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魯!!!」
青年夾帶著驚恐慌亂的呼喊自一旁傳來,向來平穩偏低的聲線陡然拔高;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那聲驚呼便被一聲巨響捲去,自耳畔呼嘯而過。
隱約感覺到地底下傳來某種微弱卻不曾停止的詭異震動時,一股強烈的不安在泰特心中一閃而過。反射性回頭想提醒尤魯注意,就驚見落後幾步的同伴腳邊,荒蕪的灰白地面裂開一道觸目驚心的裂痕。
只來得及衝那個莫名怔在原地不動的少年大吼示警,聲音旋即便被一聲巨響掩去。大地崩裂,一個碩大的黑影破土竄出,泰特滿臉驚恐地目睹那個嬌小的身影反應不及被狠狠頂上了漆黑的半空,幾乎消失在滾滾的煙塵濃霧之中。
尚沈浸在那份空虛中難以自拔的尤魯,反射弧長得驚人,人被拋飛至半空時依然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電光石火間突然一陣頭暈目眩,直至強烈的失重感席捲而來。
颼颼寒風與綿綿細雪不停從半敞開的袖口領口灌了進來,寒意讓一時因血液倒流而產生的暈眩感迅速退去,他眨了眨眼,才堪堪回過神。
首先映入眼底的是一張大得出奇的嘴。
該如何形容這張嘴呢?
獵奇。
這是少年的第一反應。
一排排不規則生成的鋒利獠牙,上下牙齒環成一圈又一圈,猶如銀白色的漩渦,看上去很像鯊魚的牙齒,明顯非人所有,與前世看過的蒙古死亡蠕蟲照片有異曲同工之處。
而從他現在所處的這個角度,還能看到中間被那圈獠牙漩渦環繞的黝黑洞口。
更弔詭的是,這個洞口似乎有愈來愈大的趨勢……腦中閃過這個疑惑的尤魯這時才發現他本人不僅飛在半空中,正上升的速度漸緩,很快就要受到地心引力的召喚「降落」。
至於這個降落的目的地,目前看來,彷彿、好像……就是那張血盆大口?!
短短的三秒內,從上升到墜落,反應慢了許多拍的尤魯終於察覺到自身非常不妙的處境:自己被撞飛到半空,而那張比巨齒鯊還要獵奇的大嘴之所以愈來愈大是因為它正往半空中的自己撲過來,然後……
臥槽──!!!
無論前世今生,家教禮數一貫良好的少年,看著那頭找不到五官只有一張巨嘴的怪物腦袋,難得在內心爆了粗口。
不知何故,進入永夜曆時期後,阿卡迪亞上僅存的人們很難長壽,能活過五十五歲就足以說是高壽了。而自打恢復記憶,尤魯便一直隱隱有種預感──
生活在這種動蕩不安的末世,身無長處的自己應該是活不長。
大抵是意識到死亡就在不遠處,眼前的畫面頓時變得無比緩慢,看上去就像是放映速度被調到最慢的怪奇電影。耳邊只有凌亂而喧囂的風聲,隱隱夾雜著蜜蜂般的細密嗡鳴聲。
危機當前,尤魯竟然還有心思想些有的沒的。
說真的,擁有無數次鬼門關前徘徊的經驗,並且還親身經歷過一回死亡體驗的他自認對於「死亡」一事早就看開……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想要被怪物生吞入腹就此了結一生,請恕他拒絕這種獵奇的死法。
開什麼玩笑!這要是掉進去後沒立即一命嗚呼的話,不就變成一場不見血的凌遲,那把凌遲的刀子就是這頭怪物的胃酸!
與其體驗被千刀萬剮後才痛苦至死的漫長煎熬,還不如一刀斃命來得實際又迅速,更重要的是不用白白受那麼多罪。
──有時,生不如死的感覺比死亡還要更加令人難受。
不幸的是,尤魯別無選擇……人都已經在半空中,接下來很明顯的,除了接受重力的召喚掉下去自投獸口外,不然就是插翅也難飛。
萬幸的是,在那張詭異大嘴猛地合上還發出了比使勁甩門更加驚天動地的巨響時,一抹銀白迅速閃過,即將到口的小獵物便倏地消失。
被人截胡的怪物腦袋還沒接受重力的召喚,後方又是一道銀白閃爍,旋即「砰」的一聲,一顆巨大的火球憑空炸開。
近距離的強風衝擊令那顆粉紅腦袋直接重重栽上地面,又一陣塵土飛揚,驚擾了悠閒飄舞的雪花軌跡,灰紫色的濃霧也如水波那般蕩開,露出了大片灰白荒地。
少年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只覺得腰部冷不防被某種怪力箍住一拖,視線劇烈一晃,轉眼便脫離危險。
在後背貼上一堵堅硬的「牆」後──本人還沒回神前,內心與身體便先一步感覺到原先環繞在身上空虛的失重感,霎時被一股熟悉的踏實感取而代之。
旋即就是接連的兩聲巨響,沖天的火光,畫面的急遽轉變讓反應永遠慢上一拍的他又怔了數秒。
直到鋪天蓋地的雪花與疾風打在臉上,細密的疼痛拉回了神智,才恍然發覺自己已逃過一劫。
劫後餘生讓他一顆小心臟怦怦狂跳,反射性地低頭一瞧,能瞧見救了他一命的這個人所駕駛的銀灰色的飛行器,在幾百公尺高空中飛行……明明外型相仿,卻飛得比他們騎的那些老古董還要高。
這台飛行器正發出一陣微弱的嗡鳴聲,在猖狂的冷風中不仔細聽的話,根本難以察覺。
對方一手緊緊抱著他的腰,兩人身軀相貼,這個姿勢緊密到尤魯想回頭去看救命恩人的長相也瞧不見一根髮絲。
能感覺得出環在腰間的手臂結實有力,可見是有練過……就是這力氣未免有些大得嚇人,方才體驗了一把高空彈跳與自由落體都沒有噁心感的尤魯,差點被那股過於強勁的力道給勒得當場吐出來。
好在飛行器很快就落地。
「尤魯,沒事吧?」
哪怕尤魯並沒有缺手斷腳,除了臉色白了些,兩頰凍得通紅之外,看起來完好無損,駕著飛行器急匆匆趕來的泰特神色依然充滿了驚惶不安,神經質地將人上上下下打量許久。
那頭怪物──或者說魔獸倒在不遠處,都說魔獸是魔王的爪牙,個個具有威脅性,可是尤魯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種魔獸存在。
瞧那身軀通體粉紅,沒有四肢,看上去與其說是恐怖的魔獸,倒不如說更像放大了數尺的蚯蚓……除了吃人之外想不出還有什麼殺傷力,拿來噁心人倒還差不多。
噁,愈想愈是反胃,還是別再想了吧……更何況,這個世界究竟有沒有魔王的存在還很難說。尤魯打消了腦中的畫面,收回目光放在前輩身上。
「……嗯……沒事。」
看他那副架勢好像恨不得直接撲過來熊抱一番,以確認他真的無事……尤魯嘴上一邊安撫同僚兼室友有些崩潰的情緒──語氣平穩淡定的簡直不像剛剛才逃出生天的人──同時克制著自己不要倒退,就是倒退了也不要做得太明顯。
誰知道當泰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喊著尤魯的名字,作勢要撲上來時,少年卻猛地倒退了一大步,連衣角都沒給擦到。
「……」
「……」
因著尤魯這個意料之外的行徑,泰特頓時怔在原地,張開的雙手還保持著試圖擁抱的姿勢,尤魯自己也是一副愣住的模樣,一時間這對室友面面相覷,俱是無言。
泰特之所以愣住純粹只是因為沒想到會撲空……雖說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後,他也不覺得尤魯會樂意給他抱住。
至於倒退的本人為什麼也愣住?
那是因為剛才那個「倒退」根本不是出於他的本意啊!
面對前輩透著疑惑的目光,尤魯下意識眨了眨眼,率先移開視線。他努力轉動身子,試圖看向身後的人。
──剛剛對方箍在腰上的手忽地使勁,害他被迫倒退了一步,躲開前輩的熊抱,害他現在內心除了茫然困惑之外,還有對泰特的一絲絲歉疚。
終於能知道救命恩人長什麼樣……尤魯的腦中剛浮現的這個念頭,在看到對方的「長相」後頓時煙消雲散。
倒不是對方長得醜還是見不得人之類的,而是因為對方的打扮,實在很難讓人辨識長相。
這人穿了件玄青色的外套及同色長褲,內裡是貼身黑色長袖,頭上一頂褐色飛行帽捂得嚴實,不露一根髮絲,更別提臉上那副大大的護目鏡,看不到雙眼就算了,還將五官幾乎遮去了一半……
單憑著這半張臉就想推敲出對方長什麼樣,對有點臉盲的尤魯來說還真有點難度。
至少,根據剛才身體接觸的感覺來看,這個人百分之百是個「他」沒錯。再看看那個輪廓分明的光潔下巴以及這個身量──對方在放手後也沒有起身,而是坐在飛行器上,一腳踏地的姿勢有種很眼熟的瀟灑──尤魯想了想,直覺對方應該是個年輕男性。
不過飛行器駕駛技術很穩啊,那個駕駛經驗不夠豐富的很難駕馭,可是法定的駕駛年齡是十八歲,說不定只是單純長得年輕……
屬於夜巡人而不受此條例規範,還曾經撞壞一台飛行器的尤魯這麼想著,就這樣一邊自顧自地打量對方一邊放飛思緒,渾然未覺那名飛行裝打扮的年輕男子也在看自己。
對方抿著雙唇一言不發,下顎繃得太緊以至於微微顫抖著,掩藏在護目鏡後方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黑髮少年的臉猛瞧。
還有些驚魂未定的泰特好不容易確認小室友真的無大礙後,也放下了心中那塊搖搖欲墜的大石……然後後知後覺的發現氣氛好像沈默過頭,有點詭異。
「……尤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