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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 5.-在裂石與青草之間 (其三)

飛魚吐司 | 2022-07-31 15:13:33 | 巴幣 204 | 人氣 186



滾燙而柔軟的夢沸騰了。

黎明僅過片刻,特里蒙市周日清晨的寧靜便被施工的齟齬打破。租賃公寓的對街,報社的塔樓在陰雲下指向天空,又像跟攪動雲煙的長槍──和這座工業都市中的其他鐘樓一樣,刺入尋常晦暗的天幕。

隱沒於深藍窗邊的灰塔擠入玻璃,從窗戶砸下它的影子,令陰霾投射在四樓的地板上,淡化了斑駁木材的頹廢感。

府前圓環上的大鐘咚咚宣告時間。清晨五時剛過,直面沃諾峽谷的東方還沉浸在冬日紫雲母色的天際線下。

鑽頭與焊槍的尖聲接連穿過好幾條街,掀起了幾十家人的床鋪,最後被報童的叫賣與腳踏車聲磨碎,餘波則冉冉飄升,成為都市一景。

在橫越迷濛而熱流陣陣的渾沌好長一段之後,奧利維亞.赫默撥開了特里蒙永無晴天的雲幕,陶醉於向下深潛的飄然。所謂清晨不過一言以蔽,而這座城市也從不像其他工業都市那般適時入眠。哪怕日輪尚未浮現,築於成百上千家企業之上的特里蒙卻已睜開雙眼。它吞吐著、以車聲與工人的么喝象徵鼻息,再度為嶄新的一天運轉,不知疲倦。

飛過白樺街和歐文斯區的交界處,沿著隆隆作響的壓路機直行、跨越之,就能在電線杆縱橫的街區左邊望見幾幢老公寓,挺立於尚稱年輕的平房中。磚瓦棕紅,鏽色的水痕在外壁劃出歲月的軌跡,又隱隱烘托著房屋的老成。城邦地塊的疾行和煞停不曾動搖它的結構,但也不能為其居住環境之糟開脫。那是她曾經落腳的居所,一塊因為地段而同獲利弊的十年老宅。

地面上交互堆積的方塊漸漸變大。井然、肅穆的街景與稀疏人影前方,一塊恆定如極北之星的點朝她接近。

我似乎正在漂浮。奧利維亞.赫默無意間察覺這點,不由得戰慄起來。她被從暗雲中拉入人間,穿越鐵叉般枝展的避雷針與塔尖,越飄越遠,推著身子、向已然失落的記憶直奔。

街道。磚瓦。深得看不清楚的黑。

她任張開的雙臂在眼底被黯淡吞沒。

作為哥倫比亞現今前幾繁榮的經濟城市,圍繞近百家生技、保險與金屬工業建成的特里蒙不分日夜地運轉著,已經有十年了。五成都市計畫中的房屋已經被各家公司徵收、租用,宏觀來看像特大規格的工業城區;另三成左右的用地也被瓜分,以商店和員工宿舍的身分改頭換面,居住區則不到全建物的兩成。

在需要一周六天向隸屬的職位報到時,她尚且對這頭水泥巨獸的壅擠抱有慶幸,但在經歷帶薪假、停職與調職過後,窄而快速的生活成了阻礙。

因為知道要前往何處,她曾數度想靠著咬舌的疼痛將意識拉回現實,但她最後卻什麼也沒做。她想回去的現實,並不比正在重溫的灰暗生活光彩多少。無論醒著或睡著,都像在等人嘲弄、輕看。

假如這些都有其意義,那她甘願承受……不過做個怪夢,輾轉過幾個夜晚,又被摯友們當作病人安撫,還要忍受無法傾訴的不甘越積越多罷了。和旁人承受的不公平相比,多得是形同庸人自擾之舉。

但世界不會因為她受委屈就變好。她不是代人受罪,憑空出現的苦悶也換不來事態好轉。想要表明所想,只能向她想要溝通的對象去說:再這麼冷戰下去,還怎麼挽回共同的舊傷呢?她漸漸有了想法。
這時黑暗變得沉重、湍急起來。瀰漫著刺鼻如木漆的壓迫感,一點點地、沿著視神經爬入腦袋,放大了太陽穴內的鈍痛──然後,濁流開始搖曳。

在與虛幻合為一體的天地之間,切實存在的鳴聲忽地乍起,搖撼世界。像遠星發出問候。

『聽得見我嗎?』

有誰在說話。有個人,一頭死板、大頭症又缺愛的瓦伊凡在呼喚她。但是在哪裡?舉目黑暗。她感覺鼻子被什麼悶住,難以呼吸。顴骨、額頭與膝蓋傳出鈍痛。對,她肯定不是躺著的。那她是跪倒了嗎?

她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掙扎,感覺厚而結實的溫暖貼上臉頰。她大口換氣,卻像與緊捆五官的膠膜鬥爭,光撐起眼瞼都傾盡全力,但她還是看到了:在黑暗的狹縫中,一對末端烙紅的犄角掛在那裡。下方艷橘色的瞳孔俯瞰而來。她無法回應,只覺得身體搖晃著、從冰冷中浮起。頭顱嗡嗡作響……

然後終歸寂靜。

黑暗化為牆體的一部分將她吞噬。赫默一時間忘了懷疑,只管受之浸染,直到溶入牆壁、穿越黴與油漆的氣味中,途經擁擠、溫馨的八坪客廳。而後在尚且乾淨的餐桌邊緣停下、回到地面。

氣味與溫度在耳邊拓展。室溫微涼,門縫中的公寓走廊捎來氣流,加深了昨夜烹飪的餘味和樓板木漆。

飽和的人生。被打工填滿,再也精進不了的生活。

這是她租賃半年有餘的房間。赫默打量著,最後不合時宜地懷念道。大約在這時,她終於發現自己身在夢中。

房內塵埃飄忽,兩顆不同顏色的燈泡掛在燈罩的雙座圓盤上。餐桌、擺設和半開方式的廚房,全融在它混濁的光線裡。桌上,倉促擱置的身分證與大衣提醒她,一位同族、白髮,因實驗而大腦受損的工程師昨日返回公司本部,又在季節性的暴雨中悄然晚歸。

她沒來由地好奇自己的衣著,於是低頭望去。襯衫、短褲、泛黑變形的左腳踝,果然都照著回憶翻了模,橫亙眼前。唯一的不同是,她無法對眼下的身軀產生共感。沒有痛癢或冷暖,像是副飄盪於空的投影。

想法一閃而過。她伸手尋求驗證,指尖卻不如所想穿牆,而是與壁癌相接。

這或許是夢的體現。她覺得,她不是為了重溫而來──不是為了跛著腳追趕公車,不是為了被端詳她履歷的藥店老闆嘲弄,也不是為了在一天的精疲力盡後,還得在誓言保護的女孩面前展露笑容──更甚至,不是為了由此構成的生活而來。她一直在這裡,這片灰暗的世界就長在她的腦髓裡。

沒有塞雷婭、帕爾維斯或要好的同事們,也沒有就學時的朋友攪局……好吧,最後那項是否存在,她還得花一點時間確認。她從不是最耀眼的幾類學生,與周遭同儕也不過萍水之交。要論畢業後仍有聯繫的傢伙,也大多結婚生子了。

以結果論,她其實沒怎麼想過自己除研究外的人生。不,奧利維亞.赫默在產房抱著胎兒傻笑的畫面她可接受不來。事實上這也無關緊要。投身學術者最在乎的往往是成就,而不是普世的幸福是否圓滿。

說實話,她絕對不是勢利的人。如果這單薄瘦弱的黎博利真的在乎自我實現,她應該會出現在伊芙利特失控瞬間的實驗場,和其他結構、能量科的成員手牽手被高溫「昇華」,而不是接受失職的處分,在後方乾著急。何況她要是如此,也一定會受不了上司的架空,於是反抗或辭職跑路。

但她也不是一頭栽進理想的人。赫默知道,她只是無數中庸學者裡的個案。能在企劃和實驗操作中獲得青睞,是因為人們居高臨下地欣賞她,而不是肯定她足夠閃耀。一個小女孩,為土裡挖出的彈珠歡喜。

她厭惡自己的心又徒增幾分。

赫默不自覺跨開腳步。踩響了上周報修卻仍未改善的木質地板,沒引起任何注意。

門後沒有動靜。換作平常,伊芙利特不會在這時醒來,於是她也不急著擺脫夢境。但抱著逃避現實的心情遁入睡眠,會在腦內翻攪的想法也不會有別的。

事情又變成拿人手軟的狀態了。

時至今日,她仍沒有向塞雷婭提過那個最撕裂關係的問題:她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她恨了將近五年?炎魔事件的餘波並未影響到太多人。牽連者過半數留在原崗位或調職,剩者死亡、以感染者之姿重傷,或者頭也不回離職,其中就包括幾名研究骨幹。赫默出於職責親疏,算是半隻腳踏入這種案例,但瓦伊凡僅僅是來不及制止惡行,就要為其結果負責?辭去職位,離開親手搭建的王國,只因為自己失職。

或者,她老早就厭倦被職責箝制的生活了?

也許能這麼說。畢竟,要為了一名身處職場霸凌外的菜鳥職員奉獻這麼多,有點不符成本。不分種族,能夠以才學或外貌引她注目的前後輩,在萊茵裡只多不少,但塞雷婭仍肯定了她的自持和熱情。在初入職場、因上司的青睞而受人冷落之際,那瓦伊凡輕易地走入奚落之間。然後,像在晚報和電視媒體的畫面中那般傲然,遏止了無用的嘲諷。

「假如你們在就職期間的閒暇只會以揶揄人浪費時間,那你們應該留在高中,而不是我們的公司。」

數年前,一道斥責老員工調侃行為的嗓音忽地橫越腦海。受其牽引,赫默發著愣、看向房底的木門。
回顧當時,剛擺脫實習生臂章的黎博利是有些囂張了,以致同為臨床專員的幾位前輩對她相當冷漠。他們不是被冒犯過,只是覺得一個中產家庭出身的小女孩平平無奇,還能被幾位形同元老的科主任看中,是件很過分的侮辱。

但這恰好讓她失去了自主性。對一個二十六歲的生技學生來說,搭建企業、坐鎮主任職位的英才們無疑耀眼,而她還太年輕、毫無建樹,所以像無數投身行業的研究員那樣依附了上去。

赫默聚焦在蠟白木門上的鏡子。那是他們剛搬進來時,隔壁來自炎國、錯判三人關係的廚師所作贈禮。雕花的木框懸掛在門釘上,映著凌晨五點的客廳。沒有嘈雜的女孩,沒有在早餐入座時打瞌睡的電腦工程師。

沒有膽子的女孩,窩回了自詡辛勞的不甘裡。

在不會變化的景物點醒她、使她想起周遭一切歸自己所有之前,赫默重新抵達逃避的起點。基於心法,她很快歸納出兩點:第一,清醒夢是源於她的不坦率;第二,她可能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地方醒來。她不能抱著這種心態見塞雷婭。

她騙了自己。人怎麼可能做個菜就能改變想法呢?

可怕的是她幾乎要相信這副假象了。假如亞葉沒有在早餐時八卦她與瓦伊凡的劫獄,對兩名互有虧欠的業界前輩展現出露骨的興趣,她應該還是會這麼做,但不會像現在這樣恍如隔世。然而亞葉不單是催化她的想法。審視過,又被她拋之腦後的想法,幻燈片似地閃過眼前。

當她盯著模糊遙遠的房門時,赫默又看到自己因為降職,半天不到就再也進不了實驗場;她看見控制中心粉碎的玻璃牆後,龜裂的白瓷天頂倒映巨獸。

巨獸前方是一介人類,但另一個畫面暗示她正趴伏窗前──目送最後一點自信從心底散去,飄離視線。

那時她認清,自己和所愛、所景仰的友人活在不同的世界裡。一直都是。

締造企業的瓦伊凡和實驗體廝殺著。戰局導向一方,導向會輕易釀成悲劇的走向。於是她再也顧不得別的了。但這合理嗎?她不該把救人放在首位嗎?

或者所有人都在用上帝視角俯瞰她?畢竟相較之下,她是最無能的那個。

但我盡力了。

每當她想起帕爾維斯和同事的目光,就會被自責纏身,因為她什麼也辦不到。哪怕任誰都清楚「研究員」一詞在萊茵體制內的廉價,更別說阻止一場非人道的實驗。

是,所以你更該向塞雷婭說清楚才對!你做了選擇,所有能盡的努力,但事態超出預期,她想。這當然很難為情。所以更該告訴她,自己只是在對抗別人安排給她的角色。別這麼敵視她。

也許她會諒解,也許她一直諒解,但奧利維亞.赫默還是原諒不了自己。瓦伊凡什麼時候變成她的避風港了?那位青年創業的鬥士應該永遠閃耀下去、讓人憧憬,是她不斷追趕的指標,而不是期待在蹉跎時日,發現自己何等愚蠢之後,還要灰頭土臉地祈求原諒的備案。

但這是心胸寬不寬大的問題嗎?

她想起實驗一發不可收拾之前的最後。不論繼續的後果,為了讓伊芙利特從研究的手術中擺脫,她將還沒定性的藥物混進了糖果裡,想造成女孩假死。初心是好的,但光憑本意不能讓世事皆準,所以她失敗了。忘了女孩凶狠姿態下的本性,沒料到薩卡茲只吞了其中半顆。

可這也只是原因之一。助長潛意識的活躍,和女孩的生理狀況抵達臨界並不相干。一旦後者發生,炎魔事件還是會成立。在那之後一切都不正常了。疾病刻下鮮度,愧疚則召喚怒火。像是要重溫兒時蠻橫似的,她逐漸拼湊被藏起的真相,卻又執拗地痛恨瓦伊凡。

因為她來得太遲,又因為不必要的疏遠,讓奧利維亞.赫默心底的猜疑如裂縫擴大。

如果塞雷婭一開始讓她覺得是值得信任的人,她很快就會察覺,誤導憎恨的並不是彼此。無論內心是不是還住著個孤獨的小女孩,本質有無不同,她倆終究有相似的理念……好吧,她是希望過塞雷婭是生來如此,這樣她會比較容易記恨這頭瓦伊凡──假如一切源於她的缺陷,那麼這段怨恨就合理得多。

但無力是既定現實,怪罪有能者卻不是她的權利。向塞雷婭表達恨意,頂多會得到安慰。她觀察得太細,知道大多數人的極限和表現,於是揀選能成氣候的一類人,容忍、糾正他們的缺點。到時候她會聽自己道歉,讓她明白錯不在她。她去或不去,瓦伊凡都這麼想。

她不是為了懺悔而昏倒在中層走廊的。再說,塞雷婭也沒有義務接受道歉,她還有遠比這更重要的事要處理。而黎博利數年間依序查明的情報,恰恰證實當年的遷怒與憎恨沒有任何正當性。

離開特里蒙的幾年裡,她漸漸釐清塞雷婭追查人體實驗時的軌跡和成果,並開始畏懼新的事物。她本來還算坦然,也不認為那公司第二把交椅會牢記她的遷怒,直到一副長分岔犄角的女性五官出現在入職表單的影本上,實感隨之而來,讓她第一次考慮道:除了從責任中衍生的恐懼,她不讓女孩與塞雷婭相見另有其他原因。

但那太難以啟齒了。一想到那種妄想是基於認知上的傲慢,她只覺得既羞恥又無奈,不敢再想下去。

她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給與了,然而社會的漩渦仍吞噬人的善意,絞碎她的初衷。但這是因為愚蠢,而沒有人該為她衝破傲慢表達認可。

或許瓦伊凡清楚她的無力,知道棲身結構科時的黎博利沒有洞察、挽救實驗始末的本領。然而任何職員對此都沒有準備,也不可能光憑祈禱,就讓固化的營運和職員讓步,只為了救一個毫無用處的實驗對象。

要是當初帶伊芙利特遠走高飛就好了,赫默又一次想。但倘若為了堅持,而否定那頭以導正之名苦行、身心歷戰的瓦伊凡,那才是真的小家子氣。

到頭來,要是塞雷婭不在乎她的怨恨,那還真……真是糟糕。想當然耳,她會氣死。廢話,這一點都不好。你踏著她的軌跡,眺望過去,是為了與她同列。真不知哪個比較可怕:是一瞬間想要安慰的想法,還是已打退堂鼓的身體?

腦袋像餓壞了的小孩不斷抓取、嚥下新的問題,卻填不飽胃袋想要的解答,更反覆被自己駁回。

窗外的施工聲不知怎地停下了。望著除鼻息外別無所有的世界,她想出言打破,卻反被寂靜摀嘴、同化於無垠而咎由自取的孤獨中。

有一刻她所聞、所想的只剩一片混沌。視線逃向窗外,雙腳卻踩入鬼魅般的溼濘中。

她不想逃避,但也不願意被推著上前戰鬥。儘管四周虛幻如霧中投影,連她自己也是虛構,那些積蓄已久的悔恨、憤怒、嫉妒,還有不知變質與否的憧憬還是一股腦堵在喉頭。面對毫無意義的淺夢,她連替怒言彩排也做不到。

四周越來越暗。無從排解的頹然從心底湧出,在胸口匯成苦澀,又向胃裡灌注新的絞痛。她試著清嗓排解──這衝動似乎成了信號,令房內群影躁動。桌下、櫥櫃狹縫與椅腳的黑暗朝空曠處聚集,陰影氣球般脹大,又消融成男人肥胖的體型。它先是身影搖曳,後來在桌椅邊,通往樓房走廊的道路上扎根。影子漸漸立體,周身漆黑,卻一如沉湎深湖的燈泡般冷光閃爍。

這像是你會煩惱的事哪,那影子咕噥著。堪為頭部的兩端伸出曲折的角。

它像是晨夢餘韻中的剪影,離應當成為的形體好遠好遠,但就算這樣赫默仍覺得懷念。心底的疤被揭開一個小口,從中探頭的便是卡普里尼的剪影。她太熟悉那副初老、發胖的身材了。雖然她原諒塞雷婭,但只有這人絕無可能被放過,更不該出現在這間公寓裡。

它向她走來,而赫默不為所動地定在原地。瞬間,剪影退去半身黑暗,身形在固定的光源下越發鮮明。過時、擦得發亮的卡其色皮鞋喀喀地踩著木板,不過黎博利不再擔心會吵醒人了。那黑影接近她,每多跨出一步,矮且圓潤的肩膀就抖落新的黑暗,形貌隨之鮮明。

她一下就認出那張臉來。

「……滾回去。」她回答的語氣尖銳得像是亂揮的匕首。已經懶得管恐懼的餘蔭了。同時赫默確信,這句話是自己此刻唯一找得到的辯詞。

而這番答覆也確實刺中什麼。那人影面部漆黑,然而其嘆息、為之駐足的無奈粗暴地擠進她眼裡,又確實讓空氣冰冷幾分。

「要回去什麼地方呀?」那老老的聲音又問。

哪怕再無瓜葛,頂撞仍帶來愧疚,戳穿她無從鞏固的堅決假像。她目光挪移一陣。想說什麼卻無法開口的挫折,讓板起的五官再一次軟化。
它在距離她兩、三步的前方蛻下最後一點陰霾。略高、略胖她幾分的影子,以舊時上司的模樣停在那裡,披著下工前、膩在辦公室時的淺灰襯衫,肚子堆積脂肪,撐起大號長褲的腰頭。

被喚作帕爾維斯的幻影站在那裡,但他現在不叫這個名字了──儘管赫默更願意稱他為:老師。

「我為此而來,當然不可能說離開就離開了。」那男人遲疑著橫移視線,像是對周遭感到好奇。「至於原因……我說,這像是你會煩惱的事情哪。只是我不樂見,孩子。你早就過了死要面子的年紀囉。」卡普里尼笑著,一隻手搭上椅背。

她任職研究員時的老師。來自音樂之國,將險惡經歷藏於皺紋下的學者。

「那也不該是派你來這裡說嘴。不論什麼時候,你的建議總是一點用也沒有,只是聽起來漂亮。」

男人聽她骨子裡硬了起來,卻識趣地笑笑。「但人們總是會被漂亮話吸引,不是嗎?在我還上學的時候,會畫畫可比種花、彈琴,或寫得一手好文章還讓人羨慕。美醜是直觀的,實用性卻不是。想說服普通人,你首先得先滿足他們的小腦袋,再對症下藥。」

長羊角的老人轉過頭去。像是要拉椅子坐下的目光中,閃著戲弄之喜的冷光在她心頭一劃。哪怕是翻印過去,她還是無法接受這股傲慢。

「這倒像是你會說的話。」想著與潛意識辯駁也是無用,赫默不情願地抱起手。「但我不懂,怎麼偏偏是你?這個時間點,你應該在北洛森區郊外的平房睡覺才對。」

在炎魔事件消失於小報專欄後,帕爾維斯就被失落的總轄放了幾個禮拜的假。那時幾位與赫默仍有聯繫的老員工向她透露,這位引她入門,對其熱情讚譽有加的萊塔尼亞學士因此消沉好久。不能進公司,任實驗的資料作為活祭品被調查局拿走,作為幕後推手的他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但他活該,而他必須承受的遠不只這些。「你不會喜歡用助眠音樂當鬧鈴吧?」她曾經的恩師淺笑道。伸手抓了抓泛白的灰色硬髮,帕爾維斯的表情似有戲謔。「好了、好了,要我說你只是又找了方式逃避,卻不想做得太過頭。於是你開始想呀想,要是出現個印象強烈的人來破局就好囉……」

「我就不能打開窗跳下去嗎?」

「你低估清醒夢的力量了。想想多蘿西妹妹那次即席演說裡講給你們聽的:精神投影的技術是基於意識的結構性。你是先作了夢,在動眼期展開思考,神經的電流才變得可以觀測。這代表你做的盤算都在潛意識的預料之內。不然退兩步說:要是有用,或打從心底這麼期望,你就不會陷在這裡了。」

然後她就能更好地理清思緒,和瓦伊凡速戰速決,她想道。儘管是內心的投射,癡迷於結構主義的男人卻沒說錯。

帕爾維斯放鬆雙肩。「還有,別去想時間了。包含你和我的對話在內,都是被你的腦袋規定好流速的。或快或慢,祈禱會在最適合的時間醒來吧!不過……哎呀,真希望這間套房的主人不會苛求我這個老頭子。尤其是,阻止老朽坐下來了。」男人自有打算,但還是挪了挪皮鞋,故作哀怨地問。

滿懷刺探的目光在眼皮下跳動。無框的方眼鏡折射燈光,卻不減男人逼迫向她的視線。於是藏起彆扭,「我好像也沒有成功改變過你的想法。」赫默故作冷靜地回答。

「那……你可以趁機嘗試一下?」帕爾維斯擠擠眼睛,換了個話題。「話這麼說,這個站在房間裡的『我』作何感想,還是取決於你的。要拿這個說嘴也好。不過……就你的反應來看,我還得和你爭辯好久。」

「你也可以直接消失,放我起來。你說夢裡的一切是照我所想的運轉,那這肯定不是難事。我想不想得透倒無所謂,但在離開總公司之後,我對你的想法就沒變過。」

那就難辦了,男人拉動椅子時咕噥著,投以真假難辨的受傷表情。「你知道,其實我也不是你認識的帕爾維斯。你的恨現在一點用也沒有。」那卡普里尼張著微皺的嘴角。

赫默知道她的表情肯定有了動搖。但無所謂,她決定要辦正事了。

「哎,也沒必要擺臉色給我看嘛。事實上,坐在這個位子上和你對質的傢伙可能是任何人,只是你不自覺選了個更能提神的形象。所以,就輪到老朽登場囉。」

他攤了攤手,接著雙腿微擴,讓錯落棕斑、大小皺紋的雙手握在膝上,身體興趣盎然地前傾。「怎麼樣,這不是你家老師會說的話吧?」

「他是不會這樣,如果你是論不著邊際的部分。還有,他絕不會把我放在主詞。」

「這點……噢,當然是這樣了。」

「也只可能是這樣。」黎博利花半秒消化答覆,然後再一次板起臉來。「時間緊迫,我們做個約定:別賣關子,也別想刻意模仿我的老師。想幫我的話,就做你被安排好的事。你可是我想像出來的。」
原來你在意這個呀?她看見老人眉尖的疑惑。

「問題是,假如我什麼任務都沒有呢?」帕爾維斯望她一眼,把玩起桌邊摺成捲狀的過期報紙。「看吧,你對周遭往往太輕忽了。覺得身處優勢,就好像掌握了所有的變因。這在哪兒都很危險──尤其是你依然在單方面消耗自己的資本,而不自知。」他後來狡猾地朝她眨眼。

赫默搖搖頭,橫移幾步後靠在牆上。景物如夢,纏上水泥牆的冷意卻貨真價實。砰砰跳著的心臟,就算在虛構的身體也備感鮮活,是面對科室領導特有的恐懼和緊迫。相反,被她杜撰的男人似乎很享受這份不對等,抿著的嘴角不自覺咧成喜悅的彎,但赫默又能說什麼呢?

「……我正要去道歉。」

「在那之前,你得先重讀小學才行。」帕爾維斯遺憾地皺氣眉頭,「你肯定這項行動不會淪為期許嗎?就是因為你纖細的精神打起退堂鼓,這副為沉澱你想法而誕生的幽靈才會長得像我。對,我是說過誰來都行,不過……」

「我不想道歉,老師。」

「為了誰的什麼?塞雷婭的大頭症,還是你的平凡?」他咕噥著,闔上翻開的報紙。灰底紅字的頭版上大大地寫著:民生裸地徵用議院黨團爆發爭執。

「是我沒藥救的厚臉皮導致的。」赫默抹抹鼻子,幾乎是乾咳般嗆了一口氣。「還有,你沒資格糾正她。」

一陣沉默。黎博利望著天頂裂成蕈狀的灰油漆,試圖思考這句話的合理性。她想都沒想就說出口了。男人沒顯露太多情緒,只是如聽眾般頷首。

「那好吧,咱們從頭分析起。也許你不需要改變想法,可能只要微調幾下子,或是更極端點:醒來、拍拍屁股,回去過你的生活。」

「別鬧了,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我就是要兌現它該達到的結果。」

「你執著的是自清,還是自我安慰呢?」

「兩邊都是。」

任環抱肘部的指甲壓著袖子,赫默深深吐了口氣。有個瞬間她選了前者,卻慢慢想起自己的苟同。交代、補償、自首,有很多詞彙能形容她的心態,但那些不是正解。

幾道有翅膀的影子飛過窗外,陰雲間透下薄薄的朝陽,映入窗內。

「……你無法接受你的平凡,對不對?」帕爾維斯忽然問。

她茫然瞥向那張錯落皺紋、雙頰微微下垮的臉。「我知道這很欺負人,但我確實看到了──你不願相信自己和想像中差不多無力。你不無能,但混在一群超人和菁英裡,你的才能還是會被掩蓋。你認為做了正確的選擇,但其他人也做了,而且更有建設性,所以你成了那個受人嫌棄的窮忙人。」他以評論專題的口吻敘述道。

「至少對湊熱鬧的傢伙來說,你就是這種人。做的事少,漏洞百出,還想用誤會造成的積怨占人便宜。所以你的回答並不重要。你的迂迴、厚臉皮和遷怒,只會變成看不清現實的佐證。你管不了別人的眼光。」

「我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好了。」

「所以找了個討人厭的初老上司來練習發脾氣?咱們誠實一點吧。沒有人比我更適合聽你坦白了。」

「我沒有隱藏什麼,老師。」赫默垂下眼眸。「……我發誓。我不介意被人這麼看待,老師。我在做我覺得該做的事:為喜歡的人付出。這比什麼都重要。」

不出意外,她導師敷衍地嘆了一聲。「重要的是你是否真心認同這一切。保護沒有血緣關係的孩童是很偉大,但所謂堅持不過是比誰氣短。以愧疚和憤怒做原動力,遲早會走偏的。」

赫默沒有回答。低著頭,感覺被人以目光舔舐的惱火在視焦打轉。鏡片折射不及的視域裡,老人模糊的臉孔像是苦笑。

「話這麼說,她當時的手段也高明不到哪裡去。你會認為我們敬愛的防衛科主任的遠離是出於冷感、傲慢,而不是因為她只相信自己,我完全可以理解。當時你是沒有選擇,於是信了我的離間,真正放棄了與人連結的機會。」帕爾維斯說,「但你現在足夠聰明了。」

所以才更不想把錯全推到別人身上。赫默很驚訝,這惱人的聲音在勾起她恨意的同時,又指出新的想法。夢境的餘韻從此消散,睡眠和往日的世界早就容不下她。

半晌,帕爾維斯從她的反應裡讀出什麼,話語轉為喃喃咂嘴。

「所以把那時的反應看作理所當然,對吧?」

她相信自己堅持至今的眼神再一次受到動搖。「……誰知道呢。托您的福,在研究所裡的我可沒有多少能派上用場的手段。在失去實驗權限,又被謠言分化和冷處理後,我已經被逼急了。」

「但小孩子會把最重要的東西分給喜歡的人,奧利維亞。你大可以用注射法替那女孩打針,而不是指望一顆糖果。何況就算她全部吞下了,也難保她身體裡的『東西』會就此安分。」

「我當然知道。但……但你要怎麼讓一個失去靠山,連實驗場都進不了的研究員能保住她在乎的實驗對象?尤其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傢伙長著跟你一樣的臉,還說著難聽得要死的漂亮話。」赫默臉色一沉。不減反增的怒火有了它的形體,化作尖銳的言語。

她知道這樣沒用。以結果論,她更想對著真正的帕爾維斯這麼指責,但她忍不住了。
「塞雷婭和結構科的所有人都缺乏溝通,而這也是因為你和總轄打算將她邊緣化。她堅毅、恪守原則,真正把萊茵生命當作可以讓人為歸屬感而驕傲的企業,但他們卻只想著更好、更新、更優秀的技術,還把異類全當成傻子!他們不斷宣揚在進步伴隨著必要的犧牲、讓步和失去。真正的帕爾維斯當然不會心虛,因為他還沒成為他口中被犧牲的掉的那類人……!」

壓下假戲真做的憤怒,赫默望著帕爾維斯。男人無所謂地晃著平放桌面的指頭,視線朝她一扔、遠離,第二次才成功對視。

然後他噢了一聲,像是肯定辯駁的價值。

「很棒的論述,但我還是得建議:你該向他本人解釋這些。」扭著粗且斑駁的脖子,老人打起呵欠。他說得對。

雖然是貨真價實的幽靈,但也只是幽靈。

「至少我站穩腳步了。要是下次再見到那傢伙,我絕對會這麼說。這和伊芙利特的事本質上是一樣的。」赫默頓了一下,突然發現、了解,並想延續這股氣勢。

「我只需要對我的疏忽負責,但現實裡,結構科和學員對我指控卻是另一回事。他們嘴裡既運用科技,卻又對道德夸夸其談的虛偽,只是因為當事人……就像我曾經說過的,被蒙在鼓裡。通過哄騙來達成目的,事後再嘲笑不知情的參與者,這就能舒緩你們受人質疑的不快嗎!?」

老人打著節拍的手指停下來。取而代之,彈珠落地的聲響悄悄在樓板間響起。男人向上一瞥,又馬上直望回來。「我知道身在手術間,總有人要負責執刀,而社會也可能一直是這樣運作、進步的。但就像四百年前的車伕不會擔憂油價和汙染,過去的社會也還不是任道德發展的環境。不接納新興時代的思維,選擇像野獸一樣物盡其用……」

「任何事物的起步都有其不安定性。」帕爾維斯低聲說。他看向黎博利,站起的身子一瞬間消瘦許多。「孩子,被你稱作伊芙利特的女孩,和任何能替代她成為個案的實驗對象一樣,是我們抵達下個平穩時代的階梯……對了,我喜歡你用馬伕比喻倫理。不過你也該認清,事情就是會有難以掌握的時候。那時的人類就淪於溫飽,像你說的,像野獸一樣短視了。」

挺著肚子的矮胖身材面對著她。「……你想說,伊芙利特的遭遇是不得已的?」壓下又增長幾分的怒火,赫默伸直背脊。『帕爾維斯』沒有露出笑容,但眼角依舊微彎。

「那也是你對帕爾維斯的猜測。」男人微傾著頭,又因為訝異輕挑眉尖。「天哪,你真該慶幸我說不出更出乎意料的答覆。要是一個人潛意識裡藏了個會說話的老頭子,她或許該去看醫生了。」他故作錯愕地眨眼。「也許是詛咒,或者傳承法術。什麼都有。聽過烏薩斯的黑蛇嗎?」

「誰知道,或許我真的被人詛咒了也不一定。」忍著被自己捏造的幻影揶揄形象的還原度,赫默搖頭,任他向前邁開半步。「被他人栽贓而來的詛咒纏上了。」她補了一句。

帕爾維斯望著她。

雖然壓抑,糾結許久的問題卻無疑被言語的攻防梳開了。心底滲出的想法無止盡地湧上來,化作赫默霎時的徬徨。

但她承認這男人說的每一句話。如果男人、塞雷婭,乃至名為萊茵生命的整體──或者,任何開拓學術的研究者們都為奉獻做好準備,那麼傲慢會就此消失,只剩下程序的正當性。

同時,要是她做好覺悟,伊芙利特或許還是會參與嵌合實驗。但在她知曉實驗原委的前提下,事情就會往更好的方向發展嗎……

「而你正為了擺脫這項詛咒,想做點什麼,最後卻又後悔了。」

儘管論實現都還差半步。赫默點點頭,聚焦在男人稀疏髮絲之間的犄角。

「但,你知道的。你看起來其實做得不錯。像個能在十年後上首府的醫學期刊,在專欄裡侃侃而談的大學者。」男人接著說,「這甚至發生在真正的帕爾維斯和你交談之前。就算這樣,就算你虧欠的那方一點也不恨你,你還是只敢做夢,把你創造出來的鬼魂罵得狗血淋頭?」

「當然不只這樣。」

「儘管如此,假如你需要的是一鼓作氣的勇氣,這仍然不足以讓你堅定決心去做某些事。你或許不是為了榮譽而做這些事的,但我也願意相信,你不是別人所說那些不值得任何肯定的傢伙。重要的不是你該怎麼追回那些價值,重要的是讓你在乎的人知道你做了多少。」

「我知道,老師。我只是覺得這本質上是同一件事。塞雷婭認為我值得原諒,並不是受我的發言而改觀,因為她早就這麼想了。問題是,當時的無知也不是個好理由……某種程度上我只是在狡辯,但我不想就這麼接受她的仁慈,也不想承認造成我們誤會的源頭只是我自找的。我什麼都做了!」

「你相信她原諒你是因為仁慈嗎?」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理由了……」

她一股腦說了出來──在共享記憶、長著恩師兼仇人面孔的老人面前──被過重的疲憊感壓得吐實,進而嘆息。

這是心底倔強的最後一次頑抗,還是眼高手低帶來的自尊呢?放著沒有答案的空想發酵,男人說著「你不如你想得無可救藥」的聲音又忽地傳來。

恍惚間,那卡普里尼不知何時已停在眼前,在赫默喘息空檔伸手、搭上她肩。

「受各位衛道人士之福,我也覺得自己挺惡劣的。不過我始終承擔所有後果。或失敗或違背道德,那是我做的選擇。當然囉,要是運氣不好,我自有報應。」他思索著,貌似對她的沉思感到滿意,「然後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是喜歡這項決定。這好過順應被人不明不白地安排的事情,嗯?」

「……你是說被人安排的我也有責任。」這是垂死掙扎。赫默心底清楚,但還是出言反駁。轉頭打量房間的老人疑惑地張大眼睛。

他放慢呼吸,形同譏笑的目光中又有無奈。

「唔—─客觀意義上,你有過足夠多的機會認清現實,但你害怕、放棄、折返過,因為你擔心從此在旁人眼裡變成一個小孩。彷彿所有人都做好準備,只有你懵懵懂懂的,於是你成了幫凶:放棄思考、反抗,在某個瞬間裡,為那些早你幾步清醒、有所作為的人們所不及之事憤怒,指責他們力有未逮。」他強調著。

然後那份微乎其微的柔和也消失了。沉穩如誦經的字句如樁柱打入心頭,讓她頓感失落。這就是可怕的現實,意味著對她人生價值的否定。

「可我不記得國民教育有這麼灌輸過這幾代的小孩子,奧利維亞。他們沒能挽救憾事,並不能讓你的不作為變得高尚。」他後來望向虛空後說,「要自我質疑請便。前提是,不要搞得像所有人都拒你於門外,否定你做過的任何事。伊芙利特就是做了選擇,然後徹底接納了你。怎麼會覺得只有小孩子做得到呢?」帕爾維斯問。

那微黃、倒映鈍光的眼眸停在客廳的角落,隨質問變得銳利。不是這樣的,赫默打了個寒顫。目光正追著老人所指,她的導師又挪動視線。

「再說你也不是乖乖祈求人原諒的那一類人。」他放輕語調說,「所以我讀過履歷,面了試,就馬上替你安排了好位子。你是會做選擇的,也做了選擇,既然這樣還怕……」

「無論如何她不能是我的退路!」

「因為灰頭土臉地去見自己的偶像很丟臉?」帕爾維斯不解地重複道。接著,不解變成了訕笑。「省省吧,這就是你不想見塞雷婭的理由了。」

不是這樣。赫默盯著男人逐漸模糊的五官。皺紋、眼縫和黑而崎嶇的犄角,它們開始融化,像烤盤上的奶油般冒泡。她知道一切就要結束。燃燒的夢發揮了它的價值,讓推演和整理得以發生。她試著找出答案。

「不是……不是這樣。不可能是這樣的。」

「別習慣欺騙自己了,赫默研究員。你就是這麼在乎面子。」男人崩垮的臉龐嘲笑道。他的五官已經不成形了。臉頰凹陷,嘴唇如入柩老人般乾癟、縮成了海綿乾似的窄縫──卻仍穩健地排出新的音節。驚愕地向後一步,穿著襪子的腳卻碰不著牆壁,因為牆不見了。桌椅、天頂與地板乃至公寓清晨的聲光,盡數收入晦暗。

無光、無聲的深窟中,矮而胖的身材像燭台般點亮周遭。一具將仇恨與成見如燃料使用,使冷焰從中閃耀的空殼。

「不過,這也是你值得欣賞的地方,同時是你弱點。你太愛審視自己了,卻沒有值得人反覆審思的才能。說得極端點,也是眼高手低了。」

那中空的人像站在她身旁說。蠟滴流盡,帕爾維斯果然剩下一副透亮的雕塑。赫默覺得胸悶、發冷,想要逃開的雙腳卻將她留在原地。樓房內自成格局的空間感消失,只剩下灰暗的地面與無盡黑暗。

在冰冷磚路與永夜相觸的狹縫間,斑駁如映像管的方塊播放著畫面。她人生的縮影。一台用走馬燈形容,便邁入窮酸境地的小小電視。

「擁抱缺點就好,孩子。你是需要打磨的。」那剔透的人像最後告誡道,之後就再沒有動靜了。

所以才會有劣等感,赫默想道。在她結識的無數學者裡,真正接納自己侷限性的人她一隻手就能數完,而她不在其中。

但在躋身他們以前,首先得擺脫這裡。她跨出腳步。帕爾維斯講得對,只管做就好了,她就是這麼熬過來的。

啪哩。

穿襪子的左腳剛踏足新的一步,腳下的死灰倏地如冰棚龜裂,擴散、窸窣低喃,帶著滿溢燦光的網紋向遠拓展。從腳掌折返的響動告訴她,腳下離崩塌只差一步。她正猶豫著,無法照亮的黑暗裡忽地吹來強風,輕易將她推倒。她想伸手支撐,破碎如玻璃聖畫的灰質卻拉她入地。直覺被更深的黑暗籠罩,赫默掙扎著、聽心跳與呼吸共鳴。忽慢、忽快。

她沒分清隆隆作響的究竟是心跳還是世界本身,就已飛出黑夜。


【後記】
離完結還剩半節。對不起,又越寫越長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更新。純記錄用,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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