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白絃評價NAGI這個人,只有一個「慘」字。
NAGI,本名「中村凪(なかむらなぎ)」,沒有父母,生活費靠政府補貼和獎學金,一個人住在又小又舊的公寓。白絃認識她時,NAGI只是個無依無靠的窮學生。
NAGI個性陰沉,外表不起眼,層次不齊的直髮凌亂披在肩上,在學校遭受非常嚴重的霸凌,一群看他不順眼的男男女女以凌辱她為樂。具體內容白絃不知情,但能搞到NAGI懷孕,估計也是犯罪等級了。
白絃搞不懂,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NAGI卻堅持把小孩生下來。她事後問本人,NAGI說因為自己沒有父母,她不希望這孩子有一樣的遭遇。
「喔──還真好心啊。」
她記得,當時自己用超不以為然的口氣回應,幸好NAGI沒生氣。
為什麼不以為然?白絃表示:「眼睛看也知道。」憑NAGI那樣虛弱的身體,能撐到預產期就是奇蹟,更別說生下健康的寶寶,流產一點也意外。
「我不想活了……沒有那個孩子,我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當時收到這則來自日本的訊息,白絃的頭很痛。
「日本的藥局,有賣一種藍色包裝的感冒藥嗎?」
「有……白さん,為什麼問這個?」
「妳先回答我,妳有吃過那個藥嗎?」
「小的時候有,吃過後身體很不舒服,沒再吃了。」
白絃承認,當時真的有見獵心喜的感覺。抱著「練習日文」而認識的日本網友,竟然符合了實驗條件。
「妳要不要來台北?」
「咦?」
「妳不要講出去喔,其實我在一間實驗室工作,我們現在研發的東西,說不定能讓妳的女兒回來。怎麼樣,要不要賭一把?」
「但是……我沒有錢。」
「錢我幫妳出,妳人過來就好。」
於是,白絃在機場第一次見到NAGI,單純的她還特別穿了件可愛的洋裝。白絃將她帶回實驗室,見了當時她的老闆──紅心皇后。
沒錯,在白絃成為獅鷲前,她只是領死薪水的上班族,老闆是紅心皇后,工作內容是協助研發名為「水果塔」的藥劑。至於為什麼只有她一個員工,之後再聊,現在不是重點。
過程紀錄在實驗報告,這邊不需多提。總之,NAGI自願注射水果塔,藥物親和性良好,紅心皇后取得新的樣本,代號「假海龜」。
假海龜的水果塔非常特別,NAGI本人對日本神明、妖怪的傳說深信不疑,水果塔結合了她的信仰、她的文化,將這一切化為真實,讓NAGI能與「祂們」連結。對於不了解日本文化的人來說,這是非常難定義的一種水果塔,就連「三日月」這名字,也是NAGI後來自己取的,好和她的能面呼應。
「白さん,要怎麼讓彌亞(MIA)回來?」
「我怎麼知道。」
「什麼都好,我想聽妳的想法。」
「一命換一命。要復活妳女兒,只能拿自己的命換吧?」
「不行,我就是不希望她變成孤兒,才堅持生下她的。」
「啊?」
「我希望……她能和別人一起,為同一件事情笑、軟弱無助時抱在一起哭、一起吃喜歡的東西、一起分享彼此的想法……我希望她被人愛著,不像我總是孤單一人。」
NAGI在台北待了三個月,白絃偶爾會像這樣、去她的旅館過夜,一人一張單人床,聊著各式各樣的事。
「我不奢望彌亞復活,是希望有她的『存在』。」
「什麼鬼?我聽不懂。」
「她明明來過這個世界,卻只有我記得她、好像不曾存在過,那樣太悲傷了……我只想讓她有個『存在』,以此為交換,應該付出的代價是……」
「喂喂喂,聽不懂啦。」
在成為獅鷲之前,白絃並不愛笑,是個沒耐心、說話直接、行事犀利的社會人士。她覺得NAGI軟弱的性格非常麻煩,但她不討厭這位來自日本的網友,盡可能在各方面替她著想,至少不要有不快樂的回憶。
「快看,白さん!我的彌亞回來了!」
那一天,NAGI興奮地抓著白絃,嚷嚷說她的「女兒」回來了,彌亞就坐在床上。
「妳在跟我開玩笑嗎?這裡又沒人。」
「在這裡,白さん!彌亞穿著紅色和服、一個短頭髮的五歲小孩呀!」
白絃眨眼,一名如NAGI所說──穿著紅色和服、短頭髮的五歲小孩出現在床上,漆黑的眼珠盯著她。白絃嚇得後退三步,她非常確定在眨眼前,床上沒有人。
「NAGI,妳到底做了什麼……?」
「鵺(ぬえ)。我以一半的壽命為代價,交換了一隻鵺。」
NAGI說,「鵺」是一種妖怪、沒有固定型體,看的人覺得它是什麼、它就會是什麼。因為NAGI將它定義為「彌亞(MIA)」──她的女兒、一個五歲的孩子,鵺就變成彌亞的模樣。
「名字的力量非常強大,凡是存在的東西都有名字;只要我給鵺『彌亞』這個名字,鵺就是彌亞的『存在』了。」
NAGI的話在白絃耳裡、有聽沒有懂,但此刻,她眼前確實坐著一個五歲小孩,白絃必須相信這個事實。
無論如何,眼前這個「彌亞」,不是流產前、NAGI肚子裡的那個生命,而是NAGI用水果塔創造出來、代替女兒「存在」的東西。
雖然詭異,但此趟目的也算達成,結果來說不是壞事,NAGI最後也帶著「假海龜」的身分、「三日月」的水果塔,及做出來的「女兒」回了日本。中間好長一段時間,白絃都沒有和NAGI聯繫,再次見面時,她已經成為獅鷲了。
「我還想說,這個造成社會恐慌的連續殺人犯是誰。原來是妳啊,NAGI。」
凌晨,池袋車站頂樓,白絃手捧臉頰,少女蹲的姿勢欣賞著夜景。坐在旁邊的NAGI打量著她,很難把眼前的粉紅色少女、與那位行事犀利的社會人士聯想在一塊兒。
「白さん,妳這幾年發生什麼?」
「嗯……認識小悠、收服仲翔、揍了尤里里和凱薩、被討厭的懷特老師強迫讀書……注射水果塔後,發生好多好多事。」
「這樣啊。」
換白絃轉頭,凝視著NAGI的能面面具。雖然是一樣的學生制服,但NAGI全身上下,已經沒有軟弱的氣質,變成像鬼故事會出現的角色。
「NAGI才是,這麼多年沒見,整個氣質都不一樣了。」
「因為我殺了太多人。」
「關聯是?」
「不管動機是什麼,只要殺過人,心就會扭曲。」
「我也殺過人喔。」
「所以,妳不是以前的妳,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話落,兩人陷入沉默;她們就算沉默,也不會尷尬。
「妳向霸凌的人報仇了嗎?」
「我第一批殺死的就是他們。」
「為什麼要一直殺強暴犯?」
「那些女孩和我有同樣的遭遇……吧?我越來越不清楚,殺他們已經變成習慣。」
「彌亞還好嗎?」
「……妳話題跳太快了。」
「她過得好嗎?」
「很好唷,只要有咖哩,就能開心一整天。」
「彌亞還是五歲嗎?」
「嗯,還是五歲喲。」
「妳知道我為什麼來日本嗎?」
「想說服我加入你們,對吧?」
面具下的NAGI笑了。她們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NAGI還是喜歡和白絃聊天,像這樣有一句沒一句、話題跳來跳去的亂聊,格外有意思。
「NAGI,小悠真的很棒喔!這世上沒有比小悠更棒的人!」
「我知道,但我不會去。」
「為什麼?」
「我的生命沒剩幾年,我想和彌亞一起過。」
「妳不相信我嗎?」
「白さん,妳是我人生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後一個,我當然相信妳。」
「朋友」這個詞讓白絃一愣。確實,NAGI是她在成為獅鷲前、最後一個朋友,是少數知道白絃以前個性的人。
「NAGI,這樣我們不是同個陣營。」
「我不是你們的敵人,妳還是能來找我。」
「萬一哪天,我必須為了小悠、殺死妳呢?」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白さん,妳一定會後悔。」
烏鴉嘴。
李仲翔的黑刺貫穿NAGI的身體時,白絃腦中只閃過這三字。
當夏悠下令「殺死假海龜」時,白絃的身體第一次,沒辦法像李仲翔一樣動起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敵人」,NAGI的回應是一把揮向她的鐵扇,招招見骨、招招致命。
當李仲翔的黑刺貫穿NAGI的胸、腹、腿時,能面面具浮現裂痕,宣告NAGI的敗北。動手的是李仲翔,但白絃知道,如果沒有自己輔助,NAGI根本不會輸。
「贏是贏了,女兒卻沒在浴室……小白,妳有頭緒嗎?」
李仲翔轉過來問她。白絃第一次對李仲翔撒謊:「不知道。你先回去吧,小悠在等你。」
「善後,麻煩妳了。」
幸好李仲翔沒有懷疑,很快就離開現場。無法再偽裝的白絃走到NAGI身旁、跪了下來,膝蓋和雙手沾滿「朋友」的血。
「我就說……妳會後悔……」
面具的裂縫下,NAGI的眼睛還有光。白絃沒有哭,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悔的白さん……幫我兩個忙……」
「什麼?」
「我的水果塔……只有我的女兒,能戴上三日月的面具……」
被她死命保護在浴室的彌亞消失了。NAGI氣數已盡,沒有人賦予鵺「彌亞」這個名字,彌亞的「存在」就消失了。
「第二個?」
白絃放棄幫NAGI止血。李仲翔開的洞太大,NAGI注定活不了。
「……殺光他們。」
NAGI獰笑,用最後一絲力氣、扯了白絃的頭髮。
「那不是妳心心念念的小悠,是被紅心傑克汙染的怪物!」
「將一切重新洗牌吧,白さん!」
「用妳的雙手,創造讓他們安息的仙境!」
◇◆ ◆◇
一百年。
NAGI死後的一百年。
白絃不只是獅鷲後的,第一百個年。
「妳說的每件事都成真了。」
「我會後悔、殺光他們、重新洗牌、創造仙境……」
「真的是烏鴉嘴。」
彌亞消失了,鵺還在,白絃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沒有形體的鵺,並如NAGI所願──「三日月」的水果塔,那本來就是鵺的東西。
「我是……什麼?」
「妳是來自日本的女孩,黑色短髮、穿著和服,喜歡的食物是咖哩。」
語畢,和彌亞長的一模一樣的女孩出現在樹下,但她不是彌亞。
「我的名字……?」
「妳沒有名字。上一個給妳名字的,是妳的媽媽,但她已經死了。」
「妳是誰?」
「我是白絃,妳媽媽生前的朋友;我也是獅鷲,妳媽媽生前的敵人。」
白絃將粉紅色的長髮捋到耳後。
「我還有一個名字──所以我來到這,來找妳。」
我又變了。白絃在心裡告訴NAGI。行事洗鍊的白絃,變成了自私的獅鷲;又從自私的獅鷲,變成了長頭髮的神明。
「聽好了,孩子:未來妳會遇到一個給妳名字的人,妳將以新的身分存在於世。」
「妳要保護好那個人,和那個人一起為同一件事情笑、軟弱無助時抱在一起哭、一起吃喜歡的東西、一起分享你們的想法;最終,妳會成為他的一部分,他也會成為妳的一部分。」
鵺聽不懂她的話,但沒關係。
「這是妳母親生前的願望。」
「上一個名字沒有的幸福,願下一個名字的妳擁有。」
NAGI說,只有她的女兒,能戴上三日月的面具。
她說的是「女兒」,不是「彌亞」。
不論將來,鵺被賦予什麼新名字、新身分,或成為新的存在;在NAGI心裡,鵺就是女兒,永遠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