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一長串購物清單,卻只在超市草草買下幾樣佐料的我,雀躍地邁大步伐疾馳於街。在大街上追緝嫌犯的機會並未入行前想像的多,我幾乎不敢想像年近三十,成日以車代步的自己還能與逆風傲慢較量。
收到毛兩老師寄來的畫稿已過半年,我的人生因為那每月往返的信件徹底轉變了。我逐漸習慣在上班族魚貫穿梭的街上箭步狂奔,只為盡早回家收信拜讀老師的思想,哪怕每分鐘130心跳數的難受,僅夠多爭取幾秒時間。
郵政局的再配送服務雖然貼心,我的期待卻熬不過二次配送耗費的多餘流程。為此我重新規劃了薪水的比重配置,犧牲過高的儲蓄預算,搬進附設寄存箱服務的新型公寓。
至於等待,我的人生已習慣等待。與毛兩老師通信前,我的日常能清楚劃分為兩──出勤及等待。下班回家,不外乎就是找點算不上興趣的瑣事打發時間,等待一覺醒來後出門上班。
賦予生活全新意義的人是毛兩老師,就像黑白棋,翻轉了『人生』一詞固有的悲觀意象。人類透過味蕾充分獲得味覺上的滿足,若食物演變為無味的營養膠囊,飽足感肯定無法與幸福畫上等號。
不遠的將來能收到老師的來信。單單如此就足夠作為理由,重新分配我的開支比重,以及生存意義。如今的我已非昔日那般軟弱,只因等待的盡頭佇立著毛兩老師。
毛兩是位談吐間蘊藏沉穩氣質的四十歲男人,他偶爾向我報告近況,偶爾在信紙背面畫上幽默的四格漫畫,也曾在無數惡夢侵擾的夜裡,帶著算不上有意思的平凡夢境現身。
夢中,我騰空俯瞰一間狹窄的榻榻米套房,兩位不認識的少年,背貼背像飢餓的狼匹啃食著腐肉,各自埋頭於矮桌作畫。不知何故,不論是與我通信的毛兩,或是被我冒充身份的七味,現實中素未謀面的兩人,來到夢裡單憑兩顆髮旋的差異,我便能斷言他們各自是誰。
語調儒雅的人是毛兩,豪爽明快的是七味;不畏酷暑仍維持衣裝整齊的是毛兩,把制服襯衫捲成無袖的是七味;負責主要作畫的是毛兩,絞盡腦汁拋出故事情節,為一寸前方的黑暗點亮道路的是七味。
時間概念在他們那四疊半榻榻米大的空間恍若失靈,他們能一語不發埋頭畫上半日,也能攤倒在地徹夜暢聊,只有在七味的母親進屋關心時,他們才會坐正身子,大口往胃裡送入餐食。
「我們的漫畫是最強的。等著被我們震懾吧,人類。」
這是最泛用於填充彼此心靈的句子。和毛兩相遇前的七味對繪畫一竅不通,他總閃爍著雙眸欣賞毛兩的速寫簿,而毛兩則挖掘出了七味構思故事的天賦。
比值日生早到教室,是兩人在週刊漫畫發行日的共同默契。擠在一張課桌前並肩而坐,他們善於從專業漫畫家的作品中找出缺陷,背後隱含著的本意,是對彼此才能的確信。
他們擁有匹敵百萬暢銷作家的信心。萬事俱備,只差一份高水準的作品。
夢境替我梳理整齊信中提及的回憶斷片,組織成夜夜美夢。早晨降落在窗台之際,從睡夢回歸現實的我,不再將盥洗或打點早餐放在第一順位,而是從背得滾瓜爛熟的信件堆中,翻出匹配前夜夢境的內容,趁著記憶尚存,浸淫在強烈羈絆的幸福餘韻中。
趕回公寓大廳,寄存箱仍在它應處的位置站崗。前一刻還分秒必爭、弄得滿額汗珠的自己,從電梯的鏡面反光看起來滑稽可笑。
細嚼漫長等待並從中悟得幸福感,是過去的自己始料未及的體驗。感受著皮囊下顫抖欲狂的靈魂,我滿懷敬意割開包裹中的回信,潛入神聖時刻。
『 致我的老友七味:
前些時候我去拜訪了伯母,雖然頭髮花白,但身體仍硬朗如舊,請別替她擔心,照顧伯母一事就安心交給我吧。自從被那個思維陳腐的家趕出來之後,大力鼓舞我們堅持漫畫家之路的她,才是我生命中實質意義上的母親。
你相信嗎?前往你老家的路上,我又巧遇了阿部先生。記得他嗎?班上那個最出風頭,憑著能言善道的嘴迷住師長、劃分小團體邊界的人。
論誰也不可能忘掉吧。我們之所以遙隔兩地,分歧點正始於阿部和我的第一次重逢。
三十歲那年的我們,年齡以及成就都夾在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每當你鼓舞士氣的說道『沒事,下次我們肯定能被出版社看見。 』,我便一次又一次與你的焦躁產生了共情。
夢想這回事就是築沙堡,著手動工前,總誤認為努力扒沙堆積,憑自己的好身手肯定不到幾小時就能完工。卻忽略了漲潮時分不斷迫近的浪花,以及引導沙子四面崩散的物理原則。
放棄拋擲大半光陰追求的夢想,就和否定人生同樣沉重。以雙人組合共同奮戰的我們,說是背負對方的人生前行也不為過,即便深諳這條道理,我仍失誤了。
與我巧遇的阿部喜出望外,拉著我在人來人往的路口閒聊不放,那看似漫不經心的家常話,卻有著顯而易見的共同點,從他嘴裡而出的一切語句,全在訴說著他有多為自己升遷為經理而感到驕傲。
該祝賀他,還是忠於內心的醜陋暗地詆毀他,以安慰一無所就的自己內心不斷膨脹的自卑感?我決定由你來拿定主意。於是,我立刻返家,鉅細靡遺地為你還原了談話內容,聽聞此事後,你沉默著扭頭回到工作室作畫,當滴滿淚水的畫稿接到我手中,才恍然驚覺身後那失聲痛哭的你。
那日直到別離寸前,你才總算開口。
「真不公平啊。相同的年紀、同樣的基礎教育、等量的努力,有人成了萬人讚頌的實業家,某些人卻淪落為社會底層的白日夢者。」
之後,有整整一個月你連我的面都不見,囚禁自己在狹隘的房間裡。就在成日以淚洗面的伯母淚水即將乾枯時,那門鎖在非用餐時段「嘎拉」一響打開了,你什麼也不多說,直奔理髮院而去,那張臉上多餘的雜毛剃得比平時都要整潔,見到那樣的你,伯母破涕為笑說了聲:「水煮蛋。」。
這樣就夠了,我按捺住心底住毛毛躁躁的情緒。見到醃菜時,一如既往哼唱長調輕擺身子的伯母,我也不便再追問你究竟經歷了何等打擊。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打破大家苦心維護的祥和?』
文末,結語反常地缺席了,雖然不見人類慣用的收尾句式,但毛兩老師卻以非文字的形式留下了糾結的痕跡。末端的隔行處,有著一滴暈為污漬的墨水,中心處因筆尖的壓力而留下凹陷。
我想像起老師哀愁的側臉,末啟詞落定前,橫越數年仍未能傳達的言語哽在筆尖。信紙吸收了進退不得的鋼筆墨汁與滯塞的情感,任隨時間滲漏。
過後數周,我們的通信成了單向道,老師不再回信,他與七味的人生故事就在中途斷了連載。心焦如焚的我,每隔兩日就投遞一封信冒充七味賠罪,期盼化解兩人形貌未知的心結。
離下班還有半小時,我把信紙藏在公文底下妥善運用時間,好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寄出。就在查閱行事曆確認書寫日期的剎那,一張睜眼沉眠的臉孔驟然衝入腦海。
已經有多久了,打從不再夢見那女孩開始,我便不再每個月上山悼念,甚至將罪惡感及辭呈一併拋諸腦後,理所當然似地平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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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後記:
標題的三屍蟲是實際存在的寄生蟲,在道教信仰則是象徵慾望的邪物,三屍各自象徵了性慾、食慾及私慾。
但今天想討論的妖怪不是標題的三屍蟲,而是可愛的鐮鼬。鐮鼬常見的形象相似黃鼠狼,喜歡組成三鼬小隊團體行動。
每當碰到中意的路人,1號鼬便會衝出來絆倒路人,再由2號鼬用手中的鐮刀劃開皮膚,最後3號鼬再匆匆提出傷藥包來替這個倒楣鬼治療。
鐮鼬的工作效率極佳,整套流程費不上幾秒鐘的時間就能完成,所以受害者不會感受到疼痛,只會在身上找到被刀劃過的傷疤。
跟鬼怪的既有邪惡印象大相逕庭,是個喜歡搗蛋又懂得拿捏分寸的貼心妖怪。相較起傷人的玩笑話,這樣的妖怪或許要比部分人類善良吧。
謝謝讀到這裡的你,農曆七月也過了一半,但不論什麼日子,都請注意人身安全喔,搞不好鐮鼬之中也有忘了帶上傷藥的迷糊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