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直到凌晨四點才從昭生房間離開,酒量好的美澄留了下來,似乎打算跟昭生徹夜長聊。我卻半點嫉妒也沒萌發,和他們提起幾小時前在一樓撞見的突發事件,以及彰武休養的相關消息後,那兩人誤解了我的八卦心理。美澄率先提議製作應援短片,以昭生的發想建立基礎,剪輯粉絲們加油打氣的影音訊息,再添加幾段振奮人心的心靈雞湯。我只需負責排配工作項目,說笑的。
不想自攬麻煩,我先發制人搶走宣傳這項企劃、招募影音訊息的爽工。聲援影片的收件地址使用美澄的電子信箱,她會接棒從粉絲來信中挑選合適的短片,轉交昭生剪輯。每週至少更新三隻Youtube影片的我,找不到餘力接應不得好處的雜務。
再者,我對棒球的了解僅止於午餐時間彰武那漫長演說,甚至因為他過度使用術語,讓談話內容形如古文。與之相較,昭生是死忠的阪神虎迷,他有充分理由主導體壇相關的影片編輯。美澄全家都是母胎阪神虎粉絲,而她卻是家族成員中突變出的異色份子,對棒球毫不起勁,當昭生滔滔不絕說起自己崇拜的球員,她擺出和午餐時間的我相同的撲克臉。
美澄底下有兩個弟弟,生長在保守的大家庭,出外讀書前因為房間數量不足,跟奶奶同住一室。我暗暗揣想她經歷過的成長歷程,一路走下客廳要回去收拾忘在流理台上的水杯,腳尖正要觸及下一層踏板時,腰側突然飛越一粒抱枕,險些撞著我的心不在焉。
知道客廳還亮著燈,我不以為意拾起抱枕,重心重返大腦步步下樓。直到沙發上倒臥的人映入眼簾,才完全摸清頭緒。同時,二號凶器再度直面衝來,攔腰接住抱枕正中心,成功攔截攻擊的我得意洋洋。見到這表情,仁介不識趣地翻起白眼嚴肅逼問:「為什麼從昭生房裡出來?」
「跟你無關吧。」
「整晚在那傢伙房裡做什麼?」
「那傢伙...稍微注意遣詞比較好喔。我跟昭生做了整晚的事,暫時不能告訴任何人。」出於三人的共識,應援影片是瞞著所有成員進行的秘密計畫。但也不可否認,我有意在前男友面前活用了說話的曖昧藝術。
「喔。喔──這樣啊。喔─?」仁介造作出的冷靜打翻了,他高聲連呼幾句驚嘆,誇大的把嘴噘成倒三角強調思考表情,再突然茅塞頓開似的以爛演技斥責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樣吧!鬼鬼祟祟做著違規行為!」
與非理智狀態的人爭辯並沒有多少意義,我想起小時候喜歡的美式卡通,角色的行為、表情,又或是各種物理現象都誇大得有趣,既然仁介選擇不自然的誇張表情刺激人,那我也只好以其人之道回敬才稱得上禮貌。
試著想像,卡通角色對仇人砸去熱騰騰的派,而派則因高速形如火球疾飛而去的畫面。左右手各端起一粒抱枕的我,效仿崇拜的卡通人物,往仁介身上輪流丟去兩顆抱枕取代回話。不給自己留個反悔的餘白,臨摹一結束,我便轉身直奔向等在寢室的香甜夢境。
昭生和美澄這兩位夥伴,無疑是劑有力的強心針。全新一日開始之際,海面折射來的波光反照進屋,催促我趕緊治裝完畢,投身匯集眾人的公共空間,帶著迎來早晨的飽滿希望感隨便找個人道早安。
今日的拍攝場景是距離同居屋相隔幾公里路的清澈海濱,正午時分的天空蔚藍如海,劇組先是安排BBQ午餐擷取成員們的互動片段,以利重新剪輯成製作人滿意的劇情發展。不大喜歡自我意識被扭曲解釋,也厭倦無時無刻得堤防攝影機以免人設崩壞的我,找到機會就躲在不可能進入鏡頭的AD身邊。
當然,總躲人身後是不可能的事。下午兩點,根據配對名單分組的團康活動拉開了序幕。本季節目的第一場競賽,特意來到盛夏的海濱,還以為會有什麼挑戰人性的複雜規則,想不到只為了讓大家在豔陽底下堆沙,勝利組別的男成員能從三位女性中選出一人,以當季水果製成的甜點陪襯,瞭望夕日在海邊小屋享用兩人世界。審查標準粗暴明快,僅僅是憑沙堆的高度裁定勝負,堆出最高沙柱的組別即為勝利。
昭生打起傘,在旁為我搭起說不上陰涼的避陽處,至於勞動性的堆沙作業則由我一肩扛起。和共同作業的另外兩組比起來,我們的進度穩穩佔據吊車尾。孤身奮戰的我盡力讓沙堆在高速下長高,另外兩組則耐不住惱人豔陽,效率節節敗退,奈花甚至直接拋下比賽躲進大陽傘乘涼。唯獨仁介,連眼皮的積汗成窪也無暇擦拭,執拗地反覆堆沙作業。
感謝昭生的未雨綢繆,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深切體悟陽傘的實質效用。然而單憑一己之力,昭生的遮陽加成再奏效,我們仍只贏過仁介奈花的組合拿下第二,淪為不罐頭的喝采音效,替奪冠後仍始終如一選擇原隊友共度獨處時光的彰武知沙組合拍手。
磅礡掌聲中,一股重力悄然壓倒在我背上,沒能扛住重量的我,向前踩了個踉蹌跌坐在地,旁人喊起仁介的名字,我這才意會到仁介暈過去了。劇組替堆沙比賽敗北的我們安排了其他不耗經費的活動,供大家消耗午後時光,難得換上泳裝,化了海水無法溶解的防水妝,任誰也不想掃了興致回同居屋看護病人吧。仁介失去意識的第一時間撞了上來,事出無奈我只好緩緩舉手:「仁介好像中暑了,聽說前一晚也沒睡好,讓他回去休息一下精神就會恢復了。」
於是,除了扛下仁介的體重,如此提議的我也不得不扛下照顧他的職責。美澄開著露營車把仁介和我運回同居屋,透過車窗能見到我們生活的小型別墅時,仁介的氣色已經恢復些許。我們攙扶他在客廳沙發躺下,光是拉緊窗簾,盛夏的焰氣在視覺上便大大減半,雖說最終仍是依賴電器來降低體感溫度。仁介在我和美澄的談笑間闔眼淺眠,假設我成為深海魚,此時的安穩空氣大概是最適合生存的水壓。
這顆舒適氣泡並未持續多久,時鐘指針停在天空渲染上橙紅餘暉的時刻,美澄動身折返海水浴場接其他人回來。晚飯時間迫近,從仁介的睡臉看來已經不必為他操心了,我開始思考起該給病人燉什麼粥較能安撫他的腸胃,運動飲料總是和脫水、發燒給人的印象牽扯在一起,思考的末端只出現「往粥裡加入運動飲料」,這種理論上似乎合理,成品卻相當黑暗的組合。當作我這溫柔看護的抗衡物,就煮碗運動飲料粥來惡作劇吧。
移轉重心向前,我正打算起身之際,比沙灘上遭遇過的力道更加強硬的拉力,害我一屁股跌回地板。
「...沒拿下第一,抱歉。」從後方把我環身抱住的力量,在耳畔低喃。
「別隨便讓人操心啊。」我裝成若無其事直視著前方,回應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仁介。
「至少給我和昭生同樣的起跑線啊...」仁介含糊朦朧的聲音,聽來不像恢復了精神,微熱的體溫貼上我的頸子,各種意味上都不太妙。
外頭的引擎聲熄滅,其他人回到這座別墅時,門外已是一片幽暗。我端出仁介指定的雞蛋粥,遵從貓舌頭病人的囉嗦請求,舀起一匙配料均襯的熱粥細細吹涼,送往仁介嘴邊。
「頭髮都纏成死結了,毛毛躁躁。」
「不能小看護髮喔,奈要洗澡時來找我借吧。」
進門的是一臉倦態的奈花跟知沙,她們的閒聊從玄關越過隔板不小心飄進我的耳裡。瀏海上閃著天使光環,髮絲強韌柔順的知沙,究竟都用什麼廠牌的產品護養頭髮,身為美妝Youtuber的我異常感興趣!
踏上木樓梯的吱嘎聲震起,不經意聽見的談話內容,我終究沒勇氣主動加入。索性放棄交流機會的我,繼續榨吐滿胸口的氧氣替仁介把粥吹涼,再慎重送入他嘴裡。這回仁介卻緊咬住湯匙,自豪著自己牙齒的堅硬不肯放開。這得寸進尺的可惡家伙,不吃一記搔癢攻擊看來是不懂得心懷感恩啊。
與仁介的牙齒拔河的過程,有什麼東西碎了。湯匙依然被扣押在他的上下顎間,看來我能躲過假牙賠償金之災,仁介的牙齒完好無缺。我順著仁介吃驚的表情,往廚房方向回過身,只見到瞠著嚇人怒氣凝視著我的奈花,以及碎滿一地的玻璃片。
也許能用失手摔破了玻璃杯來潤飾這幅情景,但看來奈花並不想讓人自行解讀,與我四目交接的瞬間,她隨手抓起桌邊的盤子重重砸碎,這一連串的過程,她那雙眼白見人的恐怖怒瞪,像在憤憤狂呼我的全名。
通往外頭的大門傳來爆響般的甩門聲,剛跟知沙笑著約好晚點要共用護髮乳的奈花,回房間打包好行李,找來在我身旁坐定的美澄載她回去,提前結束這周的攝影。
趁其他人還沒從房間出來,仁介彈起身陪我清理散落廚房四處的銳利碎片。看似鎮定的他,嘴裡比我還慌張反覆碎咬著「沒關係。」幾個字,這糊成一團並排的幾個子母音,頓然成為咒語奏了效。
獨屬於我的安神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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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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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關於mellow這個詞,同樣也是在歌曲中初次相會。tofubeats和オノマトペ大臣共同創作的水星裡有句歌詞寫著「電車の中でいるあの人も/連チャンして掛かるメロウ」,其中的メロウ便是Mellow翻來的片假名。
學習語言的時候,經常碰見很難以中文單詞完美翻譯的單字。相同的情況還有ぴえん,它通常會跟的表情符號一起出現,因此最初朋友問我怎麼翻譯時,一時間我只會做出的表情擠不出半句話,辭海裡大概沒有一個專屬的詞能翻譯這種感覺吧。
在那之後沒多久,為了不讓弟弟笑我跟不上流行,特地學了一番新興詞彙,在那裡奇蹟似的找到了「咩噗」,這個詞彙簡直就是ぴえん的異國雙胞胎!!
事後跟小學生聊天,才發現...他們講話根本不使用咩噗呢
感謝看完我自言自語,閱讀到這裡的大家,如果有人知道Mellow精準的中文翻譯,拜託請教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