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糖水般混濁的夜色,籠罩在塵埃棲息的廢棄空樓。水泥地板留下的大面污漬縱容想像奔馳,看著遍地有菱有角的暗色汙痕,我想像起人們尚未遺忘這座房子時,進行了哪些活動,而使得年歲的痕跡滲入了地板。
每跨行幾步路便隆起一條梁柱的壁面上,開滿了長窗,注重通風而破壞隱私性的格局,顯然不是普通住家會選擇的房型。方圓幾公里內別無其他建築的此地,既非住宅區,也不在政府規劃的工業區內。但很顯然,荒廢前它從守護住民和貢獻生產間,選擇了後者。
環抱樓房的柱子確保了整體的穩定性,在一切支柱嵌入牆內,視野無阻的空間設計底下,卻存在一處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配置──偌大空曠的屋子中央,突兀地鼎立著一隻孤零零的矩形柱。
這裡是東京的近郊,埼玉縣。北海道兒玉郡上川町矢納1426,正是那日我在咖啡廳擅自拾走的那封信,最初所標示的收件地址,也就是七味的所在處。
「先別著急,讀完最後的故事吧。」最後一封來信的尾段,留下了這麼一句伏筆。空等了幾日後續消息,我決定暫且將重心移轉回日常起居。首先,我開始著手處理隨信寄來的箱裝蔬菜。
團團翠綠從紙箱滅減到一定程度的瞬間,箱底露出不同於其餘幾面瓦楞色的亮橙質地。信末提及的故事,就躺在箱底的牛皮紙袋中,紙袋的背面只用黑色墨水標註上小小的「最終回」幾字。
顫抖的雙手如同心跳的高昂無法自制。我有種預感,不論是在腦袋縈思多年的斷尾漫畫,又或是老師在信件結尾扔下的謎語,都將迎來不得了的結末。
暴雨嘩啦嘩啦落下,拍打在哭得淅瀝嘩啦的男孩頭頂,墨汁讓濕透男孩雙頰的雨和淚水,看來像花了眼妝的駭人怨靈。
「喂──請把解除詛咒的咒語告訴我──!」
男孩如此吶喊。不,畫面中輪廓扭曲、面目猙獰的主角,已非男孩在前幾章的稚嫩形象,隔著紙張彷彿能聽見封印於墨水底下的森林,響盪著他凄唳的哭嚎。
畫風卻又突然在翻頁過後,恢復最初清爽的繪本風格。滿版的樹林景緻不再爬滿雜亂線條,突訪森林的暴雨,也隨著男孩的詰問嘎然而止。
一頁寧靜,經過片刻翻頁的功夫,樹洞口萌發出嫩芽,以逐格成長的速度茁壯,最終開出一輪足以掩蔽洞口的碩大花朵。那朵花狀似牽牛,有著柏油般黏稠的黑,星形六瓣中心的花蕊則淺得如同泛白日出。
樹梢上綠意蓊鬱,點點葉片連結成面造出了光斑閃閃的天空,形同一座玻璃盅。男孩定定地凝視著將自身艷麗伸展至極限的黑暗之花。
突然間,墨汁從花蕊泉泉湧出,見到此景的男孩,不假思索地抓起畫筆,藉著滿地墨水滋潤筆尖,塗黑了月亮。
次頁,紋理粗糙的紙面吸滿了墨汁,沒有漫畫框,也分不出畫面的透視點,密密麻麻的黑線填滿畫紙,萬物終歸毀滅。全黑的畫面上,僅以右下角未上色的白色粗體字,為故事刻下「END」三字告示。
工作因素,經常碰觸紙本文件的指頭,慣性搓揉著畫紙,單張紙無法產生的游移感迅速透過指尖神經傳遞上腦,絲毫接收不了這故事結局的我,懷抱前所未有的期待翻開最尾頁。A4大小的寬裕版面,僅僅貼著毛兩老師塗去地址的駕照,以及一小行留言。
那即是我來到這座廢墟的一切理由。
為了推翻老師留下的最後訊息,我踏上旅程,從身邊握有的情報下手。我首要造訪了寄件人地址,想私下會面毛兩老師問個清楚,等在終點的卻只有外觀冰冷的商業大樓。
根據櫃檯服務員的說法,老師的發信地址架立在三樓的集貨代運公司,消費者可以將企業的服務地址提供給任何人,寄至代運公司的包裹及信件將在此進行集中,發配到消費者的實際位置,常見於海外購物。
沒能如期見上毛兩老師的我,只得轉將希望託付在第一封信上頭,那沒能寄到七味手裡的收件地址。記取前回教訓,我事先向同在北海道的老家撥了通電話,感謝他們送來蔬菜之餘,順道打聽七味被標記的所在處大致是個怎樣的地方。
「上川町?去是去過,但那地方不是在兒玉郡而是上川郡才對,至於矢納是哪,我就不曉得了。」果不其然,毛兩老師又擺了我一道。但『 北海道兒玉郡上川町矢納1426 』並非是個東拼西湊的錯誤地址,在遺憾的複誦一遍地址後,外觀絲毫扯不上關聯的另一漢字,莫名地浮現。
「上川町...Kamikawa...」希望之光在口腔透徹品味音韻後乍然蹦現。一個似是可行的點子顯現腦中,寫在收件人欄位的資訊也許不是什麼地址,而是用以掩蔽某些秘密的暗號。
試著將地址中的北海道與埼玉縣置換,再將上川町(kamikawa cho)更換為讀音近乎相同的神川町(kamikawa machi),一條前往該處的行徑指南,便明確地從數位地圖上亮起。
地圖畫出的最佳路徑,彷如命運之絲引領我步入此刻,佇立在這根舉撐天地的巨柱前方。在近得如同影子都將被其吞沒的距離,我這才察覺四方柱並未與天花板貫通,其中還有一道幾公釐高的夾縫。
『我不會自首,請將我的罪行訴諸法律,唯有如此才能解除詛咒。』想起老師留在駕照底部的最後一段訊息,忽地彷彿上萬隻螞蟻爬遍後腦,撓弄起雞皮疙瘩,讓人頭皮發麻。
貌似有人刻意安置了鈍器在側,我拖起銳利的摩擦聲將它取走,滿腦充斥著禱詞,一心為老師的清白祈禱。
夾持鈍器握柄的左右手緩緩合十,慎重地讓手指們交錯相握,低下頭以利升至胸前的雙手儲備力氣,再使勁將其高舉與眉心平行──巨響過後,從下意識的屏息中解放的我,懷裡正擁抱著一具骷髏。
他是長居空心的樹幹之中,從鑿開的樹洞口墜落人世的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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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如願見到了我的神明。從鏽成金黃色的鐵樓梯步出老公寓,被兩位同仁左右拖行下樓的老師,不同於夢中所見那般清雅,而是更加狼狽邋遢。
他的房裡,寬版塑膠繩綑起的信紙一疊疊安放矮桌畔,不論拆開哪一封,裡頭的內容都與那日遺落在咖啡廳的那份如出一轍。
未獲許參與後續流程的我,透過同事轉述得知了毛兩老師提供的口供。他不曉得犯案那日是自己誤闖進七味與伯母的談判,還是七味失禮地打擾了他與伯母寶貴的會面時間。
欠身在玄關擺正布鞋的毛兩,都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七味便無預警闖入他的視野之內。氣喘吁吁的七味穿著不合時宜的羽絨外套從外頭回來,一副沒看見毛兩的樣子衝向屋內大吼大叫,兩人擦身時,毛兩只感覺自己被同樣具有痛覺的硬物撞了一愣。
就毛兩所言,他感覺事件的始末僅是數秒鐘的幻燈片。毛兩從撞擊中站穩了步伐,循著七味前進的方向探去,肉體卻早搶在視覺受到的衝擊之前採取出行動。他驚訝於七味會為了錢財從懷裡拔出菜刀指著伯母,更驚訝自己竟然輕而易舉便奪過兇器,將七味制伏在地。
跨坐七味腰際,全盤掌控下局勢的瞬間,毛兩面前出現了若干條岔路。然而,在他視線所及範圍裡,通往不再讓伯母成日以淚洗面的未來之路,僅只一條。
之後數年,毛兩頂替昔日摯友,全心全意照顧體力日漸衰弱的伯母,只有他和伯母兩人知道的秘密,卻也在半年前獨留他一人藏抑心底。於是,無所牽掛的毛兩開始撰寫信件,並將它們遺落各處,希望能有誰來揭露他的罪行。
這段口供輾轉流入我耳中時,毛兩的罪刑已定。而我只是不斷的回憶起,他步下租屋處那段室外梯時的畫面。面頰凹陷、氣色憔悴的中年男子,受手銬拘綁,身子也連帶著佝僂扭曲。與我擦身而過之際,他僅是不具任何意圖的面朝前方,雙目渙散。」
演講台下掌聲如注,胸前的勳章,被伴隨年紀而增長的閃光度數弄得雙眼發刺。留意到膝關節作痛而無法順暢步下階梯的我,一旁待命的年輕警員,友善地伸手攙扶。事實上我知道他的意圖並不止步於幫助老人。
「警視監,您的演講依舊那麼精彩。尤其是無意中與殺人兇手通信的部分。」他的雙眸同樣被鎂光燈照得光輝燦燦。
「經驗分享這檔事嘛,不摻攪些誇大的戲劇橋段就沒意思了。」如此答道後,直到抵達休息室前,他都纏著故事的真偽打探個不停。
所幸抵達休息室不久,便有人支開了他,拉到走廊竊竊低語:「警視監先生就愛誇大經歷,還記得我也剛入行的時候啊,也被他編造的故事感動過。」
到了渾身器官都不再忠誠於己的年紀,唯有心思不再迷惘。拿起長久以來伴隨左右的護身符,我打開方形外殼取出裡頭的紙花,以感謝它保佑今日的演講也圓滿落幕。稍稍翻轉角度,黑色花瓣的角落,露出了小小的鏤空字體──。
END
後記:
故事也在此章完結了,今天想介紹一下封面標圖。故事寫完,完成校對,作業程序還不能算完成,更新前的最後一道工序便是製作封面照。
至今發表的每篇故事,都是從相簿中選出貼合主題的照片,放進軟體嘗試各種濾鏡及色調來完成,目前為止花上最多時間的大概是儀式。
為了塑造詭異氛圍,而把登上神社的石階照調成冷色系,再套用魚眼特效。靜置幾日之後,卻覺得有些不入味,索性破壞原設計,摸索更多特效組合,最終選定了雜訊和極少許的手繪。
而今回的樹洞人,因為巴哈的縮圖有點小,看不太出樹洞裡頭藏的兩雙眼睛。虎視眈眈的魔物背後,是柴柴眼睛的友情贊助,因此無論如何都想讓大家看看!
感謝讀到這裡的你~在故事的最後附上眼睛近照!若有機會,我們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