牆上的樓層圖,「電話是從客服中心打來的,六甲山聚落有位艾登.奈文先生找你。」

「咦,他已經沒事了嗎?」她裝出意外又不失驚喜的表情,赫默卻漸顯疑惑。「我是說……我和艾登先生的母親是在救災時認識的!她被壓在水泥牆下面,我和尼恩巡佐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救出來呢。艾登先生是感染者,最近成功申請企業治療的資格,他跟我約了要填紙本表單。」

「客服那邊也是這麼轉告的,說是十分鐘後再打來。」赫默收起笑容。她躺進辦公椅咯吱作響的椅背裡,雙手交疊。「這麼說有點自我中心,但我不記得六甲山有姓奈文的普通感染者。這位艾登先生平常住在聚落嗎?」

「我想……是不住在那裡。好像是因為工作定居在下城區,只有節日跟連假才回來。」

「那你和艾登先生的母親還保持聯繫嗎?」

「合約上有寫,作戰幹員不能在沒有指揮系統許可的情況下連絡當地的平民。啊,我這邊有災後營地的電話號碼喔。」

「客服中心就有了。」赫默傾著腦袋問,「聽那邊的說法,好像希望你今天去聚落一趟。」

這麼容易?「那我能帶其他人一起去嗎!?」傑克想也沒想便問。

黎博利人沒有馬上回答。她看了眼桌面上的病歷表,試著從僅有的專業知識判斷:支持女孩用善行驅散災後餘悸,是不是操之過急。最後她再瞟了螢幕淡色的光芒一眼,收拾起表情說:「這不該經由我決定。還有,別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看待身障者……不論他們介不介意。還有也別太熱情,或放任他們簽什麼療程。」

「我保證不會越轉越糟!羅德島現在跟聚落的行政單位也熟得很,也許這是個調查僱傭兵實際動向的機會喔。我會帶小隊的人一起去。」

「我倒希望你離會影響病情的劇烈運動再久一點呀。」赫默低聲期許,「不過,我並不反對你和苦艾調查聚落的活動中心。假如沒有你們,動力裝甲和山崩會造成更嚴重的災害。」

「那醫生應該跟礦井的炸藥道謝啦。要不是這樣,山頭早就被炸飛了。」

「你真的是去辦理企業治療的簽章嗎?」赫默又問。聲音像是認定只要如此堅定,就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傑克望著她,以為會遭到家長般的禁令,沒想到黎博利人徒然換了口氣。「但願對方沒把這當成玩笑。」

「不會不會!因為艾登先生是做會計方面的工作,很快就接受羅德島的診療方案了,再說下城不是也要擴建我們的連鎖藥局嘛……總之請不要擔心我被敷衍啦。我先走了,醫生!」

赫默一言不發。哪怕傑克如風般跳出房間,隨渾然一身的熱浪跑遠,她仍什麼也沒說。

 
過了兩分鐘後她站起身,開門向候診區看去,那時已經聽不到佩洛人不知疲倦的腳步聲了。由於術後復健和運動在先,赫默通常會避免不必要的移動,以便促進肌肉修復的製劑運作。話雖如此她還是在門邊觀望好一會兒,才小小嘆了口氣。

邊和從櫃檯後方走出的員工解釋,赫默走回桌前。診間位於內層甲板高處,一窗之隔便是種植區的水耕池,能俯瞰井中搖盪的清藍色。

她雙肘伏案。一邊用換氣緩解腳踝散發的刺痛,赫默檢查起參與義診的聚落居民身分,裡面果然沒有姓奈文的感染者。

「是想掩蓋目的,還是人本身不存在呢?」赫默乾瞪著成排的名單,「你呀,到底被什麼事引起興趣了?」

肯定是不能草率定案的事。她相信女孩的正直。

也許她應該叫等會兒接洽傑克的客服人員記錄來電內容,如果一切確實如自白那般湊巧,最多是讓自己成為笑柄。但是巧合不會一再發生。

儘管她剛滿三十,所經歷的巧合之曲折足以和整個感染科的醫生相比,也不妨礙她這麼想。

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能放著傑克的乖張不顧。既然這是個身陷體制的青少年,就該活用體制內的手段以策安全。

赫默靠向椅背,視野飄往背後。長型的塑膠矮櫃上,一座稍嫌粗糙、形塑出持劍勇者身影的木雕從相框和裝飾物脫穎而出,承接她的凝視。反射燈光的保護漆下,人像的肉桂色和相框很像,表面卻大相逕庭,沒一處光滑的地方。

那出自她第一位患者之手。五年來她丟掉很多東西,習慣把家當維持在套房得以收納的量,自然沒有保存紀念品的餘興。她甚至肯定這是她所有試圖保留的雜物裡最沒有用處的一個,燒來取暖也毫無效率。但她還是留了下來,陸續被十四名病人、五位醫師與藥師過問,也沒懷疑堅持的意義。

不只如此,她希望保存越久越好……雖然當事人只感覺尷尬和丟臉。

三分鐘過去。是時候撥電話給人了。「塞雷婭,你上午有事嗎?」半分鐘後,赫默在電話接通的兩個瞬間後問,「……抱歉,是我想的太理所當然了。謝謝你替我傳話。告訴她:保險起見,她最好先把下午空出來。」
 
「雖然我不只一次叫他不要管我們,那小子還是要派助理跟我們談合作。人不出意外會在明天下午來,不過……哎呀,現在再發生什麼意外我都不會驚訝了。」

個性使然,堅雷成了最先打破貨梯中凝滯氣氛的人,但她也沒奢望過塞雷婭取而代之。她是該利用同事一場搞清楚這禁慾思維的邏輯,但她還沒有心胸狹隘到這個地步。

再說這位前科技新貴正有條不紊地貢獻己力。兩天來,直指行動隊的公文和內外指控成了翻不完的文件,週期性地把信箱塞爆,然後在換日前兩小時清潔一空。單論結果堅雷也能達成,但那些寫滿字的紙的去處,將是焚化爐而非來時的單位。果然還是做過管理層的人可靠。此前她對塞雷婭的印象還停留在報導和新聞,後來,這份認知隨著對方入職有了變化,成了有亮點的普通人。她一度認定學術菁英注定與渾然氣節同在,現在看來是弄錯了。

單純是軍事委員會的參議員們太過傲慢,以為掌握了稀罕的知識。

「顧及選舉,陸軍應該不會公開神將和外籍部隊的事,但誰能保證那位將軍和我們同一陣線?」像是在等待對方的反應,堅雷擺出無力的手勢。

隔著高人幾吋的肩頭,能隱約看見梳得一絲不苟的瀏海。天生的紫髮倒映燈光,襯衫貼合肩幅,烘托出胸膛的厚實和飽滿。實際上,只要她換上哥倫比亞軍服,眼神再堅毅一點,就能作下張募兵海報的模特兒。

這可不是她擅自認定的,而她同樣對共處一室的同僚充滿讚許。塞雷婭也秉持典型的實用主義。穿著曾經看過的深色毛衣,搭配高彈性的裙褲,彷彿從尚未冷卻的昨日而來。過去形象的重組。再不如從前生硬的形象,讓女性的眼神多了幾分親切感。堅雷佩服這樣的人。她的守序和井然是因為執著,而不是惺惺作態。

「要是這樣,他大可以在作戰前警告我們。」瓦伊凡女人看了眼剛闔上的閘門,「但昆德.金恩沒有這個打算,代他管理軍隊的指揮官也顯然沒有。造成這樣的原因有很多,最有可能的是:他們從未正視我們。」她不以為意地眨了眨眼,「攔截動力裝甲的B3隊也反映,他們經常暴露在步兵單位的射程內。」

「聽你這麼講,我的腦袋要長出軍帽了。」堅雷轉過身,「你就不能用不那麼像批改檢討書的口吻講話嗎?」

塞雷婭回絕。「這不能幫助我更好地表達想法。」

「而你對於軍方大人物的猜測也有缺漏。在你強調隸屬是如何控制軍事單位之前,請記得我們名義上和州政府同一掛。」

「僅限於名義上。」塞雷婭停頓片刻,「現在指揮部試圖將作戰不力的結果歸咎於我們的失職。」

「要說負全責是太誇張了,但我們確實有過失。很多誤差是可以預防的,比如把攔截動力裝甲的位置定在橋面而不是山道。」堅雷沒好氣地舉起手中的投訴單,「我打賭這能解釋為什麼有人能在災害後兩天、全村居民不是在忙清淤就是重建的時候,洋洋灑灑寫了四張紙的量來抱怨。」

抱怨裝甲的源石燃料汙染土壤?瓦伊凡女人不急著回答,好像她有義務順帶解釋。

堅雷拎在指尖的表單顯示,同月15號發生的紛爭波及了投訴者離群所建的住宅,於附近展開的戰鬥亦不慎破壞動力裝甲的燃料槽,高汙染性的源石液從中洩漏,滲入、汙染土地,埋下百年份的健康隱患。「他們還特地上官網印了新版格式喔。很有心吧?」

「不是別有用心就有商量的空間。」塞雷婭最後總結。

貨梯的閘門適時隨抵達樓層的提示音退開,面前是四樓的內層走廊。堅雷不由得想,這位前科技公司主管未必懂得和平民打交道,尤其對城鄉差距缺乏概念。誠然塞雷婭還沒詳讀過投訴內容,她仍想以折衷取代妥協。在只看得見土地和實質財產的農人眼裡,否定基本訴求就離破局不遠了,但涉及預備隊的職員都知道,這是次要問題。

當幾間小報──背後有最大在野黨撐腰的媒體陸續將動亂與礦石病感染者進行聯想,一些激進的市民就坐不住了。城際網路相繼出現仇恨性言論,營運公司卻放任新聞渲染危機,轉而封鎖直指政策的留言。這似乎是成形已久的風氣,也是轉移矛盾的招牌手段。

「你乾脆說我必須為這件事負責好了,我不會裝傻的,是我決定不切除燃料槽就攻擊駕駛艙背面的。當時戰差距過大,裝甲還有射擊武器,神仙來了也會從座艙下手。」

塞雷婭斜睨著她,然後放棄掙扎,率先走出箱體。「聽起來你不能接受的是指控而非責任歸屬。」

「所以我正在想該以什麼形式跟內容回應這件事嘛。就算因為受侷限而做不到最好,不代表我就得針對指責照單全收……欸,你也別擺出要私下處理的表情,我這不是做足準備要處理了嗎?」

「你該花更多心思在準備問答。」那對暮靄般的橘色眼睛回頭望來,「基於州政府的輿論導向,現在連警方也懷疑起我們和民兵之間存在聯繫。新聞已經傳開了。」

堅雷跟著她出貨梯。內層走廊籠罩在輻射的白光下,和前日不同的是多了幾對腳步。一些是出入鄰近機庫的技術人員,一些要前往指揮中心輪班。

僅限視線內來說兩人通暢無阻,只遠遠和剛下班的通訊員打招呼,和辦公室間的距離便減半了。再經過兩個轉角就抵達腹艙區,隨隊監督的辦公室緊鄰在外。

塞雷婭指的是葦花報昨天的頭條,寫著「感染者團體在六甲山引發大規模恐怖襲擊」。葦花報是雷姆必拓東部最大的新聞台,企業高層多數是白穗黨的高階黨員,報導形同執政黨的立場。

他們曾以為對方會為此緩頰,誰知寫道「是為失敗的整合運動招魂?」、「哥倫比亞警察射殺平民」、「山崩造成35人死亡」、「羅德島製藥或與恐怖分子私通」等以假亂真的專欄和報導甚囂塵上,連新上市的股價也受到影響。至於這對羅德島與州政府的關係沒造成絲毫影響,也不在公關部門的預料中。

「我看過新聞了,用的多半是舊畫面跟模擬動畫,沒有任何報導有登出實際的影像。至於葦花報的立場──我想是在演戲吧。有工程師發現,他們會定期清除批評我們的留言。」

「葦花報的行為相當自私,我不會因此改觀的。」塞雷婭毫不妥協,「哪怕是有意營造的輿論,也不能替他們放任民粹、仇恨和偏見大行其道一事緩頰。當然,他們的論調恐怕也是經指使產生的。要是這樣來源只能是州政府了。我們不過是誘導焦點的一部分。」

「嘿,嘿,等一下。他們是欠你多少錢才能讓你氣成這樣?」

「就是毫無瓜葛才讓人憤怒。我沒想過一群人能如此輕易地詆毀或操弄一個群體。」

九點五十分。這是堅雷離開宿舍的時間,那麼現在應該十點了。「我不想用笑話帶過,但這聽起來像咱們那邊地方小報每天在做的事呀。」

塞雷婭冷冷地望著前方,偶爾透露一點失望。「我不知道你是為人類的劣根性還是普遍性感到高興。」她邊說,邊拉開裙褲的口袋好翻出鑰匙。塞雷婭還是有幽默感的,雖然再有深意的調侃從她口中冒出,聽起來都像指責。

「往好處想我們有經驗呀。說不定你在這些年遇過的公關場合比我還多呢。你不是在大學二年級就因為打斷小偷的雙手上新聞了?從此被形容成萊茵生命的武鬥派。呼!講得像你有兩份碩士文憑是因為拳頭大人家兩倍。」

「無意冒犯,我該把這當作調查的結果嗎?」

「是前瞻新聞的報導,1093年的,這麼說你應該就有印象了吧。」堅雷像是覺得話題還能進一步發展,「你的創業好朋友把該講和不該講的一股腦拋給專訪啦。講是這樣,假如逃離攝影機也是你的人生信念之一,那就當我沒說。」

「我也想過放他走。那時已經很晚了,再說我沒在租屋處放什麼值錢的東西。」塞雷婭選擇避而不談,「我想任何人在晚間十點二十打開公寓房門,看著昏暗光線下有名陌生人持刀從玄關深處衝來,都很難保持仁慈。」

「啊,旁白。我又想起地理頻道的旁白了。」堅雷直截了當地打斷她。

機器運作的隆隆聲響起。還不到能引起瓦伊凡注意的等級,但對聽力好的種族已經夠了。

「就這樣吧。」塞雷婭過了段時間又說,「往好處想那至少有據可循,葦花報現在的行為才讓我不知該作何反應。我是把這次經歷視作警告,羅德島不能再被虛偽的報導影響了。」

「頭已經洗下去了,能怎麼辦咧?」

「別太依賴警政署、向信得過的地方組織了解民情,再和連鎖藥局打點關係。在不踰矩的前提下,讓對方產生『我們夠不成威脅』的想法。」

他們越過一道腳踝高度的門檻。頭頂是緊急情況時可供關閉的艙門。由此正式進入機庫的外圍區域。廊上一半的房間有繪測和硬體部門進駐。業務組的房間只占一間,卻是現在最熱絡的地段。門口圍了好幾名職員,對著半掩的門嚼舌根。

然後那扇有金屬骨架的門在咿呀聲中大開。堅雷剛走近、迎著轉頭向她的一人張嘴,門口的人流一下子散開了。她一下就看到辦公室活動牆上的地圖。預備組沒有任務,現在不應該聚集這麼多人。是有稀客?還是又有難為情的委託打來?

硬質鞋跟特有的喀喀聲出現,踩著僵硬的沉默向門邊移動。堅雷叫住那名替她傳話過的職員。「你們在走廊野餐怎麼不叫我?」

「沒辦法,事情來得太突然。」那位穿連身工作服的員工聳聳肩,向旁讓開一步。「那位小姐想要我們修改監督辦公室的門框高度,但這是工程部才能決定……」

「指名由業務組處理此事的就是工程部。」

男人觸電似的轉頭,視線指向那探出深色門框的人影──以探出來形容,是因為對方的視線比門框高出至少十公分。雖然心裡有千百種段子想講,堅雷還是立刻切換成事務性的態度。女性一手扶著門框,長髮質地細膩,及腰,宛若一抹垂降在幽色大衣後方的銀光。她的下身穿著騎師褲,一雙護腿在誇張的比例下顯得脫節。蒼白的紅色視線盤旋在視野高處,投下的冷眼中疑惑和困擾參半,但絕不是看人時的表情。

從她的經歷出發,她會說那像在看寵物對抱枕發情。

即使是塞雷婭也得抬起頭才能對視。「我還以為這週不會再看到你了。」她不甚誠懇地說。

歌蕾蒂婭悠悠跨過門檻,逼近兩米的身高一下子體現出壓迫感。堅雷知道,她並未對任何陸地上的生物表現出敵意,但也絕不友好。她更常做的是自詡旁觀者,自由活動,尋找失散的族人,走訪看得過眼的遺跡或調查史料。

凱爾希指派職位只是為了綁住她。這對視尊嚴如命的阿戈爾人來說很有效,所以她受指揮消滅海嗣,現在又出現在這兒。但這不能證明她服從羅德島的指揮。歌蕾蒂婭是海洋國家的重要軍官,一面受凱爾希在大陸南端的行為啟發,同時受其邀約受雇為幹員,成為武裝單位重要卻難以駕馭的底牌之一。堅雷此前只一窺她超常的物理強度,在閒暇抑或鬱悶時獨舞。由內而外的自我。以此度人還遠遠不夠。

話雖如此,堅雷還是設法緩頰。「現在惡補進度還來得及。」她望著這位陌生的同事,「醫生判斷,從山脈中部飛來的海嗣是很老的種類。為了避免認知不同步……」

「我們進房間再談。」那道冷漠的聲音沉降下來,以簡短的手勢指向走廊對面的門。

堅雷沒有服從。塞擂婭想當然更不會服從。他們和面面相覷的業務組職員們擠在不大的走廊上。她記得上次和這麼多人擠在走廊,還是在陪破門小組演練攻堅。「沒必要遮遮掩掩的。這些人是你的同事,假如你有關於工作內容的問題,沒道理要把人支開再講。」她建議道。

「別告訴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所有與相關的事物。」那蒼白的身影掃視走廊一圈,「毫無隱私觀念。我尊重這間組織的成員,不代表我得放任他們思考無法解決的問題。」

「事情沒有這麼絕對啦。實際上……」

「他們的大腦已經被其他東西填滿了。我將要說,和已經說過的事情,憑他們是討論不出結果的。」

「連嘗試都不願意也太武斷了。既然不是難為情的話題,講出來又沒有損失。」

「糾結於此沒有任何意義。你們不是已被無用的課題消耗大半輩子了嗎?請繼續下去。我相信我們不需要理解彼此也能互惠,沒必要告訴齒輪它運轉的目的。」

夾雜在女人話中的隔閡甚至稱不上歧視,只有理所當然的認定,隨目光掠過廊道。

這惺惺作態的人體模型到底幾歲啊?堅雷幾乎不經思考便想起,阿戈爾人的年齡很少反映在外觀上。這和所有關乎他們的資訊一樣,直到半小時前才傳入堅雷耳中,因為同事都以為她知道;即便沒有,凱爾希也不介意告訴她那些關於水下王國、超人類、深海妖魔,和凌駕陸地文明的科技的事。

雖然堅雷從沒感覺自己對社會有充足的認知,所學得過且過,聽聞深海軼事之際她仍感到挫折。光是有待惡補的有機化學她就搞不懂了,這些超越認知、金碧輝煌的海洋文明在她看來無異於創作。要不是親身經歷,她還會維持那副態度好一陣子。

凱爾希稱他們為《深海獵人》,如字面般獵殺自深淵而來的異形,也就是海嗣。阿戈爾人並不與深海獵人畫等號,而是指異常強韌的某些個體。

阿戈爾借助古老文明的技術得以發展,直到因開拓領域和海嗣接觸,於是他們試圖理解,直到失敗,轉而研究這類循蜂群思維運作的幹細胞大軍,其產物便是深海獵人。適應海嗣細胞的實驗體,包裝成萬中選一的戰士。

「當事人知道這些天花亂墜的設定嗎?」她當時就這麼問了。

凱爾希的答覆是:只有極少數知道。製造深海獵人的手術即便在阿戈爾也是最高機密。論機密性形同從正常細胞分離源石肽之技巧:概念簡單,實則在執行層面存在難以逾越的分水嶺。這些深海獵人大都懂得保密,選擇上岸只是為了回收遺物,以及在臨海災難後流落各處的院士。在大靜謐發生前,阿戈爾與臨海國家皆有交流,或淺或深。

凱爾希就是在大陸南端結識歌蕾蒂婭,她在獨自外出時涉入某些意外,而後做了場交易。這份人身契約至今仍然有效,所以曾經收治的,和盜走收治者的阿戈爾人都成了可供調派的單位,只是這週惟一人留守。

「你們認為積累而來的知識會有幫助。」那位深海獵人換了口氣,「主觀來說或許如此,因為這麼做只可能招來誤判,罔顧實情的結果由此誕生。但你們十分享受此事,所以前仆後繼地揮霍近千年後,還需要阿戈爾的施捨,而你們無法接受此事。」

一名倚在牆邊的胖女人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們只會窮忙?」

「不全是如此。」歌蕾蒂婭似乎在認真思考,「以我的思維無法理解各位,但我願意包容物種的多樣性。如同計算浮動且單調的數字自有樂趣……前提是我的國家並未在五百年前將這全權交由演算機處理。那樣一來,我還能抱持些許敬意。」然後她一拂肩頭的髮絲,「無論如何,你們的上司安排我負責有關海嗣的一切事宜。六甲山的意外佐證了我出席的必要,所以我來接管各位手頭的調查進度,然而你們對此的分配依舊毫無規律可言。」

「不是我說,你的脾氣還真大。」堅雷忍不住嘆道,轉頭問還在門邊的人:「你們是問候她家人了還是怎樣啊?」

「誰……誰敢問啊,」小組裡唯一的風險評估員別過頭去,「我們像平常一樣辦公,期間這位小姐連門都不敲就跨進來,命令我們調整對面房間的門框高度。」

「你漏了一些事沒有說。」

青年身旁的女人短嘆一聲。「對,我們當時剛好聊到海嗣。」她伸出食指,在暗處比向腦袋,「然後這位小姐就炸鍋了。」

「這對你們來說很困難嗎?」顯然是在說門框的事,堅雷想。歌蕾蒂婭沒注意到她的動作。

「是不會,但是幹嘛這樣?船內的辦公室格局是固定的,即便是您也能待得很舒適。」

那雙紅眼睛停頓一下。「所以我必須在每次出入房間時低頭?」

幾聲輕如幻聽的疑惑接連響起。答案太過直白,誰也不敢相信這就是請求的出發點,雖然對方的舉手投足無不透露出自我和優越。典型的阿戈爾人。看得出凱爾希的提醒正照進現實:員工保持沉默不是出於禮貌,而是畏懼她超人的力量。

「只要肯支付修繕費用,沒人會計較你如何抬頭挺胸。」塞雷婭打破沉默。堅雷注意到她眼裡的冷意。瓦伊凡精壯而高挑──雖然矮了阿戈爾人一截,但在她轉頭勸說(結合她的口吻和想法來看,其實更接近命令)職員們返回崗位的瞬間,給人的印象遠比眼裡看去還要健壯、剛直且無懼。「我會請工程部正式考慮此事,在這之前請你忍耐一下。陸地對海嗣的了解還太少,執政官,我們需要你的判斷。」

「你平時的桀驁不馴去哪了?」歌蕾蒂婭瞥了她一眼。

這果然換來幾分忐忑,同時有不滿的嘖聲傳來,收束在塞雷婭抬起的手勢下。

「你不是我的下屬,我也沒有閒情逸致糾正同事的態度。」她飛速打量一圈在場的人員。兩名穿工作服的技師站在門邊、沒有要移動的跡象;其餘則像是見光的鼠群般,隨掃視悻悻然散去。堅雷認出兩人是工程部臨時調來的機械師,事已至此應該是忙完支援了。一人老邁卻不顯衰弱的目光與她交匯,讓堅雷想起在搜索住宅區時見過的平民,然而銀髮老人的言詞之辛辣,又打消了這段追憶。

「只因為生在大國,就為從沒參與過的成就自豪,要是所有阿戈爾人都像你一樣,那也沒什麼嘛。」從電算科編入小組的莫蘭乾笑幾聲,「單靠拳頭大小來決定地位,這咱們『陸地生物』也辦得到啊,超人小姐。」

「差別是你們無法接受這點。」

「接受你們即使在水下建造城市、肉身跳躍能突破音速、表皮防彈防割,卻還像原始人一樣靠暴力分配階級關係?」

歌蕾蒂婭猶豫了一下。「有鑑於你的年齡,我不想談論太激烈的話題。」

「反正我會抱著這層觀點入土,你怎麼威脅都沒有用。」

堅雷自問這話題持續下去可能發生什麼。歌蕾蒂婭望著老人。她死水般的視線稍稍發生蕩漾,好像在考慮折斷他的手腳能否使對方改觀,成縫的嘴唇為張。

在她開口之前,答道「前提是您上胸的動脈瘤在這十分鐘發生破裂」的塞雷婭隱隱下了最後通牒。這換來技工之一的青年一陣哆嗦。老人張開嘴來,然後不著邊際地眨了眨眼睛。「這……卡辛斯基醫生上個禮拜才跟我約手術的時間,他說這其實不急著摘掉。」他左右顧盼著

「看來你還是愛惜生命的。」瓦伊凡女人平靜地回答,「這不是諷刺,但我認為論及觀點的發言不必說得太絕對。想法是很容易改的。」

「哈,是比籌措手術費用容易多了沒錯。」那位老技師看了微凸的肚子一眼,轉過頭,向副手喊道:「組長乖乖簽名了吧?咱們回家去,把空間留給年輕人。」

「這就走了嗎……」

「呸,等我下葬了再說這句也不遲。」老人喃喃自語。

青年拖著腳步,跟在鞋音鏗鏘的老兔子身後,走了。堅雷隔著幾人的身影招手道別。塞雷婭接連在技師遠去的背影和廊道間打量,不過舉目曠然,沒有能節外生枝的人了。「看來你對於遠界拓殖者再度出現一事很感興趣。希望這份積極能持續到意外塵埃落定。」

「若不是來訪途中被野人糾纏,我還能展示些你們會感興趣的資料。有關海嗣本質的研究。」歌蕾蒂婭點頭示意。通常海嗣無法在離開鹹水後存活太久,即使如此,個體死亡後也會迅速分解。「當然,文本我已經交給凱爾希了,因為我假設會有人無法諒解生理缺陷的存在。容我單以口頭聊表謝意,塞雷婭。我沒想到你會比想像中容易溝通。」

「我更願意把這稱作磨合。交鋒過去,我們並未更了解彼此,剛才那完全稱不上溝通。」塞雷婭反駁道。

堅雷認同她的發言,然而歌蕾蒂婭毫無反省之意、不打算交代先前去向的態度,還是深深刺入她的腦中。

操練新兵近十年,她早已熟悉如何用調侃緩解氣氛,順帶測試問題的性質。由此她確定:這不是能拖延乃至忽視的隔閡。「我很想說事情過去就好,但很抱歉,我這個高中學歷的大老粗嚥不下這口氣。冒昧請教一下,你這兩天是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怎麼講話這麼衝?」

「是這座孤島上不知分寸的人太多。雖然我不抱期望,可沒想到你們在『令人失望』的領域從不令人失望。」

「我警告過你了。」她聽到塞雷婭低聲提醒,然後用識別證打開辦公室外的鎖。堅雷停頓一下,清楚自己無論以大人、以教官的身分而言都相當幼稚。她可不想搞砸關係、從此和趾高氣昂的海洋超人不相往來。

好在她倆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容我確定一下,你這個上午沒有其他事要忙吧?」她看向那頭巨人。

「簡單交換情報後我就要走了。我相信你們無權耽誤同僚的私生活。」

「你別緊張嘛,我只是不想讓你後半天的好心情毀於一旦。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我曾以為你和剛才的老人不一樣,現在我就要改觀了。」

堅雷愣住半秒。「謝囉,看來我還是留給你不錯的印象嘛。」

「我不反對這句話。你的作風很好地反映性格。但就像其他住在這香菸盒裡的人一樣,你揮霍了我的尊重。」

「容我糾正你的措辭,我猜你想說的應該是『看得起』而不是『尊重』。」

「你已經回答了自己的提問。你認定我的態度是出於深植的觀念,而不是嘗試後的失望。」

「所以你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在以海陸區隔的兩個種族之間用上這句俗諺,其實還算精闢。歌蕾蒂婭果然意會到這點,雕像般的眉頭鬆動了些。「只能說我曾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吧。」

「比如什麼?」

「比方說,能看見你們專注於黨同伐異以外的行為。」她往前一步。身材帶來的壓迫感湧來。阿戈爾人的五官很細,耳朵尖如緣葉,面頰是剛硬的線段。「所以我不參與此前的所有事務。對此充滿興致似乎是你們獨有的樂趣。」

「總之,只要不是炮口對外的活動就不能引起你的興趣。」

「我是指真正的威脅。」

「抱歉喔,我們更常和會說人話的敵人打交道,所以不懂你在堅持什麼。」

「考慮一下發言場所吧,瑪凱拉。」那位沉默多時的菁英提醒道,「走廊內所有處室的值班人員都聽得到你的聲音。」

「我相信換其他人來就不止是這個音量。」

歌蕾蒂婭輕嘆一口氣,紅眼瞇成細縫。「話不投機──用你們的語言來說應該是這麼形容。你不必這麼激動。你不必急著改變我的觀點,也沒有必要。我們已經達成分工,你們只需要專注在你們包攬的面向即可。你現在不過是在找麻煩,或者說挑剔?阿戈爾沒能發展出如此之多用於指責的詞彙。」

她忽然理解塞雷婭為何沒了堅決。不止是礙於職位,更是無從矯正迥異文化帶來的鴻溝。「瑪凱拉,我們進入正題吧。」塞雷婭叫住她,目光則攔阻似的投向阿戈爾人。「這不是能靠幾次爭執就能釐清的。我不會全盤否定歌蕾蒂婭的論點,因為我們,在地上循環往復地鬥爭的陸地人,確實因此失去遠見。」

「哇喔,感謝您文藻豐沛的陳詞……」堅雷無奈地攤手,「但是不對,完全不對,塞雷婭。你沒搞清楚狀況嗎?我們被當成野人囉!」她像充氣的跳舞人偶般搖起雙手。「這些船艦,這些衣物、語言和文化只因為弱勢就當成了屁,這是我不能接受的,不如說業務組集體擺臭臉才是我能接受的。你還是太把理性思考當一回事了,人和人相處的規律不是這樣的。」

「放任隔閡發酵就是你能接受的嗎?」

「隔閡一直存在。這不是我們必須處理的問題,當務之急是為這次的亂象定性。最好是剔除海嗣或外部勢力贊助的假設。博士建議我們別急著反駁有關感染者的指控,雖然勢利,這有助於羅德島留在事件的核心區域……」

「你叫歌蕾蒂婭,對吧?」堅雷以眼神為不得己的忽視道歉,臉卻始終面向阿戈爾人。「話說在前,這都是你害的。讓我必須打斷優秀好同事的圓場。」

「是可以這麼說。我要是不出現,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錯!」堅雷豎起手指,「你就算明天再來,也會為了門框高度找業務組麻煩,那時我照樣會受夠你的吹毛求疵。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就像其他人那樣,我知道你為什麼待在這裡,別搞得像你是捏著鼻子、忍著一萬個不願意去聽一群低等生物發出噪音。
凱爾希醫生說過會滿足你開的條件,相應條件是你以作戰幹員的身分執行任務。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大可以把我們當成同事,這樣更有效率。還是有別的什麼阻礙存在?」

「因為這沒有必要。除了凱爾希,沒有別的陸地人能協助我,而我對我得到的任務有充分……」

「把徒增麻煩的矜持丟到一邊吧,小姐。話說你到底幾歲啊?我其實由衷希望你比我小,這樣我在用『長不大』形容你時會心安一點;假如比我還大也沒關係。重點是:你一直在規避自己有求於人這點。當然,你是能上天入地的超級阿戈爾人,但你依然憑自己的考量決定與一群野蠻人聯手。既然這樣就接受它,接受你站在這群野人打造的鐵船裡,而你長得比其中一道門還高。你的尊嚴比你想得還不值錢,好嗎?」

「別互相攻擊了。」塞雷婭不得要領地打斷她。若不計代價,她一定有上百種打破這對峙的手段,但她不想讓爭執擴大。奇異的分歧。非典型的塞雷婭。「還有她年紀比你大,瑪凱拉。」

「咦?那是挺糟糕的。一把年紀還放不下身段,會活得很辛苦喔!」

「堅雷教官。」瓦伊凡女人喚道。

「調節一下氣氛嘛。」

「你在第44期銀鏡周報也是這麼說的。」

聽見預料外的詞彙,堅雷停頓半晌。「完蛋,那期是講什麼的?」

「蘭馬迪斯戰役結束後兩周。當被問到如何依照命令推進,你說你憑兩拳放倒逃兵,然後用家常話調節氣氛。」

但我這次沒打算動手啊?她半張著的嘴發不出聲,因為想起逃兵的臉。

「你們事前就認識?」阿戈爾人顯然對這段插曲有了興趣。

「聽過名字而已,到了這裡才算認識。」

「畢竟陸地很大……哎呀,」堅雷擺出一副話說出口才知錯的樣子,「雖然不比海裡寬敞就是了。啊,我是沒去過啦。」

觀望她們一會兒,歌蕾蒂婭伸手去開辦公室的門。她不再堅持了,臉上也沒了困擾。「現在這副樣子,不去也罷。」藉著對方躬身的動態,堅雷注意到阿戈爾人沒像平時戴著那頂闊邊高帽。「拋開冗贅的話題不論,希望船上的學者和你們同步過資訊。我在這裡,是因為被告知你們有需要進一步論證的資料。你們放在房間裡嗎?」

「還在手裡呢。」隔著手套,堅雷甩甩成卷的影印紙。「不過,依你的說法來看應該沒什麼價值。我們能調用的資料多半來自伊比利亞和本地的海洋研究所,但最先認出聚落內個體的是凱爾希。值得一提的是,解剖顯示它的器官組成符合現有的學說。」

她曾懷疑這麼解釋是否多餘,但阿戈爾人的眼神變了。沒再把她當成門外漢。「你說到重點了。」歌蕾蒂婭推開門,低頭走入。「以大靜謐為分水嶺,海嗣的器官系統出現顯著的差異。隨著登陸、接觸陸地生物的次數,海嗣演化出適應地表的個體,加以繁衍、迭代,離水活動的時間隨之增長。我們的預報員推測,這是為下一次大規模進攻展開偵查。那麼這次又如何呢?」

窗戶、電腦和四人座的辦公室隔間佇立在乍現的燈光下。僅是添入一位高挑美女,房間就彷彿驀地小了一號。

「你是心裡有底,還是在徵求我們的答案?」塞雷婭在入座時問,「出現在聚落的海嗣顯然受到操控,卻沒有生物最基本的危機意識。」

「遠界拓殖者是專注於捕食和物理強度的種類,在誕生之初就被剝奪恐懼。」歌蕾蒂婭最後瞥了眼小得(相較之下)讓人過意不去座位,然後拉開椅子坐下。「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不怕死。因為運動神經元過於密集,反而喪失了躲避危險的特質……」

砰地一聲,歌蕾蒂婭所在座位的桌面向上跳起。大概是頂到膝蓋了?學著塞雷婭專注眼前,堅雷盡量不去想像對方此時的表情。

「不過,表達戰略性一事的確值得研究。就你們收穫的資料來看,海嗣的出現像是在遞補動力裝甲擊破後產生的空缺。過程中並未對住宅區內殘存的居民產生興趣,簡直像是受民兵委託以阻止軍隊推進。」

「我說,就不能是民兵裡有個厲害的科學家馴服這些海怪嗎?」

「你聽起來與科學毫無交集。如果你是指有學者模擬大群的神經電流好發號施令,那應該稱作控制。」
「誰知道,我隨便講講的。」堅雷把玩起書架上的吉祥物公仔,「人類辦得到嗎?」

「統御海嗣的意志辦得到,說明理論上可行。」歌蕾蒂婭放平雙腿,又轉頭應付起網格狀的椅背,「問題是窒礙難行。就我所知,陸地人即使能模擬生物的電訊號,也只能在極小的範圍內流動。無法輸入複雜的指令。」

「那麼靠馴化呢?」

「就算是這種海嗣也不能長久離開海洋。要不是剛誕生不久,就是收到命令才離開海洋。」塞雷婭翻著不同內容的檔案。「在B4小隊前往活動中心協助交涉的時候,山區的電磁干擾已經很強了。」

「這樣啊……那就不會是被民兵引來的了。」堅雷抽走座椅,孩子氣地躺進椅背並轉了起來。「啊,我又想到一個問題。」

「方便請你忘掉它嗎?」歌蕾蒂婭瞥她一眼。

「才不要。總之,小塞剛才提到作戰時山區的電磁干擾很強,基本上否決了人為遙控的可能──問題是,假如遙控海嗣的不是正常人呢?我是說、呃,不是隨便哪個民兵或學者,而是和你們說的『大群』有關的人?」

「事情沒有這麼複雜。把這當作侵略的一部分,也能順帶警告這個國家。」

「是,是,但細葉芹灣沒有海嗣登陸的紀錄。」堅雷苦惱著咂起嘴,「我看報告上說,海嗣離開水後就不再和大群同步。要是這的確是偵查的一部分,那大群應該什麼收穫都沒有。曾經讓三分之一個伊比利亞泡進水裡的勢力會這麼浪費資源嗎?」

「海嗣就是海嗣。或複雜或多寡,量產取決於需求。」

「如果我是那什麼大群的,就不會沒事刺激對手還不考慮成本。」

「別亂槍打鳥了。有這個時間不如多翻幾次手邊的資料。」塞雷婭最後說。

由這句話延伸出的沉思不斷增長。突破三十秒後,仍沒有停止的跡象。電鑽的隆隆聲混著無序的敲打沿氣窗的縫隙流入,給了人打開空調的理由。從六甲山回收的舊式裝甲經由讓渡,現在納入羅德島的名下。其中一輛此刻正被摩拳擦掌的技師們拆解。和在聚落中部唐突倒下的機體不同,堅雷偕B3小隊癱瘓的那架尚且完整,只要替換受損的外部裝甲,甚至能在緊急情況作為戰力使用。

「這麼說來,打頭陣的海嗣都會留下痕跡吧?」望著寫滿晦澀化學記號的報告許久,堅雷緩緩抬頭。「比照伊比利亞那邊的格式,生物分析會連採集到的……呃、黏液?還是什麼來著一起分析?」

「你想說的應該是溟痕。」塞雷婭先那位瘦長的美女一步回答,「組成不同於海嗣,能經由分析成分定性,以判斷其是為提供營養、防護還是生物汙染而存在。比起黏液,學界更常把它視作有機生物的團塊。就像黏菌……」然後接連掃視兩人,「算了,就像鼻涕。」

「即便是阿戈爾人,鼻涕裡也只有死物。」歌蕾蒂婭思索了下,「不過我們是不怎麼需要這個功能。另外,我知道黏菌是什麼。」

她倆從未表露對她學歷的鄙夷,其實很值得慶幸,堅雷想。但這不能幫助她忘記既有的隔閡。她幾乎要想起困擾多時的恐懼。那些因毆打上司而被退伍、遊走於媒體眼線之外的日子所教給她的,就是她什麼都學不會。

戰爭輕易改變了她的人生。物理性地,從根本被改變了。

她惶然且游移的目光定格在那頭龍身上。瓦伊凡盯著她,彷彿在問:你想起來了,然後呢?

所以她咚地倒在桌上。「高中肄業。對,高中肄業。」她哀叫道。沒等塞雷婭回答,又說:「我的意思是報告上沒寫溟痕的事,假如是因為找不到,那就有趣了。我本來就不信這次襲擊背後有什麼大陰謀。光是看海嗣和動力裝甲接力出現,這就能當作一件事處理了。」

「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你再怎麼猜測終究只是在編故事。不如回六甲山看看吧。清淤預計今天能結束,也許能有些收穫。」

也許什麼都沒有,她想,但這也好過乾坐著空想。就像和她打交道的電算科職員常說的:兄弟會背叛你,但數學不會──數學不會就是不會,因為公式、邏輯和理論已在認知之外。你無法用不知其存在的概念解釋一種現象。經驗固然有用,可難道所有未知都能以此總結?

最重要的是,她是教官、隨隊監督和士官長,不是海嗣專家。「總之,我們糾結在這個問題太久啦。別再研究沒有進展的插曲了……哈哈,雖然我現在又冒出一個超外行的問題。」堅雷不安地笑了兩聲。等她注意到時,兩對目光直面向她。「阿戈爾人有辦法控制海嗣嗎?」

她們依然望著她。堅雷做好收穫至少其中一方投來悲哀眼神的準備,沒想到歌蕾蒂婭張開死白的嘴唇,回道:「這也是猜測的一環?」

「我想本地的武裝團體還沒有這麼厲害啦。」

「很好,因為這在理論上成立。」阿戈爾人的紅眼睛閃爍一陣。「某些阿戈爾人基於特殊的經歷,能夠接收生機細胞的電流。這電流就是主導海嗣個體的命脈;釋放電流的細胞團在你們那兒被稱作幹細胞,存在於所有海嗣的核心器官內。」

堅雷努力想像電流通過細胞,卻只看見閃電導入糖果的卡通圖案。電流並非萬能。這些海怪在執行任務時,也會感到害怕嗎?

「這太不切實際了。」塞雷婭嘆息,「需要有多少巧合同時發生,才能讓這麼一位具備這類能力的奇人出現在流浪的武裝團體之中?」

堅雷回想在六甲山活動時的見聞。「只是盡力把事情串在一起嘛,這也有助於新監督出席活動呀。」她試著替自己辯解。「總之,這是我的人生觀:生活就像團耳機線。乍看四分五裂,其實是在口袋裡打結了。」

「但願你的口袋裡沒有其他東西。」塞雷婭敷衍道。

堅雷還想延伸下去,桌上的電話卻響了。她伸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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