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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 5.-在裂石與青草之間 (其五)

飛魚吐司 | 2022-09-04 21:48:12 | 巴幣 100 | 人氣 99


如果說讓遭遇複雜化也是種源石技藝,奧利維亞.赫默相信她能在基礎測試中評價卓越。

打從脫離背雙肩書包上學的年紀,這頭中產家庭下的黎博利就與水到渠成一詞絕緣。由於她總是在全力以赴後受挫,有個長羊角的萊塔尼亞學者為她提供了新的解嘲:往後有誰懷疑她的運氣,要碼出此計策,要碼用手邊最硬的物體招呼對方,別客氣。

赫默不敢說她很了解她的導師。帕爾維斯將學者的驕傲獻給了萊茵生命,又將身為樂師末裔、萊塔尼亞巫王追隨者的榮譽交付科學本身。唯有在炎魔事件,這幾項特質交疊成的禍亂中心,她才能稍微窺見男人的意圖。

他並不邪惡,卻欠缺道德、自以為淘汰了陳腐的守續,而那也是藉口。帕爾維斯無疑是傲慢的,卻也從未看清自己。

所以與他相像的你成為了愛徒,黎博利無奈地想。

晚間七點剛過,擾人心緒的劣等感就從不眠的夢中爬出,鑽入腦袋。為了擺脫狂亂,她伸手壓壓鼻翼,在脫離鏡焦的模糊中觀察櫥櫃的平台,回味陳列其上、以無痕背膠固定的幾片相框。

她們都認識的那些同行。

人總是被悄然定型的觀念左右。那些排列在鐵灰大廈前的男女,早已不像被拍下時那般純粹、熱情,對第二天以員工之姿進入這座科技王國感到驕傲。他們成為齒輪的一部分,在體制的熔爐裡裂解,再也抽不開身。

到頭來,她能被炎魔事件氣跑倒是種另類的解脫,只可惜她不能全然接受這種論調,也不認為因此對抗不幸是愚蠢的。

她樂於接納遭遇,前提是對事物本身足夠了解,為不幸做過抗辯,儘管結局不總是圓滿或成功翻案,但她努力過了。

她曾相信這比什麼都重要,但堅定漸漸有了變數。她倒不在意自己的不懈被視為笑柄,只對周遭一副副倨傲的目光感到厭煩。少抱怨,多做有意義的事──那些視線總這麼嘲笑道,好像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不過咎由自取。她該滿足於所獲,更該在挫敗時閉嘴,因為沒人想聽。

她伸手觸碰相框。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過來的?」塞雷婭在她臆想時問道。她背對著她,尾巴如纜繩垂在地上。

空氣晃蕩一陣。

黎博利沒有說話,自顧自從櫥櫃抽屜中找出方盒,打開其中之一,拿出叉子。她考慮過詢問,為什麼第四屆實驗員們的合照會佔相框中一席之地,但她不想知道答案。她預設了立場,也覺得事實會讓她無法接受,並帶來壓力。因為人喜歡複雜的事實,對純粹性有所鄙夷。被社會造就的陰謀論。

也許這麼想的她也是陰謀論之一。

摩擦帶來的火花不再如過往迷人,而相互砥礪的她們,也未必要找回從前。當然她們還是很像。至於會不會以此重聚,則不能輕易類推。

但……無法預期又怎樣呢?黎博利的手指在抽屜邊停下。一想到多年來的糾結忽然變得脆弱,就出奇地難以接受。同時她越發確信,她至今對瓦伊凡的憤怒更是種掩飾。未盡本分的缺憾變成了無力。她如此相信前輩們的指引,也如此厭惡辜負。

哪怕沒有人承諾過她什麼。

她望向背後的壁桌。那座雕像在彼此坦承後也保持著矜持,又同時隨性不少。最直觀的證據是,塞雷婭對她的來意顯然不那麼關注。赫默不否定她押著底牌不用,或凸顯地主餘韻,畢竟她還是沒搞懂對方的本意。瓦伊凡對她的好並不全是拜伊芙利特所賜,但赫默不相信還有別的。

這位在第一份正職工作中失去夢想的小研究員,應該沒什麼吸引人的才對。

她闔上抽屜,發現塞雷婭對壁桌前的紙袋投注太多的注意力。瓦伊凡雙手環抱著,目光像凝視不該汙染的培養基般複雜,彷彿下一刻就要將之丟棄。赫默在她身旁停下,用輕放餐具的響聲勾起注意。

「別看了,那是我欠你的。回憶一下。你入職那天,在忙完伊芙利特的併發症後,你在走廊找到了我。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麼嗎?」她向瓦伊凡挪近半步,邊伸手揭開保鮮盒。

灰白色的燈管光灑在酥皮的黃與焦紅上。常伴的油光融入內餡,但出爐時的熱浪已經消退。赫默跟著看去,暗忖著溫度是否會影響口感,滿腦子只想維持話題。

但是塞雷婭看不過癮。她的側臉似乎煥發著光芒,眼裡閃爍星點。

「舉手之勞而已。」她語調輕快,「太執著兩清的友情不會長久。」

「我不知道你期望事情怎麼發展,但這只是個契機。我同樣也可以把近期發生的事當作理由,你看不出來的。」

「所以用點心償還人情嗎?要這麼認定以前,你得先弄清楚事情的本質……不,」塞雷婭拾起蓋子、小心掩上盒口,好像怕揮舞的風令餡餅蒙塵。「正因如此,你才會在這裡,想要釐清我的想法。介意我再擱置一下餡餅嗎?」她轉過身問。

赫默攢緊指尖。「你沒必要刻意徵求看法。你自有一套答案,而這比我一個從雜誌學來的半調子可靠很多。」

「你就是期待被別人鼓勵。」塞雷婭豪不猶豫打斷她。聲音像唸著「別這麼垂頭喪氣的,起來」那般鼓舞人,讓她有些動搖。

「大學期間,我在維多利亞當了半年交換生。要說地緣關係也只是這樣,說是在中陸文化裡生活,求學還是占其中絕大部分。我不比你有資格到哪兒去。但就算這樣我也能說:以營養價值而言,艾瑟爾肉餡餅是不錯的主食。」

真博學。赫默惶惶地抿起嘴,「我可以把這當作你沒吃晚餐的證據嗎?」

「我通常是七點半用餐,在那之前則處理委託制的任務。你選了個好時機醒來。」「那你更不該在當事人面前辜負她的好意了。」赫默堅持道,「這件事本來在兩個小時前就發生了。你下午訓練後通常會補充營養,不是嗎?」

瓦伊凡收聲片刻,眉宇間掠過幾分思慮。她又說了不必要的話,但她也只能以此強調行為的時效性。
同時按照平日(其實是很舊的記憶了)的流程,塞雷婭應該會閉上眼睛,以「事態應人而異」云云岔開話題──稱不上因噎廢食,但她對旁人的刺探向來不急著還擊。

這次也不意外。不同的是,那熟悉的警惕只在她眼中逗留片刻。

「我通常只補充適量的蛋白質。一般的肉餡餅在營養價值層面上很適合做為主餐食用,只要先計算熱量,我想並不衝突……」塞雷婭俯身拉長褲管,然後想起了什麼。「抱歉,我好像離題了。我想我會喜歡你帶的餐點,但在那之前,我還有想要解決的問題。失望是難免的,得再占用你一點時間了。」

凝視位於脖頸肩的黎博利一陣子後,她又看看保鮮盒蓋的綠色膠條。赫默的想法稍微有點變了。當然,她因為堅持而至今和瓦伊凡保持距離一事,還得挑時間坦承,但支持她觀點的似乎不只是錯覺。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沒有立場自卑,也無法遷怒別人。

「不會,實際上我今晚原本就沒有安排,知道有喬伊絲他們陪著伊芙利特,我也很安心。可是──我、呃,我知道事情沒有絕對,但……」她遲疑著,手卻不顧場合伸往保鮮盒的方向,將蓋子上的膠扣嵌入盒壁。「但不瞞你說,這其實是你第一次讓我失望。」

「看得出來你對這次行動下了很大的功夫,但我不能就此評價。」塞雷婭原本還有些試探的意味,赫默最後那句則沖淡她的謹慎不少。「你的目的不在這裡,我不認為收下禮物就結束了。我猜錯了嗎?」

艾瑟爾肉餡餅本身就是為了在室溫下擺放而誕生的,這座活雕像猜到了。而她會對瓦伊凡失望,也不全是因為被辜負期待。但你還是能堅持到她妥協,赫默。她何時真正阻擋過你了?她想。你還站在這裡,你就有話題的主導權。

她抬頭尋找瓦伊凡的視線,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熱流。由骨骼、筋肉與吐息壯大的存在感。以往面對這副軀幹時的鬥志和尖銳,如今只剩下疲倦。不是想闡明不甘嗎?怎麼忽然變成啞巴了?

「不,這次失望是我個人心態導致的,其實也沒什麼。」她推了推眼睛,擅自抱起雙臂,「我的確想跟你談談。光藉著伊芙利特的事搭話太勢利了,所以別認為我是為她而來的。」

塞雷婭沉默片刻。她用視線指了指辦公椅,不過赫默不從。「你不是被近期事件影響才這麼做的,對吧?」她最後確認一次。

赫默點點頭。腳跟後退半步,右手臂像斷了線似的垂下。她可以想像瓦伊凡眺望她眼底的忐忑,接著露出當猜測應證全局時會有的釋然。

然而塞雷婭剛開口,赫默就發現她錯得離譜。「那就方便多了。抱歉,我正好也有這個打算。」

「你實在──等一下,什麼?」

「我很想找你解決我們之間的矛盾。」塞雷婭思索著。她似乎對說出的話不那麼篤定,所以停頓片刻,才取回往日與部門幹部交際時的流利。「我……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而我花了不少時間在琢磨如何措辭,直到今天。」

「我相信你,但別講得像是搭便車一樣輕鬆,也別試圖把細節混過去。你是被人勸過了嗎?」赫默不自覺打量她上下──但除了隱隱浮腫的臉頰外,一切都好。她突然擔心起自己的直覺。

「……抱歉,在我看來,你不是容易改變想法的那種人。」

「就算是滿係數的碳鋼合金,多敲幾次也會變形的。」塞雷婭猶豫著,「下午我和幾位同僚談過人際問題。我早該行動了,但也認為你們不必承受我經過的那些。煌和灰喉對此持相反意見,而經過幾番建議,我想試著打破循環。」

「打擂台的經驗不能幫你找出答案嗎?」

「單論邏輯是通用的,但我不必擊敗任何人,尋找身心弱點的技巧對事態沒有幫助。更何況……」
何況什麼?原本她打算在塞雷婭表明自己難處之際吐實,這突然的停頓又讓她格外介意。

「何況,我不認為你會接受這種發展。我們之間維持冷戰是一回事,但要任其中一方為關係的裂痕負責,則必須分項討論。你對周遭的給予和拼命我看在眼裡,而你不是為了讓人感到慚愧才奮不顧身的。」她換了口氣。

「你向來不喜歡單方面受到體諒。我也不想……再這麼冒犯你。你不需要我進入、左右你的生活,那會讓你對事物的純粹變得廉價,但你實在不像是走出來的樣子。」

「嗯,心理輔導,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我想幫你,或至少打從心底理解你一次。」

赫默專心聽著,抓握虛空的手無意識搓揉掌心。她還是不願意定調這份感情。打從那名主任第一次和她交談起,她就猜到了。興趣和觀念的相似間終究有別,所以她知道塞雷婭就是她的同類,也是願景。

可惜她們正被為同樣的問題困擾。赫默出神地站在桌邊發楞,直到被語畢、懷揣微妙悵然的舊友望著,她才意識到這真的發生了:她說著、望著早已拋下的貴重經歷,她在嘗試挽救。

「那就先表明身分吧。這是由前萊茵生命防衛科主任,還是塞雷婭這個人做的保證?」

「這互不衝突。」塞雷婭似乎看見她的疑惑,於是鄭重道:「這是我想說的。要是你願意理解,我會輕鬆很多,赫默。」

這不是件難事。從第一天偷來嵌合實驗的資料起,我就想理解你更多。赫默給了自己答案,望向仍然俯瞰而來的焰橙眼眸。

有幾個瞬間,塞雷婭似乎為答覆的生硬後悔著,那股生澀很快被泰然取代。

「好吧,我果然不適合說這些。」瓦伊凡嘆了口氣。

「我保證不會。你不必……我是說,不用擔心我的理解力。我只是需要時間接受……另外,我才希望你用這種態度對待我接下來想說的。」她傾身倚在桌邊,試著向牆面施力,「聽我說、塞雷婭,我並不是為了討說法或者祈求原諒而來的,實際上我更該早你一步注意到這些。我們擱置彼此太久了,而這……抱歉,我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你。我想你一定把我當成是受不了積欠人情而來求和的。」她嚥了口唾沫,但還是口乾。

「我不否認,安東尼他們的遭遇對我影響很大,但這只是催化想法。從離開研究所起,我一直在追查嵌合療法的起源,然後──是,我不認為僅僅是追著你的腳步就能體會,但這讓我越來越明白你的選擇了。我就是為此來找你的。你為了伊芙利特做的那些並沒有錯……當、當然你不也需要被人承認!我只是想告訴你這點,因為這些話遲到太久了。」

她最後別過頭去,「然後,我很抱歉。明明有過很多機會挑明,我還是不敢行動。」

塞雷婭不動聲色地抿緊唇。幾秒鐘的空白後,容許寒暄的輕快從空氣中收聲。

「你認為我不足以判斷你的想法嗎?」她淡淡地問。

「符合事實是一回事,能不能類推人的想法演變就不一定了。」沒等塞雷婭講下去,赫默隨即回嘴。

這換來震耳欲聾的寂靜。曾經出現轉機的氣氛一下掉回低谷,還掩上新一層霜雪。

橘紅色的眼眸觀望她幾秒。「我無法敲定所有人的行動原委,所以我選擇觀察和理解。你好奇哪些部分呢?」

把你瞞著我的那些事全說出來就好。赫默忽地有了衝勁,卻不是源於心底的急躁或新生野火。她望向不顯慍色的瓦伊凡。即使面對不講理的後輩和背叛者,塞雷婭卻常保泰然,像是在對付生活碰壁又不懂宣洩的摯友。不,她們沒熟到這個地步。再說就算如此,在刻意塑造的分隔後,奧利維亞.赫默只配說這些用傳話、手寫信乃至推理就能得出的罐頭公告嗎?

「你自己……」

塞雷婭眼裡閃過異樣的光芒,黎博利不由得退縮。不吝於提供契機,又每每在事態失控之際搭救自己的瓦伊凡,果然是那條搭建萊茵生命的梁柱。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變了。」她不甚流利地開口,從黏住似的唇間吐出音節。

塞雷婭盯視她良久。

「時間給了我足夠多的機會緩刑,而我想要改變。」

「你說你有什麼好變的?」

氣氛回到冰點。就算對彼此的立場感到徬徨,她也沒有點破現狀的能力。咄咄逼人的疑問除了加深與塞雷婭間的距離感,只會徒增誤解。

「對我一直以來束之高閣的人事物進行補救,我虧欠他們太多了。現在是有點晚,但還不算無藥可救。」

「然後呢?他們也需要你拯救嗎?」

塞雷婭的視線更沉重了。赫默真想拿叉子把嘴搗爛。從前,就算是有雙學位,或者能隻手拋飛貨車的職員們,也付不起如此質疑的責任和本錢。

「我曾經這麼認為。後來我確定,我只是在以用認可的方式幫助他們。他們怎麼看我,和我的行為間沒有正相關。」

「少來,你根本不想改變。」她自然不相信這個答案,「你只是想用沒怎麼搬出來過的表情加強說服力,好解釋你對周遭人事的冷感是出於善意,而不是信任不足。」

「讓無力改變的人苦惱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不是你們該煩惱的事。」

「但我們就是你愧疚的原因,塞雷婭!」赫默前踏一步,「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想不透這些。或許防衛科還是篩出了幾個像你一樣的程序正義中毒者,但更多的是像殭屍一樣生活,或把專業才能當作浮木抱著的傢伙。沒人能站在你的角度思考,當然也不可能理解你的堅持,只能聽命行事。怪了,你在1095年十一月晚上九點在訓練場,把當天值班的六十個部下輪番教訓一遍的氣勢去哪裡了?去用那份無畏實踐你的理想,然後再來糾結這些小事就好。別為了別人裝出一副後悔的樣子。看到你這樣,我真的……」

我真的很難過。赫默忽地閉嘴,無聲、緊咬齒槽的力量久久未散,像是要以此

瓦伊凡眼眸微睜。「別開玩笑了。我的信念還在這裡,只是絕不會用在你身上。」一陣沉默後,塞雷婭豎起手指,點點胸骨偏左處的布料。「我答應過人了。你怎麼挑釁我也沒用。」

赫默原本期待她更加強硬,但塞雷婭看上去似乎異常老實。就算被壓路機來回輾過也不至於這樣──所以她無比厭惡。你沒必要擺出知錯的樣子。你是對的,只是手段和眼光出了問題,可惜過去沒有人敢點醒瓦伊凡。她當然不忍心這麼做,可是她必須正視自己。她希望對她的憧憬能持續下去。

於是她再一次說道:「是,是,我真是受寵若驚。」

「我越來越好奇你拜訪我的目的了。」塞雷婭垂下眼簾,淺嘆了一口氣。赫默嚴厲的目光根本沒被她放在眼裡。「你不是來道謝的,卻也不是為了別人而來。」

「我是為了我們的關係來的。」

「我也認為是這麼回事,但又不只如此。」她將保鮮盒向內推了一些,朝赫默拉近半步,「速戰速決吧,入睡前兩個小時不宜讓腦袋過於亢奮。你想和我談伊芙利特的事嗎?」

「她下午翹課來這裡的事,我們之後再談。」赫默板起臉來。瓦伊凡的眼神像是踩破樓板般錯愕。看來她太相信自己的演技了。

「我只有一件事想說,塞雷婭。你可以認為你知道的事實對我們太過沉重,但我們已經活在它裡頭了。從前你是為了安全而把所有人推開,而那時的你甚至都不相信這套邏輯有用。但現在呢?你打從心底認為自己需要彌補誰嗎?有人拜託你這麼做了嗎?給我差不多一點,主任。你在乎的人可不像你想得那麼脆弱。」

「那麼繼續維持現狀就是你想要的?」

「我只是想要答案。」赫默脫口而出,「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而這名防衛科主任如果表明她的想法……我會支持她。我不一定會認同她,但我想離她的視野更近一點。」

塞雷婭愣了一下。

她沒想過把氣氛推到新的谷峰,但也不覺得當個乖女孩就能讓塞雷婭理解所想。她就是想利用這份情誼任性一次。撕開舊傷,只為了夾出難看的碎片。

因為再也沒有人會這麼做了。

「聽好了,你不是害怕再失去,而是覺得過去的自己不可原諒──哪怕當時沒有人能掌握全局,但你還是把發生在眼裡的所有錯誤歸咎在自己的不作為。你沒發現呀?你對破壞學術倫理的人們再怎麼憤怒,你自我懲罰的力道永遠在那之上。就連現在,你也沒有把伊芙利特的期望當一回……」

「我在乎她勝過一切。」瓦伊凡幾乎是反射般答道,「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可能成為你的敵人。」

赫默呆愣在那裡。她相信是這麼回事,但聽那副與勇悍同義的嗓音這般坦承,難免有點超現實。詭異的是,這似乎讓她更惱火了。

「你已經把所有人推開了,還有誰能理解你呢?」赫默大步向塞雷婭逼近、齒間熱氣竄升,握緊無用的拳頭。她知道揮舞十拳、百拳也不可能傷其分毫,更知道對方一掌就能拍碎她的頭顱。萊茵生命關於她的所有傳聞都有依據。不用一分半鐘,她就能讓一頭憤世的豐蹄男人學會謙虛。

「但我們也不是朋友。」

黎博利望著她。面對不看場合的暴言,塞雷婭只是淺淺地換了氣,像是為某種演藝的精湛表達敬意般屏息,眼神的清澈更甚。

「因為這能讓你們避免失去更多。」任頗具份量的尾槌停在腳後,塞雷婭凝視她良久後嘆道,「我知道我一路上捨棄了多少信任和期待,只為了實現已經從我人生裡消失的某些幸福,而我也甘願得到報應。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所以不遺餘力……卻也更徬徨。我漸漸明白該捍衛什麼,然而那淨是與我無關的美好。我不能靠他們太近,否則事成之前就會有人受傷。」

塞雷婭尷尬地努了努嘴,又吐出長長的、夾雜慰勞的嘆息聲。「在這段路上,我註定會和向我伸手的人們錯過,或多或少。我從前認為只要記著他們的善意就夠了,沒想到這讓我變得孤立、死板,連分辨朋友和企業夥伴都有困難。」她瞄了黎博利一眼。

「這就是我不願面對的羞愧本身,而我依然在犯錯。唯一的不同是,我不打算再目送任何人的關懷白費了。即使是今天下午才成形,我也已經決定把這當作往後的處事方針:我不想再因為區區道理而錯過任何人了。」她低聲說道,「……至少、呃,我盡力而為。」

我實在不擅長講道理。塞雷婭最後苦笑的模樣,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彆扭和糟糕信用。

對赫默來說,瓦伊凡的坦然每每都帶給她新的挫敗。胸懷逐漸冷卻,又沉重如鉛塊的情感,她重新望向塞雷婭。那張在爭鋒中染上錯置寒意的眼眸,此刻正映著陌生而強烈的光芒。

儘管避免動搖,她還是盡力與之相望,想驗證所聞只是由對方長年積累的演技左右。越是看著因仰望而垂落眼旁的幾綹灰髮,犄角正在燃燒的錯覺就更強烈。那時赫默終於解開了疑惑──繼承初次在映像管電視中見到的五官,堅實、謹慎,卻又與傲慢絕緣的瓦伊凡,依然是她不斷追趕的指導者。那鮮明的臉孔和記憶中唸叨準則的上司重疊,映出讓她淪為笑柄的事實:瓦伊凡知道一切。始終如此,卻選了對人影響最小的方式彌補──

赫默安靜了下來。大腦過熱,服藥帶來的口乾混雜胃液的酸,讓混亂的思維更加惱人。她知道她看不清現實,卻沒想到一直都是。「你只好奇這件事嗎?」塞雷婭神色自若道。她打賭這是瓦伊凡擊倒對手時的慣用語氣。

赫默手心冒汗,頓時沒了剛才的激昂,只管將羞恥心拋往他處,嚥下口水。

「你花了多久準備剛才那段話?」過了段時間後黎博利問。她聲音變得好小好小。就算這樣,在大而寧靜的房間裡仍然響亮。她的摯友仍然聽得見。

「一千兩百七十天又五個小時。」塞雷婭望著她深井般的眼眸,一手搭上後頸,「我是從離開特里蒙那天算起的,直到今天。」

「怪不得比你體檢時講的空話扎實這麼多。這就是你的結論嗎?」赫默故作輕浮地瞇起眼來。瓦伊凡點點頭。她項上的指頭抽動兩下,衣物下的背脊變了輪廓,像被石化似的。

「不完全是。」

塞雷婭慢慢直起身,沉澱思緒後的表情又多了幾分真切。赫默等著她繼續分析自己,但在將幾步之外的瓦伊凡推出視線的瞬間,她察覺新的漣漪滲入腳下。無關抽象,更不是機具震盪的低鳴聲,而是人的腳步。

待她回過頭時已經晚了。重而緻密的存在感先停在她鼻頭前方,而後展開雙臂,又在她瞪大著、被難堪激起厭惡的眼眸看清之前攬住腰背,將她一口氣攬入懷中。

「可惜哪怕是我,也沒辦法單憑言語完整表達所想。」頭頂的聲音先是變得模糊,後來也明顯更加溫柔。「於是乎,這次的解法還是一樣老套。」

寬厚如山巒的胸膛一下子成了視線裡的全部。富含彈性的肌群被衣物的纖維反襯其柔,厚重如泥,汲取黎博利逐漸瓦解的鬥志。

不,到頭來她並沒有必須堅持,或和什麼人對峙的論點。她大可以推開她,但身陷胸懷的軀體卻沒有釋放任何信號。或許是被沉入冰湖裡的情緒沖淡了刺激,她既不慌亂也不想大哭一場,只剩下全然疲憊──就算有其他想法,也在這洪流下失去焦點。

「想著不要再犯錯,到頭來,我還是學不會和過去道別。」在相差無幾的瞬間,塞雷婭緩緩地說,「但就這麼一刀兩斷也很難看。所以我封閉自己很長一段時間,覺得堅持下去,把錯過、無力挽救的問題歸咎到自己身上,就不用思考矛盾的本質。」

從目送單車後方的父親在假日午後漸遠成一顆小黑點起,她就再沒有品嘗過這種感情。但在一切堅持不那麼值得恪守的現在,她還是放棄最後一絲不滿,讓掙扎從手足間垂落。

用謬誤和移情培養的仇恨,除了目標外什麼也當不成。

這樣的接觸是有些超常,不過正是瓦伊凡會做的舉動。可是她有什麼臉接受呢?那防衛科主任已經離去過一次了,同時也身處拋棄自己的行列中。或原諒或牢記,全取決於她自己。赫默不會否認從行屍走肉般的泥濘生活中崛起,就是為了讓輕蔑者大吃一驚。

但就是這樣才更加難熬。期待著被人搭救,然而越是堅持、奮鬥,與英才和機遇間的差距就越深刻。努力誰都能做,卻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得償。

那她該停下來嗎?又該以什麼理由挺立下去?不顧語帶勸誘的聲音,她舉臂攬住瓦伊凡的胸膛,壓低即便溢滿悲憤仍尚稱挽救的語調,一股腦栽進面前熾熱而堅挺的觸覺裡頭。

「……你就是這樣才討人厭。」緊扭著所及衣物的下襬,赫默發出大得從未有過的聲音,「要是這才稱得上付出,那我又算什麼了!?」

任熱潮在鼻尖匯聚、帶她向細而柔軟的織物鑽去,她只管低吼著:

「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也負起不該負的責任,結果反而丟了更多的東西!為什麼同樣沒得選,你就能瀟灑地接受這些,能功成身退,我卻要被所有人否定?我到底錯在什麼地方,還得在窮忙後接受你們這幫菁英的施捨?」

「所有人都把我的憤怒當作不知足,好像我遇上的結果就是我應得的,而情況的複雜化都是因為我不想面對,事實是我都做過了!但不論成果,從來沒有人認同過,說那是有用的。可是我不想放棄……要是中途離開,我就真的……要變成氣量狹小的人了……我不想變成這樣。」

然而你早就這麼想了。揭開不揭開還有什麼差別嗎?

肯定有。為了你認為重要的人和事,你做了正確的決定──曾經說過的話迴盪在空曠的耳邊。她以為這是獻詞,回過頭才發現自己也深陷其中。

這也是她為什麼不能原諒瓦伊凡。不單是堅持白費,更重要的是:如果就這麼放下為理想捨棄腳下的她,就像是在承認自己迄今為止的付出只是自願。和瓦伊凡的擇善一樣,起因於固執。

實際上她只是不想放棄初衷,卻漸漸迷失方向。

塞雷婭對此沒有回答。取而代之,赫默感覺有手掌蓋上、輕撫被睡姿弄亂的輕薄短髮。眼前、堅實的壁壘後心搏陣陣,和指尖、氣味與游絲般的鼻息共織,讓無法回頭的酸甜爬上背脊。

砰砰。砰砰。規律、粗暴而有力的響聲跨越肋間與衣物傳入耳中,與胸口合奏,讓赫默產生身體成為音箱的錯覺。但那切實的單音節徒然敲打著。讓眼界掀起漣漪,讓喉間熱浪退去,直到能洗耳諦聽。諦聽十坪不到的世界,也目觀自己。
但一句「現在想想,當初是該設立諮商部門的」從看不見的頭頂傳來,混雜著虛驚一場,卻又無比同情的苦笑,「……你很厲害呀,奧利維亞。」

「覺得蠢就直接笑吧。」

赫默猜道,覺得她肯定故態復萌。塞雷婭鮮少展現過常識內的動搖,卻又不吝在薩卡茲女孩面前直抒本意。所以她不敢抬頭。她不確定瓦伊凡怎麼看待這些。

塞雷婭思索著。「沒有誰的煩惱比較高級這回事。我該為什麼嘲笑你呢?」

「因為換作是我,也會覺得很好笑吧。」想著,她環起的雙臂收緊一些,「雖然想過幸福的生活,但不論再怎麼掙扎,腳下積累的報酬卻連牙縫都不夠塞。但是……」赫默停下來。

「但是你真的好耀眼。在找到結構科的職缺前,你知道,我就很仰慕你了。你和總轄,還有其他主任都不一樣──至少我認為,其中沒有人是像你這樣一路磨練過來的……不,也不是說你身上有什麼斧鑿感。其實,就是一種直覺吧。」

覺得她的本質並不如言行那般剛毅。雖然打從心底相信推行、以此驅動旁人的價值觀,但那更像是追討遺失童年的一種手段。

背後的大手放慢了撫摸。瓦伊凡思索著字句,似乎低下了頭。「沒有人天生是強悍的。」她順著黎博利的疑問續道,「把你的感覺說出來吧。我相信那就是你的來意,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赫默搖搖頭。「你不是猜到答案了?」

「盲測罷了。不論正確與否,如果不是由你來說,它就沒有任何意義。」塞雷婭輕晃著身體,低聲回答。這是幅奇妙的景象。除了伊芙利特,很少人看過她徬徨的樣子。「但你還是可以多想幾次,確保它符合你想像的樣子。在那之前我會等你。」

但我可沒那個膽子耽誤妳。她挪動視線,覺得向對方發怒並不合理,但只屬於人的香氣逗弄著鼻腔,讓話題又一次失焦。瓦伊凡緊抱著她。然後,前臂施力,將身體推往更深。中等偏涼的體溫吸走了激昂,又像轉運站般不斷送出脈動。那動能順著脈搏進入了肌膚,驅散了低潮。

因為被給予而得到的東西,一點價值也沒有──一股不合時宜的刺痛襲來。讓她清醒的不是皮肉傷。她意識到擁抱的違和,身體隨之僵硬。

「要是伊芙利特的詞彙量足夠,她肯定會說你是痴女。」

瓦伊凡「唔」地咳了一聲。赫默放鬆環抱對方的手臂。她不是故意破壞氣氛的,但不滿說來就來。「……還有,這對我來說太奢侈了,但還是謝謝你。」

頭頂的受壓停下了。但如果瓦伊凡想放開她,自己一定會抱得更緊,赫默想。她就是想要在這段距離內坦白。她靜靜感受著耳邊的搏動,那心跳擺拳似的揮來,將她發熱的腦袋震得嗡嗡作響……若不是錯覺,節奏似乎正漸漸變快。

這觀察喚來新的疑問。

供她倚靠的溫暖這時有了生命。她想起自己正擁抱著身外異物,光想著宣洩不快,卻險些活成厭倦的模樣:被平庸設限,循環於挫敗和嘗試之間的普通人。

但她喜歡這樣嗎?

赫默在接觸中充飽了電,待察覺這段顛簸如雲霄飛車的展開最違和的地方,身體又冷了下來。她還是濫用旁人的憐憫了。不能像半年前信誓旦旦的承諾般贏得榮譽,姑且還能忍受,但她無法就這麼安於眼前。

「你還好嗎?」似乎是安靜太久,頭頂的聲音問。

「……不太好,我正在思考被隱藏式攝影機搞得見光死的機率。」

「可能性為零的事項不存在機率一說。」塞雷婭的語句透過胸腔傳來,幾經沉默後又補了句:「好吧,這是該多加提防的隱患。」

「也許。不過,伊芙利特說得對,你真的很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死板的傢伙。赫默換了個貼切的方式回答。她相信瓦伊凡和她一樣不知所措,即便事實早早攤在眼前,那不知變通的主任還是選擇用行動,而不是未經琢磨的說詞。能把全身心交付給可靠胸懷的體驗很棒,但要她含著愧疚一頭栽進去,還是算了。

「還有,我總算知道了:我的標準果然跟能力不符,」所以她抬起頭,「我沒有讓你等待的價值,會挑今天來這裡,只是因為這是我這半年來過得最難受的一天。我很高興你願意等我,但時間有限。要是超過停損點,你就繼續走規劃的路,我自己會跟上。」她知道這答非所問,還和放任諸多意外在半天內發展的自己本意相悖,但也是最契合心境的答覆。

瓦伊凡鬆開臂環,抬起頭勉強能看見的表情先是忐忑,後來也漸漸接納局面。這不是幾句道歉就解釋得清的,也不必劃清界線。她感覺錘狀的尾巴似乎輕攀著小腿。

塞雷婭當年僅靠尾巴的扭力便能卸下門板,更不用說這份擁抱了,但她選擇以夾雜留戀的接觸彌補、消化這段時光。她低頭與黎博利對望,後又像亟欲宣洩什麼似地仰面,字句在齒間醞釀。

赫默撫著她的背,思考除了搞砸氣氛外還能做什麼。

「我從來不覺得周圍有誰是負擔。」瓦伊凡這時搶答道。

然後是長而嘈雜的空白。

她低下頭。「我早該跟你聊聊這些,但看你把那段經歷封閉起來,我也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你。」

「又想把責任推給我嗎……」

「很遺憾,你是該為炎魔事件自責,奧利維亞,但更該為此外的一切作為感到驕傲。」塞雷婭解開交握的手腕,一臉對她的不知情有所遺憾。

「你知道,你童年原生家庭具備的美好價值,被你完善地保留到現在。你不吝嗇於愛與被愛,在認知到自己極限後,依舊遵守著除了限制好人外一無是處的倫理──就算在誤導下助長惡行,卻更願意怪罪於自身的覺察不足。雖然嫉妒旁人,對擺脫不了平庸的自己充滿怨恨,但我猜,你只是不想就這麼算了。」她不禁莞爾,

「這是源石學者必備的矛盾性呀。你痛恨自己造就的錯誤,但又樂於結交犯過錯、不順應社會期待,或者會讓你喜歡上的朋友。我可以忍受你說自己平庸,但我發誓,任誰都不該覺得你普通……呃,儘管你似乎不在意這些評價。」

瓦伊凡緩緩說著,哪怕句尾亂了方寸也不想更正。

要辨別她話中的真偽並不容易,而此刻在空中消散、平穩而充滿力量的字句,光是吐露便驅散所有疑雲。赫默望著她徵求回覆的雙眼,她不認為空蕩的大腦準備好做出回應。

於是敷衍道:「你就這麼想讓我覺得自己值得被重視……不對,到頭來這值得嗎?」

無人應答。

如果瓦伊凡至此還願意鼓勵她──那真是可怕。不論是高估自己價值的她,還是一瞬間貪圖依靠的自己都是。她掉回了仰望旁人的狀態,想從周遭獲取價值。

「我覺得有其價值。但由你說出口,只代表你的不切實際。」塞雷婭熟思幾幀後回答,「我會珍惜你,是因為你身上留有這個社會不再重視的品質。或許那自有缺點,但我已經失去它很久了,而我認為,你不必像其他學者那般在現實中沉淪,被欲望扭曲。」像是自覺言之空泛,瓦伊凡眨了眨眼。

赫默不知做何回應。輕撫其背板的手緩緩垂落在尾巴根部,策謀著擺脫束縛的身體也變得鬆軟,再也抵抗不了疲倦。

她不情願地抬頭。在逆光的勾勒下,瓦伊凡的目光被犄角的陰影劃分成好幾塊明暗,五官在柔和中亦有英氣,像是年輕女孩會喜歡的樣子。赫默對此沒半點悸動。她不認為自己對塞雷婭有多少曖昧,卻還是淺嚐羞澀。

「真奇怪,我完全感覺不到。」儘管她幾乎要被說服了。黎博利抿起嘴,「還有這是把我當作替代品嗎?」她提出醞釀多時的疑問。

「人保護他認為重要的事物,勢利嗎?你只是被菁英們包圍太久,忘記自己也身在其中。覺得徒留遺憾,認為自己不過如此──最後自我設限,反而尋求外人替你解套,歸還從未失去的榮譽。赫默研究員,你的能力和未來不是旁人能輕易左右的。要是遇到難題就設法解決,沒辦法的就尋求協助,倘若束手無策就交給我……前提是,當下的你還走在正軌上。」瓦伊凡別過頭,一手抹過臉頰,「而且不介意有誰占用你的人生。」

「接下來該由男方親吻女方了,是嗎?」赫默趁她語畢時接話,惹得那副胸膛一時僵硬起來。

赫默玩味地盯著她,然後笑了。看來防衛科對其上司單身的謠傳確有其可信度,她想。這種毫無美感的坦承,恐怕多數人都不會買帳,而當事人對此也沒什麼免疫力,這是最奇怪的。

塞雷婭也被這反應逗笑了。

「這麼說來,剛才那些話是挺奇怪的。」她這時嚥了口氣,「我對你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我可以保證。」

「那些在箍頸狀態下吃你一發衝膝的傢伙肯定也會這麼想,沒錯。肢體接觸有很多含意。」

這話換來瓦伊凡無奈的笑容。「就事論事對你來說太肉麻了嗎?」

「是你的自白糟到沒人會買帳的關係。聽著,我不是很相信你說的那些,雖然我真的很感動,而且隨時可能會腿軟,我還是不相信你。」她慢慢放開瓦伊凡的胸膛。雙臂收在胸前時,突然發現此前的行為有多反常,於是扶正眼鏡,重新抱起雙臂。「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的關注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是為了伊芙利特,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接受自己被當作情感投射的對象。」

「你認為剛才那些不足以證明我的想法嗎?」瓦伊凡又一次以問代答。

背對著艙門和玄關,塞雷婭別開臉、看向無物滯留的半空。赫默等待著,視線躍往書架。

「今天以前,我還把你的關注當作是前輩的憐憫。」黎博利意外結巴起來,「但我不再確定了。如果是這麼回事,我可能會很失望,或至少生氣好幾年。」

塞雷婭悄悄挪動目光。

「要是那樣,我們早就斷絕往來了。這樣畸形的關係註定不會長久。」她過後傾斜臉龐。她並不生黎博利的氣,反倒觀察起掌中的繭,以抱在胸前的手臂為支點。

「其實,我只對伊芙利特有過這種感覺──我想在她身上找回平凡的童年:那種健康、自然,而且對未來抱有期望的生活。不是說養育我的家庭欠缺這些,只是……」她遺憾地笑了笑,「只是我看不慣強迫孩童弱肉強食的社會,所以想做點什麼。放任孩子為這個糟糕的世界負責,我辦不到。」

「其實我也是。一開始接觸研究,我只把她當作必須治好的病人,沒想過會喜歡上她。而且……」她停了下來,「等等,其他科的主任知道這些嗎?」

「我只告訴過克里斯滕,但猜出答案的人不只有她。」

她來不及找下個問題切入,塞雷婭就徑直回答,「她認同我的理念,也覺得讓這成為現實的概念很棒。儘管事已至此,我也不認為她是出於利用而……」她看進赫默眼底,然後悠閒地呼出鼻息,「你知道,有時我真的會忘記你是個一等研究員。」

「因為負責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好啦,請你老實回答我,別再用論述彰顯你雙碩士學歷的份量感了。」

「你一直是我很好的朋友。」她不假思索,「我保證,你不是我情感的投射。我欣賞你不可多得的品德,很少人會把那些保留到成年的。」

「比方說當工具人、做白工或衰運。」

你呀……瓦伊凡微皺的眉頭彷彿道出不悅。

「等等,先不要安慰我,我很好。我就是喜歡自嘲──雖然、哎,有時候會信以為真,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但沒辦法,從被趕出實驗小組以後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所以,我還真的想過:控制壞運算不算是一種源石技藝。」

塞雷婭飛快掃視她全身,而後閉上眼、認真思考此事。「就算真有改變機率的法術存在,你也是很糟糕的使用者。」

「因為我用了,又不想認命。」赫默抬起頭,微妙的酥麻感在胃裡乍起,沿著脊椎朝上。瓦伊凡拉長語尾哦了一聲,之後飽含深意笑了笑。

「我很高興,看來結構科的體制沒把你的驕傲消磨殆盡。你該多稱讚自己的,要知道……」

「我、好了,好了!我真的很不會自誇!還有你說教的頻率太高了。」赫默趕忙回道。兩隻手吃痛似的摀著眼睛一陣

「但你的堅持有目共睹,也憑藉這些舉動點醒、幫助很多人,這是不用提及也該銘記的。就算是喜歡和你相處的人,也沒有義務在每次低潮時拉你一把。你得學會自信。」

「前提是我能把小客車當枕頭揮舞。」她瞪了瓦伊凡臂膀一眼,「我不可能像你一樣,塞雷婭。所以沒什麼好自信的。除非我能靠腦袋編寫術式,或者徒手把重型插秧機推上山腰,不然我的形象只會跟研究員綁死。一個抱怨連連、做不出成果的儲備研究員。我不覺得堂堂萊茵生命副手被這樣的人絆住有什麼好。到頭來,我不想把退路寄託在別人身上。」

「退路和後盾並不衝突。」塞雷婭在她緊抿唇瓣之際回答,伸出手、在淡然笑意中輕拍她的肩頭,「我很敬佩你願意向人求援、和解的勇氣,這比起與人絕交困難得多了。至少我做不來。」

赫默通常會把這句看做是勸降,並推託得遠遠的,但夢中導師的揶揄在耳邊倏然浮現。從前她是多麼摒棄瓦伊凡決絕、固執的作風呢!這樣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已經接受了這項觀點,只是至今也沒有勇氣開口──感受著不站穩就會被輕易推倒的餘力,任由瓦伊凡鼓勵著,赫默冒出了新的想法。

「你看起來不是很信奉這條道理。」為了讓發言不顯侷促,赫默調整語調後問,「不論在什麼地方,你永遠是助人而不是受人幫助的那類。你不需要人幫助。」

「所以我還挺膽小的,不是嗎?哪怕坐穩哥倫比亞未來新星的企業主管職位,還是以倫理為重。沒能像斐爾迪南般兼顧市場,也不如帕爾維斯,假借大義之旗犧牲道德,最後連自己也被欺騙。我只是主任裡最穩健的那個,所以受人依賴。」

「……哎,你對我們家老師評價還真高呀。」

「他是值得欽佩的學者,但作為人類是失格的。」

赫默揚眉。「你後悔認識他嗎?」

瓦伊凡搖頭。假如塞雷婭這麼反問,她也會在類似的決絕下否認……不過,肯定沒對方來得耀眼就是了。「在對彼此只剩下仇恨以前,我不會輕易否決與人的聯繫。」

「對,對,你脾氣真好。」赫默敷衍似的瞇起眼睛,「那繆爾賽思呢?直到辦完出境手續,我才想到她會找你合作,不只是因為萊茵內部已經沒有足夠有力的派系可以讓她抱大腿。」

「我跟繆爾賽思還過得去。在人事審查還維持最高標準的時候,她就已經是環境科裡最另類的一個。她不貪求利益,然而道德規範也無法約束她。這是我必須接受的,也是她的優點。」

擺滿罕見酒種的牆式吧台在她眼前閃過。還沒將頭戴羽冠的女孩臨摹完成,赫默先憶起那位環境科主任──或者說其分身對桌而坐,又在逼問劫獄原委不成後的怒目。若說塞雷婭的怒視將一切有形輾平,那麼繆爾賽思的圓睜就像是其技藝延伸,窒息感如同湧潮。

「我說……她在那之後沒講什麼嗎?」

在劫完獄、幾人差點把酒吧掀翻之後?瓦伊凡望向燈泡。「她寄了十幾封電子郵件給我,半數在抱怨我為什麼中途更改計畫,另有四封長文在談論你,這就是全部了。」

「聽起來像是我該害怕的事情。本來就手無寸鐵,這下一次惹惱兩位主管。」

「這或許是你自找的。」瓦伊凡悠悠地閉起眼睛,「她並不生你的氣,奧利維亞。她反而覺得你勇氣可嘉。事後,我也徵求過安東尼的意見。要是她願意在將來提供他協助,他大可以把從前西蒙公司和萊茵的醜聞分享給她。前提是,她足夠誠懇。沒必要彼此對峙,你們幾人的價值觀是有交集的。」

「那她應該親自來碰面。我不認為派出能共享情報的分身算什麼誠意。」

「所以說誠實是你的武器。」瓦伊凡微微頷首,收起笑容後說,「當然,只安排安東尼一人作為保鑣是有些冒險。往後若再和人談判,你得從最壞的局面開始提防。」

結果又變回說教了呀。縱然如此,那習慣性的教訓已不如先前刺耳,這份真切確實感染了她,於是赫默也不再堅持,試著暢所欲言。

先決條件是避開那道視線。她沒辦法盯著瓦伊凡然後提問。「像是你四年前的不辭而別嗎?」

瓦伊凡眼中餘韻漸止。她健碩的胸膛在換氣間鼓起、洩氣,像個無奈的特大號鼓風器。

「那時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拋開能量科的市儈,撇除帕爾維斯橫流的野心後,我還是得面對一樁騙局:我只是和一群抵達相同境地的菁英們創立一家公司。他們從何而來,在什麼樣的階級下形塑性格,當時我並不在乎。然後,他們讓內欲撕裂團結的願景……但沒有克里斯滕的放任,一切也不會成立。這是我最難接受的。」

「我沒有上下文可以銜接。結構科閒話雖多,關於你和總轄的事卻很少。」

期待什麼能搬上螢幕的辛酸史嗎?瓦伊凡淺揚的眉頭拋來疑問,但顯然不想迴避。

「她從就學起一直是我的好友,但我們從沒真正理解過彼此──她當然想不到同宿共眠的室友其實對星空盡頭不感興趣,只想看著所生所長的社會變好。否則她也不用在伊芙利特出事後的隔天用行動證明,『波駭』的自律防禦邏輯只比嬰兒高出一些。」塞雷婭低頭望她,聲音停了下來。赫默分不清她眼裡的茫然是倒映還是從中閃爍。

但她還是一知半解。「講人話。不然我會有自己小學沒讀完的錯覺。」

塞雷婭想了一下。「……我告訴她我無法忍受這些。她從最初就知道帕爾維斯的計畫,卻不在乎這項實驗還不能被現代的倫理接受,還天真地想用利益挽留我。最後我嚇了嚇她,說要是違背公序的研究還在繼續,我會讓他們體驗哥倫比亞的普世價值:法治社會的最低標準就是法律。在這之上,有許多操作空間。」

既然她如此著迷於天外而忘了腳下,總有人該讓她跌一跤。赫默望著她毫無防備的表情。

「所以嵌合實驗的資源在數周內被凍結了,」那對仍然年輕的眼眸望向一旁,又回彈到赫默身上,「但這遠不是錯誤的根源。道德失去了制高點,被假借革新之名的慾望笑稱古板,而自認奔放的學者們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我無法忍受任何人自以為了解,於是蔑視所見一切,哪怕她會在特里蒙首府大學的榮譽校友名冊中待上一輩子也一樣。」

「而她依舊認為你只是想不開。」赫默不卑不亢,迎著塞雷婭輕聲的疑惑補充:「我在調職前見過總轄一次。我不了解你們的情史,但她確實這麼想……」

「這艘船上不需要太多思考她想法的人。」塞雷婭故作強硬地勸道。先是冷漠,後又融化成一股釋然。「話是這麼說,你在乎她嗎?」

這……赫默不諳分寸的喉頭顫動出「唔」的聲音,突然被剛才為止的對話弄得尷尬起來。塞雷婭一定覺得她懷疑自己和總轄的關係不正常,但事實是:任何十八歲以上的閨蜜都能有這種友誼。

閨蜜。兩名相互砥礪的研究者,彼此的關係可以這麼輕易被定義嗎?

她面帶遲疑、就這麼盯著瓦伊凡的臉。她知道這傢伙只是好奇罷了。「基於職場關係,我應該認識自家公司的老闆。」所以赫默推了一下眼鏡,「但、哎呀,就像我那高高在上的老師說的,我太天真了,可沒有那個聰明腦袋去在乎她。」她俏皮地眨眨眼,「應該說:我不會在乎一個毀掉我工作,除了做夢外什麼都不在乎,還讓小孩子接種源石結晶的狂人。」

「她的確是個狂人。」

「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沒幾個中產階級人士能放棄手握的資源──尤其是一手搭建的科技王國──就為了一個無依無靠、脾氣還糟得嚇人的薩卡茲小女孩……」這麼說並不正確,她突然想到。「哎呀,對,我也是事後才知道伊芙利特本來不是薩卡茲來著。」

這句話似乎帶給她不小的衝擊。「我似乎越來越能體會你的憤怒了。」瓦伊凡像是肚子被開了個洞,表情暗沉下去,「我們事前應該先對照過知識儲備量的。抱歉,我甚至沒想過你不知道這些。你的應對太自然了。」

赫默一手拂過臉頰,眺望她犄角尖端的視線盤算著。

「或許吧,但你下午也可以直接跟她確認。她夠敏感,知道自己在我眼裡是什麼樣子。」一會兒後黎博利說道。

在尾錘的角蛋白外殼往地面砸出響聲時,赫默發誓她聽見一句年輕過分的「什麼?」。那時她才確認,這鬆弛自如的氣氛並沒隨回憶染上濕氣。

「當然,她要是沒來過就算了。反正我不擅長猜謎。我只是剛醒來,看到你床邊有幾根長頭髮。長度跟髮色和我們都不一樣。」但就算這樣還是很糗,她想。像個成事不足的單親媽媽。要是猜錯了怎麼辦呢?「說實話,我亂猜的。你別生氣。」但她還是這麼乞求道。

瓦伊凡摩娑著手背上的筋絡,乾咳兩聲。

「她……確實來過,想幫我們解決問題,」塞雷婭遲疑半晌,忽然正色道:「答應我,別太苛責她。她知道跟我有關的事你一句也聽不進去,所以反其道而行了。」

「看來她戰果不錯。」赫默抿起雙唇,習慣性環抱手臂。「除了往後更疼愛她一點,我不會多做什麼。沒料到兒童的想像力是我不對。」

畢竟看熟人互相疏遠,小孩子比起成人更會胡思亂想。赫默暗自感嘆,面頰微燙。她知道逼迫那女孩不畏禁令的其實就是自己。事情太久沒有變數,有些委屈再不習慣,也會成為自然。「而我有時會不小心把她看得比實際成熟,也給了她不該面對的負擔。讓她煩惱幾個大人間的小團體,我還真不像話。」

塞雷婭看了她一眼,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或許是這樣。不過有一點你弄錯了:你不需要更疼愛她。你對伊芙利特做的決定沒有錯,是你面對的局面不能讓你的取捨發揮最大效益。你撐起三人份的生活,也盡可能保持身心健康,甚至讓伊芙利特更像個普通女孩。你已經做到這些了,還需要特別愛護什麼人嗎?」

赫默呆愣著、雙眼停在瓦伊凡不知言詞輕重的嘴上。「這是堅持的問題。」她消化著聽來的建言,慢慢從挫折中恢復,「我是說……這就像憋氣一樣。撐得久的氣長,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嘴的。」
「那又有多少人真正像你一樣堅持下來了?」

「就是知道這些事誰都能做,才想要做得更好。維持生活、阻擋伊芙利特跟你見面……其實理由很簡單,就……我害怕某些幻想成真。害怕你要是進入她的生活,她一下就會知道該依靠誰。這麼多年來,我還是那個沒用又不可靠的小職員──」

「你的措辭太多了。就算是自嘲,久了也會信以為真。」

瓦伊凡突然打斷她。沒等黎博利吸收這陣唐突,豔橘色的視線先投向保鮮盒,後又掉至腳尖。被罕見的肅殺摀住了嘴,赫默只好打消念頭。她放下雙臂,漸漸對塞雷婭叫停她一事感到高興。有個抑止閥投胎而成的朋友其實不壞。

問題是,她不喜歡看她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扛。

「……話這麼說,我們以後會有很多機會矯正這種心態。事情沒這麼急迫。」瓦伊凡後來低聲說。她不知幾度將目光拋往遠方,聲音意外平靜。就在赫默想起她幾乎忘了伴手禮的存在時,「對了,你嘗試過健身嗎?」塞雷婭咕噥道。

赫默下巴打開又闔上。

「我──嗯、等等,什麼?」她想也沒想就回道,「我是沒有這個習慣,但你怎麼……」

「不、慢著,這是有理論支持的。為此幾代運動醫學的研究者做了採樣,確立劇烈運動不會增加感染者病程的學說,而核心運動對治療生理疾病引發的憂鬱症也有幫助。鍛鍊刺激大腦,帶動精神上的愉快。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最刻板印象的建議,但……」她停頓一下。大一號的手掌陳詞般舉在腰間,似乎迫切希望她相信自己。

「但我就是這麼走來的。我認為這對你會有幫助。」最後她直視赫默的眼睛。夾雜些許忐忑,她仍試著說下去:「尤其是重量訓練。在成就感和多巴胺的分泌量上,這適合所有年齡的人。」

黎博利覺得腦袋似乎凍結片刻。理性在回憶的書牆間翻找邏輯,感性卻拉扯嘴角,認為這是強加於人的好意。「你是怎麼習慣的?」但她還是好奇。

「最初是宣洩,時間久了,我發現我喜歡這種感覺。」瓦伊凡看看手臂又說,「看著體能在安排下日漸強大,本質和實驗很像。沒有興趣嗎?」

「然後在訓練室被其他老手搞垮自信心,嗯。是值得一試。」

塞雷婭的聲音有幾分不快。「你總是無意識地跟人比較。鍛鍊的本質是確保人脫離物質生活後的體能強度,但你不必狩獵,也不會成為獵物,計較體格強健沒有意義。」做出如白面鴞──她通常以代號區別這位助手和喬伊絲.摩爾的不同──的答覆後,她又靠近一步,「假如你不能從外部社會獲得成就感,大可以從自身找起。」好吧,還是赤裸裸的說教。

「我從小就很有自信。」赫默因此抗拒道。

「自信是比較心理。」

「我知道。但當你周遭圍滿了才華洋溢的同業前輩,你很難不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而且……」赫默遲疑一下,視線橫移,「你是其中給我最多壓力的人,塞雷婭。我很想追趕你,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除了重走你開的路以外無事可做。」

塞雷婭盯著她,眼裡起了化學反應。

「那段時間過去了,對嗎?」過後她慎重問道。

一種像老式鍋爐超載般的低鳴響起。赫默見對方退步,才意識到聲源是自己的喉嚨。

「不,我覺得那到死都不會結束。我只是不再放任撞牆期持續太久。畢竟,就算離不開平庸,我也有一大堆事可做……但是,光顧著自己怎麼生活,你也太可憐了。」黎博利說著忽地有了勇氣。摸索、與心底逐漸成形的熱浪接觸,她呼出一口氣,不顧察覺有異的塞雷婭逕直抱了上去。

她們接觸良久。彼此的體溫從衣物的纖維間析出、交換,隨鼻唇的熱氣相融。

「哼──」埋沒在瀏海間的鼻頭傳來吐息。

然後她備好說詞。

「我或許不能分攤你所有的責任,但現在開始,我會試著分攤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她踮起腳、雙臂盡可能環抱的脖子,「給我洗好脖子等著。我會比在老師那邊還要煩人。」

「……我會期待的。」塞雷婭低聲回答。然後,她感覺拼命伸長的身體頓時輕盈不少。

一股力量托起大腿,讓赫默雙腳離地。待另一片手掌摟住她的腰時,她才發現瓦伊凡僅憑單手就抱起她。但她沒做好準備,升起的額頭在撞上犄角的前一刻險些沒有躲開。「在那之前,你得先學會俯瞰別人。還有保持健康。」瓦伊凡見此仍淺笑道。

她難為情地伸手搭的肩。「我會去練看看的。但俯瞰還是免了,我只會變得眼高手低。」

「那是你學不會自知。認識自己的能力,你就不會對無法掌握的事發怒。」

隨你怎麼說。黎博利輕嘆。然後,她伸手搭在對方肩上,拇指輕潛衣領,打探強韌的稜線。她們對望良久,直到其中一方低下頭,將擁抱的距離從氣息拉入心搏。

「那是因為你能力強才這麼從容的。」她還是忍不住嘴硬。

時間在兩人份的吐息間以秒為單位流逝好幾次。幾個眨眼。就算這樣還是像靜止,放任超乎同事關係的擁抱持續。唯二真正消長的,就是埋沒在她臂彎裡的鼻息之熱,以及透過緊貼胸膛而來的陌生脈動。

此外所聞俱寂。她預想這顆石頭會做出破壞氣氛的分析,覺得這跨越安全距離的擁抱就要結束。沒多久,無用的揣測被感官埋沒。她感受著那塊強悍數倍的背板,迎著有了動靜的龍種腦袋抬頭、與之相顧。

「……抱歉,我知道這有點突然。」

塞雷婭突然聲明。即使列出了幾種可能,她也沒從中選出答案。那就作罷吧!

「你做事情一直都很突然。有什麼事嗎?」赫默撇著頭、瞇起眼睛。

「肉餡餅的食材。十分鐘前我問過你,但你顯然沒聽進去。」塞雷婭聲音越來越小。她別開視線,緩緩地、果敢地放下她。「我得計算澱粉跟其餘營養量。」

赫默站穩雙腳,點點頭,然後噗地笑出了聲。儘管這種不近人情的守序應該是熟悉的,她還是花了半個瞬間去消化、回憶這種生硬的感覺。她笑塞雷婭生硬而真誠的疑問,也對多年來的記恨和她自己嗤之以鼻,哪怕這狀態隨時都能結束。

塞雷婭困惑地皺眉,又馬上找出自己的答案。「保鮮盒下有寫食材份量?」

「不不,怎樣都好。」赫默一手摀嘴,笑聲卻從指間流出,「我的媽呀。」

「這不是能無所謂的問題。多餘的熱量對我……不對,是藥效的副作用嗎?」

塞雷婭確定赫默笑得更大聲了,但這又是該制止的反應嗎?她忍耐得夠多了,笑得抱住身體,用補眠來的力氣宣洩解脫。瓦伊凡不記得什麼時候看她這麼笑過,即便是在期中報告後的夜晚喝起悶酒,黎博利也只靦腆地傻笑過。

「完全沒有,你的藥很正常。」赫默停止了笑,但聲音像跑完千米那樣疲倦,「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你的反應。想知道食材配置,等吃完我再告訴你。順帶一提,不這樣我就不會離開,除非你硬把我扛出去。到時候就會很難看了,你想冒這個險嗎?」

「我得重新考慮你保持自信的必要性了。」被她這麼一威脅,塞雷婭頑強地回以鼻息。

「說實話,我還在總部的時候也沒看過你出席慶功宴什麼的,但那是當時的你。現在你還是放鬆不了嗎?」黎博利喘息漸止。

「我父親以前常這麼說,『正是不讓慾望和權力等值,我們才成為更好的人』……」她還在思索著,忽覺牆體後方、走廊延伸所及的遙遠處傳來響動。她數小時前體會過這種感覺。她分神傾聽。重物特有的轟隆聲,與腳步等速。可能是搬貨的工人。「重點是,這對維持體格有一定影響。」

在晚間七點值班的物流業者。

「好,我當然知道。我其實沒想過強迫你的。」她安心地點著頭,「不過,你還真是聽爸爸話的乖女孩呀。」

「要是那樣,萊茵生命或許會更晚被定調為腐朽也不一定。我還是會熱愛搏擊,但起碼不會太快對醫藥領域產生興趣。」

「那……對我可能是種損失了。」她推推眼鏡,一副認真思考可能發展的樣子。「不不,到頭來這已經離題了。你到底要不要現在把餡餅吃完?早點結束,我們去找伊芙利特說明情況。」

不要讓身邊空無一人,那頭容易出汗的大貓在她腦中嘮叼。

她誠然理性,卻在這時才發現些程序上的小問題:那無比契合炎魔形象的小孩子,會就這麼安分地等著她們嗎?

方才順著情緒漸漲的赫默所說,她也做了超常的舉動。而當她點頭搭應,看赫默懷著忐忑之情打開保鮮盒時,她緩緩握緊手心,咀嚼漫出胸口的清朗和悸動。赫默端詳著盒中冷卻的焦黃,在淺嘆後托起底座和叉子。遲到了一段時間,儘管在隔絕中變冷,熟肉、澱粉與奶油的香味還是從中溢出……

轟噹。

她突然又聽到那種聲音。像腳踢中空鐵皮似的,短暫成為迴響的聲音。此外再沒有雜音,但顯然接近艙門一些。還能是誰來訪呢?或者她只是累了,塞雷婭想。

她沒必要欺騙自己。在晨間的訓練課參與示範,又和社內聞名的菁英幹員對練數場後,還能從檢察論文的任務中分神已經很不容易。但還不夠。

她得負起責任才行。

該怎麼和女孩說明這些呢?午後,她試著闡明錯失的過去。那對世界、周遭乃至自身都尚稱懵懂的女孩盡力理解她。她問也不問就改變了女孩的人生,黯然離去,現在又強迫她接納、承擔一切。

塞雷婭感覺她先後被榨乾氣力的胸膛又一次繃緊。在所難免,但她不認為放棄眼前的幸福就比較高尚。她正在與人和解,拋下固執卻績效不彰的堅持,為成為旁人的後盾踏出腳步。

今天過後就不再一樣了。她沒有變,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孑然一身。

「我還是建議你交出食譜。這樣會快很多。」

「需要為時間緊張的是你。」赫默將保鮮盒湊到她胸前,她眨著眼、桀傲地笑了,「誰能保證伊芙利特能聽話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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