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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 5.-在裂石與青草之間 (其四)

飛魚吐司 | 2022-09-04 21:46:23 | 巴幣 100 | 人氣 112



向著凝結如冰瀑的混濁伸出手,黎博利握住光點、睜開了眼睛。

橫亙眼前的灰白色一下子清晰起來。雖然模糊,但確有實體、聲光,輪廓多色。

她砰地彈了起來,然而撐起雙手後,所面對的卻不是長廊。儘管如此她還是認出了嵌套而成的藏藍色牆面。如真菌遍布船體,為緩衝而設的特殊結構。

怎麼回事?她試著辨認景物,織物的香味卻粗暴地傳入鼻腔。混雜洗精、纖維、奇妙香味的平面。

於睡夢中初嚐的蜂鳴聲消失了,太陽穴依舊鼓脹,而她擺脫昏睡不過是十三秒前的事。她過於年輕,還不足以在宛如宿醉的夢幻中辨認現實,所以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赫默低下頭去,這才發現寬闊的單人床,還有側臥在旁的雙腿。房間不高,面向的那面牆井然地立著床架和書櫃,沒有窗戶,像是拘留室的雛型。

這不是診間或病房的規格。她在中層區域的宿舍裡嗎?

滴答、滴答。規律如鐘擺震盪的脹痛不見好轉。視線像塗了凡士林那樣油膩,映著奇妙的光澤。心底的迷茫成了慌張。

滴答、滴答。

她很不舒服。不致嘔吐的刺激感翻騰著,化為咽喉的一抹酸味。

她轉過頭,脖頸卻像被砍斷後重接般刺痛,讓視線為之傾斜。她不放棄掙扎,眼睛卻帶來新的倦怠。後來她找到源頭,而突然的噁心此時漸弱成一種向內擠壓的外力。

她頭昏腦脹。

任短暫的黑暗切開知覺,赫默掉回床上。她很想認識這片從未踏足的空間,但鈍痛說來就來。知覺所獲的一切都很美好,卻蓋不過腦漿裡的嗡嗡聲。她有點想吐。

……挑錯時間吃藥的報應來了哪。

眼瞼開闔。不知過了多久,赫默又醒了過來。她的姿勢與先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差在她現在感覺好了不少。噁心感消失了,沉入果膠的黏膩也被洗淨。稱不上清爽,但夠她重新觀察環境了。

翻滾似的暈眩不再如先前強烈,但她不想忽視眼眶的痠脹,於是不急著起身,改而盡可能挪動視線。
她低頭看看自己。毛衣、窄裙、襪子,一切維持午間的配置,只是手臂上的警示章不見了。她對現況漸漸有了認知,但還不想承認、理解全部,就像賴床一樣。業已錯過的種種對她來說還有些燙手,或者讓人羞愧。

那就多學習吧。從做中學──雖然可憎,她昔日導師的座右銘確有其道理。

她目光掃過靠牆處,發現與壁面連接的單人床意料之外地寬,又有別樣的厚實和硬度,觸感比起床墊,更像騎在特大號的浮板或沙袋上。她的眼鏡和臂章就落在床邊的矮櫃,鞋子在玄關的陰影處待命,被跑鞋、硬膠靴和皮鞋簇擁著,整齊地靠在牆邊。

惱人的怪夢,赫默再次想道。希望這不是另一場折磨。她挪動腦袋,身體還是像與百餘公斤的槓片相連、難以撼動。

十坪不到的單人房內從簡似的擺了幾件傢俱。櫥櫃、書架和寬如臂展的工作桌相對兩端,讓床鋪看上去像是受之夾道。加長的單人床一角緊鄰著深灰色矮櫃,上頭新擺好的……對,她是沒來過這裡,但仍覺得被通訊器、桌燈與硬殼筆記包圍的鬧鐘有些突兀,像為了就近查看而挪來的。

好確認她究竟要睡到何時。黎博利一瞥與床接壤的轉軸,身處船體中層、抵達終點的踏實感變得厚重,沉甸甸的。

一擁而上的還有幾種氣味。柔軟精、纖維與柑橘的清香自床墊發起進攻,爬入鼻腔。她認得每種味道,然而熟識的朋友中沒人能契合這種排列。床板略硬,床單的淺灰是源於防塵染料,枕頭也套著防割性佳的同色薄套。

自己似乎在有角種族的宿舍裡。她的腦袋完全清醒了。試著將衣物摩擦的聲音降到最低,赫默緩緩翻身、做初步打量。

然後她瞥見從右方進入眼界的那綹銀色,此前所有的訊息頃匯集成一點,在意識裡炸成了煙火。

她是被帶房間裡了,難怪怎麼也想不起那股異香。她與瓦伊凡肢體接觸不過幾次,但也足夠對雜揉而不失韻味的香氣留下印象。

她頓感心悸,胸口漏風似的洩下去,房內些微的雜音倏地被放大──收入耳中。胸腔裡砰砰起伏的臟器,毛髮摩娑。陌生的鼻息在紙頁間……

膽小鬼!既然醒了就做點什麼。黎博利清了清嗓,想要張開嘴,卻什麼聲音也擠不出來。那些在睡夢裡交集的情感出了連環車禍,全堵在喉頭和軟骨間。面對越發清晰的陌生世界,一個字也無法成形。
打從不再和瓦伊凡有瓜葛後,她倆就像真的隔絕在世界兩端,然而正是在這懊惱滿腹、再度被自找的壓力搞垮身心之際,她又被對方拉了一把。

準備個開場白吧。也許像平常那樣對話,會好過一股腦把情感像垃圾般傾倒。不論結果為何,只要肯做就贏一半了,她想道。

然而問著「你醒了嗎?」的女聲卻讓背脊一顫。

她期待的那張臉果然出現橫置的眼角裡,只不過背對著她,後腦盤起髮髻。灰白的項頸下,倚著床沿的背脊隨紙張的窸窣起伏──撐起寬厚的圓領衫,飽滿的軀幹隱隱作動著──在那之上,對稱於頂骨中線的犄角自後腦長出,向前延伸,任撒落的白熾點綴骨突。那半身背影專注於膝上的紙本,沒有回頭半分,而輕聲提問的語調卻夾雜猶疑。

幾個瞬間,她開始思考就這麼下床衝回自家宿舍的可能性,但後又對琢磨此事的自己感到扼腕。好在她目前只乾咳了幾聲,沒讓心底狂亂如翻江的氣惱化為現實。只要不做答覆,她就有更多時間盤算該如何應對……

「沒有。」

前提是,只要不做答覆。赫默身為赫默,自然不可能這麼做了。

這句話就像小學話劇裡由人扮演的樹木般荒唐,然而塞雷婭不表輕蔑,只是讓穩健的氣息掠過一絲莞爾,刻意側傾腦袋,好讓她看見手中圖表的座標軸名稱。

那是份關乎植物性醇類的研究,應該是藥理組的史溫趕著上繳期刊,於是找權威驗收吧。赫默都要忘了,在合成緩解急性病症的醇類領域,塞雷婭有著讓首府大學點頭的建樹。

但那遺憾不是自己的專業。黎博利翻了個身,右臂還擱在嗜睡後的敏感期,僅僅壓在身下便痛得嚇人。還不能直問,她想。她沒準備好問房間的主人問題,反而更害怕塞雷婭冷不防開口,於是像芋蟲一樣扭著身體,想再次撐起背板。

然而瓦伊凡僅憑一眼就讓她釘在床上。回過頭,映著複雜情感的橙色眼眸掃視著,直到以此收穫在乎的結果。

兩人相隔半米。

在近得能交換彼此氣味的距離內,瓦伊凡臉上的不尋常更明顯了。她看起來像是被暴雨(不是早上伙房班的那位)沖刷過,目光清爽卻滿懷悵然。出於角度,平行於五官的犄角遮住她過半視線,粗如常人小腿的前臂一會兒停在床邊,一會兒又隱沒其後,像是以此翻找措辭。

曼斯菲爾德事件後,她迴避瓦伊凡的跡象變得更強烈了。儘管每次都想與對方交談,但勇氣總快行動一步折返。黎博利還是撞見過這位舊友幾次,但在哥倫比亞的遭遇、實驗進度和出任隨隊指揮的職責已經圍住了她。那份時而與過去重疊,卻又有嶄新鋒芒的神態,讓她與羅德島的環境更加契合。

儘管和旁人相比還是太拘謹了。私底下赫默喜歡這種堅持,希望她能剛毅下去,以免失去標誌的領導力。

她們一言不發地錯開視線一會兒。艙門外,幾道渾厚的嗓音隨著喀啦喀啦的輪軸聲漸大、後又漸遠。應該是晚班運貨的職員吧。厚重的滑軌聲屬於廠房艙門,輕的來自推車。

「我是說……假如我正在說夢話,你相信嗎?」

塞雷婭盯著她。

「那我會很困擾。醒著卻抗拒事實,那就和做永不終結的夢是一樣的。」瓦伊凡斷然道。你自己都不相信吧,那冷色的眉線像是這麼回問。

無論如何她是不該這麼草率。赫默調了調眼鏡,讓手臂枕著脖子。她不想躺上枕頭。赫默瞪了她一會兒,然後艱難地翻過身去。頭暈未散,加上身體隱隱作痛,光是側躺就像被扔進洗衣機似的。

「我不想剛睡醒就被這麼拷問。」她一手摀著眼睛,「把你的哲學發言收回去,不然我真的要睡著了。」

「如果你打從心底需要這樣的話。我可以等。」

「那就、喏,晚安。」

那雙深橙色的眼眸似乎停在她的背上。黎博利等待進一步的抗辯,卻又認為聲音的主人與數度在實驗室、工房或醫療區域擦身的瓦伊凡之間已無二致。那時她暫且冷漠,哪怕赫默只看見僵硬的演技。

但塞雷婭似乎不太一樣了。她大可以送自己去醫護室,這次卻甘願卸下防備,將遭遇的主動權拱手讓人。

在這之前──或者說,在她退場的幾個小時內發生什麼了?等等、夠了!她是不可能就這麼睡回籠覺了。那該做什麼就做吧!赫默咬了咬牙。

她鼓足氣,在短促的呻吟間繃緊軀幹,然後「唔」地一喊、終於坐了起來。環顧四週,或粗糙、光滑和鮮豔與黯淡的種種剝去了迷濛的濾鏡,奪回了實感。心跳與之俱增。

這裡是塞雷婭的房間,也是辦公室,她又一次想。黎博利第一次闖入這種地方,也像任何被投入這般環境的萊茵生命職員那樣,或興奮,或事事嚴陣以待。

赫默喘著粗氣。她的腰還是很痛,「嚇、嚇到你了?」

「不……不會,我以為你還需要休息。」

有那麼一刻她盤算起用手邊硬物往對方臉上招呼的可能。最後意識到瓦伊凡並沒有錯,於是放棄質疑,試著更坦率些,撥開亂糟糟的髮梢。

握著撐在床上的指頭,赫默注意到米色鬧鐘的短針停在六與七之間。打量著,一抹不現實的髒綠色閃過眼前。她想起上完通識課的伊芙利特,疲軟的背再也顧不得倦怠。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我反悔了。我得先離開一下。」她焦急地想要起身,卻發現雙腿幾乎和實驗義肢一樣笨重、遲緩,「我遲到了。伊芙利特下午有課要上,回來還要按時服藥跟觀察外露的結晶……」她結巴道。她幾乎要拍起雙腿了,說的話也經不起琢磨。

但塞雷婭的反應卻不甚緊迫。「麥哲倫在她下課後陪著她,喬伊絲也在。」她的手指輕敲著,「她們下午和我保證過,能在你休息期間照顧好她。她們明天沒有業務要跑。」

「我自己擔心就好了,別管這些。談點別的事吧。」

「這是同一件事。倘若你醒著,哪怕忙得不能抽身,也不會放伊芙利特一個人在晚餐前亂逛、闖禍,再度挑戰你四年來身教的有用性。」瓦伊凡盯著她。

「可怕的關聯性,對。你總是對那些無關利害的事情更有耐心,塞雷婭。你為什麼不把重心放在值得在乎的人上……」

赫默看看自己。她衣著整齊,卻待在無論如何都不該待的地方。

「可惡。」她扶著眼眶。

塞雷婭肯定聽到了。「這是你說的。」她焰橘色的眼眸盯視著,「而就結果來看,我成效不錯。雖然我是該經過你的同意再這麼做的。」

赫默向她投去的目光變得微妙。「嘴上功夫。」但她還是回敬一句。

黎博利對自己的倔強感到驚訝。塞雷婭看起來很享受這種氣氛,對透露的資訊過多與否一點也不介意。但她並未解釋或變得剛直,相反地,赫默漸漸讀懂她眼裡的釋然。

「……看來你剛才對白日夢的假設並沒有錯。」瓦伊凡吐了口氣,笑著將文件放在茶几上。「你準備認真談論話題了嗎?」

「我更像是睡迷糊了。知道自己在不省人事的時候被搬進陌生人的宿舍裡,任誰都高興不起來吧。」赫默一臉不相信的神情,「還有,拜託別告訴我現在是星期天。」

「不,我是在三個小時前發現你的。雖然你是該多休息幾個小時,或至少別陪著其他實驗班追趕繳件期限。」塞雷婭坦然道,「另外亞葉向我報告過,你最近一周的睡眠品質很不穩定。要是問題遲遲沒改善,儘管找人幫忙。」

「說得像我會放著不管一樣。」

「多數時候你的確會輕忽自己的病況,也偏好大事化小。多愛惜自己一點。只顧著付出,對你和周遭一點幫助也沒有。」

轉過身時她的目光一下子清澈很多,像是這才對事態進展至此之快產生反應。赫默看了她好一會兒,抹去黏在額頭的幾根頭髮。

「我……我保證沒這回事。你想想,這更可能發生在任何把職責看得比健康還重的人身上,我看起來像這種人嗎?何況我的同意與否也不妨礙你的查證。」她目光墜向手邊。

隨著知覺恢復,她感覺右指的關節隱隱發脹,可能是摔倒在廊下時撞傷的。證據是甲溝側緣的破皮。
但皮下顯然被治療過。跌損造成的發炎不會這麼快恢復。「那也要我對事件本身有興趣了。」瓦伊凡不作表態。她盤著腿,右臂從床沿下。

「誰知道呢?凱爾希、亞葉、嘉維爾……你有太多管道能獲得想要的資料,被人提防是正常的。」赫默不以為意道,「除了騙人的演技很糟,你在這方面沒有弱點。裝無辜太委屈你了。」

「我想也是。」瓦伊凡撫著掌心的紋理。迎頭一望,看起來對這位暴躁如經期來臨的晚輩並無芥蒂,「但我希望你的提防是有意義的。你意識到了,靠職員來傳遞情報的保密性並不比電子郵件高多少。尤其是把這當作處理私事的管道,又藉此考驗人情。可以的話,還是別把職場關係和人際畫上等號。」塞雷婭最後作結道。

語氣中帶著意有所指的保守。提及私事一詞的黯淡與心底的苟且對唱著,赫默胸口一熱,卻一時沒了反擊的氣魄。

有什麼好辯解的呢?

她還是料到自己的想法了。赫默抿著嘴唇,一直壓抑的自卑感在這時又裂開了口。仰賴天賦和磨練,慣於用自身推動周遭的塞雷婭,更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孩。盡把不甘往肚子裡吞,還認為獨自屈就的自己簡直在應證夢裡男人的譏笑……

赫默盯著膝蓋,燥熱和發癢突然佔據了心底。

「物盡其用後下場還這麼狼狽真是對不起呀──你是這個意思吧?靠著人脈輕鬆走後門,又在事態發展到高峰的時候出手,拿了名利雙收。你大可不必這麼看我臉色。」她反抗道。

哪怕塞雷婭從未表達過敵意,未經考慮的話仍爆了出來。「到頭來,要是你對跑曼斯菲爾德一趟這麼不滿意,向所有船上想聽八卦的人攤牌也不錯。我不會阻止你的。」

瓦伊凡沒有回答。

該死的自爆。她怎麼總是把氣氛弄糟呢?光想著打破遭人俯瞰的不悅,最後擠出來的話還是這副德性。為什麼還尖銳成這樣?望著瓦伊凡先是疑惑,再漸漸轉為無奈的眼睛,赫默這下真的說不出其他話了。

她只顧著跟心底的那位前輩對質。從踏入房間起,她的所想、所言能撼動的,也就是腦內的假想敵而已。

她抬起頭等待回擊,然而塞雷婭只是挺直背脊,呵出一口說長不長的嘆息,向床尾的書櫃一望。黎博利追逐著她的顧盼。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良久,瓦伊凡開口道,轉頭回望過來。「我不清楚你在這段時間裡經歷過什麼,但我成為你的競爭者一事,無論何時都不會成真。」

赫默感覺她想轉移話題,或者無意識地顧左右而言他。「不會成真,當然。」

「所以我納悶是哪一點冒犯了你。我們離展開對話不過五分鐘,氣氛不該惡化成這樣。」

「我只是想確定你的想法,塞雷婭。」她挺起身,剛用力就像麻醉般軟下來,險些向前倒去,但仍掙扎著問:「告、告訴我,曼斯菲爾德的事是怎麼回事?」

「你的朋友們已經確認過了,那就是全部。」瓦伊凡的語氣變得沉穩,幾乎像石磨推移,既厚重又難以撼動。「我不會跟你爭奪任何東西。這是我們年初時的共識,而我也應該遵守了。」

「共識?對,我還記得當初有個傢伙說,會在面對屬於伊芙利特的問題時找我商量。」

「我當時說的是,面對屬於我們的問題。」塞雷婭說著停了下來,「那孩子當然符合條件,但關於如何從已有的商業關係裡榨出更多弊端,不該是你煩惱的問題。」

這就是她不願相信的事實:瓦伊凡出現在監獄裡,不只是因為利益。

赫默腦袋一熱。背上的衣物仍然乾爽,她卻覺得像爬出淺灘。狀況不對,她的嘴卻不願閉上。

「我不認為你能用同樣的理由搪塞救安東尼的事。」於是她再次出擊,「請老實告訴我。你知道他和能量科有關,但我卻是所有參與者裡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

她感覺瓦伊凡正對她的疑惑本身起疑,但沒有辦法。你就是沒辦法接受被她沒來由地幫助,赫默想道。

比起被幼稚或真誠感染,你更願意糾結自己的駑鈍,想以退為進。

「我無法確定安東尼是不是真和帕爾維斯的資材貿易有關,於是親自跑了一趟。」瓦伊凡淺淺吐了口氣,「好消息是他手上的情報,對於追溯能量科違法研究的歷程有很大的幫助,同時他不用遊說就選擇與你們結盟,也讓我輕鬆不少。起碼我不用擔心……」說到這兒,塞雷婭活動起手指。

「我會放他和你們接觸,是因為他的品格,同時他信任你們勝過信任我。我知道,這會讓你的計劃像是有我的放行才成功的,但這整件事終究因你而起。你的計劃救了人,這是最重要的。」

「初衷不是用來減輕罪惡感的。真是,你什麼時候才肯跟人對等交流呢?」

塞雷婭遲疑著。「我們一直是平起平坐的。問題在於你不願意接受自己對事情的掌握不足,於是總對他人握有事態的把柄感到不快。」

「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的動機。揭開曼斯菲爾德的弊端,或許能讓監察機構對萊茵有更深的關注,但你同樣也可以自己潛進去,再想辦法把安東尼帶出來。幫助卡夫卡一點好處都沒有。」赫默窮追不捨。

「她認識你,而她們在做正確的事。」

「所以你打算賣我人情?還是藉這次機會擴張人脈?」她更進一步問。你就是想把問題弄複雜。當然,藉著像宿醉般的恍惚出擊。

而她很快就後悔了。話音未落,塞雷婭的目光忽然像從絞肉裡穿出的刀,勝過銳利、寒冷一類形容,無從遮掩的危險性成了全部。

然後那雙眼睛最後又柔和下來。變成一種飽含彈性,卻也難以違抗的強勁。

「不要揣測我的意圖,奧利維亞。」瓦伊凡呼喚她的名字,前臂不知何時浮起的青筋,又悄悄消了下去。

「我向來不在乎流氓和庸材如何看待周圍人事,但你顯然不是這類人。而我會證明自己,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但你沒有必要向誰證明什麼。不論對我、安東尼,或其他對你主任身分一無所知的人。」赫默沉下臉色。她很開心,但腦子第一時間卻想拒絕這份認可,「你不需要彌補什麼。」

而她也知道這答覆其實不那麼站得住腳。放眼結果,沒有她的援助,營救隊伍早就或死亡或淪為洩慾工具;論及遊說,瓦伊凡的手腕又足以否定她過去招攬幾人成為職員時的多數說詞,要得到入獄小開的信任絕非難事,但她仍做了妥協。

其實說句「謝謝」就能緩解氣氛很多。話題逶迤至今,她感覺瓦伊凡意外在乎她的看法,而這對她,對自己,都不全是一件好事。

塞雷婭眉頭微皺。那炯然如橙黃燈泡的眼眸了無顧忌──但當赫默開始回想,從前這頭人型雕像會在什麼時候轉移重要話題之際,瓦伊凡嘆了口氣,在形同眨眼的瞬間爬起身。

「但看你這麼沉淪我也很難熬。」

那塊胸膛忽然停在她的眼前。

想舉手阻攔的衝動一下子被徬徨推到腦後。她剛想開口,圓領衫的細織布料就擋住她大半視野。她想起自己初次面對這位主任的情景。哪怕被笑作吹捧,她還是看出實驗袍下飽經錘鍊的體魄,以及在日後受前輩贈票之託而親眼見證,令無數鬥士屈服的強悍。

瓦伊凡硬挺的肩膀靠在她的下顎,右臂悄然舉起,最後停在後頸。她眼前閃過核桃被鉗子夾得四散的畫面。

「再這麼下去,你的矛盾只會害慘自己。你不想被輕忽,卻也不相信自己值得被人看重……這一點也不好。」瓦伊凡說。她感覺項上施壓的力量時而強弱,「說真的,一點也不好。」

「如果你是說體重,我最近是胖了一點──對,只有一點。當然我不想否認你的善意,但你向來不是那種……」

「別鬧了。」

她望著眼邊的犄角根部,聲音慢了下來。瓦伊凡在確認她的體溫。她想推開對方,手臂卻像洩氣的氣球皮徒然垂在那兒。她感覺後頸那片外來的附著物似乎將熱量一點點灌入體內。衣領的口近在咫尺,偏向一邊,露出半截肩帶、血筋,還有微妙香味。

可怕的是,瓦伊凡甚至沒察覺這些。

「該適可而止的是你的行為。你摸太久了。」於是她抬頭聲明。


她感覺微啟在耳邊的嘴似乎閉合成線。

「我的錯,你說得對。」瓦伊凡匆匆回答。

那厚而壯實的胸膛結束俯身,動作像引導體檢的醫生般俐落,就這麼站在她眼前。赫默覺得她要是肢體上來硬的,自己更能接受一些。畢竟在常保沉著的前輩面前擺架子很消耗體力,更別說她不想這樣,也已漸漸露出破綻。她感覺局勢漸漸變得有些微妙。

她在塞雷婭眼中看見疑惑。那想法既像倒映自身,又像是預兆瓦伊凡的疑問:重逢於半年的冷卻期後,她們怎麼更放不下矜持了?但是赫默並沒有說破。即便犯了不少錯,她還是記得自己是來聽取意見的。

「……也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我只是沒什麼心情接受改變。一想到最後是靠運氣跟交情解決問題,我就巴不得逃回事情還沒發生的四個月前。」想著,赫默換了個口氣問道。「好啦,這麼說是很自私。你生氣了?」

塞雷婭沒應答,而是以眨眼表示理解。

這是次意外的轉換,像散心似的吹跑了積蓄的陰沉。她深吸了一口,將徘徊腦中的自卑、急切和無力趕了出去。她重新與瓦伊凡相望,直到被豔橘眼眸下的遲疑吸引。她不是很熟悉那種距離感,卻又隱隱有了把握。

「不會,我反而覺得這才像你。」

「包含沒料到安眠藥發作的時間,於是昏死在走廊上也算?」

「這是你自己說的。單就剛才的表現來看,你恢復得很快。」塞雷婭直截了當道。她一邊用挪開的眼珠表達歉意,又像在怪罪自己高估了黎博利。「說到底,今天一反常態的人很多。你只是做了你會做的事。」

赫默凝視她幾秒。「這麼一說,我真不知道該害怕什麼了。是會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還是能如期望般胡鬧的人?」

「總之先把藥吃了吧。聽聞你的狀況後,我去了趟醫療中心。亞葉在那時把你的常用藥轉交給我,是緩解焦慮用的。」

「她呀……」

「別太苛責她。那位研究生似乎知道你挑今天找我的原因,所以挺自責的,也想過跟麥哲倫他們輪班照顧伊芙利特。」塞雷婭雲淡風輕地說。後來她望見黎博利眼裡的羞恥,在乾咳中回頭、手伸茶几。

「總之,她建議你醒來後服用兩顆。你應該認識才對。」她遞出一罐矮瓶。

「是,確保我直到睡前不會再突然昏過去。」赫默伸手接過,途中扭開蓋子、觀察起藥瓶來。

藥錠是橢圓形的淺黃硬塊。見她兌水吞下兩顆,塞雷婭走向茶几與壁桌間的空隙,將辦公椅轉向床鋪。

短短的間隔中赫默沒再多說半句。塞雷婭放輕呼吸聲,給她認識環境的機會。她似乎不覺得房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悄悄坐上椅墊。在她前方,四腳兩面的茶几故意放著手帳本和馬克杯,刻劃起居的生活感。

赫默嚥著藥片。犄角陰影下的眼睛不時朝她張望,偶爾四目相對。赫默感覺得到,瓦伊凡正試著縮短她與自己的距離,就像在鐵籠內與生面孔較勁、試探,以點狀的打擊推導戰術。

「……你為什麼把我當成朋友呢?」

話才出口,赫默不禁想以頭撞膝。本來打算用刺拳和掃踢試探,結果在距離遠大於臂展之際就回身踢腿,只會讓重心失衡、打開漏洞,還會讓同量級的對手張臂緊絞而來,甚至卸掉抬出的腿。赫默驚覺問得過深,不禁暗自氣餒。她想起身算心,但身體剛離開床面就頓失力氣,連腿都沒打直,就噗通掉了回去。

「別這麼看我,拜託。」赫默不耐煩道。她痛恨在這女人面前表現得無能,儘管塞雷婭從未把這當作負擔。「這不是第一次了。我能照顧好我自己……至少,大部分時候可以。」

所以瓦伊凡愣怔地看著她。彷彿她才是開口,並該為言論負責的人。「你常這麼說服自己嗎?」

「我盡力讓事情朝這個方向發展。當然還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我真的能掌握周遭的變化。」

但你光是在這兒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她後來又想。瓦伊凡似乎看穿她的想法,眼裡卻還是副冷熱適中、又和虛偽無緣的關懷。「原來如此。」

「不信就不信,別再擺那張寬容的表情了。」赫默賭氣道,「我是願意為質疑你救人動機的話道歉,但你剛才這句另當別論。」

塞雷婭眨眨眼,嘴角彎成了輕鬆的弧度。「哪怕我真的相信你的自我要求?」

「就算無心,你還是太愛俯視別人了。我無法想像你與人平起平坐的樣子。別說人格的培養,就算是物理意義的訓練量,絕大多數人在你的高規格下也堅持不了多久。所以這不是自卑,我甚至想不透其他主任怎麼和你保持對等。」

「拐彎抹腳不適合你,奧利維亞。」瓦伊凡雙手交疊。然後,她緩緩挪動身子、以巴落到腳邊,鮮豔如岩漿的星狀尾槌停在腳踝邊,反襯出腿肚上的火紋與刀疤。

「再說你真的這麼認為?我不希望哪怕走到這步,我們還是對彼此保留太多。要是那樣,話題會更快結束。」

黎博利掃她一眼,無處宣洩的話變成了一句:「我要是想躲也不會在這裡了。」不,其實還得謝謝你抬我進來。她說完才感到後悔。

但塞雷婭的態度確實軟化一些。她一瞥書架前的空地。「或者說我們兩個都不打算再躲下去。這半年來,我們幾乎什麼事都沒解決。」

「或者說,你只是覺得有個老同事倒在宿舍門邊會影響你的風評。你不得不做出反應……嗯,直到現在我還是希望事情如此。實際上,我就是沒辦法相信你看得起我。」她抬起頭。

片刻,塞雷婭的眼睛在燈下更顯澄澈,也像是以此洗淨自己眼裡的汙濁之思。作為其象徵,懷揣意圖的目光籠罩著赫默,這次不再有顧慮。

「希望你能成為自己喜歡的人。」她語帶誠懇。「但剛才是怎麼了?你在話題開始前就已經很不滿。如果這是積怨,請告訴我。」

「很遺憾,我們最近沒什麼可以做文章的交集。」她想也沒想就回答。漫長的幾個瞬間後,她對自己的敵意感到恐懼。「不,我、我的意思是,在這幾乎沒有交流的半年後選擇用這種口氣開始話題……我很抱歉。」

「你能調適過來比較重要。再說你的身體也不是最佳狀態,心情受影響是正常的。」塞雷婭釐清現實的眼神與她相遇。停頓半晌,又一下被慰問勾起靈感。「休息了三個小時,感覺如何?」

「跟連乾兩大杯麥斯威爾冰茶差不多。雖然醒著,卻還是被夢困擾……」她先是消沉一陣,後來卻小孩子氣地找到新的樂趣。她望著面露疑惑的舊友,一手摀上了嘴。「對不起,我想這是我十年來說過最有詩意的話。」

我想也是,塞雷婭淺淺勾起的嘴角彷彿這麼低語。「這代表補眠是有用的。或許學界沒有對中長期失眠造成的反饋有更深的研究,至少你找到自己的規律了。」

前提是一個禮拜的失眠真能靠這彌補,赫默想。坐久了,酥麻感漸漸纏上她的雙腿,她將之伸直、垂在床邊,又發現塞雷婭瞟了她腳踝的手術痕跡一眼。

她不客氣躬身、以手掌環起疤痕。「……這麼說會太冷血嗎?」瓦伊凡像是受之觸動,「我不知道這會對你造成多少影響。我缺乏文學性詞彙的適性。」

「因為你逼自己不要感性用事。但,其實你也用不著理解這些。」

「如果這能讓我離旁人更近,我會去學的。」塞雷婭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別處,眼裡有了變化。像是對自然而然展開的對話表示投降,她帶刺的錘狀尾尖輕搖幾下,在近地的半空中劃出窄弧。氣氛還是不對。

一陣說短不短,夾雜錯置微妙的沉默蔓延開來。

半晌,赫默又提出新的要求:「說真的,為什麼要把我帶進來呢?」

「別意外,換作是誰都會這麼做的。」塞雷婭眉頭微沉,輕輕嘆了口氣。她沒為行動多做註解,只是將厚而堅挺、被衣領掩蓋部分的鎖骨與身軀後仰。她衣物之下的背板,在些微的伸展下喀喀作響。

「但是、好,我很感謝你的關心。實際上我能起身跟你對話,說明我恢復得差不多了。我身體沒差到會被失眠打垮。」赫默撐著忐忑,悄然回答道。不問還好,她腦內的蜂鳴聲這下似乎被瓦伊凡的字句勾起,重新活躍起來。「只是藥物問題而已。再休息幾分鐘,我就會離開。」

「但你還是輸給它一次。或者用你能接受的說法:面對這次意外,你調適得不太好。」塞雷婭側著身、手伸茶几。

黎博利看著她。背影晃動間,她看清桌上僅有的幾件物品:瓶裝水、色鉛筆、長便條紙,還有貼黃標籤的霧面。應該是有羽種族專用的指示藥。劑量高不到哪兒去。

「好了,身體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塞雷婭後來問道。

「我以為你自行檢查過一輪了。」

「要是這句顧忌是出於經歷,我可笑不出來。」她眼神挪動半分,改用宣讀般的口吻續道:「法術層面的檢查有限。我只能從血鈣量跟受體結合率推論大概,而結果暫且正常。不是所有拉傷都會導致患部的沉降增加。」

「其實你只要問問題就好了。」她堅持道,接過塞雷婭遞出的水瓶。握住瓶身時她發現,瓦伊凡指節略有紅腫。她提高了訓練強度嗎?「而我也還是那句話:我好得很。除了手指有點挫傷,也就剩下頭暈了。還是這對你來說也很不得了?」她扭著未開封的蓋子,兩三下就喝掉半瓶。

通常她不在意瓦伊凡沙包似的態度,但積少成多,她還是感覺有所虧欠。她最好收斂一點。「另外,我不想嚇到你。抱歉出現得這麼突然。」哪怕一聲不吭就倒在了走廊上,嗯。夠蠢的陳述句。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能嚇到我了。」

赫默俯瞰她瀏海間的眉頭。曼斯菲爾德事件後,她迴避瓦伊凡的跡象變得更強烈了。儘管每次都想與對方交談,但勇氣總快行動一步折返。黎博利還是撞見過這位舊友幾次,但哥倫比亞的遭遇、實驗進度和出任隨隊指揮的職責已經發酵。那份時而與過去重疊,卻又有嶄新鋒芒的神態,讓她與羅德島的環境更加契合,但還是略顯拘謹。私底下赫默喜歡這種堅持,希望她能剛毅下去,以免失去標誌的領導力。

她們一言不發地錯開視線一會兒。艙門外,幾道渾厚的嗓音隨著喀啦喀啦的輪軸聲漸大、後又漸遠。
她想一口氣直入正題。她還在想瓦伊凡到底注意到保鮮盒了沒有。她一手停在腿邊,出聲道謝的念頭卻倏地停在舌尖。

指頭在淺如薄雲的灰上有了接觸。幾根乍看金黃,實際卻夾雜髒綠的頭髮。一股電流忽然穿透他的腳底──對了,她是在昏厥前聽見房裡的第二副嗓音。

「以結果論,你不像是完全沒受到我影響。還有你剛才也沒解釋,我為什麼會待在這裡。」赫默不服輸回道。她決定先藏著這個問題。

「羅德島資源有限。值班的職員未必清楚你作息的突兀處,也可能從輕處理。你會受到的待遇沒有變化。」塞雷婭如往常般淡然。她手指無所事事地併攏、與拇指架成三角。「當然,這還得看你出現在中層區域的動機。要是別有來意,轉送診間只會讓你的行動貶值。」

赫默不知怎麼感到燥熱。「你就這麼相信我有意經過,又恰好被生物鐘害慘了?」

「在你昏睡期間,我找了喬伊絲問過事情原委。你多半是因為短期的焦慮性失眠導致作息失衡,其他可能則微乎其微。」

「她就這麼告訴你了?」

「恐怕你得對她失望了,或者調整與實際稍有落差的人際觀念。直觀上,她和我的關係並不如你想得尷尬──不,回到正題吧。你的嗜睡有沒有隨病程發展而加重?」
赫默將瓶子橫放在腿上。「你大可以自己去查。」

「我也能就這麼把所有事物握在手裡,奧利維亞。但我的人格和教養不允許我這麼傲慢。」塞雷婭帶著一疊裝訂過的厚紙回到茶几前,「我不介意被貼上標籤,但霸道一詞另當別論。我沒有過,也不會隨意翻閱職員的資料。」

「你還挺清楚自己的壞習慣呀。」赫默微微蹙眉,兩指解悶似的圈著瓶頸。

她還是太尖銳了。而那夾雜無奈的語氣,又表明瓦伊凡對這類交流的習以為常。控制狂。邊想著這一與瓦伊凡無緣的形容,儘管對控制不住火氣的自己深感厭惡,赫默還是僵著了五官,重新打量起塞雷婭。

她的怒氣又被煽動起來,而這不是瓦伊凡的錯。

她們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在一個半月前的工程部辦公室了。和那時相比更為俐落的身影,顯然對她的牢騷和舊情更有心得了。赫默應該為此高興,心底卻害怕異常。

她內心無比期望能說出所想。但穿著寬而樸素的圓領衫,塞雷婭卻像從前在假日的實驗室巧遇似的,讓她感到不忍。塞雷婭臉上的神情,不再與腦內臨摹的頑固前輩相像。

赫默頓感困惑。是害怕她只要更加世故,自己就不能像看待機器那樣,將一切歸咎於不知變通了?她在迷茫中越陷越深。

你曾經離冰釋很近,奧利維亞。要不是嗜睡和古怪的夢,你倆三句話就能解開誤會了。「這麼說來,我還有個疑惑需要你解答。我不想揣測你。」她站起身。比目光更為刺人的嗓音,讓空調與胸口的砰砰聲一時間都消失了。「實話實說吧,你有什麼想談的嗎?」

「我不敢相信你乖得連紙袋都沒翻過。」

塞雷婭注視她好一段時間,而後朝壁桌望去,好像那皮紙袋上的厚膠帶被人撕開過似的。「事與願違。如果你這麼期望的話。」

「很抱歉,我就是這麼期望的。」赫默強調著,「但是……你總不會在這兩小時內都沒想過原因吧?」

「我不想毫無根據地猜測,或再一聲不吭拿走你的什麼東西。更重要的是,你應該也這麼想:只有你親口告訴我,這趟拜訪才有其價值。」

赫默凝視那副名符其實的石雕幾秒,心底的怒火終於延燒到了燥熱本身。「哎,看來我們對彼此還是不夠熟悉。」

塞雷婭不作聲。

「這麼說來你以為我是來道謝的?」赫默向前一步。她的步調全亂了,甚至搬出了最初用以發想的愧疚源頭。

然而瓦伊凡還是沒有回答。儘管她的吞嚥、目光和來回輕晃的鱗尾已經證實,塞雷婭並不如自己預想般抱有成見,赫默仍對她不斷錯過的種種沒有頭緒,更無法因此拼湊現況。只有不成氣候地反觀著,她才能確認:面前在闊別間越發健朗的前上司,還是用過分寬容的標準對待自己。

寬過肩膀的胸膛微微起伏著。

自己是什麼時候決定不再仰望她了?赫默突然想道,但塞雷婭跨步接近的舉動不客氣打斷思考──說是打斷,她又覺得那雙腳的每一步都好漫長,夠讓她一次次抓取腦中閃過的所有想法。

但結論仍沒趕上變化。正當她思考是不是又問了個傷感情的問題時,那灰白的身影已停在兩步之外。
「不是。」塞雷婭放鬆肩頸,兩眼卻直盯著她的腳尖,陷入沉思。

赫默扭了扭灰黑色襪子裡的腳趾,擅自吭了口氣。強撐著恢復欠佳的雙腿站起,腳掌輕嚐著地面冷意。經過如球賽中垃圾時間一般的客套後,她重新在舊友眼前起身,觀察著對方變得踏實的眼神、氣息,和捎來遙遠過去的錯覺,悄然點頭。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不會相信的,嘴硬鬼。」這無疑是實話。不過塞雷婭的表情倒像是以此為豪。「……好吧,閒扯到此為止。還是我們乾脆先拿需要發洩的怨氣大吵一架?上次也是。不這麼做,我們就沒辦法坦誠相見。」

「你對周遭人事的預料就是不夠。」塞雷婭搖了搖頭。

她看向床尾,一副以此避開話鋒的模樣,補了一句:「窮忙又想太多,帕爾維斯第一周用你時的提醒你一項也沒改。」

「咦?」

這下換塞雷婭愣在原地了。這倒不是因為黎博利呆滯的表情一下點亮視野,而是因為赫默像從來沒發覺這點似的。「等等,我不是……不、抱歉,這麼說似乎太尖銳了。但是、呃,這並不能掩飾你疏於關注他人的觀感──總有人得告訴你這些。你的行動充滿理想,但卻更在乎能不能從旁人的觀感兌現成就。」

「很明顯嗎?」赫默滿含慌亂地問。雖然失落,心底卻別有舒暢。她很久沒遇到這樣的人了,大多數人無關真誠與否,總對她愛護有加。這很好,但她並不享受因為缺陷和勤勉而被簇擁。

「完了,記得老師當初還說這是我的優點……」

「我不敢說這是他當時的心態,但我肯定他不是認真的。」塞雷婭打量她肩頭,這才讓摀著雙眼的黎博利回神。「而他說的也不完全錯。你的憂鬱和責任感多少被平凡性耽擱了,雖然靈敏,但不和人分享就沒有用。事務的執行力因人而異。」

也就是說我是沒行動力的那類?赫默斜著眼瞪她。幾秒過去,一股懷念在腦中隨熱浪擴散。瓦伊凡呆愣幾秒,眼神也有了變化。

循著本能回答的兩人大概都沒料到對話會成立吧。

誰知道闊別一千多天,又經歷半年的冷戰後,她們最坦誠相待的話竟是這幾句?在數百個夜晚間逐漸成熟的想法,就這麼被她淨惹人厭的感嘆打亂了節奏,還被像孩子似的評頭論足。想著換作半年前的自己,此時肯定在爆發邊緣了。赫默忍不住苦笑。

這不是怒急帶來的反效果,也不是放棄掙扎後的自嘲。她莫名覺得暢快,就好像時間未曾流逝,一切叛道與陰暗只存在人生之外一樣。包含瓦伊凡面露訝異的舉動在內,要促成她倆的對話,似乎總需要漫長的調音。既然知道與過去模樣重疊也是必然,那麼像初入職場的新人一般笑出聲來,應該也不過分吧。

奧利維亞?瓦伊凡邊問邊放輕了語氣,對突然的轉折有些意外。

「不,我沒瘋。至少目前沒瘋。」於是赫默抬起頭說,「我只是想說,這麼不受教真是對不起了。」
她知道自己還是在瞬間失了分寸,但也只是某個瞬間罷了。她清楚身負任務的奧利維亞.赫默該有何儀態,於是她深深吸了口氣,讓從容和漸漲的激切重回心頭。她鼓足了勁,想出言邀請的喉嚨卻忽地被空氣嗆到,但仍從乾咳中擠出不成形的問候。

「還、還是進入正題吧。我已經知道睡著時錯過什麼了,剩下都是多餘的。」除了你有意遮掩伊芙利特來過以外,她想道。但她並沒有追問。「另外,我帶了點心給你,也可以充當晚餐──但要是涼掉或餿了,你得負一半的責任。」



伊芙利特是在幻想中消化完晚餐的。裝完了餐盤,坐在四人座的餐桌一角,嚥著簡餐、藥劑和助消化的燕麥奶,感受冷冷的異物在胃裡被悄悄加熱。

安東尼.西蒙,四張椅子上最高大強壯的菲林,靜靜地咬著夾了飼料羽獸肉片的長棍麵包,覆蓋全身的灰白體毛一隅,發達的顎關節正咀嚼著。和腦袋差不多大的二頭肌有一半露在藍短衫外,讓餐盤意外看起來像張紙片;

麥哲倫在與南瓜湯奮鬥,擦粉色指甲油的左手扶著碗公、時而傾斜舀取碎肉,雙脣微張以吹涼湯匙。漆棕色的短髮垂在耳際,卻擋不住迷人(伊芙利特認為是公認的)的玉色眼珠;

梅爾是被以物易物來代班的,沒像平時那樣在研究室裡煮麵果腹,於是夾了筆管麵和幾顆餐包,簡直是刻板化的碳水主義者。

白面鴞和亞葉倒是缺席了。

前者恰逢昏睡,在塞雷婭於五點將她送回房間後的不久便與現實斷線,站著向前倒去,額頭差點被地板砸出一包,事後被伊芙利特成年人規格的力氣抱著、扔回床上。亞葉雖然對赫默昏厥在中層走廊的起因抱持責任感,但急診說來就來。

巴恩斯山脈醫療站從15公里外送來兩名急性病發的感染者。病灶位於肢體末端,含術後觀察期,不消四個小時沒辦法下班。

梅爾嘎吱嘎吱地嚼著麵包,眼神和緊握美食的手不同,對望天發楞的女孩頗有關注。亞葉用數周前替她掩蓋研究事故,協助治療割傷的人情把她請來了這兒。

那位阿納提女性對待周遭的手腕意外圓滑,也是凱爾希醫生的大弟子為何在眼見她被機械爆炸的破片割傷,又慘兮兮笑著求她保密後,還是在無法抽身的繁忙下請她支援。好處是伊芙利特和她不是第一天認識。如果說常伴左右的幾人算是養父母,那梅爾也算半個姑媽。

所以這桌哥倫比亞人圍坐時的氣氛只比想像中更加尷尬,卻也輕快許多。伊芙利特是在六點半時被麥哲倫找上的,一同出現在門口的還有梅爾。接受職業評估的安東尼,或者代稱為山的青年則是在前往餐廳時撞見的。評估結束得很快,而麥哲倫幾句話就說服他加入行列。

「說到底,亞葉果然得負一半的責任嘛。」「唔」地吞下麵包,梅爾毫無徵兆地吐出一句,「啊,不是說事情是因為這樣才成立,但她是推了最關鍵的一把沒錯,對吧?」

伊芙利特像是被戳破頭上的思考泡泡般,尾巴隨回神的身體顫動著,轉頭望她。阿納提舔著嘴角的奶油,嘴角彎成了狡黠的弧型。麥哲倫認真聽她感嘆。安東尼則敗給了想像力,他無法想像這水火不容的兩人和談超過五句話。

「恕我不能評斷陌生的人際關係,梅爾小姐。」

「哎,沒差沒差~強迫人表態也不好。」橙眸的女性抓抓頭髮,喝了口冰水,「說到這個,你平時沒被夾在她們兩個之間吧?看你好像一直沒決定站在誰那邊。」

「人際應該是剃除壞的,而不是從兩好之間捨棄其次……」安東尼看了伊芙利特一眼,聲調的臭老減了幾分。「好吧,這似乎不是我該說的話。」

「畢竟在老神在在講人生道理的領域,安東尼的進步空間還很大嘛。慢慢來,或者不學也沒關係喔。」麥哲倫瞇起眼睛笑笑。

「……不,抱歉,我很疑惑。您覺得問題是出在語氣嗎?」

「出在你除了塊頭大之外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啦。」伊芙利特打斷他們,「還有我怎麼樣都搞不懂,真的,一點都搞不懂──你們是怎麼聊這些整整十分鐘的?」她聲音不自覺急切起來。

好在對客源旺期的食堂而言,她的疑惑還是被鼎沸與雜沓蓋過,只在桌邊傳開。

她知道這麼遷就人不好,也知道:不是所有熟人都對才發生不久的意外感興趣,但她不為此後悔,反而更厭惡被推離案發現場的自己。

赫默和塞雷婭是她最後的家人了。事情發生得太快,於是她本能地尋求依靠,最後得到了「不用你擔心,我會等她醒來」的答覆,摸摸鼻子回了房間。要是多想幾秒,她肯定會待在瓦伊凡的宿舍裡直到事態轉變。

「我以為大家都認識赫默跟塞雷婭,結果你們好像完全不在意今天發生過什麼。」女孩沉默一下,後來重新開口道。「我不懂,大人都是這樣的嗎?」

「恐怕也不能掛在嘴上。應該說,這件事沒有我們插……」

「哎,西蒙先生,先等一下!」麥哲倫罕見地打斷別人。她瞇起眼、「啪」地拍手叫停,眼神與男人交流片刻。「……我問你一個問題喔,伊芙芙。」黎博利前傾上身道,「你是喜歡聽人對你很懂的事情說閒話,還是跟同樣立場,但更願意把問題藏在心裡的人聊天呢?」

「要是你們都在乎的話就直接說咩。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接受啦。」薩卡茲沒等她說完就明白了,「我只是不懂你們是怎麼想的。也搞不懂我應該想什麼。」

啊。麥哲倫像是吃了源石祭壇的凍結般僵在那裡,然後蕨類般退回座位,皺著眉頭、悄悄嘟起嘴來。薩卡茲知道她會振作起來,但還是想要走人,而正打算這麼做的安東尼卻被梅爾一把拉住。剛才她還想過,是不是把問題說出口就能讓心情好轉,不過她記得幾人的目光。大人們或許和善、同情達理,但她知道這不是免費的,也確信這不是誰的義務。

但跑開這個動作給了她啟發。

「基於舊情,我還是希望赫默跟主任能和好啦。」將那頭大貓拉回座位後,梅爾甩了甩手,「可是,那得看她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要主任學會把風險分攤給別人,難度比折斷人家脊椎還高,但就算這樣,赫默還是有事可做。我覺得啦!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是有點小固執。要接受自己的定位不太容易。」

「這就是醫生之所以是醫生的地方呀。」麥哲倫抱著手臂笑笑。她注意到桌邊唯一的男人沉默好一段時間了,菲林男人垂著雙目,湛藍的眼球快把餐盤盯出孔來。「欸、欸,西蒙先生,就算這樣餐盤也不會自己跳去水槽唷。」

「很遺憾,我只是在想事情。我個人從沒有遇過這種狀況,一時難以評價。」安東尼彎了彎嘴角,撫著下巴沉思。半晌他扭頭問:「伊芙利特……小姐,怎麼想呢?」他轉頭問道。

「別搞我,小什麼姐。」薩卡茲一手托腮,望著餐盤裡最後一點芋泥和幾顆豌豆。

伊芙利特不是很熟悉這位新人,但因為同時認識赫默跟塞雷婭,加上實際在任務裡合作過,她還是很信任對方。「……說真的,我現在很煩。別玩我。」

「其實大家都知道伊芙芙下午不太好過,安東尼只是想確認你是怎麼看這件事的。」

「我都被扔到這裡了,怎麼想很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了!梅爾像看見圍裙上的污漬般瞪大眼睛。「唔,主任把你請出來是有點絕情,但她會找亞葉跟喬伊絲當監護人,應該不全是為了把你支開,因為你們在之前已經聊過了,嗯?也許她只是認為,伊芙不適合聽她們討論……呃,假如醫生及時醒來的話。」

「我也不知道塞雷婭為什麼肯定她一下就睡飽了。」薩卡茲放下叉子,「話說,時間好像差不多了,所以我應該過去──只是,這樣會不會又把事情搞砸啊。雖然她們兩個好像都很認真,但假如我出現,也不能保證狀況不會更糟……」

沉默如氣球爆開。先是劇烈,後來戛然而止,吞入環境的雜音中。

「關懷不在合適的時機用上,就一點用都沒有了。」安東尼打破無言的局面說。他換了口氣,頓時不如往常般硬派,「無論如何,她接納了你的拜訪,也很關注赫默小姐的狀況。這樣就夠了。不管原因是什麼,她不會虧待任何人的。」

「你怎麼看出來的啊?」伊芙利特抬頭瞪他。比起焦躁或不安,她更在乎答案本身。

安東尼聳聳肩,山一樣高的肩膀讓她第一次感覺:他真是選了個名符其實的幹員代號。「我說過,我不能評價我不清楚的事情。或許我……」

「阿山,你沒說過。至少我沒有聽過這些。」

「伊芙你呀……」梅爾垂下肩膀,聲音忽然沒了嚴肅。麥哲倫看看幾人,想打圓場的意圖卻被一句「看來我除了聲音顯老,連記憶力也跟不上時代了」給打斷。

「不過,就算這樣還是有受用之道可說的。」男人大膽地輕哼兩聲,雙手撐膝。這副懷抱健碩體格,還有幹練談吐的人,現在看來竟反常地讓人感到放鬆。

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我想說的是,我或許不清楚她們兩位的經歷,但我認得她們的眼神。說是直覺也好──無論如何,好人是不會輕易變壞的。」他抬起頭,眼神因漸漸察覺話中的尷尬而閃躲,「另外這是有依據的。就在前幾天談完任務事宜後,赫默醫生接受了我的邀請。」

「你找赫默喝酒嗎!?她酒量超糟的耶......」薩卡茲脫口叫道。

這問題引起了對桌幾張臉的回應,但也僅只於此。

安東尼見隔壁桌的敘拉古人轉過頭去,乾咳兩聲。「嚴格來說,是她先問我這麼做的可能性。當然基於同事情誼—─還有,答謝她策劃搭救我。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我在跟什麼樣的人合作。」

伊芙利特感覺她肚子裡有火在燒。不是憤怒,和嫉妒也有點不同,更像是純粹的不悅。「那你有結果了嗎?大公子?」她忽然不客氣道。

可以的話,我也想要結果,伊芙利特想。

要是能更了解照顧她的人就好了。哪怕親密至此,她還是對外人突然的熱絡感到警惕,但又不覺得安東尼.西蒙有意願改變周遭的關係。兩名至親突然的破冰讓她糊塗了。在還未對三角關係麻木以前,她對改變有更多的衝勁。牽著兩人的手和好,像從前那樣共處一室,都是可以想像的未來。像是掛在牆上的畫一樣,用來洗滌汙濁。

但畫裡的景象蔓延到了現實。

忽然她明白塞雷婭對此的猶豫了從何而來,也想起梅爾幾分鐘前對「定位」的感嘆。雖然難懂,但有跡可循。

「就像當初一樣,她們有我認同的價值觀。」安東尼對此並無動搖,「我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做確認,以免單方面被人利用。」

「啊~西蒙先生想得太嚴重囉。」麥哲倫故作氣憤道,「再這樣疑神疑鬼,我要跟博士打小報告啦。」

「承受不起呀。再說,那點流言可動不了這間企業的人事編排……」安東尼說著,字句像想起什麼似的慢下來。他不再說笑,眼睛懷著毫不掩飾的疑惑直直望向薩卡茲;梅爾和麥哲倫漏了半拍;伊芙利特則沒半點頭緒。「說到底,我們已經聚在這裡了,那我們必須對這個狀態的成因做出反應。這就是我為什麼徵求伊芙利特的意見。你晚上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沒有,也不會有啦。講得像你們沒事幹一樣。」薩卡茲咕噥著,想起今天是周末,「等一下,你們晚上不會真的很閒吧?」她愣住了。

「不閒,但也不是擠不出時間。更何況,看來我們的小伊芙已經發現餐會的目的了,解釋的時間就省下來啦。如何,想回去找主任她們嗎?」

「靠,不要鬧了啦。雖然不爽歸不爽,我還是懂聽塞雷婭的話的……真的。如果我幫不上忙,去了也是把氣氛搞糟。我、我當然想去嘛!但是我的位子又不在那裡。還是說……嘖,哎呀煩死了!是說這也太突然了吧?沒有轉折?」

「轉折在你剛才離桌去裝飲料的空檔啦。」

好像有這麼回事。薩卡茲看看鐵盤圓孔中的塑膠杯,又打量麥哲倫強忍著無奈的笑容;梅爾竊喜著;安東尼面對兩位女性的反應,像是位接下大量訂單的飲料店服務生,不可置信地嘆了口氣。然後他嚥下殘缺的那塊麵包,低下頭、向伊芙利特坦白道:

「首先你得弄清楚一件事,小姐。我和兩位女士這麼做,不是基於職場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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