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護著任鎗,順利讓他令開明獸把受傷的清唱送到了附近的姚家分家。這裡已因任鉉送來的消息亂成一團,忙著調動眼下所有能出動的山海師約二十名前往支援。所幸他們在一片亂中找到了姚雲仙,她見甥兒帶著清唱和自家的大神獸上門,連忙讓人把清唱送進裡頭安著。
「清唱,妳聽得到我說話嗎?」
「玄武大人⋯⋯」
對著自己家的神獸倒是會老實地喊他。玄武單膝跪在她的榻邊,須靠得這般近才聽得見她氣若游絲。
「別昏過去,我要讓何羅魚在分家架設結界,妳得保持清醒。」
清唱那傷口毒得她幾乎快失去意識,大夫剛好才來,她硬是憑那頑強著不肯睡的意志喚出了何羅魚。玄武一抬起手,何羅魚當即擺著身子游上前,湊向玄武掌心裡凝聚著那團白中帶藍的靈光。光流貫了鱗片緊密排列的魚身,何羅魚一躍後再消失於憑空浮現的波紋中。
「清唱姑娘都這樣了,還讓她召動何羅魚未免⋯⋯」
「不要緊,此刻的代理契約主是我。姚家管理的抄本一共抄錄北山經、海外北經、海內北經、大荒北經,隸屬此四卷次的妖魔全都聽我指揮。」
神獸擁有名下抄本裡所有無主妖魔的召使權,若是山海師簽了約的妖魔,則當原契約主因故無法行使完整指令,神獸能代理召使。這是東方遙交予天官五獸、令他們代管抄本的特權。任鎗才奇怪怎麼清唱快昏死過去,何羅魚還能活蹦亂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祂會以我分過去的法力在分家四周架起結界。妳只消維持祂的現界,保護妳自己還有姚家,知道不?」
「是⋯⋯」
他說完轉身便走了,任鎗只能望著榻上清唱忍受傷口上藥、消毒的劇痛,還被逼著不能昏睡過去的痛苦神色,腳上趕緊跟去,心裡感嘆著玄武真是個狠人。雖說是熟知何羅魚掌握空間的特性,適合用以設界才如此決定,還分了法力,也未免太不把人當人了。
「你是叫任鎗?」
「是、是!在下西方任鎗!」
別家神獸記得他的名字,卻是在這般危急的情況下,雀躍和緊張攪成一團,他都說不清自己覺得如何。
「我和分家的山海師一起進行疏散作業,你回去幫白虎的忙。」
「我、我嗎?可是蠟梅是⋯⋯」
「是,她是四凶之一的饕餮,是只有神獸能與之匹敵的凶獸。我讓你回去找白虎,並不全然是要你給他下打手,是要你去救你家的復祖。」
「救、救小鈴?為什麼?白虎不是很強嗎⋯⋯」
此時玄武依然冷靜得可怕。說好聽點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但任鎗看來,他冰冷得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置身一切危亂之外。
「白虎打不贏她,你家的復祖會有危險。」
交談中有幾個衣著打扮看著是隸屬分家的山海師湊過來,玄武交代幾句後又把他們一一打發回崗位上。兵荒馬亂的分家就在這一來一往下恢復秩序,轉眼間二十名山海師已經準備萬全,在大門前列好一隊。
「可是你是神獸,對上四凶只有你有勝算啊!為什麼不去幫他?」
「你這一點像到白虎,不好。」
他一句話堵得任鎗頓時失語,心裡氣極反慌。
「我問你,你覺得今晚的紅鶯園裡有多少人?」
「少說數千⋯⋯」
「為了避免妖魔危害他們的性命,這數千人全部都要被疏散。動輒千人的疏散作業,費工費時不在話下。如果在疏散途中,饕餮朝他們發動了攻擊,只憑你弟弟一個人,你覺得他防得下來嗎?」
分家的山海師給他看過了那封送到分家來的信,是任鉉寫的,玄武知道他在想辦法讓大家逃命,只有他一人。
「僅憑一人不可能⋯⋯」
「還有,高階妖魔釋出的瘴氣毒性強,且量大,致命之外還會吸引其他妖魔靠近。如果被饕餮吸引而來的妖魔攻擊了凡人,他保護得了所有人嗎?」
「不⋯⋯」
他不服氣地垂下頭,拳頭握緊得都在打顫。
「復祖是神獸現界的關鍵,我當然清楚,也知道要想辦法對付饕餮。但這些都必須以救治人命為第一前提,別忘了山海師為何存在。」
任鎗還欲回話,卻哽住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玄武權當他是接受了,繼續道:
「我帶著這二十人去支援疏散,完了我也會過去。白虎應該能再撐一會兒,在他倒下之前盡快找到你家的復祖。」
「等等,所以你打算——」
「讓白虎作犧牲,拖住饕餮,好讓所有人逃命。」
「你親口告訴我白虎打不贏的,還讓他⋯⋯」
「他讓我們趕緊走時便做好了覺悟,那是在替我們爭取時間。我和你弟弟負責救人,你負責找到復祖,護她性命安全。她若死了——」
「⋯⋯我知道。」
任鎗不平地回了句,一手揮出了張符喚出開明獸,翻身跨上。
「那姚二公子呢?」
「流少爺在紅鶯園附近地形的制高點,他看得見情勢,狀況不對便會下來。」
姚流善射,任鎗親眼見過他的箭。既然那神射手還在,想必仍會為兩邊掩護。
「那便好。還望玄武大人諸事順利。」
他不願再多說,也知道多說無益,一令便讓開明獸往紅鶯園趕回去。
玄武的決斷是對的。神獸不死,又能纏住饕餮,爭取時間讓裡頭的人們全都逃出來。有兩尊神獸在的情況下,善戰的白虎和四凶交手,善守的玄武保護眾人離開確實是最好的選擇。是他太理想化,以為只要有兩尊神獸,他們能在保護好大家的同時驅退饕餮。
山海師以救助人類為第一優先,任鎗很清楚,更因清楚而氣憤,氣憤自己明知如此卻無法冷靜地判斷。玄武清醒多了,任鎗理性上接受了他的決策,感性上卻無法接受他把白虎說成棄子一般。再說,為什麼他會說白虎打不贏呢?若論戰鬥,白虎更強不是嗎?
他握緊了懷古的柄,知道自己怕了,希望讓玄武去面對饕餮,他就不必再對上那個可怕的凶神。一旦對上,若有一秒閃神、猶豫,即便有神獸護著仍會立刻喪命的四凶。
任鎗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玄武特別點名他去找任鈴,也許任鉉的信上沒有提到她,才讓玄武判斷她沒有參與疏散人群,動向不明。若復祖死了,神獸沒了召喚者便會消失,到時他們沒人抗衡饕餮,那才是最糟的。
「小鈴,要沒事啊⋯⋯」
任鎗緊緊地壓住了懷古劍柄上止不住發抖的右手。
自位處中央大街的冰堂酒館以西過去,紅鶯園大半已唱了空城。任鉉領導的疏散進行無礙,西側的酒客酒女們從西門撤出,東側則在和玄武接頭後由他負責,同時讓手下妖魔擅長偵查的山海師們地毯搜索全區,以免又有像那四個姑娘般藏在小巷裡的漏網之魚。
既然玄武接手,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真正該擔心的是白虎和饕餮這頭,還有那片損害逐漸擴大的老街區。兩方各自是天官五獸與四凶中數一數二善戰又嗜戰的,交起手來不鬧得像七百年前那回濺血挖肝,便不罷休。
纏鬥不斷,白虎一拳,饕餮一踢,手一舉便一記直攻心窩,腳一抬便一記直擊腦門。照理來說該打得滿身是血,可偏偏兩邊都非人,別說一砍一刺,就是脖子被削了也不死。地上大量的血跡大多乾成了褐色,最駭人的當屬路邊落下的手腳各一。一個白虎掉的,一個饕餮掉的,但繼續鬥著的他倆並未缺胳膊少腿,早在被打落沒多久後立刻生回來了。
「妳這麼能長,怎麼不長個肝回來?那麼心心念念被我挖出來的那顆。」
饕餮身上的輕紗衣破得只能勉強蔽體,她腰後那些紐帶雖鋒利如刀刃,可白虎不怕砍,還有幾次反過來捉緊了,將她拉近後便是力量勝負,饕餮化的女人相壓不過,這回揮出的拳頭反被白虎牢牢接下,他再猛一踢,饕餮身子飛了出去,手臂卻給白虎生生撕了下來。
「吃人類的肉,才能長人類的肝。不很合理?」
她撐著那左肩下空蕩蕩的身子重新站穩,一激靈又生出了隻完好如初的白嫩手臂。
「呿,長得是真快。」
白虎了然無味地把他親手撕下的手臂丟到一旁,饕餮再次殺上前來,拳腳相交。
「為何要化女人相?力量上勝不過我,還待如何?」
「你不知我用這副相騙到了多少個男人、吃了多少塊肝才會這麼說。男人多好騙!」
她併攏五指賞了白虎一刺,他頭一偏才沒被挖出眼球,只臉上多了幾道血痕。
「這麼說來,妳好像確實只吃男人。是不是喜歡得緊呀?」
「去死!」
饕餮一頓,氣得兩眼都快發出火來,六條紐帶六把刃似地攻過來,還一一看準了白虎為閃躲攻擊而躍起後的落地位置。他這麼一退,雙方瞬間拉開了一段距離。
「哎唷,好兇,嚇死啦。」
他放下交叉著護住臉部的雙臂,見袖上居然印了幾道血跡,抬手一摸,臉上抓傷竟還未痊癒。
「男人?我噁心得緊!就一張嘴會說話,色慾薰心的禽獸!」
「妳說得我還挺受傷的。」
山海大戰以來,白虎又和饕餮見過幾次,打過幾回,可大多都是閉嘴打架,用的也都是本相。白虎也沒想到對方會化成個女人,還對男人這麼有意見。
「同一張嘴說得這麼難聽,不也吃得很歡?」
聽饕餮不回話,白虎抬眼瞧瞧情況,她氣得眼裡要冒火之外,逸散的瘴氣也明顯更多更毒,裝甲般包裹著她,看著活像一團毒徑直朝這兒走來。
這不妙啊,白虎心道。這瘴氣的毒性和量怕是要把北方所有的妖魔都引過來了。
「男人留不得。」
「啊?」
「男人一個都留不得,不可原諒——」
她雙手一伸,掌心裡生出兩把墜紅流蘇的銀鐵扇,手腕抬頓,齊響一聲展開扇面,上頭各一幅朱砂繪成的地獄變相圖。
白虎心裡暗叫不妙,頭一次感覺說錯話了。饕餮妖器都亮了出來,是真起了殺心。
「你說我喜歡男人,喜歡得緊?」
「可不是嘛。就妳以前那個暴食性子,一口就吞一個人,一天就吃百來個。現在幾天才吃一人,還談情說愛,可有比較美味?」
「那是你不明白,人類的癡心與絕望是何等上乘。」
她原地舞了幾下扇子,白虎從扇緣反射的光芒看出了其鋒利,削金斷玉必定不在話下。饕餮手持雙扇欺身而上,鐵扇彷彿成了她雙手的延伸,一迴身一刺擊都更猛更迅捷,白虎舉起雙臂格擋,卻只能見著自己的手被活生生地一截截削落。
雖說不老不死,終究還是有血有肉。就可惜不是鐵打的。
「妳也夠噁心的,吃他們不夠,還要狠狠騙他們一回,當真喪心病狂。」
他看著自己的斷臂生出白骨、覆上血肉,速度明顯慢上不少,都能數清臂上有幾條血管了。
才撂了一句狠話,白虎就氣喘吁吁。他驚愕地發現自己居然吸不上氣,拳腳無力,再生又慢得要死,他此刻終於痛感——快到極限了。
「是他們先騙我的。騙得我一無所有、連命都丟掉。我要他們百倍奉還!」
饕餮的眼神變了。若說原先她那雙碧藍的眼裡只有瘋狂、殘忍、嗜虐,現在卻多了一份哀戚與癡傻。
「莫非妳與男人有過節?」
饕餮和畫皮不同,是上古時期,天官五獸下凡那時便存在的古老妖魔,白虎不清楚她的來歷,也不知她為何成妖。只見她極似嘲弄地笑了幾聲,道:
「高貴的監兵神君還關心起奴家來了?」
「哎唷,擔當不起呀。順著妳的話說下去罷了。」
「我想也是。神明怎麼會理解我們,世間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呢。」
她一擺手,扇上白虎的血液噴濺落地,在積著雪的街道上還像寒夜中的幾點梅。
「不過我想到一個好方法,讓你也體會絕望。」
看白虎的手臂還沒長全,饕餮挑起嫣紅的嘴角,開心地笑了。白虎本還想說點什麼逞逞口快,出來的卻不是酸言酸語俏皮話,而是一口黑得嚇人的血。
「如果我把那個白眼睛的小丫頭殺了,你會難過嗎?」
饕餮一瞬間近了他的身,說著扭了下手腕,深刺進白虎腹中的鐵扇攪動著他的五臟六腑,唇邊又多了一道血跡。
「妳⋯⋯敢⋯⋯」
「我們呀,雖然受傷了也能馬上痊癒,砍頭挖心都不會死,卻還是會痛,對嗎?」
「妳想幹什麼⋯⋯」
「要是那丫頭死了,你會比現在這樣還要痛上幾倍?會明白我的撕心裂肺嗎?」
語畢抽出鐵扇,白虎終撐不住了,單膝下跪加上一手撐拄才沒真趴到地上。那股極致噁心的反胃感壓抑不住,他再次張口嘔出一團黑血,嗆得直咳。
「什麼和山海師簽約,當真愚蠢。你難道沒想過,神明若要出手拯救眾生,為何還反過來屈服於人類,受東方遙那本經書的限制?」
她把扇子展開,白虎的血染上了硃砂繪成的地獄變相圖,一整片鮮紅是饕餮看過無數次的景色,血染大地的人間煉獄。
「你法力耗盡了吧?臉頰、手臂、肚腹,若是以前,你一眨眼就能治好這些,我見過的。」
饕餮瞧他一句話也不回,只惡狠狠地瞪視著她,再得意地笑道:
「哈!自己往脖子上套韁繩!神明?我看是山海師的奴僕吧?死了個小鬼頭就要煙消雲散,何來神明!」
白虎絲毫沒給反應,卻在饕餮仰頭大笑時起身一抬右手,迅而力猛地掐上了她的脖子,眼裡滿是血絲。
被掐得猝不及防的饕餮同他對上視線,白虎睜著那雙光芒陰寒的黃眼珠,細而長的黑瞳裡盡是饕餮掙扎的狼狽樣。
「神與人共存共榮,神創造並守護人,人的信仰則為神的根基——我所作所為,一切皆為天下!」
饕餮被這一聲掺著白虎法力的嘶吼震得耳疼,還想把白虎緊抓著自己頸項的手撥開,他蘊含淨化法力的手掌卻讓滿身瘴毒的她動彈不得。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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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休養了一個禮拜,但四十一跟四十二回其實在禮拜日的時候就生出來了(這人只是休更而已)
寫饕餮讓我超快樂!四十一回看起來像她便當了,四十二回還有驚喜喔!