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就在隼和莉塔即將落敗在蓮漪手上時,三個月不見的似鳥出現在他們眼前。
興國紀元470年,2月21日。
就在精靈戰爭爆發的約莫一個月後。
似鳥被分配到與隼等人完全不同的戰線,在這裡沒有一個她認識的朋友。不過,她也沒有餘裕和別人聊天就是了。
她所屬的支援部隊前往的地區,是戰鬥極為激烈的西北部戰區。人類的主力軍隊駐紮在這塊戰區,齊邁斯、葛倫斯等等第一批從港都派出的人正是前往這塊地域複雜的戰場。
簡單的說,這裡就是戰況最為險惡的、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
似鳥也開始今天的工作。她戴上面罩、護目鏡,只穿上最低限度的裝備和太刀就踏出布簾隔開的臨時軍用宿舍。
她所前往的不是戰場。
而是幾個小時前曾是戰場、現在已成一片廢墟的城鎮。
走在瓦礫碎片鋪出來的道路上,仔細地踏過每一片玻璃碎片。北方的烈日升到高空,為有些寒冷的天氣添了一股熱氣。她仔細搬開破損建築的剛塊,拿出燈具照亮裡面。
與其說是要尋找倖存者,不如說是為了尋找死在建築物中的遺體。
在上個城市的時候,她也象這樣加入了戰爭的事後工作。紀錄城市的破損狀況、淨空道路、協助重繪城鎮的路面圖、還有就是⋯⋯清理戰場上的遺體。
將一天量的找出的遺體聚集起來之後,在市中心進行一次性的火葬。只見無數屍骸被衝天炬火燒黑,但其數量不花個幾小時是燒不完的。
似鳥望著屍堆火炬,想著這下總算是處理完這座城市的遺體了。
「長官,這邊又發現了一具遺體。」
似鳥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倒也沒有引人注意到轉過身去確認聲音的主人。是啊,在這一個月來這樣的景象不少見了,無論火葬了多少次,總會找到漏網之魚⋯⋯戰爭造成的死傷實在是太多了。
「長官,這具遺體恐怕是水之精靈——」
似鳥瞪大了雙眼。
蓮漪。
那名精靈少女的臉龐掠過她的腦海。
突然之間,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佔據自己。
冰冷無比。
簡直要凍僵全身的感官。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之間驟然而止。緊接著又快速蹦跳。她連呼吸都做不到,身體在抗拒著呼吸,瞬間乾涸的喉嚨無法吸進一口氣。
似鳥的直覺一向是相當準的。
她很快就了解這種感覺是恐懼。
她馬上轉過頭去,看到不遠處有一群士兵正聚集起來,她馬上跑過去。步伐不自然地顫抖,即使如此她依然全力衝了過去,用盡全力推開聚集的人群,然後⋯⋯
「蓮漪⋯⋯」
她看到那個精靈乾枯的臉龐。
乍看之下像是被燒毀的臉,是一張已經不成人形的五官。半個頭殼的頭髮已經沒了,另外一半仍是水精靈特有的海水般藍髮。長度僅到肩膀。身穿是被染血的水之精靈軍服,不過腰部以下的部分全都沒了⋯⋯
極為淒慘。
似鳥睜大了雙眼。
不是蓮漪。
不是⋯⋯蓮漪。
她雙腳癱軟地跪坐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臉頰被染上溫熱的液體。
溫熱的液體也濕潤了她乾涸的雙眼。
不知為何自己在流淚。
是因為放心,
還是因為恐懼?
//
在那之後,似鳥變得沒辦法在直視任何屍體。
就連人類的也一樣。
看到那些亡者的瞬間,總會有無盡的恐懼侵襲似鳥。
極端的恐懼彷彿讓她看見幻象。
看見蓮漪,也在那些屍堆之中。
似鳥全身蜷曲在一起,雙手環抱住雙腳,縮在緊貼地面的薄薄破布上,正確來說那是她的床單。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從旁邊傳來了這樣的聲音。這傢伙又開始了呢。只要聽到一丁點外頭的聲音,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自己也是,只要看見屍體,就會頭暈目眩、口吐白沫。經過幾次之後,隊長就不再讓她執行任務了。
於是,這些在戰爭活動中因重大創傷而失去「作用」的士兵,就這樣被集中在廢墟城市中其中一座建築物中。
似鳥將臉從緊貼的膝蓋拿開,視野因而開闊起來⋯⋯放眼望去的皆是和她相似的人。有被流彈擊中導致失去雙腿的士兵、一見到精靈就會腿軟失禁的民兵、整個部隊唯一存活,而因此一振不厥的小隊長⋯⋯還有像似鳥這樣,看到屍體就會吐出來的心病患者。
這裡盡是這樣的人。無法為戰況作出貢獻、因戰爭而失去能力的人們。
「欸,那個女生⋯⋯我記得她之前是我那個小隊的。」
剛剛來發送乾糧伙食、走進這座問題人物中心的士兵向門口的人這麼說道。似鳥無神地看了一眼那個人⋯⋯是之前跟自己同個小隊的男生。
「聽說她也是看到心理難以承受的東西,才變成那樣的。」
「可能是看到重要的親友死在戰場上了吧⋯⋯真可憐。」
「是啊,我們快走吧。」
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
似鳥再度把身體蜷曲起來。
「啊啊⋯⋯啊⋯⋯」
噁心感再度湧了上來。
最近吃的東西差不多都被吐出來了。
只有一股酸勁衝過食道然後噴出喉嚨。
嘔⋯⋯嘔嘔嘔嘔⋯⋯
似鳥難以呼吸,意識逐漸稀薄⋯⋯
不是的。
我連想像都不敢。
每天都幹著這種處理屍體的工作。
當中也有不少精靈的屍體。
似鳥不敢去想像⋯⋯當她看見蓮漪慘死在戰場上的情景。
若是隼、莉塔、或是查賀之類的同伴,似鳥會為他們大哭一場,好好埋葬他們。
他們擁有身為傭兵、身為武者——身為人類的榮耀。
但蓮漪是精靈。
即使在這個名為拉迪斯的世界被埋葬,也是得不到安息的。
這裡的人們只會詛咒她。
因為她是敵人。
更重要的是,她是似鳥的⋯⋯
似鳥說什麼也無法承受蓮漪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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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個吃下去。」
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聽到這句話。對方是一個年長女性,大概是30歲左右吧。長得一副兇悍的樣子。
「⋯⋯隊長?」
「妳的心理疾病復發,吐了滿地之後昏過去了。這幾天吃的都吐出來了吧。」
仔細一瞧,床單被換過了。似鳥的意識深處為清理嘔吐物的士兵感到愧疚。
隊長將手中的乾糧塞到似鳥的手上,此外還有一瓶水。
似鳥望著這些東西,模糊的視線慢慢恢復。
「⋯⋯我完全派不上用場,把資源浪費在我這樣的傢伙身上⋯⋯真的好嗎。」
「別說傻話了。快吃。」
似鳥先是喝了一口水,稍微沖淡口腔裡的酸感,接著啃起乾糧。
見她願意吃東西,隊長說起話來:
「看著你們這些傢伙這樣我也不是很好受,不過,幸好集中在這座城市的戰鬥終於要結束了。我們成功守住這裡,接下來要去支援奧恩貝林的戰鬥。等過幾天之後,我們就會出發,而你們這些身心受創的傷患⋯⋯會送到後援部隊那邊。」
意思是⋯⋯你們可以遠離這個前線戰場沒關係。
「就這樣了。」
說罷,隊長把剩餘的乾糧分給其他人。
似鳥靠在石牆上,雙眼依舊無光。
我做不到。
我沒辦法再回戰場上去。
我害怕在那裡看到蓮漪的屍體⋯⋯
但是⋯⋯
似鳥把臉埋進自己懷中。
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一陣子後,她翻起地圖。
奧恩貝林。
我們的部隊接下來要去的戰場。
我不敢看到蓮漪。
那是因為我無法承受她的死。
那麼——
如果堅信她會活下來⋯⋯
也許我就能戰鬥了。
似鳥看著地圖,眼神恢復光芒。
沒錯。
「⋯⋯我必須去。」
似鳥站起身子,去了一趟廁所。
她站在洗手台前,先是將僅僅是呆坐在庇護所、好久沒洗的臉沖了乾淨。初春的水依然帶著一絲冰冷,刺激她的臉部皮膚,這讓她再度感覺自己被激醒了。
她從歪斜的鏡子另一側看著自己的倒影。
因為失眠而濃重的黑眼圈,沒有正常進食導致面容看起來相當憔悴。凌亂不堪的瀏海、以及戰爭經過三個月後完全沒有打理的短髮,已經長到肩膀而且參差不齊。
連自己看了都覺得淒涼。完全不像17歲的元氣少女該有的樣子。
呵。
她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了一聲。接著,她用隨身的匕首將瀏海剪短到眉上,然後把長度不均的短髮綁成一抹馬尾。
只見她雙手撐在洗手台上。
雙眼凝望著鏡中的自己。
我必須去。
「必須去戰場⋯⋯找到蓮漪。」
隔天,似鳥主動去找隊長,告知她自己決定要回歸部隊,參加奧恩貝林的支援行動。
只要到了蓮漪的面前,自己一定能找到答案。
只需要這樣就好了。
如果⋯⋯
如果到了那時候,蓮漪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似鳥會盡全力和她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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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漪,我想妳,也不想多說廢話對吧?」
如此說道的似鳥亮出刀刃。
拉滿水之箭的蓮漪微微睜大了雙眼,隨即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
「果然是妳懂我呢,似鳥⋯⋯如果妳早就做好了覺悟,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笑容卻沒有一絲笑意。
似鳥靜靜地開口。
「我啊⋯⋯一直覺得自己如果真的站到妳的面前,也許會連拔刀的勇氣都沒有。」
似鳥清澈的聲音沒有顫抖、沒有猶豫,自然而然地從口中說出話語。
「但現在看到妳我就知道了——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
刀刃指著曾是重要之人的敵人。
「看來我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更加勇敢呢。」
似鳥總是在追尋著他人。
曾經是大哥。再來是蓮漪。
似鳥總是在追逐著她的足跡。
但在港都的分離,改變了這一切。
似鳥已經不能再追逐蓮漪了。
即使如此,似鳥依然選擇站到她面前。
——只要有妳在,我就能拿出勇氣。似鳥曾這麼對蓮漪說道。
現在也是喔,蓮漪。
我因為妳——終於能勇敢踏出自己的步伐了。不再需要追著他人的足跡了。
所以,戰鬥吧。
戰鬥吧,戰鬥吧⋯⋯直到追跡者抵達那迷失路標的終點為止。
這就是——屬於我的戰爭。
似鳥踏出步伐,讓多個分身脫離自己的身體奔向蓮漪。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